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四合香
從長秋殿出來,綺羅只覺外面的雪光晃眼,她伸掌在眉上,好半天才看清眼前。卻是長秋殿前的青磚石都被撬了起來,許多黃門領著工匠在重鋪白玉石板。她心裡存了事,便沒有太留心腳下,卻是不小心腳下一滑,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慢些,剛鋪的石板有些滑。」身側一隻纖纖素手扶住了綺羅,卻是如意。她頗有幾分擔心地看著綺羅,溫和道,「你的腳沒事吧?」
綺羅只覺左足腳踝處針扎一般的刺痛,想來是崴到了,忍著道:「多謝陳姑娘。」
「你這個樣子怎麼行,」如意極是擔心的樣子,一邊吩咐著身旁的侍女,「去找御醫拿些跌打損傷的葯來。」
話音未落,只見一襲黑色的袍角出現在眼前,接著便是個熟悉的聲音道:「怎麼不小心點。」
「南陽王殿下。」如意一抬頭,便見劉胤已站在面前,慌忙向他行禮。
卻只見劉胤的一隻手從面前伸了過來,如意鬆開手,只見劉胤極其順手的扶起綺羅,人也蹲了下去,皺眉瞧著綺羅的腳踝道:「把鞋襪除下。」
如意只覺心口一跳,面上竟是紅了,忙退了幾步,只覺自己橫亘在中間竟是這樣的不合時宜。再看綺羅微微遲疑,還未等她多想,劉胤便不由分說地將她抱坐在地,讓她半個人倚在自己的胳膊上。
綺羅忙道:「我自己來。」一邊艱難地彎下腰去,但還沒碰到腳踝便輕輕地「哼」了一聲,大有痛楚之意。大抵是見她行動不便,劉胤乾脆抬起她的左腳,親手除下鞋襪,仔細看了看傷處,見紅腫的厲害,便用掌心為她輕輕揉按。
如意頓時面紅如霞,趕忙偏過頭去,她到底是閨中未嫁之女,頓時緋紅了雙頰。她一邊往後退,一邊小聲道:「我還要去照看小皇子。」聲音細若蚊蚋,見兩人都背對著自己,便慌不擇路地跑遠了。
聽得她腳步聲漸遠,綺羅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而被他握著的腳踝處不經意地一緊,卻是那雙碧眸中轉過點光影,他好似問得漫不經心:「怎麼了?」
「你何苦要拿我做個幌子,」綺羅心中微微泛酸,小聲道,「這裡也就她對我還算友善了。」
他的手便鬆了些,雖是側著頭,也能看到他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綺羅越發覺得無趣,可她不喜爭執,索性低下頭去默不作聲。他越發惱怒,伸出右手去抬她下巴,迫她抬起頭來:「我如何對你?又該如何對她?你倒是說說你的想法。」
他的手上有老繭,掐的她的下巴生疼。她果然有些生氣,怒道:「你是怕宛卿將她妹子塞給你,便故意拿我當擋箭牌。你只需跟她明說罷了,你對她是有恩的,她也不會強迫你。何苦要……」她到底臉皮薄,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
「你知道就好,」他鬆開了手,卻直起身來,離她的距離更近了些,兩人面孔幾乎相抵,呼吸可聞,「可是吃醋了?」
綺羅一怔,還未說話,卻忽覺唇上一涼。
如清風拂過,雙唇的觸感溫柔又熱烈,彷彿還帶著淡淡的竹香。
她驀地睜大了眼,還未回過神來,他卻已放開了她。
他走了好遠,她才回過神來。半張俏面燙的驚人,偏生這時還有小宮女過來,見到她輕聲細語地行禮:「向長御大人問安。」
綺羅幾乎是逃也似的,掩面便跑回自己的屋子裡去。
白馬寺中久無人住,屋頂多半破損,樑上塵埃久積,每到下雨時,檐外大雨滂沱,屋裡也是滴答作響,越發顯得破舊逼仄。
