第六十一章
忽然一個老婆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我的包袱,我的包袱摔出去了,裡面是給我那坐月子的媳婦煮生化湯用的藥材,好不容易湊齊的,可不能落到江里。」她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老人家,快坐下,當心腳下啊。」好幾個人同時喊。可人上了年紀,偏偏就是固執,那老婆婆不僅沒聽,反而跌跌撞撞地跑去了船邊,去撿她失落的包袱。
樊溪想也來不及想就跟了出去,只見那位老婆婆斜著身子緊貼著船幫,一隻手緊緊拽著自己的包袱,一隻手扶著船舷,站都站不起來。此時的渡船正在風雨飄搖顛簸,如果一不小心,隨時都會失足落入江水。
「老婆婆,快把手給我。」樊溪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隻手伸向老人。那老人卻攥著包袱,不放手。
「老婆婆,我是大夫,你丟的藥材,我回去配好再送給你。你站在這裡太危險了,快把手給我。」樊溪的聲音透過風雨,也不知道那老婆婆是沒聽清,還是固執到了極點,她仍不肯鬆開拿包袱的手,而是鬆開了拉著船舷的那隻手。此時一個浪頭恰巧從側面打到了渡船上,船身立刻向著老婆婆站著的方向歪了下去。樊溪再顧不上其他,一手拽過那婆婆,向船蓬的方向用力推去,而與此同時,他自己卻失去重心,順著傾斜的船體,滑進了翻湧的江水。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驚叫聲驟起。
此時,一個身影如箭般沖了過來,縱身跳入了江水。
「不好了,有人跳江了!」剛剛沒來的及出聲的另外一些人大喊。
芸芸眾生,危機時刻,做不了什麼,總得說點什麼。
樊溪落水的一剎那,頭腦一片空白,緊接著幻覺一般,他彷彿回到了生命中曾經的某時某刻,他的身體被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水流托起又按下,無窮無盡的恐懼和孤獨比淹沒他身體的江水更讓他感到窒息,「娘親,娘親,我不走!你快來救救我,我要回家!」一個聲音在樊溪心裡大喊。
「回去晚了,師父要擔心的!明日還有很多病人等著我。」樊溪心裡各種各樣的念頭讓他拼盡全力地在翻滾的江水裡掙扎著,他伸出雙手本能地想要抓住點什麼。忽然他的指尖觸到另一個手掌的溫度,頃刻間他的胸膛被托起,他的頭終於得以伸出水面,樊溪本能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卻嗆了滿口滿臉的風雨。
「我得救了嗎?師兄!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樊溪心裡冒出這樣的念頭,隨即失去了意識。
「都躲開,他要躺平!」慕容歡手裡抱著樊溪,大聲地對船上的人說。船蓬里的人立刻閃開一塊空地,慕容歡扯過一個人的衣服墊在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樊溪放下。他雙手用力地按著樊溪的胸腹,水順著樊溪的嘴角汩汩地往下流。
「事急從全,今日不算冒犯。」慕風歡對著昏迷的樊溪說了一句,然後迅速地低頭,嘴對嘴地給樊溪渡氣。
一陣劇烈的嗆咳,樊溪倏地睜開眼睛,身下是堅固的平地,「太好了,我得救了。」樊溪無比慶幸。可當他剛剛聚攏了目光,卻看見慕容歡自上而下地對著他的身體壓了下來。
「你幹什麼!」樊溪本能地一記耳光扇了過去,慕容歡的被打得偏了一下頭。
「剛醒就這麼辣,看來蜀中的泡椒還是要少吃。」慕容歡啞然失笑,「我說樊小溪,你又不會游水,跳得什麼江呢?」
雨小了很多,樊溪被幾個人圍著,腦子還是有些發懵。
「誒呀,多虧了這位公子,那麼大的水流也敢下去救人。」
「是啊,是啊,又是雨,又是浪的,我們都以為這下你肯定要被沖走了。」
「命大,真是命大。」
周圍七嘴八舌的一通,樊溪終於搞清楚自己得救回到船上的來龍去脈,他有點尷尬地看了一眼慕容歡被自己扇了一記耳光的臉,抱歉地對慕容歡說,「可惜我現在手頭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敷來消腫。」
「我這裡有煮熟的雞蛋。」那個包袱失而復得的老婆婆說,手裡攥著兩個紅皮雞蛋,「在臉上滾滾就能消腫。」慕容歡聞言抄過一個,就往臉上貼,雞蛋所到之處,在他臉上留下一道紅印,那紅色挺正,慕容歡的臉色頃刻間像極了了廟會上划旱船的大頭娃娃。
樊溪「撲哧」一聲笑了,「雞蛋要剝開用。」樊溪提醒慕容歡,慕容歡兩指一收,捏碎了紅皮雞蛋,三下兩下剝去了殼,然後把雞蛋塞進了嘴裡。「下了趟江,還真餓了。」慕容歡幾口將雞蛋咽了下去,沖著樊溪擠了一下眼,「樊小溪,你笑起來真好看。」
渡船靠了岸,慕容歡下船之後,攔住了樊溪,「樊小溪,我這臉明天要是不消腫,可以找你看看嗎?」
