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 下21.隔簾聽
月過碧窗,露低紅草。中山王府內新植的幾株西府海棠剛抽了花蕊,月下瞧著朦朧又婀娜,微風一送,清香芬馥,十分的宜人。貞樂陪著阿霖吃過晚飯,瞧見她面色有些發白,關心地問道:「可是哪裡不舒服了?」
如今阿霖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身子便有些顯出了笨重,天氣又悶,微微一動背上就薄有汗意。她忍著身上的不適,強笑道:「是有些氣悶。」貞樂知她生性愛潔,恐怕是耐不住這室內的燥氣,便讓人從家裡搬了張玉凳過來,說道:「這玉凳是侯爺賞我的,我覺得太涼,恐怕妹妹如今正適合用這個。」阿霖是識貨的人,一眼便看出這玉凳雕工不凡,乃是用整塊的白玉雕成,心中感念她的心意,便收了下來。貞樂又吩咐兩個侍女在旁打扇,涼風陣陣,玉凳冰潤,阿霖坐了一會兒果然覺得舒適不少,便對貞樂感激地說道:「勞堂姐掛心了。」
貞樂道:「你我一脈同支的姊妹,又是患難之交,還說這些做什麼。」她略打量了阿霖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道,「你如今懷著身孕,王爺也不在身邊,真是怪可憐的。」阿霖撫了撫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總覺得肚子里的這個怪不安分的,不如懷璲兒時適宜。」貞樂笑道:「看來這也是個頑皮的,又該是個小世子了。」阿霖直搖頭:「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兒,乖巧柔順些。」
正說話間,只聽外間有聲響,阿霖難得地舒展開了眉目,吩咐櫻桃道:「去看看是誰來了?」櫻桃抿嘴一笑,打趣她道:「咱們夫人盼著王爺,盼得都望眼欲穿了。」阿霖面上一紅,用扇子拍了她一下:「還不快去看看。」不一會兒櫻桃便回來了:「是宮裡的俳優來了。」
阿霖略有些失望,可隨即便覺得奇怪:「今日沒有叫過啊。」
「奴婢也覺得奇怪,」櫻桃側頭想了想,「該不是宮裡弄錯了吧,要是夫人不想看,奴婢就讓他們回去。」
「罷了,人都來了,讓人回去作甚,」阿霖看了看貞樂,說道,「今日堂姐也在這裡,就讓他們在碧梧軒里演吧。」碧梧軒是石虎讓人搭的戲檯子,如今動工幾個月了,戲檯子大致都搭妥當了,還有幾十根楠木料堆在檯子旁邊,卻是頂上藻井備用的。
貞樂瞧了一眼便笑了:「王爺是個有心人,難得這碧梧軒搭的跟從前一樣。」
長安的宮中也有一處碧梧軒,便是過去專供阿霖看戲的地方,也是這樣青磚粉牆,上面覆以小青瓦,只不過檐廊雕的龍鳳撐拱如今改作了獅子戲球。貞樂當年被封為郡主,出入宮廷之中,也曾是陪阿霖看戲的常客,如今在異鄉乍見這戲台,難免有些感慨。要知道這戲台可是大有講究的,看樓、勾廊雕龍畫鳳倒也罷了,難得的是三連貫藻井都是同心圓穹窿攢頂,盤築結頂於一塊銅鏡上,遠觀去如碧浪濤涌,又似霞光初覆,真是精美難以描畫。
櫻桃笑著插口道:「聽說侯爺可是從萬軍之中將您救了出來,難道還能對您不好?」貞樂面上微紅,低低地道:「侯爺對我不薄。」阿霖見她神情廖寥,想來也有言不由衷之處,只不過人如寄萍,都有苦衷,她便拍了拍貞樂的手,柔聲道:「堂姐,咱們去看戲吧。」
宮中素來養著許多俳優,多是吹唱俱佳的優伶,每逢節慶便在宮中宴席娛賓,偶爾也有皇親貴胄的府上請去演上一場,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因著阿霖愛看戲,石虎便吩咐過內府,故而經常會有俳優來府上排演新戲,下人亦是熟稔的緊,不多時就在府里新搭的碧梧軒中支開戲台,又選了最蔭涼的一處布置了美人榻,安置了冰鎮果子、細軟糕點,也不一一說盡。
只聽銅鑼一響,戲台上支起了一塊小小的幕布,卻有幾個騎馬的人在幕布上顯現。這是北方慣演的皮影,櫻桃她們跟著阿霖瞧得多了,便湊趣笑道:「夫人您看,那個騎高頭大馬的將軍可是像王爺。」
騎馬的人中,最高大的一人頭戴銀胄,器宇軒昂,果然是頂不凡的。阿霖瞧著亦是抿嘴而笑,便是貞樂也笑道:「可不是嗎,果然是和王爺有幾分相像的。」
