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解連環
酒過三巡,宮人便端了桃湯上來,這都是舊日長安宮中的風俗。桃湯用桃枝、桃葉和桃莖而煮,取其辟邪鎮百鬼之意。宮中的桃湯又添了蜜糖與陳年佳釀合煮,酒香混著蜜意,一聞便有幾分醺醺然。晉王是頭次回上邽來,飲了桃湯便道:「宮裡的桃湯果然與晉陽不同,格外香甜。」
卜太后也連飲了兩盞,神情愉悅地讚許道:「莫說是晉王,便是哀家也是第一次飲到這樣好的桃湯。」說罷,她望了劉胤一眼,忽道,「也盛一碗給南陽王。南陽王盡忠職守,今夜還不忘戍衛之責,真是難得。」這句話中卻不無譏諷之意。劉胤恍若未聞,接過桃湯,只湊近聞了聞,忽地眉峰微聳,神情若有所思。
一旁的謝燁似有憂色,欲開口說什麼,卻見劉胤微微抬手,一口便飲盡了。卜太後向左右道:「今日傳賞膳房。」席中人人面露喜色,自是都覺這賞賜是應當的。獨有劉胤面色微沉,卻瞥向了卜太後身邊的綺羅。
綺羅亦是茫然的,她一聞這氣味便知,這是自己平日里慣做的桃酒,只是不知怎的竟煮了湯,居然被端到這席上來?她的目光與劉胤相接,不自覺地就流露出幾分迷茫不安的神情。劉胤對她微微頷首,示意她莫要慌亂。
忽然衛儈賠笑著開口道:「太後娘娘莫賞錯了人,這桃湯原是出自長秋殿。」
卜太后故作沉吟:「哦?哀家怎麼不知?」
見眾人目光聚集於己,衛儈心中得意,面上卻不露分毫,只信手指向了卜太後身旁。綺羅霍然而驚,趕忙低下頭去,只覺心口如有百爪抓撓。太后的目光從她面上掃過,淡淡地道:「賞。」
衛儈道:「正是長秋殿中的小翠姑娘,還不快來領賞。」
劉胤驀地吐了口氣,面上神情鬆弛下來,再看綺羅的神情卻有些不對勁,好似正盯著身旁一個嬌小的宮娥,彷彿要攔著她一樣。而那個嬌小的宮娥卻不理睬綺羅的目光,婀娜的移步而出,嬌聲在太後身前行禮:「奴婢小翠,謝過太後娘娘。」
宋良人坐在席末,瞧見衛儈與卜太后演雙簧,不由得又嫉又恨,卻不敢在面上帶出半點不悅。還賠笑著湊趣道:「小翠姑娘一雙巧手,難得心思也靈巧。」
卜太后瞧了小翠幾眼,好似十分喜歡,連聲道:「果然是個伶俐的丫頭,又有這樣好的手藝。不如……」她的眼光在席間逡巡,好似在思慮什麼,當她的眼光掃過劉胤時,一旁的如意抬起芊芊玉手,正為太后盛湯,不知怎的湯匙碰到玉碗,發出輕輕地一聲鳴響。卜太後面色微變,卻是移開目光,落到了晉王身上,笑道:「也罷,阿駟是個會吃的,剛才又埋怨封地的飯食不合口味。就把這個小丫頭賜給阿駟,以後也休要埋怨哀家偏心了。」
晉王微微一笑,自是領旨謝恩,便對小翠招了招手。小翠忽地回頭望了衛儈一眼,滿臉都是不甘心的神色。衛儈微微搖頭,小翠眼眶有些發紅,扭扭捏捏地向晉王走去。
這一切落在尋常人眼裡,只道是小女兒怕羞。可落到有心人眼裡,便著了行跡。就連心腹之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卜太後果然有幾分不快,索性快刀斬亂麻,抬頭向劉胤道:「南陽王,今日哀家有一門好姻緣說給你。」
滿座頓時寂靜,南陽王劉胤年近而立,卻遲遲未曾說親。過去劉曜在位時,人人都知他不得父皇歡心,高門大戶的人家唯恐將女兒嫁給他,而小門小戶也高攀不上龍孫鳳子,時日一長,竟無人提起此事。等到劉曜去世,劉熙即位,南陽王劉胤的權勢驟然而起,簡直是朝中說一不二的人物。
