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百花宮主撫摸著樊溪的垂到地上的頭髮,手指捻起頭頂的那一撮紅髮,「我喜歡過你的父親,他是中原的將軍。我們滇南名義上你中原的屬地,其實世代都是我們這裡的族人自己管轄。可是有一段時間,滇西不同部族之間爭鬥的非常厲害,中原的皇帝為了平息這裡的內亂,派來了他的大將軍,幫助恢復滇南的秩序。而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了你的父親,他很英俊,也很勇猛,有著說一不二的霸道,當時的我偏偏為他那樣的氣質著迷。我們這裡的民風開放,我們那時候都很年輕,我瞞著族人,悄悄和他走到了一起。
後來內亂逐漸平息,那位將軍也要班師回朝。等到了要分別的日子,我們忽然發現原來我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分歧。我堅決不肯離開滇南,離開我的族人,而他也決計不可能放棄他大將軍的聲望地位,以及他在中原的生活。另外還有一個原因,」百花宮主頓了一下,「那位將軍似乎對異族通婚頗為猶豫,所以我們最終選擇分開,我們並沒有因此爭吵,他走後我確實傷心了一段時間,可後來想清楚了,我們在一起無非是激情所致,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理由無非是我們並不那麼喜歡彼此的借口。」白花宮主說著,看了一眼墨錚,繼續道,「只是,那位將軍走後,我才發現已經有了你。有了你,我其實很高興,我沒有讓你的父親知道,是因為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會因為有了孩子,出於責任的考慮,選擇與我和好,那不是我想要的,何況,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帶個孩子。」
「那母親可知道那位將軍後來去了哪裡?」樊溪問。
」過去的感情已經過去了,我沒有特別打聽過。」百花宮主說,「不過聽說他後來做了元帥,他姓陸,叫陸盛淼。」
「咣當」一聲,樊溪手中的花環和墨錚手中的佩劍一起掉到了地上。
一年一度的滇南水節在冬日的暖陽下拉開帷幕,今年這個節過得尤其熱鬧,因為花溪水族在一個月內就有兩件大事要發生。
過節的人群穿著最鮮艷的衣裙,往來穿梭,孩子們手裡拿著各種零食玩具,女人們頭頂著新鮮的水果,男人們趕著車,牽著牛羊牲口,這樣的情景讓木楓川很容易想起京城三年一度的廟會,儘管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湊過熱鬧了。木楓川穿著一身鼠色的對襟短衫,腳上套著露出腳趾頭的草鞋,他頭上勒著包巾,緊得將眼角眉梢都吊了上去,也不知道他找了什麼東西將面頰塗得黑乎乎的,乍一看儼然是個干挑山、採摘之類粗活的短工。木楓川雖然被人群推來擠去,但是他仗著個高個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主路上過往的車馬。他很早就打聽清楚了,今天百花宮小宮主的花車要從這裡經過。
「我說你表弟也太厲害了吧,」木楓川聽見身邊兩個穿著考究的男人聊天,其中一個一臉羨慕地沖著另一個人說,「居然真的要與百花宮主訂婚。」
「那又怎麼樣,百花宮主又不是什麼妙齡女子。說起來,我還差點睡了百花宮的小宮主呢?」另一個高個頭,留著小鬍子的男人說。
「哪個小宮主,他們剛找回來的那個?」
「還能有哪個,就是今天要坐在花車裡的那個。」男人回答得一臉得意。
木楓川頭上的青筋蹦起來老高,手指握成拳頭,攥的緊緊的,隨時準備往人臉上招呼。
「真的假的?」對話還在繼續。
「說起來那個小宮主可真是難搞,我在蜀中遇到他與他的師父一同遊歷行醫,他不慎落水,我還救了他一命。我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緊接著我窮追猛打好幾個月,可他居然跟我說他已經找到喜歡的人了。管他有沒有喜歡的人,我要的人還從沒失過手,他倒是頭一個破了我百戰百勝記錄的人。」
「那後來呢?你慕容兄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我是想接著追來著,可他沒幾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我看那意思,他就是心急火燎地去找他的心上人去了。」
「還有這等事情,看來你慕容兄以後怕沒資格吹牛說,想要誰就是誰了。」
「也不能這麼說,花溪水族的小宮主可真不是什麼人都能挨得上的,你就說人家的長相。」
「他長得怎麼樣?」
那個高個子男人忽然停下不說了,像是故意要賣關子,「待會兒你見到就知道了,能離近了看一眼這輩子都值了。」
木楓川的手指稍微放鬆了一點。
「來了來了。」人群忽然沸騰起來。木楓川伸長脖子順著所有人的目光往遠處望去。
一輛六匹馬拉著的花車緩佩而至,六匹駿馬皆是通體雪白,頸項上的鬃毛編成辮子,馬頭上戴著五色花環。馬車被做成一個涼亭的形狀,四周沒有車廂板,而是用不同顏色的玫瑰和綠藤圍紮起來,正面的車門處兩片薄如蟬翼的紗左右挑起,車檐上垂下來的是鮮花串成的流蘇。馬車還未走近,已是花香撲鼻,沁人心脾。
「小宮主,裡面坐著小宮主誒。」看熱鬧的人群指指點點不錯眼睛地等待馬車走近。
「誒,不對啊,小宮主臉上戴的是什麼?面具嗎?小宮主戴面具幹什麼?」人群里發出唏噓之聲。
「這就是被你差點睡了的小宮主?」木楓川身邊的男人問,「遮遮掩掩,是臉上有傷,還是長得難看?」