卻聽幕後的人忽然大喝一聲:「此番出兵西征,眾將聽令!」接著便有另一個人的聲音道:「請中山王示下。」
台下的人都怔住,貞樂笑得掩了口:「果真是編排的你家王爺。」
阿霖面生緋紅,笑著啐道:「內府這些人越發大膽了。」櫻桃輕輕打扇,笑道:「還不是看咱們夫人太過於思念王爺,才編了戲詞來解夫人的相思之苦。」
說話間,那台上倒是有模有樣地演了起來,又是點將,又是出兵,鬧騰騰好不熱鬧。宮中原有這種奇技優人,一人能模千軍萬馬之聲,此時雖無鼓樂,但幕後那人模仿起軍馬出征的恢弘氣勢,竟也分毫不差,阿霖她們聽著,仿若身臨其境。
忽而台上場景一變,赫然出現了一座城門,門上自有「長安」兩個大字,只聽模仿石虎的那聲氣道:「吾乃大趙中山王,城內偽帝速速出城投降。」
櫻桃還不覺得什麼,可原本微笑的貞樂,看到這裡忽然面色一變,不由得向阿霖看去,卻見阿霖已經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幕布。
少頃,又是兵戈聲,廝打聲,兩軍在城下好一番激烈廝殺,台上的皮人打得激烈,台下的阿霖緊咬雙唇,仿若要把那幕布看穿。一旁的貞樂是心下雪亮的,便勸道:「妹妹,別看了,先讓人扶你回去歇歇。」
阿霖纖細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榻上的軟墊,厲聲道:「不許停,讓他們演。」
貞樂不敢再勸,心裡卻暗暗打鼓,在瞥眼台上忽然又換了幕景,顯然是中山王打了大勝仗,一個人站在高處,依舊是銀胄披身,底下跪著一個頭戴帝冠的瘦小之人,顫顫巍巍的雙手捧著玉璽:「罪臣願降。」
故事演到這裡,便是再無知的人也該有幾分覺察出不對。石福跑來忙道:「還演什麼,都退下去。」台上鑼鼓一響,幾個操控皮影的俳優戛然而止,木木地站在台側,不知該做什麼好。
阿霖猛然站起身來,怒目而視石福,咬牙道:「你如今也做得了我的主了。」石福跪在地上,低頭道:「老奴不敢,只是夜色已晚,還請夫人回去歇一歇。」貞樂硬著頭皮勸道:「好妹妹,何苦和這些人一般見識,先回去安歇吧。」
阿霖盯了他們倆一瞬,忽然大步繞過他們,一把掀開了台上的幕布,她的目光停留在幕後的人身上,忽然愣住,只見幕後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雙目緊閉,竟是盲的。許是聽到動靜,那老婦人朗聲道:「世事如大夢,夫人,你還未醒來?」
貞樂悄悄抬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坐在幕後曼聲而模千軍萬馬的優人,竟然是這樣一位白髮蒼蒼的盲眼老婦。她面色一白,忙道:「在貴人面前怎能這樣無禮。」阿霖卻如遭雷擊,竟是站立不穩,半晌方才喃喃道:「你唱的都是真的?」
那老婦人嘴角浮起一抹極淺的笑意,她原本的聲音倒是滄桑的很:「內府怎樣編排,老身便怎樣唱。至於戲中之事是真是假,明日中山王押著劉氏偽帝入京,到時候萬民在銅駝街上擲石而觀。至於千刀萬剮的法場上,更少不了夫人您的一席觀座,又何必問老身真假?」
「你大膽!」石福別過身去,訓斥她道,「還不住口。」
「夫人!」那老婦人忽地站起身來,空洞洞的雙目直視阿霖,瞧得眾人脊背發涼,卻見她的雙目竟是生生被人挖去的,只留下偌大的兩個空洞。她忽地凄厲一笑,大聲道:「老婦人半截身子都沒入黃土了,此生再無牽挂,只求入土前點醒一人。有人以身侍仇人,還想不入阿鼻地獄?」她言既如此,忽地從袖中翻出一把匕首。眾人大驚,石福忙道:「保護好夫人。」
卻見那老婦人徑直將匕首插入自己胸口,倒下已是沒了氣息。
一時變故迭起,眾人都駭得呆了。貞樂尖叫一聲,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石福最先反應過來,忙道:「快叫明堂的守官來,再派人去請冉將軍來,將這些作亂的優人都抓起來。」
「住手!」阿霖忽地開口,聲音格外冰冷,「這裡的人,誰都不許動,都待在這裡。」石福望向她,大聲道:「夫人,你這是何意?」他的語聲亦是有力的,竟是不顧阿霖的積威要與她對抗,「內府派這優人來府里唱曲,必是要對王爺不利,怎能不告知王爺?」
