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蘇幕遮

24.蘇幕遮

此時已接近寅正,晨曦前最為寂暗幽茫之時。就連月光都斂在一片烏雲后,天地間只是晦深一片。

綺羅聽得耳邊勁風起,心知不妙,一矮身子,只怕能躲過這劫。忽然只聽耳邊一聲暴喝:「怎麼還有個人!」卻是不遠處有石子響動,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撞倒了。綺羅暗暗叫苦,難道陳宛卿也被發現了。

顯然這兩個黃門對那邊的人的興趣更大,頓時都放下了綺羅,卻是循聲過去。

好在夜裡霧大,就算是對面也看不清楚人影。綺羅暗叫一聲僥倖,記得來的時候近處有一片花木灌叢,便摸索著鑽進林中。她剛在樹下藏好,猛聽得後面有女子的聲音輕道:「今日多謝綺羅姑娘。」

綺羅訝異地張大了嘴,剛要出聲,那女子便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邊小聲道:「我是剛才床下的宛卿。」綺羅心下略定,捏捏她的手背,示意自己不會出聲。此時兩人背靠著一棵松樹而立,明明近在咫尺,卻看不清對方的容貌,那女子放下了手,卻捂住了小腹,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好似很痛苦。綺羅小聲問道:「你不舒服?」

陳宛卿點了點頭,想想她看不見,又低低道:「我有孕了。」

綺羅忽然想起今日在靈堂中,幾位夫人說的話,她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皇后不讓你生下……」

「是,」陳宛卿小聲應了,又哀求她道,「我有身孕的事,你不可讓別人知道。」

綺羅回想白日里聽到的隻言片語,皺起眉頭:「你不是皇后的表妹嗎,難道她不護著你?」陳宛卿本就體弱,又受了驚嚇,此時動了胎氣,額上冷汗涔涔:「表姐最是狠辣,她自己生的皇子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骨肉。所以她定會殺我滅口!」

綺羅只覺天方夜譚:「你怎知她的皇子不是陛下的骨肉?」

「陛下早就不理她了,哪會跟她生下皇子?」

綺羅將信將疑,「我卻聽先帝提起過,皇后懷孕之事。若不是龍胎,先帝為何不發作?」

陳宛卿知道瞞不住她,只得咬牙道出實情,「表姐雖然懷孕是真,可如今的小太子卻不一定是她親子。她自懷孕后,便一心要生下男胎,於是讓家人在宮外秘密養了幾個孕婦,她若生男嬰便罷,若生出女嬰也要偷龍轉鳳。我因著家裡的緣故,本知道此事,但怕牽連家人,也為她隱瞞。」

「這……」綺羅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陳宛卿只是苦笑:「想不到我作繭自縛,幫她隱瞞卻害了自己。等到三個月前,我發現自己有孕時,表姐卻已先一步誕下皇子。她定不會容我懷的陛下的親骨肉出世的,我只能隱瞞下來,只等陛下回來,再同他說此事。想不到陛下卻一去不回,我費盡心機,隱瞞下這個孩子,誰知卻被宮人告發。張妹妹為了保護我,已平白送了性命。適才皇后表姐想用鴆酒害我,幸有秦老夫人拚死相救,又有身邊侍女換了我的衣裳,我這才能保住性命。」

綺羅恍然大悟,原來卜皇后懷孕一事有詐,怪不得她容不下自己的表妹有孕。適才的兩個黃門也該是皇後宮里的人,剛才秦老夫人又中毒慘死,怕也與此事脫不了干係,她聽完宛卿的話,一時梳理頭緒,便默不作聲。

宛卿抽泣道:「今日有緣相逢,只望綺羅姑娘若能逃出這裡,有朝一日替我母子伸冤。」宮中處處都是卜后眼線,此舉原是冒險之舉,可她到現在也不得不一試了。綺羅道:「你懷了先帝的骨肉,我不會不管你。」她心中不喜陳宛卿,語氣中便也帶出些冷淡。宛卿固然可憐,但她也是自作自受,若她不為虎作倀,也不會有現在的事。沒有身孕的時候,幫著皇后隱瞞,等她自己懷孕了,就想著要揭發皇后,更不惜利用身邊的張選侍等人,卻也不是什麼好人。