一時人人蜂擁,恨不能都將女兒說進南陽王府,偏偏劉熙是極尊重這位長兄的,怎會迫他?而劉胤也從不吐口,時日一長,竟然孑然至今。今日太后出面說媒,人人都是心中遺憾,恨沒想到早點走太后這條門路。於是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太後身邊的陳家女如意,自都是心知肚明,日後這個南陽王妃看來是跑不出姓陳了。卜太后怕他拒絕,又補了句道:「今宵良辰美景,哀家想讓南陽王看一段歌舞,不知可否?」
如意麵色由白轉紅,忽而有幾分羞赧地低下了頭。這歌舞是她精心排演了數日的,就等今宵一鳴驚人。晉王瞧了瞧太后和如意,又瞧了瞧劉胤,忽地唇邊笑意更深。眾目睽睽之下,劉胤並無如常人所想的那樣震怒或是欣喜,他面色如常,走到太后席前,忽然道:「在觀賞歌舞之前,臣也有一個人,想帶給太後娘娘看看,不知當否不當?」
被當眾拒絕,卜太后的面色已不能用不善來形容了。她雙目直直地望著劉胤,似想瞧清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可劉胤一雙碧眸深不見底,卻哪裡能露出半點端倪?片刻沉默后,卜太后微微頷首,沉聲道:「便依南陽王。」
席上眾人的好奇心都被提了起來,南陽王究竟要帶什麼人來?更有不少好事者隱約回憶起之前南陽王要納妃的傳言,更不免偷偷地瞥著太后的顏色,心中自是都在盤算,南陽王當真要選這個場合公然與太后對著干,那恐怕討不了好去。別人無須說,便是這席上端坐的卜國丈,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一切和太後作對的人。卜國丈果然放下了酒盞,目色陰沉地掃過席間,任何與他對視的人迫於他的威嚴,都低下頭去。
綺羅侍立在卜太後身后,抬眼便望見卜太后微微握拳的左手,掌心中的玉匙幾乎要捏碎。
少頃,只聽兩個黃門尖聲道:「人已帶到。」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兩個黃門的身後,卻是一個宮裝女子,垂首不語,手裡卻抱著一個錦繡的襁褓。此時已有眼尖的人瞧清那女子的身形,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不自覺地向主座上瞥去。只見卜太後面色鐵青,只掃了一眼那女子,便惡狠狠地向身旁的如意望去。
陳如意看清那女子后,花容慘變,輕呼了一聲「姐姐」,便適時地暈厥了過去,軟綿綿地伏在桌上。綺羅大驚失色,忙移步過去,輕呼道:「陳姑娘。」卜太后唇色發白,幾乎是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個的字:「不要管她。」她的確沒時間和陳如意算賬了,不容她過多思考,只見那宮裝女子姍姍走到眾人面前,向席上只微微一躬,一字字如咬金斷玉:「未亡人陳氏,見過諸位大人。妾懷抱大行皇帝遺孤,恕不能行大禮。」
卜太后還未開言,吳國夫人卻已變了臉色,驚呼道:「宛卿,你還活著。」來人陳修容,正是吳國夫人的侄女,也是席上陳如意的親姐姐。此時陳修容亦是滿面戚容,望著她哭道:「姑母。」卜國丈早已心頭火起,怒道:「你不是已殉葬雖先帝而去,朝廷為你擬了謚號封命,你怎又會出現在這裡,豈不是欺瞞朝廷!」
陳修容半點不懼,反而抬起一雙冷若寒星的雙眸直視著卜國丈,反唇相譏道:「不是妾貪生怕死,實是大行皇帝駕崩時,妾還懷著龍胎。龍子還未出世,如何敢一死了之?」她語音陡轉凄厲,當眾灑淚道,「只可憐妾有孕之身,卻險些被逼殉葬。」