石宣在屋外略頓了頓足,收起油傘,他身後的玉琪趕忙接過,見他又彎腰去除雨靴。玉琪忙道:「宣哥哥,屋裡髒的緊,就穿鞋進去又如何。」他搖了搖頭,仍是把雨靴除下,整齊地堆在廊下。玉琪是一路從王府里追出來的,忙道:「宣哥哥,讓我跟你一同進去吧。」
「你不許進去。」石宣皺起眉頭,見她一張小臉有些漲紅,右肩往下竟是濕透了,裙襟仍在滴水,想起適才她只顧為自己打傘,連身上淋濕了也顧不上,到底心裡軟了幾分,緩和了語氣道,「我見過師父就出來。」玉琪見他臉色轉晴,忙高興道:「好,那我在門口等你。」
石宣只穿了素襪踏入殿門,仰面卻見一尊銅佛高高供在殿中,佛前供著兩盞鎏金的銅油燈,蠟油順著燈壁滴的淺淡不一,遮蓋住黃銅本身的顏色,也不知多久沒有人擦洗過了。一點燈苗如豆,借著昏暗的燈光,卻能見那殿中佛像竟是張口的,怒目垂視,驀地讓人心神一驚。
他心裡是存了事的,一見這佛像如怒目金剛一般,心中便是一滯。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意,輕步向佛像後走去,卻見一位老僧面對著佛像的背面,如入定般盤膝端坐在地,雙目合緊,一手持念珠,一手的中指名指輕捻大指,手成空拳,卻是結了個羯磨印。
石宣見到老僧,心中略定,便恭敬的侍立在一旁,並不敢打擾。
過了約是半炷香,只聽那老僧忽然喚道:「宣兒。」
「師父。」石宣畢恭畢敬地應了聲,心中暗自驚奇,師父慧理大師並未轉過身來,怎會知是自己來了?
慧理依舊背對著他,持珠的手指了指身旁的蒲團:「你坐在這裡。」
石宣如言而坐,小心翼翼地道:「師父,弟子聽聞您回到洛陽,便在府里蓋了幾間小小禪房,並不敢用度過奢,只以清凈整潔為上,盼能讓師父專心修行,如何都比這裡強得多。」
慧理沉默一瞬,又道:「坐下。」
石宣茫然不解:「弟子已經坐下了。」
慧理緩緩道:「未有。」
石宣看了看身下的蒲團,又望向師父的背影,半晌方才會意,低聲道:「弟子知錯了。」
「你錯在何處?」
「蒲團已在身下,便是修行,弟子不該以執念打擾師父。」石宣自幼跟隨慧理,很快便明白了他語中禪意。
「世人往來皆有理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縱然是三界之外也不能免俗。你有來找為師的理由,為師也有來這裡的理由。」慧理語聲不高,一字一句卻如鐘磬聲鳴,直落到石宣心底。
石宣被他道破心事,面上一紅,趕忙低下頭去,老實道:「徒兒確實有件煩心事,還請師父指點迷津。」他見慧理大師仍是背對,便說道:「自從祖父駕崩,兩位叔叔都遭橫死,國已無主。虎叔再三遣人來勸我繼位,昨日已是第三撥使者來勸。師父請指點徒兒,我當接不當接位?」
「你想做皇帝?」慧理忽然開口道。
石宣一時結舌,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徒兒從無功於社稷,從未做此非分之想。」
「那你又為何來問為師?」
「徒兒……」
「你想不明白,社稷江山、天子之位,你究竟是否有份?」慧理索性道破石宣心中最隱秘的一層遲疑,「為師說的是也不是?」
石宣低聲道:「是。朝臣推舉虎叔,因為他勞苦功高,江山大半是他打下的。可徒兒不甘心,祖父死的蹊蹺,三叔謀害祖父,穢亂宮闈死有餘辜。可二叔卻是死在他的銀胄鐵騎之中,據說當時二叔連話也來不及說上半句,便被他的部將快刀斬下首級,橫屍在地。」他說到這裡,雙手握緊,又道,「只是徒兒是殘廢之身,半張臉孔都毀了,如今只能戴著面具示人。試想天下豈能有我這樣面目的君王,徒兒雖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慧理看了他一眼:「你究竟是來聽為師的建議,還是來找為師醫治你的臉?」
天下醫道之精,無人能出慧理其右。石宣沉默片刻,卻沒有開言,但這已經是一種表示。