「你適才說,要去叫冉將軍來?」阿霖忽然直視著他。
石福一時語塞,卻不甘屈服,硬著頭皮道:「冉將軍數個時辰前來過,夫人恰在休息,老奴便沒有報知夫人。」果然如此,那老婦人唱的曲詞一句也沒錯,冉閔既然已經回京,石虎的大軍想必真的已在城外了。阿霖心中巨震,面上卻不露半分,只微笑道:「好,好。」她俯下身去,拔出那老婦人胸口的匕首,仔細端詳了一瞬,忽然極是乾脆地插入石福胸口。
石福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尚不明白她為何下此毒手:「夫人……」他大喊了一聲,聲音凄厲,身子卻慢慢軟倒,最終睜大雙眼躺在地上。
阿霖蹲下身來,從石福懷裡摸出一物,緊緊攥在手心。站起身來,徑直向外走去。
「妹妹,」貞樂到底知曉內情,情知此時的阿霖必是反常的,追在她身後低低地勸說道,「你不要衝動。那曲詞里的事未必是真的,明日等見過王爺……再做分曉。」
「再做分曉?」阿霖睜大眼望她,平素里一張俏臉此時只是通紅,目中更好似無限譏諷,「你也是我劉姓宗親骨肉,你站在我的身份想一想,石虎他先刃我父,又擒我骨肉兄弟,我還與他見面作甚?」
貞樂啞口無言,血親之仇確實是無法化解。反倒是阿霖又開了口,這次聲音卻很平淡:「櫻桃,把孩子抱來。」櫻桃應聲進了室內,貞樂見阿霖神情不對,便道:「我去看看孩子。」說罷,也跟櫻桃進了房中。
櫻桃從床上抱起了熟睡的石璲,正要出去,貞樂卻攔住了她,低聲道:「先別忙著出去。」
「這是為何?」櫻桃睜大了眼不明其意。
貞樂低聲道:「阿霖性情最是剛烈,今日激憤之下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我先去找侯爺來,你記得萬萬不可把孩子給她。有什麼事就來武威侯府上找我便是了。」說罷,貞樂便從後門出去了。櫻桃抱著石璲從房裡出來,站在書齋門口卻覺得熱浪襲人,她一抬頭,頓時驚駭住了。火是從碧梧軒燃起的,木料上新刷了油,此時嗶駁作響,而平素里石虎居住的南庭一帶竟成了一片火海,素日里石虎珍藏的典籍書信,此時都投在火中,夜幕里只見火光衝天。
而阿霖就站在門口,一手引著火折,看著熱浪滔天,目色赤紅,竟似顛魔。
「櫻桃,櫻桃!快把孩子抱來。」阿霖忽然想起什麼,回身大喊起來。
見她這樣瘋魔,櫻桃哪裡敢應聲,她慌忙間抱著孩子藏在大門后,動也不敢動彈。阿霖到卧房裡找了幾遍,也沒見櫻桃。她倒也不急,只面無表情地慢慢回頭看了一眼,櫻桃遠遠地瞧見她面上的神色竟是從未見過的漠然。
長長一根火折,燃得快盡了,便只剩一點細小的光焰,轉眼灼到她的手指。阿霖彷彿此刻才感覺到痛了,便將火折向身後一拋,竟是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櫻桃躲在門后,見她走得遠了,這才敢慢慢挪出身來,此時整個中山王府都在一片火海中,頭上的大梁正好被燒的霹靂作響,帶著熊熊的火焰,恰好從頭頂跌落下來。櫻桃避閃不及,雙手牢牢護住孩子,緊閉雙眼,只等那重逾千斤的木樑迎頭而下。
轟然一聲,大梁徹底倒塌下來,櫻桃只覺身上發熱,卻沒有灼傷疼痛的感覺,她微微睜開眼,只見那大梁恰好落在離她只有數步的地方。
四下里只有火光衝天,周遭一切都被熊熊烈焰所包圍,天地間只有一片熾熱的紅色,灼得人睜不開眼目。櫻桃僥倖撿回一條命來,她再也不做多想,抱著孩子就往外跑去,要離開這修羅殿一般的烈焰道場。
深宮重重,有一紅衣女子亦是在冰冷的石階上狂奔而行。偶有巡更的侍衛攔住她,卻只見她左手高舉通行的令牌,便放了她進去。
黑夜中依稀難辨道路,所幸她還記得上次入宮的途徑,並不費許多工夫,便到了芙蓉殿外。四下靜悄悄的,竟無宮人值守,殿內亦是黢黑一片。只有玉闌干內牡丹盛放如昨,可賞花人再無從前心境。阿霖立定腳步,忽然大聲喊道:「中山王府側妃,求見陛下!」
並無人應她,她心裡不甘,左手在袖中握了拳,掐得掌心痕印深深,大聲又喊了一遍。
卻見芙蓉殿里燭光一閃,便有內侍匆匆出來,正是那日見過的在徐妃身旁服侍的人:「是何人在殿外喧嘩。」
阿霖心下一橫,再不想許多,朗聲道:「妾簧夜而來見陛下,所為中山王石虎謀反一事,請陛下賜見。」