「多謝你了。」宛卿含淚涕謝,也不計較她語氣中的冷疏,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綺羅的手,綺羅想了一會兒,又問道:「適才秦老夫人既然救了你,想必會安排好你的去處,你又為何要冒險跑回去?」

宛卿沉吟半晌,方含混地說道:「我還有一個不打緊的東西,留在了那屋子裡,想去拿回來。」

此言未免不盡其實,若是不打緊的東西,何須冒著性命之憂去拿。綺羅捏了捏掌心的硬物,心知她說的便該是此物了。這東西不知是什麼來歷,這位機關算盡的修容娘娘竟然要冒著天大的風險回去取,她不喜宛卿為人,便冷聲道:「修容娘娘,性命可是大過天的。你若命都沒有了,要什麼都無用了。」

宛卿面上一紅,好在夜黑也看不清楚。

猛聽得咫尺距離中,竟有人大喊:「什麼人!」似是剛才那黑靴人的聲音。綺羅面色一白,想不到這兩人又搜回來了。此時宛卿亦是急得身上冒汗,便去捏綺羅手心,示意求救。綺羅心中再不耐煩,念在劉熙的骨肉上,也不願她落入皇後手中。她湊近宛卿耳旁,飛快地說道:「你若出去,不要找你父兄,去找南陽王。」

說罷也不等宛卿回答,忽地撥開灌叢,迅速地跑了出去,意欲引開外面追趕的人。

所幸她多少有幾分三腳貓的功夫,還有些底子在,此時腳步輕便,跑得也又輕又快,一時倒也躥出去數丈遠。她定睛時,卻發現眼前早已不是適才來的那條羊腸小路。

面前模模糊糊好像分成了三條道路,卻都比適才走的寬敞些。綺羅心知適才必定是轉了向,可卻也沒有勇氣再踏回半步。可追趕聲越來越近,她無奈之下,便慌不擇路地隨便撿了條路便亂跑,哪裡還辨東南西北。身後喊聲越發大了,好似追趕的人更近了些。所幸這夜無月光,又有點下霧了,追的人也看不清,卻是漸漸追到岔路上去了。她暗道一聲僥倖,剛剛站立喘上一口氣。忽然間天上烏雲撥散些許,一線清光投向人間,頓時照亮了她的位置。

臨近的人似乎是發覺了自己追錯了道路,呼喝著重新搜羅起來。綺羅聽得身旁追自己的人一問一答,竟是兩個都來了,不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兩人來追,如何逃得掉。喜的卻是,到底引開了追兵,宛卿就多安全一分。她倉促之下忙信手撿了兩塊石子,向前一扔。

「是這裡了。」附近搜羅的人聞聲大喜,都朝她的方向而來。她偷偷吸了口氣,矮身蹲入樹叢中,忍著荊棘划著皮膚的痛楚,卻向另一條闊大的宮路而去。

這條宮道上卻是燃著宮燈的,燈光雖然昏暗,但長明不滅,在深暗中星星閃閃,別有幾分幽霾。

綺羅應變奇速,另外兩條小路雖然更暗些便於隱藏,但都會被搜羅,很快這些人便會找到自己。只有中間這條宮道有燈,躲在這裡卻更加危險——她就賭上一賭,這些人不會想到她居然敢躲到這裡來。

她做好決斷,便沿著這條宮道向前而去,走了數百米,眼前只剩一道玉階筆直向上,直通一處黑暗之所,數不清有多少台階,竟然比適才那座宮殿還要高上數倍。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她暗暗咬牙,沿著玉階疾跑而上,到了頂時卻愣住了。

這是一座高台。台頂皆是白玉為欄,四面寬闊,正是納涼消暑的好去處,可此時,她心裡卻是叫苦不迭,這高台擴大,一覽無餘,卻只有適才那一條白玉台階通了上來,哪裡還有別的去處。

