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念奴嬌

23.念奴嬌

劉胤回到府里,已是深夜。一連數十日都在趕路,好不容易策馬趕回府里,一時竟沒有發覺候在門口的內臣換了新的,只丟了馬鞭,便急匆匆地往西廂趕去。倒勞得衛儈手裡捧著月白的綢衫子,在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後,急得滿頭大汗:「王爺這是從哪裡回來,一身的泥土,還沒換過外衫呢。」

趕到西廂房外,卻見玉縷笑嘻嘻地抿著嘴關了屋門出來。衛儈趕忙過去,攔住她道:「好姐姐,你送這衫子進去吧。」玉縷瞧了他一眼,小聲道:「王爺心心念念地盼著回來就是去見姑娘的,你好意思這時候進去討沒趣?」

南陽王到底是帝室貴胄,府里竟然這樣不講規矩?就是宮裡皇上要見皇後娘娘,也沒有這樣不經通報不更衣衫,便直闖進屋裡去的。衛儈張大了嘴,一臉的不敢置信,便壓低了聲音道:「姑娘竟然這樣得王爺的愛重?」

玉縷極是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咱們姑娘可是王爺心尖尖上的人。你道王爺這千里奔途是為了什麼?」不知不覺間,她對綺羅的稱呼已換成了「咱們姑娘」。衛儈聽著記在心裡,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來,只陪著笑道:「多虧了姐姐指點。」

兩人正閑話著,卻聽屋裡的聲音飄了出來,卻是劉胤極為關切的聲氣:「你這幾日可覺得得益些?若是吃的用的有什麼不妥當,只管吩咐人去取來,橫豎在宮裡都交代過了。若是覺得不好,我再去請幾個有名的大夫來看。」

堂堂一代南陽王,征戰沙場赫赫威名,何時聽他這樣細聲好語地對人說話過?衛儈在窗下一時聽得怔了,冷不防被玉縷揪了耳朵,只聽伊咬牙道:「有沒有點規矩,你還聽個沒完了。」說罷,自是揪著他的耳朵出了院子。

屋裡的兩人不知外面的這點糾葛,綺羅一見劉胤進來,便有些羞意,但她到底是爽朗的女兒性子,也不拘這些,只是面上微微紅了一紅,低聲道:「如今身上大好了,不用那樣麻煩。」她頓了頓,又瞧向劉胤,只見他竟還是半月前相見時的那身鎧甲,縱然黑甲都染了污色,又是一頭一臉的塵土,可劍眉入鬢,除了一雙碧色的瞳子里略顯幾分倦色,仍是一副清貴模樣。她又仔細瞧了他幾眼,心中到底關切,口中卻道,「你這是上了哪去,怎弄得這樣一身土回來,不知道的人還道你是去摸金掘穴去了。」

聽她說的風趣,他亦是心中微暖,撿了個離她近些的凳子坐下,語氣倒是肅然的:「我又去了趟孟津。」

「你為何又去了?」綺羅果然大驚,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他苦笑道:「若我不去,何人去接大行皇帝回來。」

她一時語塞,想起劉熙死時拋屍囚車之中,連埋骨之所也無,心中更是不忍,垂了頭,半晌才道:「那石虎定是要把他的屍骨帶回洛陽去的,你這一去,可不是冒險的緊。」

「原本想著顧不了這麼多了,便帶了幾十個貼身校尉悄悄過去,總要見到大行皇帝的遺骸才行,」劉胤語聲平平,「誰想到了孟津,卻聽說洛陽出了大亂子,石虎與石勒叔侄內鬥起來,大軍圍了洛陽,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石虎這些年屢立大功,卻被石勒父子壓制,這次撕破了臉,大概是要謀帝位的,哪裡還顧得上屍骸的事。我帶了人摸進孟津城去,倒也輕鬆便找到了大行皇帝的屍骸,收殮妥當便帶回來了。」說著他重重嘆了口氣,卻望向了綺羅,「我去時見到他身上還搭著件衣物,便知是你替他收拾過的。」