她話音剛落,卻見徐妃扶著一位矍鑠老者緩步而出,徐妃容色嬌艷,雖尤帶三分睡眼矇矓,態度卻是親和伶俐的:「中山王妃怎麼這時辰入宮來了?」又對那老者柔聲道,「這位是中山王的側妃林氏,去歲剛誕下璲兒,陛下還抱過那孩子呢……」
那老者卻不容她絮叨,他只定睛在阿霖身上一轉,自有一股威嚴氣度:「你適才說什麼?」
此人便是石勒了。
阿霖心思拿定,卻不願跪他,只向他行過禮,站在一旁,聲音清泠入骨:「臣妾要告發中山王石虎忤逆不孝、作亂犯上的大罪。」她頓了頓,說道,「其一,告中山王石虎擅作威福、私養兵士、謀心不良;其二,告中山王石虎狂悖欺罔、自恃功高,口出喪心病狂之言……」
她曆數石虎的罪過,口齒偏又清爽,一字字說來,眾人無不霍然色變。石勒越聽面色越沉,大聲道:「你說的可有實證。」
阿霖抬起頭來,抿緊雙唇:「三十萬大軍在城外集結,便是中山王石虎謀位篡逆的鐵證;至於他妄自尊大更是從來便有,昔日陛下封王時,他曾對妾私言『主上自從建都襄國以來,端身拱手,坐享其成,靠著我身當箭石,衝鋒陷陣。他日主上駕崩后,必不讓主上身邊那一幫小子妾婦活命!』」
徐妃聞言乍驚,竟如梨花帶雨一般扯著石勒的袖子痛哭起來:「臣妾一心都為陛下,為陛下撫育幼子,卻怎知得中山王這樣憎恨。」
石勒聽得怒極,望向阿霖道:「你又為何要來告發他?」阿霖早知會有此問,她不慌不忙,淡然抬頭直視著石勒道:「妾不願為虎作倀。」
「好一個為虎作倀,」石勒忽然仰面而笑,眾人都駭得呆了,徐妃連連去拉石勒衣袖,竟不知他是否氣的瘋了。石勒忽然眸色陡深,他生性狐疑猜忌,厲聲道,「你身為中山王側妃,竟然冒死告警,究竟是受誰指使?」他話音沉重,如重鼓敲在眾人心間。徐妃目光躲閃,卻也悄悄低下頭去。
阿霖面色慘然:「指使?我與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何用人指使而來?只盼陛下看清麾下愛將,不要再蹈前朝後塵。」她神情凄厲,面目慘白,忽地深深望了石勒一眼,轉身猛然向芙蓉殿外巨大的銅鶴撞去。
「快拉住她!」石勒大聲道,左右宮人趕忙去拉扯阿霖,可哪裡還來得及,她一頭撞在銅鶴上,頓時血流滿地,哪還能活命。
「此女好生剛烈,」徐妃目中露出一絲驚恐,身子后縮,小聲道,「她以死諍諫,必是事出有因的。」
石勒心中那三分懷疑,早隨著阿霖的香消玉殞而逝去,他此時心念一轉,惱怒道:「派人收了石虎的兵符印信,令他明日獨身回宮見朕。」他盛怒之下,轉身拂袖而去。
內侍面面相覷,這旨意不倫不類,如何傳下去。徐妃卻極是鎮定的,她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地上阿霖的屍身,目中閃過一絲笑意,道:「還不快去傳陛下口諭,此事機密,就著秦王趙王來處理。」她說著微微一頓,又道,「讓武威侯田戡也來。」
「是。」內侍們如夢初醒,趕緊躬身退下。
徐妃行回殿中,卻見石勒倚著一張白玉靠席,面上都是倦色,竟好似老了十餘歲,見她進來,也不過只抬了頭,卻重重嘆道:「出征前,季龍還為他這個姬妾求了封賞,要朕等他凱旋之日冊封這女子為正妃。誰想到今日竟是她來告發季龍,又撞死在御前,以至於她的幼子襁褓中就失去母親。」
聽他用小字來稱呼石虎,徐妃便知他適才雖然憤怒,但隔了會兒這種怒意就消退了,竟是心內有大半原諒了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侄子。
「此女既然是中山王貼身的親近之人,難免比旁人知道的要多些,許是婦人無知,一時想岔了……」徐妃素知石勒性情,見他面上微微色變,忙裝作無知,仰著的俏臉上帶著愁容,卻又轉了話鋒,「臣妾適才也急躁了些,現在靜下來一想,中山王深受陛下深恩,從來都是忠心不二的,必不會存此狼子野心的想法。」
「想不到他暗中咒你母子,你竟還這樣善良,不願在背後中傷他,」石勒望向徐夫人的目光中果然多了幾分憐惜,卻仍是搖頭道,「朕的大哥故去的早,嫂嫂也受我兄弟名聲連累,被族人逼得改嫁。只有這個侄兒孤苦長大,我尋到他時,他已十一歲了,跟在我身後從來都是不聲不響,可打仗時最是勇敢,好幾次都沖在我前面,有人嫉他都說他是貪功冒進,其實是他深知朕的左手受過傷,不願讓人發現朕左邊的破綻,甘願在前為朕抵擋,這份骨肉之情其實與親子無異……」他抿了抿唇,如嚼苦欖,「……當年連昭武皇帝在軍中見了他,都要贊一聲『孺子可教』。想不到今日,卻與朕背心如此……」