此時天光又晦暗下去,黎明前的最後一點黑暗偏也是最幽深無期的。她只暗暗祈禱那些人不會發現她躲在這裡。

正胡思亂想間,只聽得身旁近處竟有人聲:「好狡猾的丫頭,竟然躲在這裡。」

她猛地回頭,卻只瞧見適才上來的玉階上,有一個人影輪廓,卻瞧不清面容。唯有聲音讓她觸目驚心,正是適才穿藏青靴子的那人,這一夜幾個照面,她只覺得穿藏青靴子的人倒真是個黃門,身手也比那個穿黑靴的人差了許多。

綺羅一咬牙,便向玉台的邊沿衝去。

台下黑漆漆的,不知有多高,底下都被籠在一片黑暗中,好似無底的空洞,不知通向哪裡。唯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上來,那下面竟是有人的!

「這台上死路一條,你還想逃到哪裡去?」那人陰惻惻地向她靠近幾步。兩人明明相隔就在不過數步,可是濃霧深重,竟面對而看請不請對方,只能看到大概的輪廓。綺羅心中如若鼓敲,這人的聲音……她定是在哪裡聽過的。

忽然「當」的一聲振聾發聵,不知何處鐘聲敲響,闔宮都該聽見了。

這是大行皇帝發喪了。那人只怔一瞬,心底暗暗冷笑,再不猶豫,劈掌過去,已是十拿九穩要抓住她了。

只覺手裡抓了個空。

那人大奇,定睛一看,卻只見那女子衣袂飄起,竟是已縱身向高台下躍去。

滿朝文武都立在清涼殿外闊大的空地上,正中便是巨大的棺槨,此時人人皆屏氣凝神,保持著出殯前的肅穆。

棺槨正前方,身著鎧甲而立的正是劉胤,他見那宮裝女子抱著一個嬰兒而來,不由得微微詫異,問道:「皇後娘娘,張選侍與陳修容在哪兒?循禮她們亦要來送葬的。」按照匈奴之制,妻妾雖有主奴之分,但送葬時卻都必須相送。

卜皇後下意識地把孩子在懷中抱得緊了緊,不自然地瞥了一眼一旁的眾臣,只見陳全還站在父親卜泰的身後,略寬心了些,索性直言道:「張選侍與陳修容聽聞皇帝駕崩,傷心過度,都自願追隨先帝而去。」

「兩位娘娘薨了?」陳全果然有些驚愕,抬頭便向卜皇后看去。

卜皇后心中不快,微微側了頭,卻不敢直視眾人的目光。便是劉胤也是心有疑惑的,只是這疑慮一閃而過,便聽一旁的國丈卜泰開始發作欽天監:「欽天監長史,你既測定出殯吉時,為何還不見天光?」

按照匈奴喪儀,需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向人間時扶靈送葬,逝者方可安魂輪迴。

欽天監抹了抹頭上的冷汗,極是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百丈靈台。這是闔宮最高的一處高台了,若出天光,第一縷便從那靈台上投下。

可此時抬頭看看天色,仍是黑漆漆的濃霧籠罩。

猛然間雲撥霧散,接著眾人都聽到喪鐘敲響之聲,一聲聲疊疊直擊人心。

欽天監終於透了口氣,剛準備大聲發令。忽見人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投向靈台。他也循目望去。

從百丈高台上飄飄而落的,竟如風中之蝶。縱然羽翼皆白,卻見翩然之姿。

就在人們都在驚詫的片刻,劉胤雙瞳一縮,渾身的血氣好像都涌到頭頂,似要噴薄而出。他猛地推開身旁的侍從,躍身便到台下,此時情急之下,便要伸臂去接。

「不可。」韓鈞一聲疾呼,暗自吸了一口冷氣,人從高台墜下,下墜之力何等之強,若已雙臂去接,必然二人都遭重傷。韓鈞眼見無法可施,忽然抽出腰間丈余長的銀鞭,便向那落下之人的腰間捲去。他的鞭法精妙,一擊便捲住了綺羅的纖腰,只是這下墜之力何等之強,他將銀鞭揮送,平直向劉胤擲去。這一接一拋,下墜之力便化解了八九。

