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文卓閑站在後面看著孫茂的一張大臉,並不見特別赤紅,問道,「這病是怎麼起的?你今早去過什麼地方?」
提到這事,孫茂臉上的表情立刻扭曲了,「我家的房子冬天大多閑置,前幾天忽然跑來了一個兜帽遮臉的租客,說是要住我那裡,我看著這個人奇怪,本來不想留他,但他一出手就包了整個小院,說是不想被人打擾。他一住進來我就好酒好菜地伺候,誰成想,那人昨日夜裡竟然跑了,他還差我一半租銀不說,這個賊人居然將我府中夏天剛剛置辦的新馬車也偷走了,那馬車我自己還沒怎麼捨得坐,是留著開春接房客用的,就這麼沒了,就這麼沒了啊!那我可是挑的上好木料,請人刷了好幾遍漆,裡面的坐墊用的都是新棉花,還有那匹馬......」
「住在你院子里的人,叫什麼,長什麼樣,昨晚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什麼人?」木楓川大步走到近前,恨不得薅著孫茂的脖領子問。
「咦,這不是文大夫你遠房侄子嗎?你可好幾年都不露面了。你又不是大夫,我憑什麼告訴你,你凶什麼凶。」
木楓川剛要動手,木侯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此時一揚袖子,一定白花花的銀子在空中劃出一個誇張的弧線,落到了孫茂的懷裡。孫茂呼地坐了起來,一把將那銀子抄在手裡掂量。
木侯爺的聲量不大,卻擲地有聲,「我說這位,你的馬車我賠,他們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一個字也不準隱瞞。」
孫茂本來躺在這麼窄的一張床上,早已經很不舒服,現在乾脆站起來,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諸位儘管來問,除了我家埋銀子的地方,其他一切,我定當坦誠相告。」
事情並不複雜,一眾人輪番幾個問題,便大體明了。
「如今最大可能,就是墨錚和溪兒透露了很多他兒時的事情,溪兒開始也許將信將疑,不過碰巧看到文先生的親筆信之後,便落實了真相。」木侯爺背著手,有條不紊地說。
「那溪兒跟著墨錚離開了這裡,他們最有可能去的就是滇南。」木楓川焦躁地踱步,「我這就動身去追。」
木侯爺按住兒子的肩膀,「川兒,沉住氣,你現在就算在路上堵住溪兒,他也不會跟你回來,你要給他時間冷靜下來,然後再想辦法。再說,有墨錚跟著,我倒也放心。」
「爹爹,我......」木楓川還想再爭辯,文卓閑在一旁也發了話,「川兒,聽你爹的,你不是只要溪兒這個人,你終究是要得到他的心,這件事情急不來,我們要好好商量,再做打算。」
木楓川啞了聲音,只能用手不停地捶打牆壁。
「諸位,沒有別的要問,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孫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來,人蹭到了門邊。
「慢著。」文博箴喊住他。
孫茂立刻用手護住懷裡的銀子。
「孫先生還是從柜上拿一副桂枝茯苓丸放在家裡備著,以防你著胸痹心痛忽然再犯。」
「我好著呢,花那冤枉錢幹嘛?」孫茂邊說邊招呼著老婆兒子,揣起銀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文濟堂。
梅苑裡,燈火通明,乳娘和丫鬟們好說歹說,取出壓箱底的玩具糖果,總算將那對吵吵鬧鬧的雙胞胎抱出屋去。
很難得,屋子裡清凈如往昔,一張貴妃榻,木夫人半躺,木侯爺側身給夫人捏腿。
「不管怎麼說,也是我們對不起那個孩子。」木侯爺說,「本來將他放到金玉富貴里養,只要相安無事,我便是搭房子,搭產業,搭爵位,都沒什麼,可現在偏偏搭進去個川兒。」