慧理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睜目直視著已經長大的小弟子,說道:「宣兒,坐過來,為師給你說一個故事。」石宣忙道:「徒兒洗耳恭聽。」說著,他便盤起雙膝,坐得離師父更靠近些,閃念間好似回到了年幼時,與綺羅一起聽師父說故事的時候。他想起往事,不由得更有幾番悵然若失,慧理看在眼裡,卻也不說破,只說起故事來。
「在南海有一種名貴的伽南木,色若金絲,入水即沉,更有異香持久,若焚燒之則終日不散,世人以為珍寶,一片能抵萬金,只是這種香木很難找尋,於是越發珍貴。可有一日,一個農夫上山伐柴,偶遇一株伽南木,他欣喜若狂,便伐木下山,以為獲得至寶,誰知到了市上,卻並沒有人能買得起。他一連在市上待了十餘天,連來問價的人都很少,反倒是一旁賣碳的鄰居日日都是滿載而歸。」
石宣似有會意,嘆息道:「尋常百姓哪知伽南珍貴。」
慧理大師微微一笑,繼續講道:「過了十餘日,這位農夫氣急敗壞,一怒之下將一車的迦南木燒成了碳,再挑到市上去賣,果然賣了一車的碳錢。農夫自是很滿意,高興地帶著錢便回去了。」他說完這個故事,便注目石宣,問道:「你聽了這個故事覺得如何?」
石宣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一車伽南貴若黃金,無知愚夫卻換了碳錢,豈不可嘆。」
慧理閉上眼,擺手道:「罷了,你且回去。等你再想幾日,再來與我分說。」
石宣大是失望,可眼見師父竟是不容分說地轉過身去,又哪裡理他。他垂頭喪氣的從殿中而出,玉琪本坐在廊下百般無聊,正拿著紙傘閑悶不已,見他出來,趕忙迎上問道:「宣哥哥,大師如何說?」石宣也不答話,一頭便扎入密密的雨簾中。
玉琪急道:「喂,是好是壞到底給個話啊。」可她眼見著石宣的背影越來越遠,忍不住氣得跺足,「這個人真是的!哥哥還等著我回話呢。」
冷不防有人在背後拍了拍她的肩,玉琪回過身來,卻見是櫻桃中臂上挎著個籃子,一手撐著傘,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冉姑娘,怎麼到這裡來了?」
玉琪原本就是認識她的,只一怔便怒沖沖道:「你都能來得,我為什麼不能來。」見她說話像是吃了炮仗一樣,櫻桃也不與她計較,她笑著便探頭便想往裡瞧:「慧理大師可是在這裡?」
玉琪陡生狐疑,歪著頭看著她道:「你怎會認識宣哥哥的師父?」她本不是個精細的人,此時心中的疑惑與猜忌全然都寫在臉上。櫻桃說道:「是國師托我來給慧理大師送點東西。」她見玉琪仍然疑惑,便笑著解釋道,「國師同慧理大師本就是師兄弟。」玉琪亦是見過國師佛圖澄的,頓時釋懷,忙高興地拉著櫻桃的手道:「櫻桃姐姐,是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也像那些勢力的人,聽說宣哥哥要做皇帝了,便來糾纏他。」
櫻桃心中一驚,面上卻不露聲色,淡淡地道:「哦?世子要登基?」
玉琪點頭連連:「那是自然,宣哥哥是先帝的嫡孫,中山王已經三次上奏,要擁立宣哥哥為皇帝。」
櫻桃憶起出門前佛圖澄讓他來尋慧理大師時,囑咐她的那席話:「你若見到慧理,便給他這籃子東西,他看了就明白。」她在路上早就打開看過,分明就是一籃子草藥,又有什麼打緊的,讓她巴巴地冒雨送來。此時她聽說石宣要登基,心中更是又急又恨,見玉琪探究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勉強笑道:「冉姑娘,你幫我把這個給慧理大師送進去。」
