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慶宮春
中山王府自失火后,依原樣又重修了一座王府,規模何止數倍於從前,可殿閣樓檯布置如舊,若是故人來訪,自是能尋出幾分不尋常。眾人已得了旨意,中山王石虎早已攜了部從在門外跪候,此時天氣剛剛轉熱,一到中午蟬鳴不止,更惹暑意。眾人身著厚重漢裝,在門外跪的久了,便覺汗濕重衣,偏生天子面前不得失儀,眾人跪著紋絲不動,內心卻早已叫苦不迭。
不知疲憊的蟬鳴聲忽地晏了,卻是禮樂齊鳴。眾人心頭一震,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卻覺面前塵土飛揚,竟是儀仗在府門外停駐了。
石宣登基后還是第一次來中山王府,雖是簡服出行,仍舊帶了侍從校尉,此時他下了御輦,卻是握住了跪在最前的石虎的手,笑道:「叔父乃國之柱石,不須多禮。」石虎順勢而起,竟笑道:「老臣年老力衰,是跪不得了。」石宣身後的校尉們人人面露異色,偏偏石宣似是毫無察覺,俯身抱起了一旁的一個兩三歲的孩童,笑道:「這是璲兒吧,如今已這樣大了。」
石璲今年已有兩歲半了,正是咿呀學語童言無忌之時,他一邊咬著白胖的手指,一邊好奇地打量著石宣,忽然伸手去揭石宣面上的金面具,口中咯咯笑道:「駕……駕……」
雖是無知孩童,但天子如何能受辱?石宣身後的侍從臣子激憤萬分,而帶石璲的乳娘亦嚇得面色煞白,連聲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石虎亦厲聲呵斥道:「璲兒,不得無禮。」口中說的雖嚴厲,可一雙鷹般的眸子卻是緊盯著兒子的,唯恐有半點閃失。石宣瞧在眼裡,淡淡一笑便將石璲遞還給她的乳娘,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唾沫:「稚子無知,虎叔何必放在心上。」石虎又厲聲訓斥了那戰戰兢兢的乳娘幾句,這才回頭說道:「多謝陛下寬宏。」
眾人進了中山王府,便先向正堂而去,裡面早已備好席面,俱是豐美佳肴,鷺鷥餅、日月柱、荔枝肉、天喜黃芽……一時琳琅滿目,也不一一數盡。宮中內侍先拿銀箸每樣都一一嘗過,這才點頭。
櫻桃坐在廂房中枯等了一炷香,眼見著茶盞見底,也無人來招呼,便起身四處走動,一眼卻瞥見廂房的案台上浮灰堆積,卻有幾本冊頁散落其中,頁角泛黃,隱約露出幾個熟悉而雋秀的字來。她正待拿起細看,忽聽外面門杼輕響,她心中又驚又喜,趕忙垂首而立,半晌卻不聞人聲。她抬頭看時,只見佛圖澄站在面前,一抹失望之色便無法隱藏:「怎會是大師?」
佛圖澄眸光一閃:「你可想好了?」櫻桃低頭不語。佛圖澄微微皺眉,不悅道:「修行在個人,小冉將軍為你作保,老衲已將你引入門中,你何必還做他想?」
櫻桃聲音裡帶了哽咽:「到底與當今聖上有緣,讓我怎能甘願,只求大師今日幫我了結這一痴願。」佛圖澄長嘆道:「罷了,痴兒。合該你命中有次波折,本是九天金鳳的貴命,偏要做只撲燈投火的飛蛾,幫你也無不可,只是日後休要後悔。」櫻桃大喜過望,擦淚道:「奴婢肝腦塗地,也難報答大師的深恩。」
