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沒錯,我墨錚來自滇南,這麼多年,我蟄伏京城,始終是為了找一個人。如今終於讓我如願以償找到了,他就是阿溪。阿溪是我們百花宮主當年失落的獨子,沒想到很多年前竟然輾轉落入你們侯府。他小小年紀離開宮主的庇護,流離失所。你們侯府買了他,還故意掩人耳目,假仁假義地將他養在京城以外,他不過剛剛成年,你就下手,當年的情形,你也許忘了,我可還記得,他身上多少傷,不都是拜你的獸性所賜!所以這一劍,就是我替他向你討回來的!」
木楓川將佩劍拄在地上,勉強支撐住身體。墨錚逼視著他,彷彿要將他拔骨抽筋。
」不瞞小侯爺,剛才刺你的那一劍,上面還塗了我們滇南的花毒,我這麼做,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我今日要一併向小侯爺討教清楚。小侯爺,你十一歲那年,去過我們滇南,對不對?」
木楓川搖搖晃晃地站著,」你怎麼知道?」
「這就對了,我還知道,你從滇南回到京城,就生了病。對外說生病,其實是中了滇南一種神秘的蠱毒,當時就算是御前太醫也束手無策,對不對?」
木楓川瞪大了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墨錚的嘴唇一張一合,「然後你爹請來聖手文卓閑,文卓閑進侯府不久,你們就買了阿溪,為什麼?那時候,你們侯府上下不是正為你中毒這件事一籌莫展嗎?怎麼還有心思花天價從離人苑買小童?」墨錚的語氣里充滿質問和憤怒。
「後來你身上中的毒解了,可阿溪卻從此體弱多病,身受毒苦很多年,這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小侯爺今天在這裡就給我解釋清楚!」
木楓川兩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
「你可以裝啞巴不說話,我猜也能猜出答案。你們用了手段,利用了阿溪對不對?」
墨錚逼近一步,「當年阿溪是被侯府當做給你解毒的葯買回去的,對不對?你們害了他,這麼多年騙他,還用那麼卑鄙的手段欺負他!雖然我不知道當年你到底中了什麼毒,但是我們百花宮的花毒就是專門用來懲治像你這樣的惡人的。今天我要把中毒的滋味替阿溪還給你!我自認用了偷襲的手段,不算正大光明,所以就不補下一劍了,你呆在這裡,自生自滅吧。」
「墨先生,你,我。」木楓川想要說點什麼,可喉嚨緊緊地哽住。他該說什麼呢?事到如今,他又能說什麼呢?
墨錚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所以,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不見多年的墨先生忽然千里迢迢地找到他,沒頭沒尾地提到了溪兒的一些身世,並且刺了他一毒劍,還揭開了他身上最痛的那處傷疤。
」溪兒,溪兒。「木楓川反覆呼喚著那個名字,他的身體從麻木變得僵硬。眼看夜幕即將到來,而他也許註定要在著北疆的雪山腳下,無聲無息地贖了當年的罪。
木楓川的眼皮變得沉重,「溪兒,說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好想再看你一眼啊。」
「師兄!」有人向他撲了過來,有人叫他,摸他的額頭,有一雙手掀開他的衣服,他聽見一個夢裡常常聽到的聲音和他說話,「師兄,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發生什麼了事情!師兄!你醒醒,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溪兒,我來找你了!」木楓川忽然有了力氣,他猛地睜開眼,眼前一個人既熟悉又陌生,眉眼還是那般的眉眼,可時間已經將他們打磨出稜角,著上了不一樣韻味,但也只要一眼,仍舊讓木楓川如痴如醉,沉淪著迷。
「溪兒,是你嗎?怎麼會是你?「木楓川伸出手,指尖停在那面龐一側,無論如何不敢再貼近絲毫。這大概是一個夢吧,如果用手去摸,眼前的美好會不會立刻憑空消失不見?木楓川忐忑猶豫,他的手卻已經被緊緊地握住,溫暖立刻從那隻手上傳遞過來,真實得不容他再有片刻質疑。
「溪兒,你怎麼來了?我不是在信里和你說過,我年底就回京城嗎?你怎麼自己找來了。你走了多遠的路?累不累?冷不冷?」木楓川掙扎著起身,要解身上的衣服,卻被樊溪一把抱住。