玉琪接過籃子,好奇地解開蓋著的藍色麻布看了一眼,頓時掩住鼻子道:「呀,好沖的味道,這是什麼東西?」
「是國師送給慧理大師的。」櫻桃心事重重,簡略地交代了玉琪幾句,便轉身出了寺門。
「好奇怪,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玉琪疑惑地搖著頭,跨著竹籃走回寺中,她一進殿便見一個老和尚正閉目打坐,玉琪卻是不怕生的,笑著便喚了聲,「師父。」
慧理大師睜開眼,見她陌生,還未開言便聽她已經笑嘻嘻地介紹起自己來:「我是玉琪,一直聽宣哥哥提起師父,今日見到師父,真覺得親切。」說罷,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地上咚咚地給慧理磕起頭來。慧理忙道:「夠了,不必磕頭。」
「多謝師父。」玉琪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她厚著臉皮也管慧理大師叫師父,見慧理並不反駁,她心中越發竊喜,便將那一籃子草藥放到慧理大師身邊,捂著鼻子道:「師父,這裡面是什麼啊?」慧理大師只掀開略看了一眼,便淡淡道:「是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玉琪卻是愣住。
「一種草藥,能治療毒。」慧理大師淡淡解釋道,「是何人讓你拿來的?」
「是一位姐姐給我的。她說是永寧寺的國師讓送來的,還說國師是您的師弟呢。」她雖怕聞這草藥的味道,可聽了慧理大師的話,卻有些著急,忙問道,「師父,是您生病了嗎?要服用這些草藥?」
慧理見她的關切出於真心,便笑了笑道:「老衲沒有生病。」
玉琪趕忙拎起籃子遠遠地放到殿角,說道:「那您師弟幹嗎要送這東西來,真是難聞死了。」
「王不留行,嘿,王不留行,」慧理自言自語地說道,「師弟還是這樣的老脾氣,機鋒打得都滿是火氣。」
玉琪雖然性格豪爽,卻並不笨,她眼珠一轉,很快明白了內中含義,拍手笑道:「我明白啦。王不留行,就是王不留下行人,這是要趕您走。」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慧理含笑誇了她一句,卻又道,「將那籃子拿過來。」
玉琪對石宣的師父十分敬重,趕忙依言拿過來,雙手遞給慧理,卻看慧理拈著一株王不留行細細在手中把玩,彷彿毫不在意這股味道,她不由得有些奇怪:「師父,您不怕這臭氣嗎?」
「很多年前,老衲便聞不到任何氣味了。」慧理大師語氣平淡,好似在說一件再尋常不得的事,「年輕的時候曾遇到過一個極奇異的病患,那人中了奇毒,要用師尊留下的秘書上的藥方來治。老衲的師尊在世時,曾反覆叮囑不可輕易試那藥方,但當時病人危在旦夕,也顧不得許多,就配了一副秘葯。卻原來這秘葯中有一株無鷲蘿與王不留行是相衝克的,老衲當時煎藥只聞了一下,從此便再也聞不到什麼味道。」他看著手裡的王不留行,唇邊浮起淡淡的苦笑,「想不到四十年過去了,卻又見著了。」
玉琪怔了片刻,忽然覺得其中的不對:「師父您的醫術這樣高超,您的師尊應該更加厲害,怎會不告訴你這其中衝撞的兩味藥材是什麼?」
慧理大師面上神色變幻了幾次,彷彿憶起了一樁極痛心的事,半晌方才歸於平靜,將那籃子里的王不留行盡數收在一個小小的木匣中,又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的矮櫃中,這才轉向她道:「罷啦,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你這小妮子倒是個聰明的,說吧,你來找老衲做什麼?」