佛圖澄嘆息而出,不久便有宮娥來引櫻桃去內室,先換了中山王府的侍婢衣裙,那宮娥又要為她簪發,櫻桃搖頭道:「不須了。」她這一頭長發烏黑油亮,最是自得,便取了點桂花頭油細細抹過,果然越發增添容色。對著銅鏡,她鬆鬆綰了個墜馬髻,也不飾珠玉,只在發邊斜斜簪了一枝玉蘭。宮娥驚道:「這恐怕不妥。」櫻桃轉眸間自有一股威嚴態度:「誰又敢說什麼?」那宮娥果然不敢言語。櫻桃在容貌上頗是自負的,粉黛一概不取,口脂點了指蓋大小的一絳,對鏡再照,果然清麗異常。可她眉間郁色一轉,略是遲疑片刻,還是在兩鬢貼了飛黃。
且說等到席上歌舞暫歇,石虎便道:「今日有一道菜式極稀罕的,臣不敢藏私,還請陛下品評。」說罷一拍手,自有侍女們端了小鍋列隊而來,走在最前的女子身姿婀娜,尤其是那一頭烏黑長發綰成的墜馬髻格外引人注目。石虎微微一笑,只道:「燕窩原也是宮中用的,只是這廚子是從南方來,他有手天泉滾新燕的絕活。」石宣不免奇道:「何謂天泉滾新燕。」
石虎如數家珍:「每鍋只取官燕二兩,先用建康玄武湖的天泉水燒滾了泡開。再用銀針挑去燕窩中的黑絲。這廚子還有一鍋高湯,卻是用嫩雞湯、鮮火腿佐以新蘑滾過的,把高湯澆在燕窩上,便得極清淡的一碗,喚作天泉滾新燕,傳說建康城裡的司馬老兒最愛這個。」
櫻桃屏氣凝神地站在石宣身邊,端著石鍋的手心早已沁出汗來。此時站得近了,能見石宣俊朗的眉目如舊,唯有眉心隱隱籠了層黑色。她心神微動,手便有些不穩。好不容易穩住了呼吸,小心將那鍋蓋掀開,卻見石宣果然向小鍋中望了望,贊道:「湯成玉色,果然不凡。宮裡做燕窩愛用羊酪,未免過膻。哪有清湯以柔配柔來的適宜。」卻是一眼也沒看向櫻桃。
石虎點頭道:「正是如此,加羊酪太過於腥膻。至於民間酒肆,以雞絲江珧柱入燕窩,粗物滿碗,實在如真乞兒賣富,越發露了貧相。」
兩人說的是吃食,可石虎的目光還是掠過了一旁捧鍋的櫻桃,他略是一怔,似是有點詫異。櫻桃心中一涼,自己站了這麼久,連石虎都瞧見自己,可石宣卻看也沒看一眼,那定是一點也沒放心上了。她到底不甘心,一狠心悄悄地從裙底伸足絆了一下身旁的侍女,那小侍女果然沒有防備,手裡端著的熱鍋一斜,卻是兜臉就往席上潑去。站在不遠處的眾黃門驚慌失措,慌忙撲過來又哪裡來得及。石虎應變奇速,立刻閃身擋在石宣面前,堪堪伸手接住那熱鍋,這石鍋何等滾燙,又濺出大半湯汁,石虎雙手燙的通紅,可他好像渾不在意,穩穩地將石鍋放在桌案上。
「快傳太醫來。」石宣何等動容,適才的一點不快早已煙消雲散,他趕忙扶住石虎,見太醫替石虎上了葯,又用絹帛包起,又問道,「中山王的手可有事?」
太醫皺眉道:「不算大礙,只是王爺這些時日是摸不得刀劍了。」
習武之人,向來刀劍不離手,石虎戎馬多年,武功更從未放下過半日。眾人皆是震驚,石虎手下大將桃豹第一個便怒道:「還不快將這賤婢拖出去杖死。」
那小侍女唬得面色煞白,偷偷覷了櫻桃一眼,不敢道出實情,只跪泣道:「奴婢死罪。」櫻桃方知惹出禍來,面色蒼白極了。而那小侍女害怕的渾身發抖,幾乎暈厥過去。
石虎默然不語,好似在聽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反倒是石宣面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猶豫道:「朕並沒有受傷,叔父也只是小礙,何必弄出了人命,反而不美。」郭殷覷了覷石虎,見他擺了擺手,便悄悄地命人拖了那小侍女下去。石虎至此方道:「是臣準備不周,有失教之過,臣願受罰。」石宣目中含淚,似是感動萬分,輕輕扶住他的右臂,嘆道:「叔父忠心可鑒。」石虎亦是頗受感動,眼眶一紅,道:「陛下賢明,臣願肝腦塗地。」君臣惺惺相惜,自是不在話下。