沒有想象中的頭破血流、疼痛難忍,綺羅只覺自己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中。她輕輕睜開眼,忽然鬆了口氣:「原來我還沒有死。」

對上她水銀般幽亮的雙眸,劉胤面色黑如鍋底:「好端端的,你怎折騰地去跳靈台了!」

內侍捧來一盅熱湯,頗是諂媚地對綺羅道:「姑娘,您先進點熱湯,一會兒小奴便讓膳房送點心來。」

綺羅接過熱湯,瞧了瞧身邊都是陌生的宮女內侍,心中頗有些發急:「我有話要對南陽王說,您能把他請來嗎?」

那內侍眼珠一轉,面上殷勤半點不減:「姑娘適才也聽到了,南陽王這是隨著皇親國戚們去給大行皇帝送葬了。這時候哪能回來,皇後娘娘讓小奴好好照顧姑娘,您就在這長秋殿里耐心等候吧。」

一口熱湯險些噴了出來,綺羅面色大改:「你說這是哪裡?」

「自然是皇後娘娘的長秋殿了。」內侍似乎沒有察覺她的神色變化,仍在喋喋不休道,「宮裡再沒有比這裡更舒適更安逸的地方了,您只管安心休歇便是了。」

這殿里的宮人都對綺羅頗為殷勤,想來是因為適才劉胤當著眾人讓人好好照顧她的緣故。人人都知,若是新君登基,南陽王只怕權勢更大,又有誰敢輕慢。

綺羅銀牙暗咬,遮莫適才那兩人說的就是長秋殿,原來這裡就是秦老夫人葬身之所。她略一低頭,只見這內侍穿著一雙黑靴,看來宮裡的內侍都著這種樣式的靴子。她不動聲色地放下湯盅,微笑道:「我昨日是隨著秦老夫人來的,不知老夫人現在何處?」

那內侍面色略有些不自然,很快便說道:「老夫人守靈時身體略有些不適,被宮人攙扶到後殿休息了。」

分明是睜眼說瞎話,綺羅心中暗惱,面上仍不露神色。再看那內侍屢屢向窗外望,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果然隔了一會兒,便向她告退了下去。

等到四周無人,綺羅攤開手掌,手心卻是一塊小巧精緻的金虎符,約只有寸方,底下刻有「制誥之寶」四字,印上卻有一隻金虎。她頓時瞭然,此物她曾受五叔重託,千里送至長安宮中,想不到時移世轉,此物又輾轉到了她手中。她細細把玩了一陣,也看不出什麼端倪,見印鈕上多了一個小孔,便用一小截細繩穿了金印,系在了裙里。

等到入夜,殿門這才開了。綺羅守了一整日,此時又驚又喜,可一抬頭卻愣住了,進來的人嬌小玲瓏,卻是芙蓉。她面上失望的神情一閃而過,芙蓉面上亦是委屈的,挪了幾步到了綺羅身旁,小聲道:「姑娘,奴婢前來侍候你。」

「南陽王在哪裡?」綺羅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察覺出有幾分不對勁了。芙蓉忽地紅了眼眶,淚珠卻在眸中打轉:「奴婢也沒有見到王爺,是奴婢的姑姑讓奴婢進來侍候的。」

深吸一口氣,綺羅按捺下怒意,沉聲道:「你一五一十地說來,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把我關在宮裡。」

「秦老夫人在靈堂後殿被人毒死,」芙蓉也顧不得她姑姑的叮囑,竹筒倒豆子一般哭道,「好幾個內侍都指認,只有姑娘中間偷偷離開過靈堂,必是姑娘下手害死了秦老夫人。」

綺羅頓時大怒,血衝到顱中,拍案道:「我與秦老夫人素不相識,如何會害她。這分明就是栽贓。」說著,她越想越氣,便要衝出殿閣,「不行,到底是誰這樣誣陷我,我定要與他對質。」