玉琪被他說破心事,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扭捏道:「也沒有什麼事的……」只見慧理大師微微一笑,瞧著她不做聲。她被瞧得心裡發虛,想了想和石宣的相處情景,一時又覺甜蜜又覺憂傷,索性便直言道:「師父,玉琪有一事想請師父釋疑。」她當下也顧不得害羞,便將自己與石宣之間的事老老實實地都說了出來,從自己如何對他一見傾心,他又如何對自己始終淡淡的,雖說不上討厭,卻也不算上心。玉琪雖然堅信,只要自己真心對他,總有一天能打動他,可這麼久的時間了,卻也不見這座冰山融化。
她問慧理的問題也是心中最困惑的:「師父,宣哥哥他心中究竟有我嗎?如果他喜歡我,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如果他討厭我,為什麼我天天跟著他,也不見他厭煩?您是他的師父,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請您告訴玉琪,我該怎麼辦?」
慧理大師聞言微笑:「孩子,你心中早有答案,又為何要來問老衲?」
玉琪懵懵懂懂,好似抓到一絲光影,卻又瞧不甚明,她仰起頭,一雙黑眸明亮極了,卻是世人少有的純澈。慧理大師微微動容,輕聲道:「世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你心中有執念,宣兒何嘗沒有執念?都莫過於陷入苦厄,卻不知自救。」
「我知他心底有個人,」玉琪面色一白,低聲道,「他雖然不說,可他閑時常摩挲一隻玉蟬,目中也常有憂傷的影子。」她頓了頓,聲音越發小了,「我知道,我來晚了。我沒有道理爭奪宣哥哥心中的那個位置……」
慧理大師拿起手邊的木槌,輕輕在木魚上敲了一下,聲音輕亮,久久餘音不散。
「世人陷入自苦,不知自救,是世人的迷途。若有一個有緣人來渡,救人救己,對彼此都是功德。就好像這木槌和木魚,若不敲擊這一下,誰也不知它們能發出這等鳴聲。」
玉琪的雙眸霍然變亮:「師父,玉琪明白了。」許是慧理大師的話鼓舞了她,一時間她心中喜悅極了,整個人都有了神采。
慧理大師頗感欣慰,眼前的小女孩雖然稚嫩,可天性聰慧敏穎,竟不在石宣之下。他微微沉吟,忽然開言道:「老衲也教你一樣本事,不負你白白的叫了這麼多聲師父。」
玉琪面上一紅,趕忙搖手道:「我管您叫師父,是真心……真心……的敬佩您,可不是為了騙您的本事。」
慧理大師的目光如炬,在她面上打了個轉,卻哪裡看不透她小女兒的心事,只搖頭笑道:「不成,出家人總不能白白佔了這麼大個便宜的。這本領你學了有益無害,也許將來有用時,還能救命。宣兒那孩子,雖然聰明,到底太莽撞,又心有執念……」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玉琪聽他說的慎重,隱約覺得他說的這個本領應該與石宣也能有幫助,便來了興緻,認真道:「師父,弟子定會認真學的。」
說完,她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起頭來,慧理大師見她磕得虔誠,越發喜悅。玉琪一連磕了七八個,這次卻都是真心實意地磕得砰砰作響,只聽慧理大師道「足夠了」,方才直起身來。
初春陽光和煦,照在身上亦是暖暖的,宮中常愛在憑窗處設幾張小几,供人休歇。
「那件事你是怎麼想的?」陳太妃一手籠著朱漆描金龍鳳紋的手爐,一邊看著正在窗邊小己上習字的妹妹如意,只見妹妹圓潤的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肌膚充盈飽滿,年輕的臉龐上滿是青春的活氣。