臨到天色漸暮,主賓歡暢融融,具是和睦之氣。石虎親自送駕至門外,石宣忽地轉身道:「聽說徐光徐大人因修私宅的小事被御史彈劾,畢竟小過不掩大節,如今廷鞫未行,不若留中吧。叔父以為如何?」石虎眨了眨眼,彷彿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此事,遲疑道:「此事倒未聽說,容臣去查問一二。」石宣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有勞叔父了。」
目送著石宣的御輦遠去,石虎立而未動,倒是郭殷皺眉在旁道:「臣讓人守了月余,才抓到那徐老兒這一樁錯處,若放了他豈不可惜?」石虎冷聲道:「陛下之言,如之奈何。」郭殷咽了口唾沫,哪裡甘心,又道:「陛下性狡,卻多有婦人之仁。」說著他瞥了瞥石虎包紮好的雙手,似想說什麼,到底沒有說下去。
石虎心中如明鏡一樣,「哼」了一聲,半晌方道:「棘奴今日怎麼沒來?」
棘奴是冉閔小字,軍中弟兄多以此相稱。桃豹此時跟了過來,聞言便怒道:「他這幾日忙著把他妹子送進宮裡去待選,哪還有工夫過來。」
「玉琪要入宮?」石虎果然留了意。
郭殷咳了一聲,低聲道:「陛下登基,太後主持選后,國舅的女兒,夔老將軍的孫女都有意入宮,臣便擅作主張,讓棘奴送妹子去待選,還請王爺恕罪。」
桃豹聽說是他的主意,頓時火冒三丈。他生性粗豪,心思也淺,都顯在臉上。本就面黑如碳,此時更氣惱的面色如鍋底一般,卻是一擼衣袖便要教訓他:「原來是你這小子的餿主意。」他是個粗直漢子,暗慕玉琪多年,軍中早已皆知,此時哪能不怒。石虎抬手止住他,卻道:「此事郭殷辦的好。」桃豹豹眼環睜,瞠目半晌,忽地一甩衣袖,仰頭而去。
郭殷心念甫動,小心翼翼地覷著石虎的面色,斟酌道:「想不到徐老兒在陛下面前竟這樣有分量,彈劾的摺子第一日呈上,連國舅程遐也為他說情。」他不提程遐倒罷,石虎聞言眸色驟深,便道:「車騎將軍夔安的府上在何處?」郭殷一怔:「王爺這是要……」
「與我備馬,孤要去見見夔老將軍。」
徐光一案到底掀起了軒然大波,從最初彈劾徐光家人佔用私田,不過短短數日,奏摺如雪花般堆積,徐太夫人鬱鬱而終,徐光便告了丁憂,賦閑在家僅三日,其子徐誠、徐鳴盡皆被鎖拿下獄。太尉程遐與徐光交好,自是儘力為其奔走,到了五月間,程遐亦受其牽連,被迫去職,本打算送入宮中待選的女兒也因被此事擱置了起來。
然而此事如一枚石子投入湖中,卻有波瀾迭起、愈演愈烈之勢。縱然石宣在朝堂之上努力為程遐開脫,但石虎出人意料的姿態強硬,先使人將徐、程下了廷尉,又將兩府都抄沒。至此,煌煌一時的太尉府只顯赫了不過百日,便成一片死寂。
洛陽巨變傳至上邽,滿朝卻是振奮,不少老臣指出洛陽君臣離心,大禍便在眼前,正是江山復祚之時。這種思歸長安的情緒從朝野迅速瀰漫至民間。
到了六月中,果真要遷都回長安了。
臨遷宮前的一夜,陳太妃假意把綺羅召到長秋殿里,好言撫慰道:「在上邽日久,今晚臨行宮宴,你也不必在哀家身邊侍候,便好好松乏松伐就是了,無事就不要出來了。」綺羅心知她嫌自己礙眼,也不多分辯,自是回房內閉了門看書。