木夫人撩了一下眉毛,「論溪兒的品貌,也就川兒配得上。」
「我沒有看低溪兒的意思,這孩子我打心眼裡是喜歡的,可是現在鬧成這樣,總得替孩子們想想辦法,讓事情圓滿。」
木夫人坐起身,長長地嘆出口氣,「侯爺,這次溪兒得知了過去的事情,卻沒有動川兒,這孩子做得仁至義盡,想想他這些年吃的苦,侯爺,你可記得我們當年將他剛剛接進府的時候,他還那麼小,卻又那麼好。」
侯爺不自覺也在夫人身邊坐下,兩人肩靠著肩,靜靜出神。
十六年前的那個冬天,寒冬雪亂,侯府里一片凄冷。
也是在夫人房裡,夫人同樣躺在貴妃榻上,面色憔悴,木侯爺坐在一旁,拉著夫人的手。
丫鬟石榴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侯爺,文聖手來了,就在外面。」
「請進來吧,」木侯爺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
「侯爺,我們怎麼忍心......」木夫人的話沒說完,文卓閑已經快步走了進來。
「侯爺,夫人,我今天在街上遇到個孩子。」文卓閑沒頭沒腦地開了口,「我粗粗地查驗過他的身體,他應該不是純粹的漢人,身上混了異族的血。」
木侯爺和木夫人都沒說話,不明所以地等著下文。
「他這樣的血脈可以做引器,將楓川身上的毒過到他的身上,如果成了,楓川身上的毒自然就解了。」
木夫人一下坐起身來,木侯爺幾步走到文卓閑的身前。
「文聖手,你說的當真,有幾成把握?」
「多過五成。」文卓閑說,他一顆心此時也在通通亂跳。
「那個孩子呢?他父母是什麼人?能同意我們這樣做?」木夫人急促地問。
「那孩子自己在街上跑,被我撞到,後面有打手追趕,我問了問,他人被賣進風月所,以後長大,是要訓做小官的。」
「當真?」木侯爺一拍大腿,「我買了,這個孩子我買了。他人在哪裡,文聖手,你快帶我去。」
「侯爺,外面冷,你加件衣服再出門。」木夫人從褟上站起來,匆匆忙忙地給侯爺拿衣服,「侯爺,你務必多帶些銀子,不管多少錢,我們賣地,賣房子,我這裡還有首飾。」木夫人語無倫次地說著。木侯爺抓著衣服,已經疾步跑出了門。木夫人要跟出去,丫鬟石榴急忙扶住她,「夫人,外面天冷路滑,我陪您在屋裡等侯爺的好消息。」木夫人才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但無論如何她再不能安靜地坐下,她一邊在屋中踱步,一邊胡思亂想,一會兒又吩咐丫鬟石榴,「你快去,把我所有的首飾都收點一下備用。」
一直等到天黑,侯爺才終於從外面回來。同他一起進屋的,還有文卓閑和文博箴,陸大帥也來了,他手上抱著個四五歲的男孩子,那孩子臉色蒼白,被陸大帥裹在氅衣里。
「夫人,事情辦妥了,你看,就是這個孩子。」侯爺邊說邊拉過夫人。
木夫人走到陸大帥跟前,面前這個孩子,顯得十分疲憊緊張,即便如此,仍掩蓋不住他一副完美無邪的面容。
「這孩子生得也太好看了吧。」木夫人忍不住要將孩子從陸大帥的手中抱過來。
忽然被這麼多生人圍著,又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那孩子的身體一直綳得緊緊的,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哭鬧,當下很順從地由著木夫人抱了過去。
木夫人剛將孩子接到手上,就不禁打了個寒戰,「身上怎麼這麼冷,這孩子穿著如此單薄,怕是要凍壞了。」木夫人急忙將孩子抱到榻上,給他披上被子,又吩咐丫鬟去端熱的羹湯和點心。
那孩子顯然又冷又餓,東西端上來,他立刻伸出小手,可是手伸到一半卻停下來,他忽閃著晨星一樣的大眼睛看向木夫人。
」好孩子,吃吧,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木夫人心生憐惜地撫摸著那孩子垂下的一頭烏髮。小男孩兒仰起頭,露出一個疲憊不堪的微笑。