如意手下微滯,便有一滴濃墨落在了紙上,很快便散漫開來。她握住格玉筆管,小聲道:「姐姐是指哪一樁?」
陳太妃斜覷著她,卻笑道:「就是上次與你說過的南陽王,你在宴席上也見過的。他年紀正當,生的俊雅瀟洒,也無婚配,與你正是良人……」她有心為妹妹做媒,越說越是高興,雙眉飛揚。可任她說得天花亂墜,如意也只悶頭不做聲。陳太妃便笑道,「可是小女兒怕羞?放心,有阿姐在,保管你稱心如意。你道阿姐不知,你是瞧上了那位南陽王的……」
可她話音未落,便被如意慌忙打斷:「姐姐,這件事休要再提。」陳太妃面露訝異,又瞥了瞥她桌上練了一半的字,帶了幾分探尋道:「你平日里是不喜練字的,這難道不是為了他?」宮人都知南陽王能雙手作書,可傲為一絕。如意神色慘淡,扔筆在地:「那我從此不練便是了。」陳太妃面上浮起薄薄怒色,低聲呵斥道:「前幾日與你說時還歡天喜地,如何今日就彆扭起來?」
如意越發含羞帶憤,雙淚滾落下來,抽泣道:「阿姐,我說不願,便是不願意的。」陳太妃怒道:「此事由不得你任性。」如意雖不回答,卻哭得越發哀切起來。
到底姊妹關心,陳太妃緩和了語氣,慢慢地道:「可是有人與你說了什麼?」如意越是默不作聲,陳太妃便越發證實心中猜測,冷聲道:「看來這長秋殿里多嘴多舌的宮人實在不少。」如意怕她遷怒旁人,忙道:「不是旁人說的。是南陽王心裡就沒有我這個人。姐姐,我想要的夫君,是心裡真心實意地對我好的。若南陽王瞧不上我,我……我也不稀罕嫁她。」
「說些什麼孩子話,」陳太妃啼笑皆非,耐著性子勸解道,「世上的姻緣有幾對是你情我願的,日子過得久了便也有了感情。傻妹妹,南陽王是萬里挑一的人才,你外甥年紀還小,江山做的不穩,宗室中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御座。陳家已經無人了,只有南陽王可做依靠,他若既是伯父又成姨夫,有了這親上加親的關係便萬無一失。」
如意本一直低頭抽泣,聽了這話冷不防抬頭直視著姐姐:「阿姐到底是在為妹妹挑夫婿,還是拿如意的終身大事做玦兒的墊腳石。」
陳太妃怫然而怒:「你休要不識好歹,此事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如意以袖掩面,頭也不回地疾奔而出。陳太妃怒意未平,拿起手邊茶盞猛地擲在地上,慌得門口侍立的宮人忙進來收拾。陳太妃也不說話,靜靜地低頭看著跪在地上收拾的宮人,半晌忽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芙蓉。」那宮人雖低著頭,可聲若黃鸝,嚦嚦婉轉動人。陳太妃微怔,倒未想到一個小宮人竟有這樣一副好嗓子,便道,「你抬起頭來。」
芙蓉微微抬首,她原本就生的不差,又愛調脂弄粉,更出落得楚楚動人。陳太妃頓時留了意,對她招手道:「你跪的近些,我有話問你。」芙蓉又驚又喜,膝行幾步跪到陳太妃足邊:「娘娘有何吩咐。」
冷不防忽地一個耳光抽了過來,陳太妃用上了十成力氣,打的她眼冒金星。芙蓉驚懼到極致,也不敢哭,捂住左頰惶恐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陳太妃似笑非笑,慢慢用帕子擦拭手掌:「你錯在何處?」
芙蓉仰著面獃獃地看著陳太妃,哪裡說得出話來。
如意一氣奔出殿外,直跑到花園裡,這才覺得心下略平靜些。她慢慢收了步,獃獃地看著花園裡凋零的花木,怔怔地綴下淚來。忽聽身後有人朗聲笑道:「雖是冬寒,花木未發,姑娘也不需這樣悲傷吧。」