今晚劉胤本來心情極是舒暢了,忙了幾個月,終於要遷宮回長安了,朝堂上見到眾臣中不少人老淚縱橫的模樣,他滿心都是暢快的,只覺躊躇滿志。可還是有人不讓他暢快,他目光在席上逡巡了幾圈,都沒有找到那張熟悉的面容,他心下微微詫異,目光一掃,正要找謝燁過來問話,冷不防卻聽陳太妃極溫和的聲氣道:「皇叔近日事忙,皇帝可是十分想念您的。」劉胤微微一怔,抬頭笑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陳太妃將皇帝摟在懷中緊了緊,皮笑肉不笑地道:「明日就要遷回長安了,三軍可是齊備了?」
「事事齊備。」
「哦?」陳太妃的聲調微微揚起,「哀家可是聽說,若是金虎符不在,便是調令不了大軍的。」她略頓了頓,又道,「哀家也不懂這些的。只是昔年聽先帝說過一句話,見虎符如見朕躬,也不知是也不是。」
「這話的確是有的,」劉胤頭皮一麻,只得回道,「自從先帝駕崩,臣多方尋找,實在找不到當年的金虎符。如今大軍齊備,只能從權,還望太妃娘娘包容。」
陳太妃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別的倒也無妨,就怕這要緊的東西落在石逆手中,那就不好了。」
劉胤心頭一緊,趕忙道:「這是萬萬不會的。」
「皇叔便能打保票?」陳太妃嘴角釀起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是如今真有石逆的探子混了進來呢?」
劉胤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時離了席,徑自往長秋殿後的一欄碧色琉璃瓦的廡房而去,這邊的路徑他近來是走熟了的,綺羅就住在靠右數的第三間,門口蒙著一層青帷布——她生性最愛潔,這帷布也是要天天洗的,唯恐沾上了灰塵。
到了約莫天黑,隱約聽得外面鼓樂聲起了,綺羅手裡拿著一卷經文看得心不在焉,滿心都是外面的情景,一時想著劉胤這個時辰該入宮了吧,不知道今晚又坐在什麼地方,會不會讓他喝多了酒。她心神不寧地枯坐了一會兒,一垂頭見經書早掉在了地上,心下微羞,忙俯身去撿書,剛剛彎下了身子,忽然看到一雙平金黑靴立在自己面前。她微微一怔,循著靴子仰起頭,卻見到了極熟悉的那張臉。
「怎麼今晚不去太妃身邊侍候,卻在這裡躲著。」
門口的紗幔被風微微吹起,露出一截天青的寬袖。劉胤從門外緩步而入,碧眸中隱了情緒,語聲卻不減往日的淡定。
綺羅雙眉一挑,似是驚詫他的態度:「怎了,前面可是出事了?」
劉胤微微頷首,卻對聞聲而來的玉縷道:「你先到外面去守著,這裡不用你服侍了。」玉縷帶著滿臉的擔心,忙躬身掩好門退了下去。
屋裡再無第三個人在,明明是極熟悉的人,不知為何此時只覺神色里都是陌生的。綺羅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麼,忽被他打斷。
「出事?你倒是真的很盼著出事?」
「這?從何說起?」綺羅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一時竟不敢置信,忽而見他臉色發紅,口氣中帶著一點醉意,她霍然醒悟:「你是喝酒了?」說著,便欲起身為他倒杯茶水。
誰知劉胤冷笑一聲,忽地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在她面前一晃:「你不會不認得這是什麼吧?」
綺羅看清那東西,臉上一白,不自覺地就向胸口摸去,卻是摸了個空。
她怎會認不出,那是石宣送她的楚王府的函文,有此文書在手,天下只要是石趙的守軍,都不會對她有所阻攔。
可她一次都沒有用過,只是收在身邊,為何會被他拿去了?