芙蓉慌忙拉住了她,苦苦哀求道:「姑娘千萬不能去,您若再去對質,便會越描越黑。」綺羅氣得快要嘔血:「我明明什麼都沒做,從哪裡說起越描越黑?」

芙蓉卻道:「幸好皇後娘娘為您作保,說您決計不會做出這種事,皇後娘娘讓您在宮裡暫時住下來,說如果您出宮去,太原王定會與您為難,到時候咱們王爺也不好做人。」綺羅幾欲氣結,但想想劉胤的性情脾氣,心知他眼下處境著實為難,也只能嘆了口氣罷了。

第二日,宮裡的女官便送了新的衣冠配飾而來,數十個宮人手捧漆盤,立在她的屋外,人人眼觀鼻,鼻觀心,連髮絲也不會動一下。攜旨而來的宋良人正是芙蓉的姑母,她烏髮束得齊整,亦是櫻唇杏眼的一個美人,與芙蓉頗有幾分相像。只可惜著了一身烏青的袍裙,也顯不出身段來,額上偏又貼了幾片花鈿,俗氣之餘更顯老氣。

宋良人本是中宮的長御出身,原是卜玉容的貼身侍婢,憐她機敏,特意提拔作了良人。此番喚她來頒旨,原也別有深意,只聽她先對芙蓉點了點頭,這才微笑對綺羅說道:「長秋殿中如今正缺著一位長御,便讓綺羅補了這個缺。」又怕她不明白,解釋道,「妾雖如今忝為一宮之主,從前亦是長御出身。長御專司中庭事,為長秋殿的女官,有百石俸祿。侍奉守夜的事有宮人來做,平日里長御需要仔細清點殿內用具、尤其是夜裡看好火燭,還須教導宮人儀容,此外就是每日去長秋殿中謁見娘娘就是了,行動十分自由。宮中長御過去多半由朝中親貴大臣送女入宮而任,娘娘此舉也是為了平息太原王的怒意,等太原王消了氣,再送您出宮去。」

綺羅明白她是怕自己誤會,忙道:「奴婢自知才質淺薄,這都是太後娘娘的抬愛恩典。」

宋良人笑了笑,又道:「掖庭令早已安排妥當,長御的居所便在長秋殿內的西配閣。」她略一遲疑,又道,「等出了孝,太後娘娘吩咐,住得近了也好照顧。若是長御身體好些,須得儘快去向娘娘謝恩。」綺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順著改了口:「奴婢謝過太後娘娘。」宋良人讓人拿了筆墨來,又問她道:「姑娘何姓?」

「複姓呼延。」綺羅低頭恭敬道。

見她識趣,宋良人親筆在詔書上添了她的名字,又道:「既為長御,在宮中還可以挑幾個宮人在身邊侍候著。太後娘娘說等回了長安,宮室便寬敞的多,到時候再為您改換身份,擇一處好的殿閣,在上邽這段時日就委屈些了。」

若說此前綺羅對卜氏還有些將信將疑,如今聽過陳宛卿的話,便是十成的信不過卜太后了。她心底冷笑,面上卻不敢吐露分毫,只說道:「與太後娘娘住得近了,奴婢也好朝夕探見,多知些宮中禮儀。」

宋良人笑道:「芙蓉是個笨拙的孩子,也不知侍候的得益否?若長御原有用慣的宮人,也可以送進宮來侍候。」按理說綺羅客氣幾句便罷了,可事到如今,綺羅不願處處受她們挾制,於是她想了想說道:「芙蓉樣樣都是好的,就是年紀大了,也不能在宮裡耽誤了她。在南陽王府時,有個玉縷,年紀要小几歲,倒是極妥帖的。」