「師兄,你中了劍,劍上還有毒,你不要亂動,我想辦法儘快帶你回陸大帥的軍營。」
樊溪說著,眼睛在四周張望,夜幕越壓越低,裹住了高聳的雪峰,漸荒的草場。
「不會有人來的。」木楓川搖著頭說,「這裡十天半個月也許都沒有人會路過,你認識回疆北大營的路吧,快回去,找人來接我。」
「不行,一來一回耽誤時間,何況天要黑了,你身上有傷躺在這裡,根本挨不過夜裡的寒冷。」樊溪說,他咬住嘴唇,俯下身,抓過木楓川的兩隻手搭在自己肩上,用手托住木楓川的大腿,竟然晃晃悠悠背起木楓川站了起來。
「溪兒,這樣不行,我會壓壞你的,你快放下我!」木楓川吼道,溪兒的身體那麼單薄,永遠只應該被他抱在懷裡,怎麼能讓他負擔自己比他高大沉重很多的身體。
「溪兒,放下我你快走吧,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風沙大,夜裡有狼群,你不能留在這樣危險的地方,我不允許!」
「可這裡還有你。」樊溪咬著牙,將木楓川的身體又向上拖了拖,盡量讓他舒服一些,然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溪兒在,就不會丟下師兄。」
溪兒,你怎麼可以這麼傻,這麼固執呢!木楓川心急如焚,可他又不敢掙扎,他害怕稍微的移動給背著他艱難前行的樊溪增加負重。
劍上的毒氣在漸漸吞噬著木楓川的意識,他覺得再想不出辦法讓樊溪離開,他怕是要昏倒在樊溪的背上了,到時候夜路艱險,樊溪一個人帶著昏厥的他,可怎麼辦呢?
「樊溪,你聽著,我已經不再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師兄了,」木楓川聲音嘶啞,如果有束光能透過夜的黑暗,照在他此時蒼白痛苦的臉上,一定能看到那晶瑩的一滴淚水,正掛上他的睫毛,「我知道你捨不得拋下我,可是你知道嗎?漠北的小狼王有意與我朝聯姻,他要把妹妹嫁給陸大帥麾下的將軍,我就是皇上新封的金甲將軍。與我而言,朝庭大局我義不容辭。這件事我本來想在信里告訴你的,但是又想著年底當面和你講清楚。既然如今你跑來找我,我現在就和你挑明,我再做不回你以前那個對你好的師兄了,以後我都要陪著別人,你明白嗎?你不如現在放下我,找別人來救我。」
木楓川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是樊溪的頭頂轟然炸起的驚雷,是在他心口劃過的尖刀,可他的腳步只踉蹌了片刻,就又堅定地繼續向前。「師兄,「樊溪氣喘吁吁的,」你想多了,我不要你陪著我,我只想你平安無事而已。」
「可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溪兒你聽得到嗎?我不值得。」木楓川反反覆復地重複著這一句話,他的眼淚奔涌而出。但是伏在樊溪身上,在他最熟悉的葯香和混著汗濕的氣味里,木楓川終於支撐不住,極不甘心地合上眼睛。
漆黑的大地,北風裹著沙粒,送來的只有忽遠忽近的狼嗥。從小到大,樊溪無數次被師兄抱在懷裡,而今天,生平第一次師兄倒在他的背上。樊溪覺得每一步都走得不真實。曾經的每一天里,思念的情緒化成空虛也好,變作離愁也罷,樊溪總也沒有機會與師兄在夢中相見,哪怕一次,哪怕轉眼。今天他明明與師兄肌膚相貼,卻又覺得自己行走在夢境之里,難以醒來。
回想當年那個早春三月,樊溪在文章鎮口,目送著師兄漸去漸遠的背影,自那一日起,他不知不覺地開始留意起身邊許多的細枝末節,比如夏日午後掛在廊檐上的雨幕,比如秋風中五彩繽紛的落葉,比如年關里肆意飄灑的落雪,他想要對著所有這些訴說,又想走進所有這些去聆聽,有很多很多的話,他與師兄之間說過又沒說過。
曾經多少個夜晚,樊溪枕著師兄寫給他的信簽入眠,睡意朦朧時,腦子裡還縈繞師兄在信里給他講的北疆趣事,讓他會心一笑,讓他心緒飛揚。而眼下,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因為他見到了師兄,雖然與事先設想的千百個見面的場景迥然不同,但是卻仍然與他藏在心中最深渴望重疊在一處,他和他的師兄終於在一起,他要帶師兄一起回去。
他什麼都不想要,他只要帶著師兄,一起平安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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