劉胤看著她的面色,心中已是明了,越發冷笑道:「你若不是石勒派來的內奸,怎會有她親手書寫的密囑你偷兵符的信函,你還貼身藏著,我倒是個傻子,值當是你也有秘密要保留,還從不肯多問你一聲。」
「這怎麼可能,那只是過關的文書啊。」綺羅不敢置信地抬頭望他,卻見他笑容冰冷,手指一張,那信箋輕飄飄地落在她面前,上面的字一覽無餘,卻真是一道石勒親筆所書的密信,囑託受信的密使「伺機而動,竊取劉氏用兵金虎符,指日送往洛陽。」
綺羅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信件。當日阿霖交給她的時候,曾經當面打開看過,就是一張普通的路引文書,上面還用了石虎的私印,幾時被掉包成了什麼密信!她氣得雙頰發紅:「這不是我身上那封文書!」
「那你身上的文書又是什麼?」劉胤鮮見這樣咄咄逼人,「你倒是說來聽聽。」
「是石宣給我的一張路引。」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與他對視去,卻見他眸里是冰冷的,生疏的,甚至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疑色。她心下竟有幾分惶恐,「你別誤會,我……我不是有意……」
「他給你一張路引?」劉胤竟是有些玩味的嘴角抹起一絲笑意,「洛陽局勢混亂,他剛剛登基即位,竟還有閑心給你寫張路引,讓你在兵荒馬亂中通行自如?」
這下綺羅總算知道什麼是百口莫辯了,她慌忙解釋道:「不,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洛陽還風平浪靜,石勒對他也很寵信,他若想弄張路引給我,是輕而易舉的事。他是因為……」她忽然澀住,一時躊躇不知如何開口。她該怎樣解釋,石宣會給她一張路引?從前她與石宣的事,她可隻字未向劉胤提過,如今倉促說起,他會信嗎?
「你怎麼不說下去了,為什麼會給你這張路引?」
「當日的事太過於複雜,你聽我慢慢跟你解釋好不好,」綺羅心下發慌,忽地,她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件事,「對了,那張路引是我離開時,石宣托阿霖給我的。阿霖親眼見過,你要是不信,可以讓人去洛陽問阿霖,她定會證明我的清白。」
劉胤面色微有遲疑,瞧著她的目光中果有幾分將信將疑。綺羅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你我認識這麼多年,你真不信我嗎?你就算信不過我,難道你還信不過阿霖嗎?她可是你的妹妹,她怎麼會騙你?」
綺羅的語速又快又急,一雙星眸睜大瞭望向劉胤,濃密的長睫亦是輕輕抖動,好似風中撲火的飛蛾。明明是嬌俏可人的佳人,魂牽夢縈的心上人,可看在劉胤眼中,竟忽添了幾分可怖,他後退一步,避開她的目光,聲音仍是冰冷又刻板的:「這封信的事,我會遣人去洛陽問過阿霖,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倒罷了,若你是騙我的,我定不會饒你。」
綺羅吐了口氣,喜道:「只要你派人去問,阿霖一定會證明我的清白。」說著,她向著劉胤靠近幾步,想去牽他衣袖。
「你真要我派人去問阿霖?」劉胤眸中光芒一閃,猛地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手,卻盯著她道:「阿霖死了。你竟還忍心讓她為你作保?」