「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敢多聽。」徐妃目光一閃,心知他終究還是念及了骨肉親情,這會兒怕是後悔在人前駁了侄子的面子。她心知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一邊不動神色地向一旁的宮人遞了眼色,一邊卻笑著挨到石勒身旁,扶著他的胳膊,輕聲細語道,「陛下,這裡被血污了,怪怕人的。今夜陛下陪臣妾去麟仙宮住吧。」
石勒見她這樣柔弱,也生了幾分愛憐,又喜她知禮安分,便拍了拍她的柔荑,笑道:「好,朕陪你過去。」
熊熊烈焰,照亮了半壁洛陽城。
城中百姓大多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遠遠眺著城南的滔天熾焰面露懼色。更有許多年長的人忽地想起多年前的舊事,目中露出驚惶的神色。
武威侯田戡的府邸就在臨街的巷口,此時貞樂跪在他腳下,哀求道:「侯爺,請您派人去中山王府看看,我擔心霖妹妹做出什麼事來。」田戡聽她說完了晚上的經過,皺起了眉頭,思忖道,「你剛才說是內府派了俳優去中山王府演戲?」
貞樂點了點頭,哭道:「誰想到內府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編排這樣的戲。」正此時,府里的下人大聲來通報道,「侯爺,大事不好,好像是中山王府著火了。」
貞樂頓時慌了神:「侯爺,快派人去看看吧。」
「先不要慌,」田戡卻很冷靜,問那下人道,「是什麼時辰的事?現在如何了?秦趙二王府里有什麼動靜?」
「約莫是兩更的時候,中山王府起了好大的火。這會子秦王派人遞了名刺來,要您入宮去。」
「就說本侯病了。」田戡一眨眼便想清了其中的險惡,冷笑道,「想拖本侯下水,有那麼容易嗎?」
貞樂哭著拉他的衣袖:「那霖妹妹怎麼辦?妾放心不下。」田戡道:「現在是非常之時,你不要惹麻煩,我不會去,你也不許去。」貞樂一愣,仰面瞧了他一眼,忽然轉身向外跑去。田戡怒道:「你幹什麼去?」貞樂頭也不回,哪裡回他的話。田戡氣得面色發青,到底又掛記她,便對左右護衛厲聲道:「你們還不跟過去看看,不許惹出麻煩來。」
等貞樂趕到王府前時,大火快熄了大半。府內仍是通紅一片衝天火光,不時伴隨著木料燃燒剝離的聲音,貞樂心急如焚,便指使著護衛衝進去救人。偏偏宮裡早有侍衛把守了中山王府,領頭的侍衛卻是面生的,板著臉道:「縱火的兇手還未抓住,末將可不敢放您進去。」
貞樂急道:「中山王的家眷都在府中呢,若有個好歹可怎生得了?」那侍衛卻半步不讓:「末將只是奉命行事。」
正爭執間,忽然有人從王府一側的小巷中奔了出來,拉住貞樂的衣袖道:「姐姐,快救救我。」
貞樂低頭一看,見是一個年輕女子死死抓住她的衣袖,只是面上都是黑灰,一時看不清容貌,臉頰雖然消瘦,但身形卻很臃腫。那侍衛亦是一愣,便狐疑地向她投去目光。那女子卻是極機敏的,只抓著貞樂的衣袖哭道:「姐姐,救我。」
那侍衛心下一凜,大聲道:「快綁起來。」貞樂忙道:「不可亂來,我是武威侯府上的。」聽到是武威侯三字,那侍衛倒客氣幾分,卻仍不留情地隔開她道:「請您讓開,末將也是奉命行事。」
貞樂點點頭,將一個金稞塞到侍衛手中,小聲道:「這是我的妹妹,我接她回去。」
聽說是武威侯府的人,那侍衛也未放在心上,轉開了頭去,滿心都是如何執行趙王的密令,府里一個活口都不能放出來,府外一個人也不許放進去。見她們要走,正好鬆一口氣,也不再理她,只顧安排侍衛將中山王府務必密不透風地圍起來。
貞樂隨著她走了數十步遠,便急切地問道:「裡面的情形怎麼樣了?」原來那女子正是昨夜從大火中死裡逃生的櫻桃,她苦笑了一聲,看到四周無人,便小聲道:「請郡主請噤聲,府里出了大變故,您可別再往裡闖了。」
貞樂大驚失色,忙催促道:「到底怎麼回事?阿霖和璲兒現在又在哪裡?」