綺羅眼眶一紅,差點墜下淚來,微微側頭道:「那時事出緊急,只得匆匆走了。若知你要尋他,我該告訴你他在哪兒,也省得你又冒險再去一趟。」

劉胤聽她這樣關心自己的安危,不由得動容,握住了她的雙手在掌心,溫言道:「我不是毫髮無損地回來了嗎,你何須這樣自責。」綺羅卻越發懊悔,深恨自己沒有多支撐一會兒,若當時見到劉胤時便告訴他劉熙的下落,又何須他這樣多奔波一趟。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劉胤見她始終鬱郁,便寬慰她道:「明日宮裡要發喪,恐怕又要吵鬧幾日,你身子不好,便不用進宮去了,只在家裡休息便是。」綺羅搖了搖頭:「我還是去送他一程。」劉胤見她堅持,也不好多勸,只道:「宮裡人多口雜,你若要去,我便讓人引你去族叔的家眷一處,也不用多與人交道費心。」

這便是他的體諒了,知道她沒有封號名位,便替她想了個法子周全,以免萬一遇到什麼無禮的人白白受氣。綺羅心中感激,卻又想起一事,說道:「昨日皇後娘娘來,又送了許多吃食用物,我明日如要入宮,該去長秋殿拜見的。」

劉胤聽到卜皇後來過,倒是微微一怔,似有幾分詫異:「她到府里來過?」

「是簡行而來,略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閑話便走了,臨走時還留了一個內侍在府里照料,」綺羅微微沉吟,還是實話實說,「我瞧著皇後娘娘十分客氣,可言語間似有些話沒有說出口的,也不知猜測的是否對。」

劉胤倒是不疑有他,只道:「我走時雖未說明去接大行皇帝的遺骸,但宮裡或多或少已有流言出來,聽聞這幾日國丈卜太傅也在暗中與朝臣聯繫,便是要保舉太子平安登基了。」他一轉眸,瞧見綺羅目也不瞬地盯著自己,不由失笑,「你這樣瞧著我作甚。」

綺羅心下記起著劉熙死時的遺言,似是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一雙明亮的眸子盯了劉胤一瞬,終是挪開了目光,輕聲道:「這些日子,你想必會很難熬。」

「那是自然,」劉胤嘆了口氣,眉間浮起一抹憂色,「宮裡是無事的,但國丈那邊多少總有疑心我的意思,大行皇帝去的倉促,也無遺命留下,這個時候若要主持大事,卻是難自處的。」

一縷複雜的神色在她眼眸中一閃而過,她再度沉默了,內心糾結萬分,終是決定且觀望一陣再說,便道:「只要朝中君臣一心,何愁諸事不決?」劉胤望向她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溫柔,頷首道,「你安心休息一晚,明日我會讓韓鈞伴你入宮。」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玉縷和芙蓉兩人便服侍了綺羅起身,替她梳洗整齊了,一概脂粉飾物都是不能用的,只著上白色麻衣,系好孝帶,收拾齊妥,出門時只見韓鈞早等候在府外,他神色似有三分不悅,看到綺羅也只是簡單作禮,便一言不發地領著她入宮去。

車馬到了午陽門外就停住了,此時天色剛蒙蒙亮,天邊微露曦光,隱隱約約能看到許多人都在門外站著,似是等待入宮。韓鈞領著她到了一隊車馬前,其中有許多婦人,卻是太原王劉隗的家眷。劉隗是劉曜未出三服的族叔,在親貴中極有聲威,如今又領著大司徒的官職。他的母親秦氏年過七十,仍是目聰耳明,一望便是極精神又有決斷的老婦人。秦老夫人聽韓鈞說明來意,望向綺羅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不同,含笑道:「從前聽貞樂提到過你,便也如同老身的孫女一樣了。既然南陽王有吩咐,姑娘便隨著老身入宮就是。」綺羅恭敬應了,自是上了她的羊車,後宮悼唁設在內廷,外臣不得入之,韓鈞記著劉胤的囑託,又向太原王府上的家人多囑咐了幾句,這才去了。