「阿霖死了?」這消息好像晴天霹靂,一下子劈中了綺羅,她後退幾步,喃喃道:「怎麼可能,她很得石虎的寵愛,又生了孩子,她怎麼會死了?」
「你這狡猾的女人,」此時她的驚詫落在劉胤眼中卻全都成了偽裝,他厭惡道,「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綺羅雙肩微顫,低聲道:「實情不是如此,我確實不知阿霖的死訊,不然也決計不敢用此事來證明。」她雙目望向劉胤,低聲道,「我從離開了洛陽,便再也沒有了阿霖的消息。當日在洛陽的事,我不想再提,但我絕不是石宣的探子,請你務必要信我。」
「你不是石宣的探子,他當年為何會放你回長安?」劉胤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咄咄逼人地問道,「你和阿霖、貞樂一起去洛陽,還有鄭頎的女兒與你們一路,為什麼她們都沒有回來,只有你能逍遙自在地回來?」
綺羅一時站立不住,腦中嗡嗡作響。她該怎麼說,是因為在路上她與阿霖調換了身份,才讓自己免過一劫,還是說因為石宣的照顧,才讓她一次次化險為夷。她確實說不清了,阿霖被石虎納為姬妾,貞樂遠嫁東夷,只有她安然無恙、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哪怕面前的那封信是作偽的,就算是她拿出了真的那封路引,她也解釋不清這其中的緣故。她只覺自己掉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中,雙唇發抖,顫聲道:「不,不是這樣。我不是石宣的探子,不是……從來不是……」
「住口!」劉胤喝止了她未說完的話,看都不看她一眼,語聲中十足的厭惡,「你滿口謊言,我不想再聽你說半個字!」綺羅聞聲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暗夜中,她抬頭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你真的如此看我?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一個滿口謊言、陰險狡猾的女子?」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雖未說話,可那緊抿的薄唇,和皺起的眉頭,分明已出賣了他的內心。
心下一涼。
她衝口就想說出她是昭武皇帝的血脈,呼延皇后的女兒,所以劉曜才會讓她管自己叫五叔,才會信任她交付給她一切。所以她才會機緣巧合地攪入這些事情中去,可她什麼都不能說,若說出來,她就不再是呼延綺羅。所有人都死去了,沒有人能證明她的話,說出來不過是個更大的笑話罷了。
她低下頭,只覺胸中氣血翻滾。強行按捺著身體的不適,但喉頭一甜,到底嘔出一口血來。
噴薄在素白的裙裾上,星星點點,好似暗夜中一抹灼眼的火焰。
劉胤好似錯愕又驚詫,便想過去扶她,但手指微微動了動,足下卻沒有挪步。綺羅瞧在眼裡,心底更冰,無力地後退了幾步,卻是站到了離他數步遠外。
「南陽王請回吧。」
她咬了咬牙,卻把聲音壓低,嘴角竟然還是掛著微笑的,只有唇上的一絲血色有些刺目:「不要為我這樣陰險狡猾的女子拖累了您的英明聲名。」
劉胤卻轉身而走,只拋下一句冷酷無情的話:「今日姑且饒你性命,不過是太妃娘娘仁慈,執意為你作保,還肯把你留在宮中。若非如此,此事只要傳言出去,就憑你是石趙探子之事,就是死罪。你可有半分長進?仔細想想吧!」