卜國丈勃然大怒,氣得面色發紅,指著她的手指都有些發顫:「你說些什麼狂悖之言。若無我卜氏一門,又豈有你今日?」他情急之下只想截住她的話,然而自己卻多少泄露了幾分玄機,落在有心人耳里,便別有一番解讀。果然晉王諸人目光閃爍,本有想開口勸阻的,此時皆袖手旁觀了起來。
陳修容雖不答話,眸光卻瞥向了席間臉色轉白的卜太后,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卜太后重重地哼了一聲,側過頭去不與她對視。陳宛卿這才收回目光,看向吳國夫人,說道:「姑母,侄女為何要殉葬,我的孩子為什麼差點生不出來,姑母想不想聽其中緣由。」吳國夫人看了一眼侄女,又看了看滿面怒容的丈夫,忽然明白了點什麼,雙唇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大膽!」卜國丈斷喝一聲,已是暴怒,若不是滿座都是重臣,他恨不得當下就要了這膽大妄為的女子性命。
「國丈,」劉胤不急不緩地開口道,「仔細御前失儀。」
卜國丈到底是老成謀國之人,瞬間已冷靜下來。他暗想陳家與自己家是姻親,陳宛卿也許只是忌恨而已,但陳卜兩家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只要她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會冒險去揭開這個秘密的。這背後主使的人到底是誰,他很自然地就看向了劉胤,心中暗自揣測,陳修容是劉胤引上殿來的,這背後肯定少不了他在搗鬼。
陳修容卻不給他們半點喘息的機會,她壓根不看劉胤,徑直的走到宗親首席的太原王劉隗面前,盈盈一拜,將懷中的孩子遞上,哭泣道:「未亡人不敢苟活於世,懇請諸位叔伯為妾的孩子做主。妾一人之死活不打緊,只請求諸位叔伯照顧好先帝的遺孤。妾情願即刻隨了先帝而去,九泉之下也給先帝一個交代!」
劉隗是匈奴五部中劉氏一支的宗長,雖然劉曜父子登基為帝,但對宗長一支卻向來恭敬。劉隗面露尷尬之色,心道歷來後宮爭鬥激烈,皇后不讓庶子出生也是有的,陳修容擺明是吃了個大虧,聽她話里意思,恐怕陳全一家之死都是因此牽連。但如今皇后已成太后,又是天子生母,如何追究的了?他拿定主意,也不敢接那孩子,只道:「這個……修容娘娘,如今孩子也算平安無事,您孕育皇子,對社稷有功,殉葬之事不必再提。更何況先帝血脈微薄……」
他話音未落,卻斷然被陳修容打斷——
「先帝血脈微薄,便更不容混淆!」
劉隗被她的話噎住,卻見陳修容已是變了臉色,一張芙面冷若冰霜,聲音清爽乾脆道:「妾婦還要告一告御狀,事關煌煌我朝正裔嫡脈,不知在座諸位大人敢接這狀子否?」
卜太后本默不作聲,聽了這話忍不住柳眉倒豎,面上儘是狠戾之色,厲聲道:「賤婢,休要胡言亂語。」
陳修容毫無懼色,望著她冷笑:「今日在座都是朝廷股肱之人,或是天潢貴胄,妾是不是胡言亂語,還請諸位大人來分辨。」
卜國丈見此情景,心知大勢已去,不由得閉了嘴,腦中飛速急轉。卜太后還想做困獸之爭,連連拍案道:「來人,將這大膽賤婢拖下去,重重責罰。」
卻無一人應聲。