剛剛聽文卓閑提起找到另一個小孩兒給她的兒子解毒的時候,木夫人感覺在絕望的黑暗中終於觸到一線光,整個心裡同時被極大地恐懼籠罩著,唯恐這道光會一閃而過,她因此緊張到窒息,滿腦子充斥的念頭只有侯爺快些把那個能救她兒子的孩子帶回來。可是木侯爺真的抱著個那個孩子到她面前,她實實在在地拉起另一隻小手,看著那孩子無辜的小臉時,剛才升起的希望卻又被愧疚淬成直插她心窩的利劍,更何況在她懷裡的是這麼一個楚楚可憐,精緻乖巧,正在努力與她親近的孩子,木夫人的淚水頓時又模糊了雙眼。
「你叫什麼?爹娘呢?」木夫人半晌才又開口。
那個小男孩兒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頭,身體往木夫人的懷裡又縮了縮。
「賣身契上寫著他叫慕玖兒。」侯爺對夫人說。
「我不叫那個名字。」小男孩兒撅起小嘴,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瞪著侯爺,聲音嫩得像春天裡剛剛冒出來的筍芽,讓人心裡油然而生出喜愛。
「他記憶有損,怕是被那些人用過葯。」文卓閑在一旁對木夫人輕聲說。
「多可憐的孩子。」木夫人抬眼,懇求似的看著屋裡站著的幾個男人。
文博箴低著頭,一言不發,文卓閑望向侯爺,侯爺鐵青著臉,嘴角的肌肉微微有些發抖地說,「夫人,咱們川兒實在是等不了了,否則。」侯爺說到一半,自己也接不下去。倒是陸大帥騰騰幾步走過來,彎腰將那個孩子從木夫人懷裡又接了過去。「人都帶回來了,何苦優柔寡斷,川兒算我侄子,這事就這麼定了。」
事情定了,時間立刻變得十分緊迫。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天夜裡,那個買來的孩子就發起了燒。
「這樣怕是不行吧。」木夫人憂心忡忡地盯著文卓閑的臉,木侯爺在房間里疾步來回,嘴裡絮絮叨叨,又像是在和其他人確認,「還有兩天,川兒還能等兩天。」
文卓閑緊皺雙眉,牙齒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文博箴站在他身邊,手剛放在他肩膀上,似乎又怕他承擔不了,趕緊又拿了下去。
「這只是普通的風寒,我這兩天給他加大藥量,應當無礙。」文卓閑說。
「他年紀尚小,貿然加藥,怕是有損腸胃。」文博箴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事到如今,只能做到盡量周全。」文卓閑似乎有些慍怒地看著文博箴,「我們已經說好,此時由我一人全權處理,師兄不必再多言。」
文博箴僵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出去。
「好孩子,來把這碗葯也吃了,吃完了,那一盤子的糖和點心,都是你的。」木夫人一手端著葯碗,一手攬著小男孩兒。」
那個小男孩兒看都沒看丫鬟手裡端著的裝著糖和點心的盤子,就著木夫人的手,「咕嘟咕嘟」將碗里的葯喝了個乾淨。喝完葯,小男孩兒抬起頭,「夫人,方才的葯還有這碗葯,我都喝完了,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好不好?」木夫人一愣,隨後十分心疼地摟緊了懷中的孩子,「都說這裡就是你的家,你永遠都不用再回那個地方去。」
「謝謝夫人。」小男孩兒開心地笑了笑,「等我病好了,我還會做很多事,夫人,我會紮好看的花籃,然後摘最漂亮的花給夫人戴。」
木夫人聽著小男孩兒說話,只覺得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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