羊車上頗是寬敞,除了對坐的卧榻,還有一張小几,盛著茶水點心。秦老夫人道:「早晨可還未用膳食?先吃點墊墊肚子,你這孩子看著便身子骨不太結實,入宮守孝三日不得出,等會兒小心支撐不住。」綺羅知她是好意,便取了點心小口吃了起來,心裡卻猶疑秦老夫人怕是要問貞樂的事。誰知秦老夫人一句未提,只叮囑她入宮的禮節,步步繁複,足有數十項大禮要行,踏步叩頭半步也錯不得,綺羅一一默記在心。秦老夫人看她臉色發白,有些憐惜道:「罷了,你若一時記不得這麼多,只管跟在我身後就是。」綺羅心中感激,說道:「若無老夫人教我,今日我不知道要出多少錯呢。」

秦老夫人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想起了孫女,嘆氣道:「可憐的孩子。這樣好的相貌,又這般伶俐知禮。」

她的語聲中頗有幾分溫柔愛護,綺羅自幼失怙,頓時紅了眼圈。秦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道:「罷了,你和貞樂不同,是個有福的孩子。」語聲中卻不無悵然。綺羅不欲讓她傷心,小聲道:「只可惜綺羅命薄,生下來便只有母親這一個親人,今日見到老夫人,如同見到自己的親祖母一般呢。」

秦老夫人望著她,目光越發柔和:「從前我有一位蘭表姐,嫁給了呼延家,她的女兒也是你這般容貌品行,只可惜……命薄了些。看到你真讓我想起了許多故人。」

「呼延家」三字聽到綺羅耳中,好似巨雷一般,她忙問道:「老夫人說的這位蘭表姐的女兒,後來如何了?」自從她聽了劉熙說起自己的身世后,便悉心打聽起當年的事來,此時聽到秦老夫人提起,怎肯錯過這機會。

「我蘭表姐所嫁的是匈奴五部中最有聲威的呼延家,當年算是顯赫一時,」秦老夫人嘆了口氣,望著綺羅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容,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蘭表姐的夫君呼延德,有一親妹,嫁的便是我匈奴開國皇帝光文皇帝。蘭表姐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名叫呼延南經,天生就是個將帥之才,又有擁立之功,位極人臣。蘭表姐的女兒纖羅,嫁給了昭武皇帝為正宮。一族出了兩代皇后,是何等榮耀之事,只可惜兩任皇后都與天子不睦,具是紅顏薄命。前一任呼延皇后是驚怒而死,嫡出三子無一人留下。纖羅更是命苦,她從入宮便不得榮寵……」綺羅聽得睜大雙眼,想起劉熙說起昭武皇帝與五叔義結金蘭的事,想不到昭武皇帝竟還真有一位正宮元后姓呼延氏,難道她便是自己的母親?綺羅怔怔道:「那後來呢?那位蘭表姐的女兒後來怎麼樣了?」

可誰知忽然車輪一滯,好似碰到了什麼東西。緊接著駕車的內侍低聲道:「老夫人,已到大殿外,請您下車。」

秦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囑咐道:「入宮要噤聲守禮,不得有閃失。」

綺羅隨她下馬,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向停靈的大殿而去,可滿腦子都是想著適才在車上秦老夫人的話,倒有幾分魂不守舍。

內婦悼唁設在皇后的寢宮長秋殿之側的別殿內,早有許多內命婦已跪在靈牌前哭靈,看來已是哭了許久了,此時人人的眼眶都是紅腫的,綺羅冷眼瞥著許多人手裡都攥著東西,不時地在眼角擦來擦去,心中便已有數。秦老夫人領著綺羅在前排跪下,卻是滿面戚容,雖然沒有多大的哭聲,但卻是誠心誠意的舉哀。

綺羅心中感動,這滿殿的人中,能如秦老夫人這樣真心實意地為劉熙禱哀的人並不多見。她便也低下了頭,想起許多與劉熙相識的舊事,自也是感傷難忍。

過了片刻,只聽殿外有內侍尖細的聲音道:「皇後娘娘到。」

殿內眾人同時一怔,都低下了頭,綺羅眼角瞥見靈前多了一裾衣衫飄動,又聽卜皇后的聲氣痛哭道:「先帝,你怎能就這樣棄我母子而去了。」這哭聲好不凄厲,緊接著那衣衫一閃,竟是昏倒在地。