宋良人倒也沒說什麼,帶了芙蓉回去,到了傍晚,便送了玉縷進來。綺羅看到玉縷,極是歡喜,玉縷微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芙蓉被送回去時哭紅了眼睛,奴婢瞧著也覺得不忍。」綺羅知道她是想為芙蓉說情,便緩緩地道:「宮中不比王府里,若稍有行差踏錯,極難保全。芙蓉與宋良人是姑侄之親,宮裡的耳目千絲萬縷,她是不適宜在宮裡做事的。」

玉縷一凜,低頭道:「奴婢不該多嘴。」綺羅深知她是個知輕重的,反倒好言撫慰她了幾句。

夏日炎炎,長秋殿外有一大片太液池,綺羅所住的西配閣就臨著太液池,白日里日頭火辣辣的曬在水面上,水汽從接連的荷葉下蒸騰起來,很快便化作了一層蒙蒙的霧氣。這樣的時日,若是無風倒還好,若是一陣熱風刮到屋室中,黏在人身上亦是濕漉漉的,著實是難熬的緊。好在綺羅身為長御,是宮中份位最高的女官,與侍中比肩,住處中也配了冰,倒是能解暑氣。

宮中長日無聊,綺羅閑聽身旁宮人磨牙,登基那日,小皇帝還在襁褓中,被卜太后抱著坐上金鑾殿,倒是哇哇大哭了幾聲,好不掃興。幸好卜國丈飽讀詩書,引了「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典故,又恰如其時地點出了洛陽此時正亂,眾臣歡欣之下,果然都覺這個襁褓中的孩子是應了天子之像,一哭之威,竟如斯大,讓那千里之外的石勒父子都喪了命。

綺羅聽得起疑,便叫那幾個小宮人近處說話,小宮人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她一笑,對玉縷使了個眼色,玉縷便端了幾碟果子點心來,客氣地招呼小宮人們吃些。小宮人們眼前一亮,見那果子點心裡竟有尋常不易吃到的蜜雲餅、羊酪酥,都有些心癢。便有個膽子大些的小宮女叫作小翠的,瞧見綺羅和氣,便小心地袖了手,賠笑道:「呼延姐姐要聽什麼故事?」可旁邊另有個年紀長些的,忙拉了拉小翠的袖子,面上卻有懼色。

綺羅與玉縷對望了一眼,玉縷知趣地起身站在廊外望風,提防著有人過來。綺羅搖了把紈扇,淡笑道:「剛才聽你們說得有趣,皇上在朝上哭了一哭,怎得洛陽就出了大亂子?」

那年長些的宮人越發害怕,低聲道:「奴婢想起來還有些事沒有做完……」綺羅也不為難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先去吧。」那宮人臨走時,狠狠地剮了小翠一眼,似是警告。

小翠被她嚇得臉色發白,也喏喏不敢開口。綺羅親自夾了塊蜜雲餅給她:「這是我做的蜜雲餅,裡面裹了時鮮果子蜜餞,外面是吃不到的。」小翠小心翼翼地嘗了口,不由得露出笑容:「真好吃啊。」

綺羅抿嘴笑道:「若覺得好吃,便常來吃。等會兒走時,讓玉縷給你多帶些回去。」

小翠聽得眼中有些發亮,隨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扭捏道:「奴婢怎麼敢受姐姐的賞賜。」她心裡卻很觸動,這位呼延長御不似其他女官那樣高傲,似真把自己當作姊妹一樣。綺羅也不逼她,只與她吃茶聊天,說些果子蜜餞的做法。小翠反倒沉不住氣,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綺羅:「呼延姐姐剛才想問洛陽的事?」

「你若怕被黃門長史責罵,不說也罷。」綺羅好脾氣地笑了笑。小翠目中閃過一絲激動,忙道:「不,奴婢知道什麼都願意告訴姐姐。」她偏了偏頭,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奴婢聽人說,洛陽那邊好像換了皇帝,好像是兒子殺了老子,侄兒又殺了兒子,亂糟糟的好一番大亂,死了不少人呢。」