「自然可以。」樊溪說,「明日我隨時恭候。」慕容歡要了樊溪看診之處的地址,邁著興沖沖的步子走了。
樊溪回到住處,悄悄摸回自己的房間,將自己收拾乾淨利索了,才去見師父文卓閑。
文卓閑正守著一鍋水煮魚等他,鍋下面生了紅泥小爐,那一鍋紅艷艷的湯料簇擁著肥嫩雪白的魚片正在熱熱鬧鬧地冒泡。
「師父。」樊溪給師父行了禮,坐下來給師父盛飯。
「方才外面落了大雨,你回來的路上走得可還順利?」文卓閑看著樊溪的臉色問他。樊溪心裡有一點點發毛。
「是啊,這蜀中的雨就同這裡的人一樣,來去都風風火火的,幸好我也只是淋濕了衣服。」樊溪將盛滿了白飯的瓷碗遞到文卓閑面前,卻看見文卓閑舀了滿滿一勺魚片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多吃點,把身體里的濕寒之氣逼出來。」文卓閑神情淡然地說。
樊溪有些心虛,想著怎麼將話題移開,「師父,辣的菜吃多了,脾氣也會變暴躁嗎?」
文卓閑一愣,「辛味入肺,可宣發肺氣,可活血化瘀,促進氣血流通,治療風寒感冒。脾氣暴躁若是肝陽上亢所致,倒是可以用酸味相補,以助平肝氣。你問這個,是有人說你脾氣不好?」
「也沒有。」樊溪一口魚吃入口,辣得直吸氣,忙不迭地找水喝。
「說到脾氣嘛,有兩種人倒是可以脾氣不好。」文卓閑說,「一種是有真本事的人,能為人所不能,比如一個什麼疑難病症都能治好的大夫,那麼就算他邊治病邊罵人,照樣很多人趨之若鶩。再有,就是受人寵溺之人,別人我不知道,我記得你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川兒在侯府有事耽擱,迴文濟堂晚了片刻,那天你就賭氣不肯吃飯。結果川兒圍著你,哄人的話說盡了,後來又快馬加鞭連日折返京城,給你買點心和糖葫蘆,回來的時候混身土,一頭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遇到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
聽師父這樣說,樊溪的臉微微有些發紅,但又禁不住發問,「那後來呢?」
「後來啊,那頓飯是你坐在川兒腿上,他一口一口,餵給你吃的。」文卓閑說著,看見樊溪的嘴角微微上揚,「對了,侯府最近捎信過來,說川兒在北疆主持興建邊市,又屢屢平定邊境各種騷亂,今年年初已經升為定北金甲將軍,位置僅次於陸大帥。」
「哦,」這事樊溪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他和師父遊歷的這幾年,和師兄一指都有書信往來,但是信中所言不是互相關心的種種,就是有關樊溪解毒的藥方,至於木楓川作沒作大將軍,樊溪成沒成為名醫,對他們而言都是十分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畢竟紙短情長,每個字都值得珍惜。
「如今溪兒長大了,學有所成,再過些日子,師父真沒什麼好教給你。按照慣例,川兒在北境呆了好幾年,又得了這麼大的封賞,今年年底,十有八九要回京述職,如果真是這樣,我看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文卓閑又有些黯然地說,「只可惜作師父的沒有本事,過了這些年,還是沒有能找到解開你身上所中之毒的法子。」說到這裡,文卓閑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師父,你看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還不是仰仗師父幫我一直控制,才不至於毒發。何況解毒的事情已經努力了這些年,也不在這一時。再說,師父也說我已經長大了,這些事情,我自己上心就是了,師父不必如此掛懷。」
「你的腰呢?」文卓閑心疼地看著樊溪,「做了這麼多年的骨穿,你這腰沒病也落下病了。」
「我會小心,不讓腰吃力就沒事。」樊溪一臉輕鬆。
「可是你也知道,你這些年服的葯,有損根本。」文卓閑欲言又止,「有的事,我不明說。可你自己正值盛年,卻要受隱疾之苦,又怎麼會不委屈......」
「我不委屈,」樊溪打斷了文卓閑,「真的,我跟著師父走南闖北,每日忙忙碌碌,哪有那些心思。」樊溪對著文卓閑,笑嘻嘻的,「只是,師父可別逼著我要徒孫。」
「說什麼呢,」文卓閑笑著搖頭,「我又不是木侯爺。」話一出口,文卓閑趕緊收住了口,「溪兒,有些事你也不必思慮太多,木侯爺那裡並不是鐵板一塊,我估計,他現如今不見得顧不上抱孫子的事。所以,年底你和川兒重聚,該怎麼決定,如何珍惜,你自己想清楚。」文卓閑用手點著桌子,臉上露出少有的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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