「你懂什麼,那是花溪水族的聖物,雀羽浣紗,只有百花宮主才能用的東西。現在小宮主能戴在臉上,足以說明宮主有多寵愛他。」另一男人說。
木楓川站在人群里,完全呆住了。時光連同景物在他眼前飛快地倒退,他彷彿一下子變回了少年時代的自己。那一年,木楓川被母親帶著來到滇南,這不是他第一次離開京城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因為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住在這裡,那是兩位和藹又矍鑠的老人,他們在這裡過著遠離塵囂的隱居生活。那一年木楓川已經不再是小孩子,十一歲少年的心像掙斷了線的風箏,誰也拽不住。在滇南住了一陣子,他就不再老老實實地待在木夫人的身邊,總是尋找機會到處亂跑,這裡實在太有意思了,有吃不完的水果,有從沒見過的花草,有奇裝異服的鄉民,每次來到這裡他都覺得兩隻眼睛根本不夠用。但是有一天他自己沒注意,不知怎麼闖進了一片一望無際的花田,那片花田實在太美,他竟然流連到日頭偏西,才發現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木楓川正在發愁,卻看見一個飄著長發,光著腳丫的小孩兒,從一樹繁花後面鑽了出來,小孩兒的臉上戴著一副華麗的面具,那面具很大,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木楓川只能看見兩片紅潤的小嘴和一副尖尖的下巴,即便如此,木楓川依舊覺得這是一個十分討他喜歡的小孩子。
「大哥哥,你是誰?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那個小孩兒問他,是個小男孩兒。
「我迷路了,不知道怎麼從這裡出去。」
木楓川舔著嘴唇說。
「那你跟我來吧,我讓人送你回去。」那個小男孩兒說。
木楓川沒有絲毫猶豫,就跟著那個小男孩兒一起從花田中穿行。
「大哥哥,你是漢人嗎?」那個小男孩兒問他。
「嗯,我是從京城來的。」
「哦,我阿爸也是漢人,阿媽說他也住在京城,可是我不能去找他。」那個小男孩兒說得有些失落,木楓川聽著有些心疼。
」大哥哥,你一個人,是沒有人跟你玩兒嗎?「小男孩兒又問。
」嗯,我跟娘一起,在這裡不認識別的什麼人。」木楓川告訴小男孩兒。
「我也是跟阿媽在一起,周圍的人都喊我主人,寨子里的孩子都叫我雜種。所以也沒人跟我玩兒。大哥哥,不如以後你來找我,我們一起玩兒吧。」
「好。」木楓川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答應得如此痛快,他少年老成,其實連同齡的孩子也不怎麼屑於待在一起。
「你為什麼戴著面具?」木楓川忍不住還是問出口。
「你問這個?」小男孩兒指了指自己的臉。
「這是我阿媽的面具,本來只有她能戴,可我告訴阿媽我很喜歡,也想戴著,其實我說了謊。」小男孩兒低下頭,「我想哭的時候就想把臉遮起來,因為不想讓阿媽看到,因為我傷心一分,阿媽就會傷心十分。可是,這裡的人不是怕我,就是嫌棄我,我明明有阿爸,可是連他也一定很不喜歡我,要不為什麼不准我去找他?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小男孩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彷彿有一肚子的心事,明明走在花田當中,也拖著一個灰暗的影子。
「你阿爸叫什麼名字?等我回到京城,也許可以幫你找到他。」木楓川不忍心看到小男孩兒如此傷心,他是真的想幫他。
「真的嗎?」小男孩兒仰頭看向木楓川,「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回去問阿媽,你明天還來嗎?我問清楚了,明天告訴你。」
「好,明天我還來這裡找你,我們可以一起玩。」木楓川承諾說。
「大哥哥,你真好。」小男孩兒圍著慕楓川一蹦一跳地,他的衣擺在花間飄揚,整個人就像只歡脫的蝴蝶。
「大哥哥,你渴不渴?我這裡有好喝的果子汁。」小男孩兒拿出一隻竹筒,「剛才荼山部落的大巫從這裡路過,他送給我喝的,他說很甜。你的嘴唇都幹了,回家還要走很多路,這個送給你喝吧。」
木楓川剛才因為迷路急出一頭汗,這會兒嗓子真的在冒煙。
他接過小男孩兒手裡的竹筒,將裡面的果汁一股道全都灌進了喉嚨,確實挺甜,還有股果香。
「謝謝你,不過我不小心喝完了。」木楓川摸了一下嘴巴,有點不好意思。「有一天你去了京城,我請你吃最好吃的點心,還有糖葫蘆。」木楓川的語氣完全是一個要盡地主之宜的大哥哥。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小男孩兒從面罩後面露出的眼睛彎彎的,裡面攏著星星,照著月亮。
「你叫什麼名字?」木楓川問那個小男孩兒。
「我叫阿溪。」小男孩兒的聲音清亮了許多。
「大哥哥你呢?」
木楓川剛要張口,卻見一行僕役一樣的人火急火燎地向這邊趕來,「小主人,您怎麼又一個人往花田裡鑽。」那些人瞬間跑到近前。
小男孩兒忽然停下了腳步,他又回頭看了木楓川一眼,然後用一種故作沉穩的聲音對那些人說說,「我馬上回去,這個人,他迷路了,你們按照他說的地方,送他回去。」
小男孩兒被帶走之前,悄悄沖木楓川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木楓川卻已經知道他在說什麼,「明天,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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