卜太後有些慌了,只見一旁的黃門內侍都瞧著劉胤的臉色不語。她心中恨得咬牙,不由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父母雙親。卜國丈閃念如電,心知今日難以阻止陳宛卿。他便緩和了神情,換了副溫和面孔,發話道:「今日是國朝家宴,也是吉日,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吧。來來,給修容娘娘也設個座,讓她入席。」他只提陳修容,絕口不提孩子。
「今日既然是家宴,便讓修容娘娘說清楚了,也無妨。」劉胤忽然發話,他手裡握著兵權,向來一言九鼎,在朝中威信極甚,有他開口,便不容辯駁。
綺羅站在卜太後身后,只見她的指甲微微發抖,忽地向懷裡的天子身上掐去。她的指甲又長又尖,此時用了十分力,那孩子哪能吃痛,頓時便號啕大哭起來。雖然明白她這是自救之舉,但綺羅還是覺得說不出的怪異。皇帝哭得厲害,眾臣不免惴惴,果然只聽卜太后慌張道:「皇帝哭得這樣厲害,怕是也受了驚嚇,今日不適宜再開宴席,不如作罷。」
皇帝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哭得小手小腳都在抽搐,聲音洪亮無比。這畢竟是天子之尊,誰也不敢怠慢。綺羅看的清楚,卜太后偷偷掐在孩子後背上的指甲印越來越深,快要把孩子的皮都掐破了。她心中不忍,低聲道:「娘娘,把陛下交給奴婢來抱吧。」
卜太后哪會理她,她抓住這個機會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邊抱著孩子起身,一邊喊道:「快傳太醫去長秋殿,好好為皇帝診治。」
「太後手里的皇帝是假,太後娘娘當日誕下的是個小公主,卻被偷天換日成了皇子!妾所生的才是大行皇帝的嫡親皇子!」陳宛卿見她要跑,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
滿座皆驚。
卜太后頓時動彈不得,如同被誰扯住了腿一般,生生地定在原地。她面上都是錯愕神情,好似不敢相信陳修容竟然會當眾揭穿這個事實。
何止是她失態,在座諸人都是頭一次耳聞這等宮闈醜聞,人人瞠目結舌,一時席上靜的詭異,落針可聞。劉胤冷眼掃去,並沒有放過卜國丈惱怒怨恨的神色,和吳國夫人面上又是錯愕又是羞愧的神情,事關帝裔龍脈,誰也不敢裝聾作啞。
太原王劉隗第一個正色道:「修容娘娘可有人證?」陳修容娥眉挑起,目光巡視了一圈,任她目光掃到誰,誰都打一個寒戰。宋良人本坐在席末,此時頭都快要埋到桌上,唯恐被她注意到。陳修容心中冷笑,卻面向劉胤低聲道:「還要勞煩南陽王將證人帶來。」
劉胤微微頷首,自有禁軍校尉押著幾個黃門同宮人上來。
最先作證的便是當日長秋殿的穩婆,不知劉胤從何處尋了她來,此時她雖然發抖,但大抵話都能說清楚。原來自從卜后懷孕,卜家早已尋好了幾家時日差不多的孕婦在宮外等候,可到了卜後生產之前,幾戶人家都生的是女嬰,就只剩一個蘇姓孕婦還沒有生產。卜家的人都寄希望在卜后的肚子上,但不料長秋殿報出消息,生的仍是個女嬰。產房中三個穩婆都見得清楚,但卜后不許她們聲張,對外只說是個小皇子。
作證的這個穩婆心中害怕,只覺這事遲早會敗露出去,便趁著長秋殿上下忙碌之時,悄悄跑出宮去躲了起來。恰此時先帝離宮大亂,也無人留心到她在哪裡。等她後來才知,其他兩個留在宮裡的穩婆都是沒有能回去的,想來是被人滅口了。