「這禍事便是從公主身上而起,她昨夜縱火燒了王府,又闖入宮中,現在生死不明,」櫻桃見時間緊促,便簡要說了過程,又道,「奴婢從府里逃出來時,聽到是趙王的人要把王府看守起來,一個人也不許放出來,便知道事情不好,特地來稟告將軍,千萬要把實情告知王爺,若不然……」不須她說明白,貞樂已是變了臉色,她陪伴在田戡身邊,也知道些宮中秘事。趙王秦王素來都是石虎的死敵,怎會不藉此做他文章。她沉吟片刻,說道:「你需要我做什麼?」
櫻桃道:「奴婢剛去找過冉將軍,卻發現他被扣在牢里。請您放他出來,讓他通知中山王,早做防備。」貞樂卻有遲疑:「我怎麼能救得出冉閔?」櫻桃望著她道:「小冉將軍若被他們關著,遲早是個死,小郡主您真能忍心看他死嗎?」貞樂果然心下一軟,咬牙道:「好,我去救他。」
忽地,她又看了櫻桃一眼,到底有些不放心:「璲兒在哪裡?」櫻桃面上略有些不自然:「我已把小世子藏到一個最妥當的地方。」貞樂點點頭,叮囑道:「若事情不好,你便去武威侯府找我,我會保護好阿霖的骨肉。」櫻桃感激道:「請郡主放心,奴婢定會照顧好小世子。」
因著怕再出意外,傳令官令人把囚車就安放在天然居的後院里,石虎的住處多有親衛守護,自然是比其他的地方更嚴密。盧松讓人在囚車裡亂糟糟地堆些雜草,又親手給綺羅戴上沉重的枷鎖,便將她丟棄在囚車裡,惡狠狠地道:「老實待著。」今日之事著實是大,他自覺也無法抽身,心中更加煩悶,又重重踢了綺羅幾腳,這才覺得有些出氣。
幾腳恰踢在小腿的尺骨上,疼痛異常,綺羅咬了牙不喊痛,整個人都縮在茅草堆里,抬起頭,默默地看向夜空。
竟是出奇明湛的夜色,若一張厚重的深藍絨布徐徐鋪陳開,繁星萬點相綴,若綉上的細密銀絲。夜幕中,好似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對著自己微笑:「綺羅,別怕。」她有些驚覺,想伸手去摸,可那張面孔很快就縮回入一片黑暗中,她恍然有些悲意,劉熙已經死了,再不能如從前那樣對自己溫和細語。
此時這種悲愴才漸漸襲來,讓她終於意識到故人難見的傷痛。
寂靜中,忽聽得身後有人小聲喚她:「掌柜的,掌柜的。」綺羅艱難地回過頭去,卻見囚車旁不知何時圍了幾個人,卻正是早讓他們離開的阿福和桑娘他們幾個。
「你們怎麼來了?」她心中感動,小聲道,「不是讓你們先出城去?」
桑娘拉了一把就要大聲說話的小胖,壓低聲音道:「掌柜的,沒時間跟你解釋這些了,我們這就救你出去。」綺羅問道:「這裡的守衛何等嚴密,你們是怎麼進來的?」阿福十分得意地一推沈書生:「有書生的銅算盤在,哪裡會有打不開的門?」
「別廢話了,快幫掌柜的打開鎖。」桑娘亦是催促書生,卻不忘安慰綺羅幾句,「掌柜的,你別擔心,我們在外面等了多時,這裡本來有很多人看守,連個蒼蠅也飛不進來。剛才不知為何,突然有許多人從店裡出去了,那些看守的人也跟著他們上馬,往洛陽的方向飛馳而去。那些人走的十分匆忙,我們見看守的人都撤了,這才悄悄跑進來。」
她說話間,沈書生已經拆開了素日不離手的銅算盤,從中抽出一根兩頭尖尖的銅針,也不知如何在囚車的銅鎖上搗鼓了幾下,那銅鎖果然咯噔一聲,竟是開了。
綺羅留神桑娘的話,卻有些疑惑:「你是說先有幾個人騎馬走了,其他的守衛便也都跟著他們走了?」
「是啊,」小胖也插口道,「那幾個騎馬的人好生闊氣,領頭那人連馬上也是雪白的鞍甲。」那必是石虎了。綺羅心中念頭閃過,簧夜而回洛陽,必是出了大事。
且說沈書生蹲在綺羅面前,看著她脖子上戴的枷鎖,卻有些發愁。「書生,快替掌柜的開鎖啊。」桑娘見他不動,忍不住催促他。沈書生仔細看了半晌,忽然道:「你瞧這鎖眼,是用鐵漿澆築了上好的精銅,我這銅針戳進去,哪裡能解開,必定會斷。」
「那可怎麼辦?」桑娘急得臉色發白,「那些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回來了,咱們現在不救出掌柜,還等什麼時候?」沈書生回過頭,面露難色地小聲道:「桑娘,我送你的簪子呢?」眾人皆怔住,目光都投向桑娘,卻見桑娘面上竟有三分扭捏之色,遲疑半晌,方從懷中摸出一根烏漆漆的釵來。
阿福最是嘴快:「書生你什麼時候給桑娘送了釵了?」小胖便接話了:「就是前幾天,我家公子偷偷摸摸地忙活了好幾個晚上呢,錘得叮咚響,吵得我都睡不著……」他話音未落,便唉喲一聲叫了出來,又朝向桑娘嘟囔:「你踩我做什麼。」阿福眼尖已瞧清那釵的樣貌,又道:「咦,這釵倒是烏眉灶眼的很,書生你也忒小氣了,都捨不得打個金釵送我們桑娘。」