眾內侍頓時都慌張地圍了過去,秦老夫人第一個反應過來,忙起身過去,厲聲道:「亂什麼,快請御醫來。」綺羅跟在秦老夫人身後,這才看到卜皇后一身縞素,懷中抱著大行皇帝的靈位,竟是已經哭昏在殿上。皇後身邊跟著的衛修最是得力,馬上就帶御醫來了,匆匆為卜皇后診過脈,又試了幾針,那御醫才擦汗道:「不妨事的,皇後娘娘只是傷心過度,並無大礙。」

他話音剛落,卜皇后便悠悠醒來,一眼瞧到了秦老夫人,更是悲從中來,拉著老夫人的手哭道:「伯祖母……先帝……他拋下我孤兒寡母……」

秦老夫人雙眼濕潤,連連撫慰她道:「娘娘,莫要傷心過甚。」

眾人好一番勸解,卜皇后這才止了哭聲,在內侍的攙扶下無力地站起身來,還要堅持在靈前舉哀。此時殿內的事早已傳到了前朝,卜國丈紅著眼眶遣了幾個內侍來問話,請皇後娘娘千萬保重身體,還要主持大典。卜皇後半推半就的順了眾人的意,也不再堅持舉哀,便由著內侍宮人扶回後殿休歇下來。

如此這般折騰了半日,大殿內的命婦都覺累極乏透,偏生衛修送完皇后回來,又誠懇地對秦老夫人道:「我們娘娘實在太過於傷心,剛回寢殿又哭得暈了過去。這邊靈堂,只能請老夫人代為主持。」秦老夫人頷首道:「請娘娘放心,老身定不有辱聖命。」

秦老夫人畢竟是古稀之年了,全靠一股意氣支撐,堅持跪在殿上舉哀。但她身後的命婦到底是些年輕些的婦人,哪裡忍耐得住,但全在秦老夫人平素有威嚴在,憚壓得她們不敢造次。但時間長了,她也有些支撐不住,額上有冷汗涔涔,卻是咬牙不語。

綺羅離得最近,自是瞧得清楚,忙扶住她低聲道:「老夫人,若有不支,便去旁邊歇息一會兒,何必在這裡硬撐。」可秦老夫人只是搖頭:「這些內婦多是父兄夫婿在朝中的重臣,前朝之事未定,領她們在此舉哀,也有許多用處,我必須在此。」

朝中新帝一日未登基,便有一日的隱患在,滿朝文武,不少人都是掌軍握權的人,誰人心中沒有點小九九,難怪要讓她們的妻眷入宮舉哀,也有為質的作用。綺羅想清楚這道理,心中更是不忍,便有幾分埋怨卜皇后:「她又要這個賢德的名,又要讓老夫人勞心勞力,如何宮裡便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您能主持大局?」

一語點醒夢中人,秦老夫人也有些清醒過來,便叫來一旁的小黃門,低聲問道:「宮中的張選侍、陳修容兩位娘娘怎麼不見了?若有宮中貴人在,更宜在此間主持大局。」

那小黃門面露尷尬,支吾了幾句,卻說不清楚。秦老夫人越發惱怒,聲音不免大了些:「皇後娘娘生產不久,身子骨弱,倒也情有可原。難道張陳兩位娘娘也哭得暈過去了嗎?如今人都在哪裡?」身後的命婦們也都聽到動靜,太宰與大司空的夫人們都是宗婦出身,此時都紛紛出言指責。更有散騎常侍的妻眷尹氏是宮中張選侍的大嫂,此時趁機抹淚道:「我們家娘娘往常每隔三日都要送信到母家問安的,這已有十多日沒有信回來了,家裡母親掛機的緊,還盼能讓我們與選侍娘娘見上一面。」