她說完所知部分,便有人押了她退到一旁,讓蘇家人繼續說。來作證的蘇家大嫂正是那蘇姓孕婦的嫂子,她說自家小姑懷孕三個月時死了丈夫,一直住在家中。七八個月時便有城中貴人的家奴送來糧米金銀,讓她家小姑好好養胎。孩子落地那日,她剛在手裡抱了一會兒,那富貴人家的家奴就把她趕了出去,等她再看時就成了個丫頭。她私下裡和丈夫議論,那日明明看得清楚是個兒郎,怎麼就成了丫頭?丈夫卻不許她議論,但家裡顯然闊綽了起來,日子也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等到數月前,那貴人又把她們家接到府里去做客,她因生了病不敢過去,就留在家中。那天孩子病了,她留在家中照顧孩子,丈夫和小姑卻都去了,誰知聽說那天半夜裡一場大火,兩個人都沒有回來,連那貴人的家中也燒了個乾淨。
她說得含糊,但在座的人都聽明白了這貴人恐怕就是陳全家中。想來當時皇后無子時,陳卜兩家息息相關,換子之事卜家不便出面,只怕都是由陳家一手經辦。更有不少有心人想到陳家蹊蹺的大火,於是看向卜國丈和卜太后的目光便分外不同。
晉王劉駟瞧她懷裡還抱著個孩子,便問道:「這就是那個丫頭了?」蘇家大嫂將孩子遞給了他,擦擦淚道,「可憐這孩子,連口奶也沒來得及吃上,奴婢整日里東躲西藏,也只有用米糊糊喂她。」晉王卻不願意接過,倒是他身旁的小翠好奇地接了過來,抱在懷裡問道:「這孩子叫什麼?」
「叫作小雲兒。」
小翠把小雲兒抱在懷裡逗弄了一會兒,卻見這孩子不哭也不鬧,只是瘦小得很,一雙大眼睛烏嘟嘟轉,十分的有趣。卜太后瞥了一眼那孩子,面上神情變幻,雙唇微張,終是欲言又止。
第三個證人是陳家的門房。此人五短身材,一雙老鼠眼提溜亂轉,一到席上先向陳宛卿行禮,賠笑道:「大小姐,您萬福金安。」陳修容看也不看他,冷冷地道:「方伯,你將那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來。」
門房方伯眼珠一轉,便說起了大火之前一日,卜家的馬夫來尋他喝酒,塞給他兩錠銀子,讓他第二日把門虛虛掩著,不許關實了。此時席上的陳如意醒了過來,聽得清爽,怒道:「方伯,我陳家對你不薄,你怎能吃裡爬外。」
方伯看清她,聳肩道:「二小姐,卜家和咱們家是親戚,老奴能想到他們居然是要害死老爺和夫人嗎?」陳如意大怒道:「住口!你若是想不到,怎沒一起被燒死,反而活了下來?」可她話一說完便漲紅了臉,她不一樣沒有被燒死,也活了下來。
陳修容瞥了妹妹一眼,擺手道:「二妹,少安毋躁,且聽方伯把話說完。」
方伯縮頭縮腦地說道:「老奴那天晚上灌多了貓尿,半夜起夜時,忽然看到老爺屋外有動靜,就趴在屋外仔細一看,嚇了一跳,竟然是一群黑衣人帶著刀來。老奴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溜到外面去,後來聽說咱們府里那夜著了大火。」
晉王撫掌嘆息道:「難怪京兆尹辦不下這案子,今日總算真相大白。」
卜太後面如死灰,雙目直直地看著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聽極響亮的一記耳光,卻是吳國夫人站了起來,雙目含淚,赤紅著雙眼狠狠地給了卜國丈一個耳光。卜國丈也不抵抗,頹然地坐在座上,好似一夜間老了數十歲。
接下來又有各類宮人前來作證,無非都是將卜家的罪行一條條的落到實處,本就是鐵證如山的事,這些人也無法辯駁,太原王劉隗越聽越感壓力重大,心中暗暗盤算這件事該如何是好,畢竟是宮內醜聞,實在不宜張揚出去。