桑娘臉一紅:「要那些金的銀的做什麼。」小胖卻很不服氣,瞪著阿福道:「你懂什麼,這是用我們公……公子家的寶貝鑄成的,玄鐵是世上最堅硬最重之物,這小小的一根玄鐵釵,卻是多少人千斤也買不來的。」無暇理睬他們拌嘴,沈書生已接了那鐵釵,將細的一頭戳進鎖眼裡,摸索著搗鼓了幾下,果然開了枷鎖。
桑娘趕忙過去扶起綺羅,一手卻把那釵收在懷裡,小聲道:「掌柜的,咱們動作要快些。」綺羅在囚車裡關的久了,手腳都很僵硬,好在幾個人很便捷地便將她背下車來,阿福最是機靈,先跑出去觀望一陣,眼見著四面無人,便招呼眾人出去。
行了幾步,綺羅忽然站住,轉身道:「我那個朋友還未安葬。」桑娘急得要命:「好掌柜的,這會兒你自己都要跑不掉了,還顧及別人。」綺羅只是搖頭:「你們出去等我,若是他們回來了,你們先走便是。」桑娘還要再勸,沈書生拉了一把她的袖子,對她搖了搖頭,桑娘這才作罷,三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
綺羅獨自走回囚車邊,看了看四周,確實沒有地方可以葬人。她瞧著劉熙的屍首躺在冰冷的草堆上,鼻子一酸,從身上解下披衣,輕輕覆在劉熙身上,心中默默念道:「今日不能帶你離開了,等他日我若回來,一定好好為你安葬。」做完這些事,她方覺心安,這才在眾人的催促下趁著夜幕離去。
在夜幕的掩映下,卻有另一行人策馬疾奔,所騎的馬匹亦是千里挑一的大宛寶駒,此時徹夜狂奔中,馬蹄好似離地一般,遠遠望去,只見一片煙塵瀰漫。
為首之人身著銀盔銀甲,銀嶄晃眼。此刻他劍眉緊鎖,虎目圓睜,滿臉都是焦慮之色,卻正是領兵出征的中山王石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忽地一勒馬韁,那寶駒急急地住了馬蹄,口嚼處勒出血痕。他身後那侍衛卻是一身黑甲,所乘之馬也不如石虎的寶駒,險些勒不住,馬蹄一仰,差點把人摔下馬去。那侍衛就勢翻身下馬,有些不安地問道:「王爺何故要停馬?」
石虎眯起眼,雙手握著馬韁,腕上護甲輕撞,其聲錚然作響。他卻皺眉道:「我越想越是不安,陛下為何簧夜詔我入京?宮裡究竟出什麼事了?」
「也並沒有什麼大事,」那侍衛輕咳了一聲,思忖著宮裡的吩咐,賠笑道,「陛下怕您擔憂,不許小的亂說。這會兒也快到了,實話告訴您也無妨,其實是今晚您的側妃在宮中觀樂舞,偶爾受了驚嚇有些不適,她到底是有身子的人,未免動靜會大些。徐妃娘娘怕您擔憂她們母子,這才傳旨讓您先入宮去。」
「是阿霖出了事?」石虎果然大驚失色,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揚馬鞭便道,「速速入宮。」那侍衛見計劃得遂,眼珠一轉,暗自鬆了口氣。
綺羅他們剛走出沒多遠,便聽前方馬蹄聲響,抬頭望時,只見塵埃漫天,竟似一群人馬而來。來人卻不是石虎,領頭的人黑甲黑馬,聲音慷鏘:「你們是哪裡來的?」
小胖愣頭愣腦,就要答話,阿福卻機靈的多,忙扯了他一把,叩頭道:「稟告軍爺,我們是城裡的居民,大軍佔了我們的城池,小的們冒死想回來拿點吃的。」他話一出口,其他幾人也明白過來,這來人看似並不是石虎那群人。
那領頭之人果然不以為意,又問道:「大軍駐紮在城裡?」阿福道:「中山王的大軍都駐紮在城外,城內是行轅。」
那領頭之人身後有人道:「殿下,那人雖然已經入宮去了,此地卻不易久留,應及早憑虎符掌了兵權才是。」這人聲音雖低,跪著的幾人卻都聽了清楚。綺羅跪在最後,心中忽然一動,殿下,難道竟是石弘或者是石恢?她悄悄抬眼瞧了瞧,那人騎在馬上,黑夜中倒也看不清面目,面頰上似有一顆黑痣,似乎秦王石弘面上便有這麼一顆痣的。
那人的確便是石弘,他見這幾個人衣著破破爛爛,果然是逃荒的難民模樣。但他生性陰險多疑,卻不願留下活口,便向身後的侍從使了個眼色,領著隨從向城內而去。
綺羅他們幾個跪在地上,聽著秦王的人馬去得遠了,抬頭時,卻見還有一個侍從留在他們身旁,陰惻惻地對著他們冷笑不語。阿福被他笑得發毛,顫聲道:「軍爺,要是沒有吩咐了,小的們就……」他話音未落,那侍從忽地從腰中拔出劍來,指向阿福的喉頭。
這竟是要滅口!