而光祿大夫陳全的妻眷汪氏更是面色發青,此時大聲道:「我們家小姑五日前傳信回娘家要請個大夫入宮去,當時我們還道宮裡皇後娘娘是她表姐,還須去宮外請大夫?可家母關心,仍是送了大夫進來,怎麼今日入宮我們才知道那大夫連宮門都沒進?就直接被送去掖庭令那裡看管起來?皇後娘娘總得給舅舅家一個說法吧?」此言一出,眾人反都安靜下來,陳家是卜皇后的舅家,陳修容更是卜皇后的表妹,難道連她家的人都被攔了?那宮裡大概真的出事了,於是就連張選侍的大嫂尹氏悄悄止住了哭聲。

秦老夫人聞言氣得臉色鐵青,問那小黃門道:「眾位夫人的話可聽到了?若是皇後娘娘鳳體安康些,便請娘娘出來說話吧。」

此時衛修也聽到動靜,急忙趕了出來,擦汗道:「諸位夫人少安毋躁,我們娘娘這就請老夫人進去。」尹氏眼珠一轉,推了推汪氏道:「要不我們也陪老夫人去見皇後娘娘?」

汪氏還沒開口,衛修便斷然否決了她:「不可,皇後娘娘的旨意只詔老夫人一人。」汪氏臉上一白,但想著卜皇后好歹與自家是親戚,應該不會出多大差錯,便對秦老夫人道:「一切都拜託老夫人了。」尹氏雖然不甘心,但她夫君職位低微,也不敢造次。

秦老夫人慎重地點了點頭,在衛修的帶領下便要去後殿。綺羅想起卜皇后的樣子,總覺得有幾分不安心,慌忙追上去道:「老夫人,我隨你一起去。」秦老夫人和善地轉頭對她道:「好孩子,我去去就回,你在這裡好生安撫諸位夫人。」她的目光中有一絲警示,綺羅心領神會,她仍是不放心這些各懷心事的命婦存心鬧事,她點了點頭,湊近了老夫人耳邊,小聲道:「老夫人,那位皇後娘娘……恐怕不是個省事的……」她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說道:「您千萬要小心她,什麼事都先應承下來,等出來之後再說。」這話她連劉胤也沒有說過,可看著秦老夫人,她不自覺地就說出來。待說完了又有些後悔,這可是攻擊當朝皇后。許是有些意外,秦老夫人看了她幾眼,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言道:「好孩子,老身這輩子見得大風大浪多了,這些事都省得。」綺羅無不擔憂地目送著老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

等到衛修帶著老夫人走了,殿中諸人便輕鬆不少,尹氏靠近汪氏,眨了眨眼道:「你家修容娘娘讓母家請什麼大夫入宮去,您可問清楚了沒?這宮裡什麼妙手回春的御醫請不到?還要巴巴的上外面去請?」汪氏臉色鐵青,綳著臉半晌才道:「修容娘娘說氣鬱難結,讓家裡請擅長婦人產方的大夫入宮去。」尹氏搖了搖頭:「不對啊,氣鬱難結該請大方脈科的大夫去看,怎麼會是婦人產方?」她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該不是你家娘娘有喜了,所以才氣鬱難結吧?」

汪氏神色更郁,家裡何嘗沒想到,這些日子簡直都要急壞了,可偏生宮裡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來。此時眾婦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更有什麼關於「太子」、「前朝」之類的話不時冒了出來,綺羅雖然不喜卜皇後為人,但到底記得秦老夫人的囑託,此時便說道:「諸位夫人還是安分些,回頭被人看到先帝靈前失儀,仔細連累了家人。」

尹氏白了她一眼,冷哼道:「你是什麼人,敢這樣對我們說話?」

綺羅面色一紅,竟說不出來什麼。倒是她身後有秦老夫人留下來的侍女幫她說話道:「這是我們太原王府上的貴客。」尹氏聽說她是太原王府的人,倒也不敢造次,只剮了她兩眼便作罷。綺羅的雙手團在袖中,狠狠地吸了口氣,心中卻越發掛記起秦老夫人起來。