最後一個被押上來的是一個精瘦幹練的宮中黃門,他被押到席前,綺羅便聽到卜太后輕輕地吸了口氣。但這人卻是很硬的,梗著脖子一言不發。此人一抬頭,綺羅便大吃一驚,正是那日在宮中追殺她與陳修容的那個兇惡黃門。他相貌本就兇惡,此時面上帶了不少傷疤,越發顯得兇狠,一隻眼睛腫起,瞧起來倒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陳修容一見此人,便扭頭對太原王劉隗,說道:「太原王,這人與秦老夫人當日在宮中被害一事大有關聯,王爺可想聽聽經過?」
太原王劉隗聞聲一震,他事母甚孝,一直為母親飲恨而亡的事傷心不已,他早已認定綺羅是害死母親的兇手,只是礙於卜太后維護綺羅,才只能含恨在心。此時自然大為關心,眼風卻不免惡狠狠地掃過綺羅,只聽陳修容口齒清楚地說道:「聽說先帝駕崩之時,妾已有月余身孕,可娘家一直送不進信來,心中焦急便和張選侍妹妹商量,如何能夠瞞過皇后把信送出去。誰知此時皇後宮里的人來迫我二人殉葬,張選侍妹妹為了護我受了廷杖,十杖便沒了氣,我拚命喊叫,卻驚動了正好在後殿休息的秦老夫人。老夫人當下呵斥宮人,不讓他們杖責我,又說要帶我去找皇后評理。可等到皇後來了,笑說是宮人傳錯了旨意,還賞賜了酒席給我和老夫人壓驚。」
她說到這裡,語聲一頓,面色發白,似在回憶當時的慘烈情景,卻終只數語帶過:「妾當時又怕又急,哪裡敢吃,便推說肚痛,要去更衣,卻悄悄躲藏起來。老夫人卻是吃了酒的,等妾回來時,她已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她邊說邊流淚,語聲凄楚,神情可憐。
太原王劉隗聽罷母親的死因,雙目圓睜,握拳怒道:「堂堂國母,怎能下此毒手!」劉胤卻瞥了綺羅一眼,插口道:「當日有人賊喊捉賊,今日終於水落石出。」綺羅心知他是為自己開脫,心中一暖,目光斜瞥向卜太后,卻見她本來臉色泛白,聽到這裡卻反而鎮定下來,卻是佇立不語。
陳修容點點頭,流淚道:「妾心中愧疚萬分,秦老夫人是為了保全妾肚子里的龍子而死,妾卻不能護她……」
劉隗怒瞪了卜太后數眼,走到陳修容身邊扶起她道:「這也是我母親的命數使然。她知你身懷龍子,是拼了命也要護你的。」這便是表明了立場,要替她做主了。
綺羅心中一動,回想當日在床榻下所見,秦老夫人臨死時把東西交給自己,卻不肯交給她,這陳修容實是不簡單的。誰知陳修容早已注意到她,一指綺羅道:「這位妹妹那日隨秦老夫人入宮,也曾撞見當日情形。為了護我逃跑,她不惜引開皇後身邊的侍中大人。」這幾句話卻說得不情不願,陳修容一邊說,一邊瞥向了劉胤。劉胤微微側首,移開了目光。劉隗對綺羅怒氣已消,他走到綺羅面前,深深一禮,硬聲道:「那日錯怪了姑娘,多有得罪,老朽向姑娘賠個不是。」
見眾人目光聚集於己,綺羅迫於無奈只得還了禮,尷尬道:「王爺不須多禮。」她走了出來,三言兩語簡潔地說清了那日她去尋找秦老夫人,誤打誤撞進了長秋殿。她指著地上跪著的黃門道:「就是這人害死了秦老夫人,還一直追殺我,逼著我跳下靈台。」
晉王聽得連連點頭:「原來是太後身邊的衛大總管出手,果然不同尋常。」忽聽衛修大聲道:「這些都是老奴一人所為,不關太後娘娘的事。就連偷龍轉鳳一事,也是老奴使人去換的,太後娘娘哪裡會知道!」卜太后雙肩微顫,目光中水霧泛起,似是有所觸動,她雙唇抖動半晌,忽道:「把那孩子給我抱抱。」