轉身的剎那,她瞳孔深處倒映出他的影子:銀線滾雲龍紋的精緻衣裾竟然連一絲漣漪也未起。她有些自失地轉過頭,此時方覺得眉心發寒——明明是初伏夏日,竟是驀低平地生了寒意。
夜幕低垂,未央宮內重帷遮掩,只有殿角零星燈火映照,便顯得水墨金磚地越發深重黑沉,人的腳步落在上面連一點聲都透不出。綺羅從未央宮外過,老遠便瞧見殿外白紗籠著的孝燈卻是撤了,正在換一水的紅色錦綢的宮燈。中侍常樂站在階下,尖著公鴨嗓子急道:「哎呀,手腳可輕些,可不容你們這些作死的笨手笨腳,錦綢最是怕火的,要是燒個黑點仔細就剝了你們的皮。」他一邊喊著,一邊卻側目望見綺羅,忙彎腰賠笑道:「呼延長御,這是要往殿里去?」綺羅還沒答話,卻見他湊近幾步在自己耳邊道:「如意姑娘在裡面,太妃娘娘心緒不好,可別趕這時辰進去觸霉頭。」
這卻是有意賣好了,綺羅很承他的請,便道:「也無什麼要緊的事,我晚些再進去。」
自打那日事後,宮裡也沒人提起,就連陳太妃對她也是以前的樣子,可她明顯就能感覺到周圍的人對她有些變了。不過她也不在意的,總之也沒有把宮裡當做長久立足的地方,她收好了東西跟著眾宮人一同回了長安,這一路上倒也太平的緊,唯有遠遠地在路邊瞧見過他一次,不過兩人都沒招呼,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垂著頭看著地下的塵土,一滴滴珠淚落在塵埃里,很快便看不到了。
既然無事,綺羅便也仰頭在階下望著他們換宮燈,一邊聽著常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些宮燈都是從庫里翻出來的,原本一直都堆在庫中,這幾日也不知怎麼了,太妃娘娘突然要都換上,說是沖沖喜氣。」綺羅心念一動,留神望去,只見那每盞宮燈底端都用金絲玉線綉著「未央」的字樣。
她正望著出神,忽聽身旁有人喚她:「呼延長御。」綺羅回過頭去,卻見小翠身著一襲碧色綢錦衣裙,蹁躚琇衽如鳳翼輕斂,牙白的底裙上透出茜色的薔薇花紋,腰間抹一條絳銀的綢帶。果然是人靠衣裝,她這身裝束俏生生地站在玉階下,倒頗有幾分出塵之態。唯有輕執紈扇的那隻縴手到底是常年做過活的,略顯得粗糙了些,此時瞧起來便有幾分不襯。
一旁的黃門笑彎了眉眼,迎過去道:「您今日得空來了。」小翠如今跟隨晉王,雖沒有位分,但氣派便不同往日,見了常樂也不過一點頭,卻對綺羅道:「綺羅長御如今還在未央殿?」綺羅道:「是。」
小翠眉目間的郁色一閃而過,顰眉道:「長御何等身份的人,何須久為奴婢?娘娘怕是疏忽了,既然已回長安,妾見娘娘時自當為姐姐說情。」綺羅一時倒不知該說甚好,卻見未央宮正殿的門忽地開了,如意急急忙忙地從殿內奔了出來,面上略浮著淚光。她見到殿外的人也不招呼,竟是抹著淚便跑遠了。小翠望了眼如意的背影,半晌方才轉過頭來,略抬了抬頭,低聲道:「還請長御引路。」
等進了大殿,小翠上前問過安,循例把禮單呈上,說道:「過幾日是太妃千秋,我們晉王著實費了一番心意,尋到了幾樣稀罕玩意兒給娘娘添壽。」綺羅站在一旁瞥了眼朱紅的禮單,一概都是在燙金的箋紙上用硃筆描過的,可見小翠這些日子著實長進不少。
再看內容更是不菲,抬首便寫著三尺高的東海珊瑚樹兩株、明珠九鳳冠一頂、金鑲水晶珠花數十支,僅這幾樣便是極難得了,更有彩帛綢錦、碧玉金銀無數,一時琳琅滿目,不在話下。可陳太妃只是略瞧了一眼,倒是淡淡地道:「晉王在京中盤桓已久,怎還不歸封地?」
這話便有些重了,小翠忙跪在地上,已是紅了眼眶,急忙道:「奴婢身在內院中,哪知朝廷的事。想來我們王爺一心輔佐聖上,此心日月可鑒。」陳太妃哼了一聲:「以後無事也不必常入宮來。」小翠伏地叩頭,哪敢接話。