後殿風波未安,前廷之中更是吵鬧不休。

國丈卜泰隱隱已是聚眾之勢,身後跟隨了不少朝臣,大聲地對一列武將道:「大行皇帝遺骸已經找回,即日就將發喪。南陽王還有何理由推託太子登基的大事。」他這些日子沒少聯絡眾臣,此時他的姻親光祿大夫陳全第一個便站到他身前,亦是語聲激昂:「難道南陽王有不臣之心,想欺太子年少,有不臣之心?」太原王劉隗雖是宗室,如今領了大司徒的職,到此時卻不能不發話了,但他深覺左右為難,便攔住陳全道:「陳大人少安毋躁,此事等南陽王回來再做分曉。」

此時殿中的武將們多是跟隨劉胤征戰之人,他們如何能服一個嬰孩為君,此時劉胤不在,韓鈞在他們之中隱隱有首領之勢,便開言道:「大行皇帝並無遺言留下,而我朝慣是立賢為上,並無立嫡之理。小皇子雖是先帝之子,可他還在襁褓之中,又幾時立過儲君?」

卜泰氣得臉色發青,小皇子出生不久,先帝便出了事,哪裡來得及立儲君。只是先帝只有這點血脈,宮中早已都稱太子,偏韓鈞這樣刁鑽,竟在這裡做文章。卜泰瞪眼道:「大行皇帝嫡親血脈,豈是爾等敢混淆視聽的。」

韓鈞是不懼他的,只拱手向南面一禮:「南陽王亦是昭文皇帝血脈,如何便是混淆視聽了?更何況亂世之時。我輩還盼明君帶領重回長安,尺長小兒怎能服得三軍?!」

若說前言都是隱射,這便是赤裸裸的擁立劉胤之言。他是行武之人,聲音本就洪亮,此言說得慷慨激昂,身後眾武將人人面露喜色,謝燁等人率先便大聲道:「末將只聽南陽王調遣!」

劉隗急得頭上冷汗直冒,悄悄遣宮人出去:「快,趕緊請南陽王回來。」

武將說話多半粗俗,此時爭執得面紅耳赤,連袖管也擼起,更是沒什麼朝臣風度。一時間文臣氣勢都壓了下去,都是只敢小聲嘟囔,卻不敢再站出來,只有卜泰一人氣得吹鬍子瞪眼,大聲道:「爾等要反了不是?」

幾個放肆些的武將便大聲道:「便是反了又怎的?為何南陽王不能做天子?我等就是不服這個道理!」

這下吵得越發凶了,大殿的屋頂快要被揭了開去。忽然殿外有人報了聲:「南陽王到了。」

殿中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向服孝的劉胤望去,只是目光卻是各不相同的。韓鈞等人都是期待的,可卜泰看向他的目光卻好似要射出刀子來。劉胤心中微詫,皇子年幼,他在殿外扶靈送葬,如何大殿里就能吵成這樣。

卜泰一咬牙,最先站出來,指著劉胤罵道:「南陽王要做亂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適才吵架的時候群情激奮,可敢當庭罵劉胤的卻只有卜泰一人。他還想回頭尋找幫手,卻見陳全等人早就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韓鈞冷笑一聲:「天下人服之,才當為君。國丈豈不知自己的荒謬?」

又是幾個來回的唇槍舌劍,劉胤這才弄清他們吵什麼,不由得面色一沉,已是向韓鈞瞥去:「是誰說主少國疑的話?」

韓鈞心中一寒,硬著頭皮道:「是屬下說的。」

「跪下。」劉胤冷冷地道,聲音冷得彷彿能結冰。

劉隗最先覺察出不對,遲疑地看向劉胤,只見他劍眉緊鎖,滿面都是倦色,他心中一動,忽然走出幾步,扯了扯卜泰,跪下道:「還請南陽王主持大局。」卜泰氣得回頭瞪他,卻見他不易察覺地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一時便也愣住。劉胤淡淡地瞥了眾人一眼,那目光落到任何人身上,都是背上一凜,只聽他語聲淡淡:「天子之位,當由大行皇帝的血脈為繼,若何人再有異議,第一個便要先問過我劉胤。」

「這……」眾人都驚呆了,誰能想到他竟會當眾做此表態,要立小皇子為皇帝?卜泰張大了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韓鈞卻是虎目含淚,抬頭大聲道:「南陽王,您功勞蓋世,卻要奉豎子為君,這怎能讓天下人心服?」