指的便是那個女嬰了。小翠雙目一閃,眨眼望向了晉王,神色有些迷茫。晉王道:「太后如今心緒不穩,小公主還是不宜交給您的,不如小王代看幾日。」
卜太后鳳目中微光流轉,似想說什麼,卻還是沒有說,到底只是遠遠地瞥了那女嬰一眼,目中的舐犢情深閃而過。綺羅看在眼裡,心底嘆了口氣,到底這時候才想起女兒來,卻有些太遲了。
太原王劉隗面如黑鐵,伸足便向地上的衛修重重踢去:「你這陰險小人。」衛修倒是個硬朗的,被踢得嘴角出血,也不肯哼一聲。太原王劉隗是出了名的孝子,此時恨極了長秋宮眾人,說話便不留顏面,厲色道:「這等膽大妄為,混淆帝裔之徒,便是滿門抄斬也是應當。」陳修容心愿得償,仍不失理智,恭敬對劉隗道:「還憑諸位叔伯做主。」
不過一夜之間,長秋殿便換了主人。
長秋殿的房舍不多,除了主殿,便只有東西各有幾間配殿略寬敞些。從前宋良人在卜太後面前得勢,便住在西配殿中,等到卜家事壞,卜太傅下獄,卜太后被囚,雖未牽連旁人,可宋良人自覺沒臉,便乖乖地收拾好東西搬出西配殿,悄無聲息地溜回自己的宮室去了。如意在宮中陪伴姐姐,便搬入了西配殿居住,長秋殿的事物照理還是綺羅負責料理,她便領著人去西配殿打掃安排。
等綺羅剛入西配殿,便見如意忙從椅子上起身,一旁的小几上還晾著一幅畫,好似剛收筆,墨跡也未晾乾,見她便慌忙收了那畫藏到背後,面色頗不自然。綺羅瞥眼間隱約見到畫的是個男子,面貌卻沒看清,她自是不好去看的,只背過身去忙著指揮宮人。如意收好了畫,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對綺羅道:「那一日在席上多蒙你的照顧,秦老夫人之死的作證上,你又幫了我姐姐的大忙。等這陣子過了,我定和姐姐說放你出宮去,不用再做這些侍候人的雜事。」
聽她語氣真誠,神情不似作偽,綺羅微覺感動,柔聲道:「既然在長秋殿司職一日,這些就都是我分內的事,都是應該做好的,陳姑娘不必客氣。」
如意越發覺得她性情和順,說道:「呼延長御,那日就和你一見如故,我是真心與你交好,你若不嫌棄,便喚我如意就是了。你的閨名叫什麼?」
「我叫綺羅。」見她似有不明,旁邊又有現成的紙墨,綺羅便提筆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如意瞧她字跡娟秀,當下便更高看她一眼,贊道:「這字真是好,便是我姐姐自誇擅書,怕也不能與你相比。我瞧著倒有點衛夫人的意思。」綺羅微覺不好意思,笑道:「陳姑娘過獎了。」如意與她閑話了幾句,又道:「姐姐把小公主接回來了。」綺羅一怔,方會意她說的小公主便是卜后的女兒了,她不由微微詫異:「不是晉王抱去了嗎?」
如意道:「姐姐說終究是先帝的骨肉,留在宮外總是不妥的。現在是宋良人在撫養,我也只是隨口說一句,你若是見到姐姐,還是別提這事。」綺羅點點頭,明白陳修容大概也就是做個樣子,不想讓外人閑話,但她自己是決計不會喜歡卜氏的女兒的。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一個小宮人進來傳喚:「長御,娘娘喚您入殿。」
不同於卜玉容的刻意簡樸,如今的長秋殿簡直是換了一番面貌。殿內熏著龍腦香,淡淡的香氣透過殿角四隻錯金立獸熏爐漫散開來,滿殿馥郁。
殿內卻沒有侍女伺候,只有幾個陌生的宮人侍候在外間,見到綺羅進來,宮人們便打起了珠簾。