沈書生心中一沉,反映最速,已是拆了銅算盤,手中各扣幾枚算珠,向那侍從的劍上打去。但到底是慢了一步,那侍從的劍直直滑落下來。沈書生不敢馬虎,雙足飛點,算珠如雨一般向侍從打去,那侍從似有意外,飛步躲閃開來,面上卻有驚疑之色,厲聲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說話間桑娘已經拉了面如土色的綺羅和小胖躲在沈書生身後,綺羅瞪大雙目,瞧著阿福的身體癱在地上,哪裡還有命在。小胖亦是激憤不已,大聲道:「我去跟他拼了。」
反倒是桑娘冷靜些:「你去送死嗎?」她雙目直直地看著沈書生,目中滿是擔憂。
「桑娘,你帶著掌柜和小胖先走。」
幾招過手,沈書生已落了下風,左手裡扣著最後兩枚算珠,右手持著光禿禿的算盤架子跟對方鋒利的長劍交手。
桑娘小聲對小胖道:「你帶著掌柜的先走。」小胖卻只搖頭:「我不走,我要陪著公子。」便連綺羅也毫無要離開的意思,她雙目直視著那侍從,見他目露得色,忽然高聲道:「你是宮裡的公公是不是?我從前在宮裡見過你。」
那侍從微微一怔,不免分神向綺羅望去,卻見是個面生的小姑娘,他心中驚疑,口中斥責道:「小丫頭胡說什麼。」桑娘與小胖他們都怔住,留神打量那侍從,果然是面凈無須,聲音頗有幾分尖利。她隨即會意過來,附和著綺羅道:「我聽說宮裡的公公們都是不能生育後代的,是不是?」便連小胖也明白了她們的用意,大聲道:「那可不是,我們村裡就有人送了娃娃去宮裡凈了身,他娘的眼睛都哭瞎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似是無知探討,卻越說越激怒那侍從,他果然面上浮起薄怒,劍鋒一轉,直向小胖的面門而來,小胖駭得呆住,竟連退步也忘了,直直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正此時,卻是極好的良機,沈書生哪裡會錯過,雙手微揚,袖底射出兩枚銅算珠,直朝那侍從的後背要穴襲去,電光石火間,那侍從口中吐出一口血,從空中跌落下來,已是受了重傷。
沈書生不敢大意,又將手中串算珠的長針抽出,連連揮手,挑了他手腳經脈,那侍從癱軟如死蛇,已是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桑娘到底心軟,一扯沈書生的袖口道:「就饒他一條性命吧。」沈書生振袖拭去額間薄汗,抬眼看到桑娘目中祈求又憐憫的神情,心中暗嘆一聲,果然住了手。
四個人死裡逃生,互相望望,都有幾分不真實之感。還是小胖過去重重踢了那侍從一腳,卻走到阿福的屍身前,向他拜了幾拜,目中淚光點點。朝夕相處了一年有餘,自是有了感情的。綺羅也覺心中凄然,亦與他們一道向阿福行了禮,只聽小胖低聲道:「好阿福,早知會有今日,出門前就該給你多燒一盆蹄髈,讓你吃個夠再上路。」綺羅與桑娘聽在耳里,想笑卻笑不出來,到底雙目發酸,卻是流下淚來。
正傷感間,卻聽又有馬蹄聲響,竟是又有人來了。四人同時大驚,只道今日完了,綺羅苦笑一聲,推了推桑娘道:「你們快走,不要再為我徒勞喪命。」桑娘與沈書生他們都是面如土色,只道必落在石虎手裡,哪裡還能有好下場,沈書生手裡只剩一個空空的算盤架子,他面色如墨,心中一沉。桑娘忽然握了握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沈書生面上神色變幻,卻終是任她握住,換了一副柔和神情。
那人賓士而來,忽然在他們面前勒住了馬,馬上的人似有錯愕,只頓了頓便大聲喚道:「綺羅。」
這聲音卻這樣熟悉,日日魂牽夢繞,卻不正是等的這一聲?綺羅又驚又喜,抬頭便對上劉胤熟悉的目光,她一時心中激蕩,只覺眼前一陣昏眩,一口氣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