兒子殺了老子,侄兒又殺了兒子。綺羅眸光一閃,追問道:「現在做皇帝的是誰?」

小翠仰頭想了半晌,卻很為難:「聽說洛陽如今可亂的很,姓石的人都覺得自己該當皇帝,打打殺殺好不熱鬧,奴婢也記不清那麼多名字。」

看來石勒是死了,這侄兒十有八九便是石虎了。綺羅心中狂跳,又追問幾句,可小翠到底年幼,哪裡說得明白,偏偏笑得天真極了,反而安慰綺羅道:「只要可惡的石老賊死了,咱們就能搬回長安去了,到時候呼延姐姐定可以分一間更大的屋子。」

綺羅目中霍然一閃,這倒是應了那日來的宋良人的話。劉曜、劉熙父子皆是死在石勒手中,難怪人人深恨石勒,卻不知石虎是個更加喜怒無常的殘暴之人。她忽地想起阿霖,急忙道:「那這幾日洛陽可有使臣來?」

小翠茫然無知地睜大眼:「洛陽那些姓石的惡賊害死了先帝,還會遣使臣來?」

綺羅嘆了口氣,心知她所知甚少。她轉念一想,阿霖好歹也是石虎之妻,又為他誕下長子,若真是石虎登位,倒未必會不顧及妻族,小宣又一直與石虎交好,也該不會為難他,便到底放心了些,只對小翠笑道:「擾你說了半天的話,怕是黃門要罵你了吧。我讓玉縷送你回去就沒事了。」

小翠眼中落下淚來,抽泣道:「在這裡再沒人比呼延姐姐對奴婢更好的了。」她又道:「姐姐不用為我擔心,這幾天宮裡管事的衛總管不知道哪裡去了,幾位黃門和良人都急得要命,小衛公公已經出去找了好幾天了,哪裡還顧得上奴婢這樣的小丫頭。」

綺羅知她說的小衛公公是衛儈,衛儈自被派到自己身邊來,十日里倒有九日半是見不到人影的,她也樂得衛儈不在,更輕鬆些許,便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可衛總管卻不知道是何人。她也沒放在心上,笑笑便由小翠去了。

卜太后對綺羅初時有些提防,隔兩日便招她去見,或厲或喜,試探了她幾次。瞧著綺羅似是真不知情的,漸漸地也放下了心,還寬慰她道:「你莫要著急,哀家已命人去查秦老夫人的死因,等到時候水落石出,定要還你一個清白的。」綺羅知她便是罪魁禍首,卻還在這裡惺惺作態,心下不齒,面上卻不敢帶出半分,只叩頭謝恩。卜太后瞧見她出去的背影,私下裡對心腹的宋良人嘆道:「如今衛修不知下落,宮裡便少了人手。若是有衛修在,何須哀家親自來試探她的底細。」

宋良人因著芙蓉的事,總有幾分記恨著綺羅,此時便道:「太后若覺不便,將她身邊的衛儈召回來便是,總歸只是個小小長御,名為女官,仍是娘娘身邊的奴僕。哪需娘娘身邊的人近身侍候著。」

卜太后搖頭道:「那邊還是要有人看著才是。哀家總有些覺得蹊蹺,衛修失蹤的事未免太巧,才命他去處置秦老夫人的事,他便失去音信,南陽王又讓人肅清宮闈,害得那……那人也不能入宮來幫忙。要知道盯著呼延綺羅,就等於盯住了南陽王的半條命。」

宋良人訝然而驚:「那日說這妮子害死秦老夫人,太原王是信了的,您瞧見南陽王當時的臉色,可是十分厭惡這妮子的。若不是您為她求情,只怕現在綺羅這妮子就在天牢里。要說您也是慈悲心腸,幹嗎要為她說情?」

「衛儈做事不慎,空口無憑,指望能把所有事都栽到她頭上?」卜太后似笑非笑地閉了眼,「太倉促了,破綻也太多。若不是當時哀家為她作保,打消了南陽王的疑慮,這會兒認真查起來,恐怕就是衛儈押在天牢里了。」

宋良人躊躇片刻,近身道:「奴婢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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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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