「住口。」劉胤看也不看他,只冷聲道,「先拖下去,責五十廷杖。」

眾武將面面相覷,想為韓鈞求情,可劉胤積威在上,人人都不敢開言。到底是韓鈞頗為敢做敢當,只望著卜泰陳全等人冷笑數聲,自是領命而去。

長夜過半,半輪月綴在天邊,卻將整座上邽宮城都籠在一片迷離清輝中。

風過檐角獸吻,絲絲涼意沁入窗內,殿中的眾婦已跪了一整日,多半已昏昏欲合眼,只礙著有宮人看守不敢入睡。殿中獨有綺羅清醒異常,她睜大雙眼瞧了瞧殿外的情形,自打皇後身旁的衛修傳走秦老夫人後,殿外的守衛便多了幾倍,又換了許多陌生面孔,雖然都是著孝服的內侍打扮,但隱隱能看到寬廣長袖下掩著的鋒利寒光。她總有幾分心神不寧,悄悄找了一旁的小黃門來問:「秦老夫人何時回來?」小黃門大抵是被衛修訓過,此時板著臉,一本正經道:「姑娘休要問小奴,這內廷的事是誰人都能打聽的嗎?」綺羅碰了幾次釘子,也就熄了打聽的念頭,卻轉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值守亦是半睜半閉著眼,大概都疲憊不堪了。她便又開口問道:「這位黃門大人,不知恭房在何處?」

小黃門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就在殿外。」說著,便在前引路。兩人出了殿閣,果然無人阻攔。恭房就設在殿後的小間里,綺羅見他不耐煩,心念一動,笑道:「不敢勞黃門大人的大駕,小女自己去就是,還請大人先回去休息。」幾聲黃門大人叫的這小黃門心裡極妥帖,便也沒再為難她,只點點頭道:「速去速回。」

殿後冷僻荒蕪,只有條羊腸宮道通向一扇朱紅小門。綺羅終於透過口氣來,站在廊下回望,只見東邊有一重殿閣格外的高大巍峨,殿內似有燈火。她心下拿定主意,便從虛掩著的宮門悄悄跑了出去,直向那燈火通明處疾奔。

她走的大概也不是正經宮道,一路上雜草叢生,卻是寂靜無人的。到了東邊那重殿閣外,果然還連著一道小門,這正是宮人平日里出入的小道,今日不知為何連門也未關上。她推門進去,繞過了後殿的照壁,果然是到了這座殿閣的後院,眼前東西各有一間廂房,東邊的廂房門緊閉,西邊廂房開了一條門縫,透出燈光;中間卻是通著大殿的,她墊足正要向正殿的玉階上行去,忽聽得西邊的廂房裡傳來低低的呻吟聲。綺羅心中一跳,目光瞥向那寂靜幽深的宮室緊閉的門窗,眉角不由皺起。

這座宮室里不知住的是什麼人,又是深夜而入,四下也看不分明,她心中竟有三分懼意,不知該如何是好。正此時,只聽得中間正殿里有了動靜,竟好似有人要開門出來。她再不及多想,閃身便墮入西邊的廂房內。

一入廂房,她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只見地上躺著一個老邁婦人,嘴角都是鮮血,面色發黑,竟正是秦老夫人。她大驚之下,慌忙過去扶起秦老夫人,輕聲道:「老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秦老夫人此時還剩一口氣在,昏迷中抬眼看到綺羅,竟以為是幻覺,她顫巍巍地伸出手來,似是想去觸碰綺羅的臉。綺羅悲從中來,沒想到分別數個時辰,老夫人便成了這副樣子,她心中懊悔,低泣道:「老夫人,我該陪你一起來的。」秦老夫人似是略清醒了些,強睜了睜眼看清了綺羅的樣子,卻露出了幾分欣喜的神情,她強撐著一口氣,將手中一物塞到她手中,又緊緊抓住她的手,目中露出哀切懇求的神情。