瞧她可憐巴巴的樣子,陳太妃也嘆了口氣,又道:「你到底是從哀家宮裡出去的人,雖然出身低了些,卻是帶著未央宮的體面。」說到這裡,她略作沉吟,又轉頭望向綺羅道,「晉王府里如今可有妃嬪的?」小翠心口一熱,轉過頭去眼巴巴地望著綺羅。綺羅默然片刻,低聲回道:「並無妃嬪。」可她還是忍不住抬頭望向陳太妃,陳太妃避開她的目光,只點頭道:「翠兒也是個曉事的,既然入了晉王府,未央宮的體面萬不可失了。就晉個位分,先做個掌事娘子,日後若真是個好的,就是封個側妃也不在話下。」
小翠一時喜出望外,伏地跪泣道:「奴婢……奴婢萬死難報答娘娘的深恩。」綺羅從心底嘆了口氣,忽然腦中浮現出適才如意掩面哭泣的樣子,心下更是唏噓。陳太妃似乎極倦,只敲打了小翠幾句,便讓她退了下去。綺羅送小翠一直到清明門口,心裡到底有些意難平,幾次想說話但瞧著小翠歡天喜地的神情,還是欲言又止了。她站在宮門口遠遠望著小翠的背影離開,這才回去。如意早在屋裡等了她多時,此時見她進來,便衝過來扯著她的衣袖焦急地問道:「聽說今日晉王府有人入宮來,我姐姐說些什麼了?」
「封了翠兒做掌事娘子。」綺羅嘆了口氣,還是如實告訴了她,「太妃娘娘還說,讓晉王以後無事也不要入宮來,早早回封地去就藩是要緊。」如意睜大雙眼,目中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綺羅不忍見她如此,柔聲道:「總歸只是個掌事娘子,橫豎出身還在那裡。晉王這樣的年紀,府里也該有個人管事的。」
「阿姐竟然如此對我!」如意美麗的杏眼中滾下淚來,一時珠淚漣漣,「她便是想逼著我認命,逼我去嫁我不想嫁的人。我不願,我不願。」她忽地住口,怔怔地看著綺羅,忽地生出點希望來,脫口道,「你也不願我去嫁南陽王對嗎?我明明瞧見你們……」
「是,我不願你嫁他。」綺羅截斷她的話,說道,「但這件事與我和他都沒關係。就算不是他,也不會是晉王的。太妃娘娘的心意你該瞧明白了,她萬萬不會允你嫁給晉王。」
「姐姐為何不願讓我嫁給晉王。」如意憤憤地道,「她是我親姊,她明明知道我與晉王是真心相愛。」
「你們已是真心相愛了?」綺羅忍不住打趣她。如意淚水還掛在臉上,卻紅著臉扭過身子,半晌才聲若蚊蚋:「是,我真心待他。我信他亦是真心待我。」
綺羅有些錯愕:「你們認識才多久?便信他真心如此?」
如意的神情卻很堅定,點頭道:「我就是信他的。」提起晉王劉駟,她的神情頓時柔和起來,俏麗的面上浮起一絲羞澀,「從我第一次遇到他,就認定了他。他也是這樣說,定會非我不娶。可現在姐姐這樣逼迫我們,等他回了封地,我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說著,她的淚水又湧出眼眶。也難怪她難受,小翠雖是侍婢,可若封了掌事娘子,便算是有名分的妾室。匈奴人最重正妻,哪有妻室不入先納妾的道理,尋常但凡有點身份的匈奴貴女怕是都不會嫁去了,更何況尊貴無比的太妃胞妹,皇帝的姨母,這便是斷了她的去路。
聽著她的話,綺羅有些出神,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心房,卻又一閃而逝。她心下感動,說道:「你若想見他一面,我可以幫你。」
「當真?」如意眸中閃過一絲狂喜,太妃的旨意誰敢違抗,她原以為此生都難與那人相見,卻想不到綺羅又為她重燃了一絲希望。
綺羅慎重地點點頭:「我一定儘力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