如意麵上一紅,慌忙便轉過身去,小聲道:「你是什麼人,怎如此放肆,仔細我去告訴掖庭的吳黃門。」那人只看到她的背影,便當是個小宮女,也不以為意地笑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好意勸解你,你卻這樣恩將仇報。」如意卻覺他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好似在哪裡聽到過,她微微怔神,一時竟沒聽到他又說了句什麼。
「好意問你,你又不說話了。看來真是傻的。」卻是他又打趣道。
如意啐了一口,微微側過面來,嗔道:「晉王好沒正經。」
那男子正是晉王劉駟,他倒是愣住,正待仔細去看那女子,卻見那女子用一把紈扇遮住面,卻是沿著小徑匆匆而去,只是臨去時那微露的半張芙面,如驚鴻一瞥,他一時看得呆住。等美人走遠方才回過神來,頗有些自失地一笑,正待離去時,忽見草地里有一抹鵝黃,不由得彎腰拾了起來,卻是一塊綉帕,想是她跑的匆忙,不慎落下的。
「殿下。」小翠此時從偏殿而出,她如今已做婦人打扮,滿頭珠翠金釵,頗見華貴,只是雙眼卻是紅紅的,她面露疑色地望向如意走遠的方向,「殿下在瞧什麼?」
「無事,隨便看看,」晉王將帕子籠在袖中,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愛妃見到了小雲兒沒有?怎麼又哭了。」小翠把頭靠在晉王肩上,鬱郁道:「宮人們都不說小雲兒在哪裡,奴婢也不知道問誰。」
晉王不以為然:「傻丫頭,那不過是個奶娃娃罷了,連話也不會說,整日里只會哭鬧吃奶。你不過就抱了她兩天,怎麼就這樣茶不思飯不想的。」
他話音未落,便被小翠急切地打斷:「王爺休要這樣說,小雲兒又聰明又可愛,奴婢真心喜歡她。」
「你喜歡她什麼?」晉王望著她只是笑。小翠輕張薄唇,卻說不出來。晉王不免失笑:「罷了,你要是這麼喜歡孩子,咱們自己生一個就是了,何必巴巴地趕來看別人的。」小翠又羞又躁,垂著頭不敢看晉王,說道:「王爺又取笑翠兒。」晉王哈哈大笑,自是攜她出宮而去。
幾日前新帝繼位,陳修容已升做了太妃,不過抱著皇帝上了幾日朝,她的眉目間便能見幾分凌厲。此時見綺羅跪在地上,也不喚她起身,彷彿沒見到這個人一般,卻吩咐身旁人道:「芙蓉,你替哀家把五石散備來。」
綺羅微微訝異,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只見芙蓉極伶俐地應了一聲,不多時便步履輕快而來,她手裡捧著一個白瓷蓮花盤,一入殿中便有一種淡淡的香氣。芙蓉很嫻熟地將蓮花盤中的幾種研成的細末混在一支白玉小管中,又用羊乳兌入,再倒在一個金漆小碗中。陳太妃接過小碗,卻不忙著服用,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今日的羊乳怎又瞧著不鮮?」
長秋殿的飲食都是由長御掌管的,綺羅不得不回話道:「啟稟太後娘娘,這幾日天氣太寒,御園中飼的羊很少產奶。而長秋殿所需的羊奶又實在不少,膳房都是將羊乳窖在井底保鮮,可能不會如當日新產的羊乳那樣鮮甜。」
陳太妃還未開口,芙蓉卻搶著說道:「長御好會自辯,又推說什麼天冷,難道我偌大的上邽城裡還找不到幾隻下奶的羊羔來?我看定是底下的人偷偷拿去吃了喝了,才會這樣敷衍長秋殿。」
芙蓉心中對綺羅懷恨,此時趁機刁難發作她。綺羅忍氣吞聲道:「奴婢不敢怠慢太後娘娘。但是每日陛下所需酪盞雖只要三碗,卻是數十斤的上好羊奶才能練成。至於長秋殿中,光每日晨昏敷臉的玉羅霜、沐浴的瓊漿中新鮮羊乳的需量就超過百斤,至於酪盞、乳餅更是廢料,御膳房也是出於無法,才把冷窖過的羊乳拿來度葯。畢竟五石散中原無羊乳這一味,也不會影響藥效……」