綺羅一怔隨即明白她有話要告訴自己,她有些不明白地靠近秦老夫人的身邊,只等她的耳朵貼在秦老夫人的嘴唇旁才聽清她艱難而斷續的話語:「此物事關重大,你要妥……妥善保管好此物,除了……天……天子,不可……交……交給……其他任何人……包括……皇后和南陽……南陽……」她說到後來,聲音越發低了,竟是支撐不住,仰面倒了下去。

綺羅慌忙去扶她,卻見她的頭向右一歪,已是咽了氣。唯有一隻手握住了綺羅的手,似在她掌中塞了什麼。

不容綺羅多想,猛聽得門外有了人聲,她慌忙中只見屋中還有一張床榻,她不及去看掌心的東西,趕忙便鑽了進去,從床簾的縫隙中只見進來了兩個人,一人是黑色靴子,另一人卻是藏青的靴子上綉著雲紋。

她心神俱動,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卻聽其中一人說道:「老太太不能一直放在這裡,上面有話,要儘早妥善處理了。」

另一人卻有些遲疑道:「秦老夫人中了毒死在宮裡,太原王怎會善罷甘休。」

前面說話的那人便是穿藏青靴子的,他向著床榻這邊踱了幾步,綺羅慌得屏住呼吸,卻見那人又停住腳步,聲音竟是有些尖細的,竟好似在哪裡聽過他說話一般。綺羅微微一怔,便錯過了幾句,只聽那人又道:「先將她的屍身移到外面去,不可與我長秋宮有任何聯繫。」

長秋宮三個字好似電光火石在她腦中閃過一瞬,綺羅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關鍵就要抓住了,偏生又一時想不分明。她略是分心,忽然一動間,竟然撞到一個人。

這一下驚得綺羅一哆嗦,誰能想到這床榻下還有一人,她不由得輕聲一哼,卻也發出了動靜。

這一瞬時,綺羅看清了,床榻下伏著的另一人卻是個宮裝女子,約莫比自己年長几歲,容貌清秀,腹部微微鼓起,臉龐卻是熟悉的,正是當年見過的卜皇后的表妹宛卿。

陳宛卿向她露出祈求的神色,無聲地做了個「救我」的口型。

與此同時,站在榻前的人頗是警醒,一頓足道:「什麼聲音?」

綺羅瞧見陳宛卿面色發白,目中流露出極恐懼的神色。她再也無計可施,硬著頭破鑽出床榻,笑道:「我走迷了路。」

面前站著兩人都是宮中黃門打扮,那個著藏青靴子的略有幾分眼熟,似在哪裡見過,綺羅一時也想不起來。此時見兩人都驚怒地望著自己,只得嬉皮笑臉道:「還勞兩位黃門大人代勞,送我回前面靈殿里去。」

她故意高聲地說話打岔,想掩蓋床榻下另一女子的行跡。那兩個黃門一時倒想不到床下還有一人,只盯著綺羅沉著臉不言語。藏青靴子的黃門聲音尖細,開口道:「你是哪個宮裡的?怎麼闖到這裡來?」

綺羅一邊留神瞄著四下的門窗,一邊不露聲色地向門口移動,嘴上只是笑道:「我是這殿里的小宮女啊,皇後娘娘吩咐我過來看看這房裡怎麼還沒有熄燭火,可不是浪費嗎,皇後娘娘最厭浪費了!」

「滿口胡言亂語,」另一個黃門似是很惱怒,可他聲音很粗,還有鬍子,看上去卻不像其他的黃門那樣,「皇後娘娘怎會不……」

他還沒說完,那個藏青靴子的黃門便打斷他,盯著綺羅道:「既然如此,咱家就送你去見皇后,看你是不是說謊。」

見皇后她倒是不怕的,綺羅偷偷鬆了口氣,越發沒皮沒臉地打岔道:「我瞧二位內侍大人定然是來這裡混吃混喝的,仔細皇後娘娘要打你們板子。」

「誰是什麼內侍!」那個黑靴子的黃門果然暴怒,突然他瞥到綺羅竟然挪到了門口,不由得向她抓去:「不好,這妮子想跑!」

那個藏青靴子的黃門也反應過來,只見綺羅已經溜出門外,趕忙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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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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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念奴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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