陳宛卿大抵是剛用過膳,懶懶地靠在鳳榻上,微微眯著眼,如今仍在國孝中,可她的衣料卻都是上好的蜀錦織金的緞子,綉領勾金,兩襟間夾著絳暈披子,幾乎與珠簾的光暈同色。幾次相見,都是在情急危難之中,鮮有這般悠閑適宜之時,從近處看去,端端便是一幅美人春睡的圖景。
約是等了片刻,陳宛卿這才醒來,仿是才驚覺綺羅的到來,便有些嗔怪道:「怎麼不早些叫醒我。」綺羅賠笑道:「娘娘忙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淺眠一會兒,怎麼忍心吵醒您。」
「不需這樣多禮的,」陳宛卿笑了笑,又對一旁的宮人道,「罷了,快下去看看給玦兒準備的酪盞準備好了沒有。」
「小皇子叫玦兒?」綺羅小心翼翼地提起話題。
「是他皇叔起的,說月滿則虧,不若有些許缺憾,反而更好養活。」陳宛卿含笑道,「倒也真是好養活的,不哭不鬧,還不足月就會吃酪盞了,兩三歲的孩子也不比上他。」
「小皇子福澤深厚,日後當承大統,自然不同凡響。」綺羅又恭維了幾句,她低著頭,黑髮如瀑,似上好的絲緞一般。
陳宛卿心念一動,想起先帝常誇自己發烏如雲,可眼前這人的一頭烏髮卻是自己也比不了的。她須臾間想起宮裡的那個傳言來,不由得留神打量起綺羅,只見她一身素裙,打扮得也頗簡單,烏黑油亮的長發鬆松綰在腦後,只在頂上籠一個宮人常用的漆紗籠冠,明明是不起眼的素布籠巾,可偏襯得她膚色白皙,瑩潤如玉。
陳宛卿微微一笑,說過幾句家常,卻轉了話題:「昨夜議出了個章程來,表姐和皇帝都是要廢了的。但那衛修死死咬定是他一人所為,與表姐毫不相關,倒也是件麻煩事。」她見綺羅不吭聲,心中微有不悅,便道,「南陽王仁慈,說要留她母子一條性命,送到去金城郡的菩提寺去修行了。」
綺羅只做聽不懂,頷首道:「如此便恭喜娘娘了。」
陳宛卿雖然不甘心,但想到若無南陽王援手,自己又哪能有今日?只是到底笑容微滯:「這次的事,我不會虧待你們。」她的雙目閃亮,牢牢地盯著綺羅,笑中卻有洞察人心的餘味。
綺羅將她神情看在眼中,說道:「我原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如實說出當時看到的情景。」
陳宛卿凝眸望她一瞬:「你當時進屋時,秦老夫人彷彿還沒有咽氣?」她含笑看著綺羅,好似在鼓勵她說出實情,「你知道的,我從來就喜歡與爽快的人打交道。你和南陽王對社稷有功,我不會忘記。」彷彿是怕她聽不明白,她右手纖長的小指微微翹起,輕輕叩擊著精緻的楠木桌案,「你出身雖低,但若被我認作義妹,便是與如意一樣了,未嘗不能嫁個好人家。」
這簡直便是赤裸裸的要挾了,她就差沒有直說出你的姻緣都捏在我手裡。綺羅並非傻子,如何會聽不懂她話里的含義?許多個念頭從綺羅腦海中閃過,可秦老夫人臨終時沉重的一瞥如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她腦中,卻無法揮之而去,那是她答應過的。
拿定主意,綺羅輕聲道:「沒有。我進去時,老夫人已經咽氣了。」
陳宛卿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彷彿在探尋她話里的真假。可綺羅坐著紋絲不動,連髮絲也未晃動半根。
「罷了,你先退下吧。」過了半晌,陳宛卿挪開目光,好整有暇地起身,慢慢踱步到銅爐邊,漫不經心地撥了香木到炭盆里,只聽「嘶」的一聲白煙縷縷而起,妖嬈而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