她話音未落,便被芙蓉抓住話柄:「長御這是指責咱們長秋殿用得太多了?娘娘母儀天下,哺育陛下,何等辛苦操勞,一日又能用多少羊乳?長御卻說得好似長秋殿如何奢靡一樣。」果然,陳太妃聞言面色陰沉至極,狠狠地將手中金碗擲在地上,滾燙的羊乳濺的綺羅一身都是。芙蓉心中得意,挑撥道:「娘娘,您可彆氣壞身子,仔細讓那起子小人得意。」綺羅氣得渾身發抖,雙手握拳,指甲狠狠地掐入皮膚中,只道:「若娘娘對這個不滿意,奴婢再去取一碗新鮮的來。」
她越是這樣忍讓,芙蓉便越發覺得她是心虛,怎肯輕易放過她,見她連身上的衣裙也未換過,端著一碗新鮮的羊酪來了,又陰陽怪氣道:「原來御膳房還是有的嘛,就是娘娘的面子不夠大,還得長御親自去取。」綺羅忍著不還口,又取來蓮花盤,將其中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石鐘乳五味粉末各挑了指甲蓋大小,和在鮮羊乳中調勻了,這才端到陳太妃面前:「娘娘請服散。」
陳太妃也不接過,就著她的手飲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嗯」了一聲。宮中的碗盞本就燒得極薄,綺羅慌忙之下沒拿盞托,羊乳又是滾燙的,只端了一小會兒雙臂便已酸麻,指尖燙的發紅。
好不容易這碗五石散服下了,綺羅剛想起身,卻聽芙蓉適時道:「太後娘娘用了可還適宜?」綺羅無奈之下,只得繼續高高舉手端碗,以一種極彆扭的姿勢跪在一旁。
陳太妃眯著眼,懶懶地道:「嗯,近日裡乏的很,倒是晉王這個方子用了還算提神。晉王每日里搗鼓漢人這些東西,也真是奇妙的緊。」
「可不是嘛,」芙蓉諂媚道,「娘娘自從用了五石散的方子,嘖嘖,真是膚白如脂、瑩潔如玉,在奴婢這等肉眼凡胎看來,娘娘就好似神仙一般。」她諛詞如潮,一時卻也說不盡,好不容易等她恭維完了,綺羅方才小聲道:「若無別的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你去吧。」陳太妃眼也未睜,等綺羅退到殿門口,方才說道,「以後若無旁的事,少與如意混在一塊,她年紀輕,不知事,可我卻不是眼裡揉得了沙子的。」綺羅忍辱應了,眼見陳太妃無話,這才小步退下。
卻說綺羅一出殿,芙蓉一邊給陳太妃捶腿,一邊小聲道:「奴婢瞧著長御可不是和娘娘一條心的。」陳太妃淡淡道:「你懂什麼。」芙蓉眼珠一轉,說道:「奴婢的姑媽告訴過奴婢,這位呼延長御的來頭可大著呢,她從前在南陽王府住著時,奴婢服侍過她幾日,也不是個正經主子,卻一向眼高於頂,她眼裡怎會有娘娘。」
「你還知道什麼?」陳太妃好似漫不經心。
芙蓉越發來了勁頭:「從前在南陽王府的時候,王爺就對這位綺羅姑娘可上心的緊,連前頭的太后——不,是卜氏都親自上門去南陽王府探望過她。後來不知怎的她留在宮裡做了長御,南陽王也很少來瞧她,大抵就是過了新鮮吧。」她話說的刻薄,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股嫉恨的神情來。陳太妃看在眼裡:「你不太喜歡她?」芙蓉並不是笨人,笑道:「奴婢哪有什麼好惡,只是瞧不慣她仗著有人撐腰,不把娘娘放在眼裡。」
「你倒是個忠心的。」陳太妃點了點頭,又道,「你在長秋殿這麼久了,可見她和南陽王還有什麼來往?」
「好似沒有,」芙蓉回想了一會兒,眼見陳太妃面色發沉,心裡害怕,忙道,「不,奴婢想起來了,有一次,是在殿外。奴婢瞧得不仔細,隱約見著是長御不知怎麼腳崴了,本來是陳姑娘扶著她,後來南陽王來了,陳姑娘便走了。」陳太妃凝神半晌,咬牙道:「如意是個老實孩子,難怪她不肯應婚。果然是這賤人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