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鐵狴犴

30.鐵狴犴

說要幫如意去見晉王一面,可如今太妃的口諭傳遍宮內,誰人又敢違抗?綺羅苦思半日,還是讓玉縷遞信去晉王府。玉縷很是遲疑:「陳姑娘是太妃的親妹子,做出什麼事來自有太妃娘娘為她做主。可您的身份不同,真要這樣冒險?」綺羅懇切望著她道:「我只是不想讓一對有情人含恨遠別。」玉縷嘆氣應了,等她回來時,卻已是四更天。她剛一進屋,身子便向前一傾,趕忙撐住了椅子,卻是連站都站立不穩。綺羅慌忙扶住她,瞧她一張俏臉都是雪白的,額上冷汗涔涔,又心疼又著急道:「怎麼弄成這個模樣?」

「奴婢不礙事的。」玉縷咬牙坐下,慢慢道出原委。卻原來她出宮本很順遂,可回宮時卻不知怎的被芙蓉撞了個正著,芙蓉存心發落她,捉了她犯了宵禁的錯處逼著她在宮門口長跪,若不是後來值守的校尉是從前南陽王府的故人,她恐怕天明都不能脫身。

可玉縷卻說得輕描淡寫,三言兩語便帶過了,又從懷中摸出令牌遞給綺羅,輕聲道:「姑娘,這出城的令牌是回來的時候謝統領給的,但現在宮門已經下鑰了,芙蓉存心要盯咱們的錯處,這會兒如何能送陳姑娘出宮去?」綺羅尚不明所以,問道:「出宮也需有令牌?」

玉縷點頭道:「宮門除了把守的侍衛,每日還有四班小黃門輪換值守。奴婢也算是宮裡得臉的宮人,時常出入內廷,只需在黃門令那通報一聲便能出去。可如意姑娘卻不同於奴婢宮人,她若要出宮,拿不到未央宮的牙牌怎能出去。」綺羅大是著急:「未央宮的牙牌在何處可以拿到?」玉縷偏著頭想了想:「過去是宋良人收著的,如今怕是交在她侄女芙蓉那裡。」

綺羅沉思半晌,咬牙道:「我去找她。」玉縷擔心地瞧著她,一咬牙便要強撐著起身,說道:「要不奴婢再去跑一趟?」綺羅忙將她摁住,目光掃過她通紅的膝蓋,眼圈頓時紅了:「不可,你現在去找如意,讓她收拾好東西,我拿到牙牌就去找你們。」

今夜最得意的人莫過於芙蓉,原也是湊巧,她夜裡睡不著想出去透透氣,誰知道竟然看到未央宮後殿閃過一個人影。芙蓉本就目力頗好,站在暗處很快便看清那人是玉縷。她暗叫一聲僥倖,也不聲張,卻偷偷跟在玉縷後面,一路跟到南宮門,見玉縷遞了腰牌準備出宮去。

芙蓉原本想叫人來,但轉念一想,此時若抓住她,仔細這小蹄子要耍賴不認賬。她也當真有耐性,竟然耐住夜裡的寒風,耐心地在宮門的北檐閣的廊柱旁等了起來,等了小半個時辰,芙蓉險些要沒耐心了,卻見玉縷竟又回來了。這次她可不會客氣,得意揚揚地沖了出來大聲叫嚷,喊來了值守的小黃門,當面直斥玉縷犯了宮規竟敢下鑰出宮。

玉縷被她逮了正著,只得自認倒霉,一聲不吭地跪在宮門口。芙蓉心中大是暢快,打量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玉縷幾眼,心道:「玉縷平日里不是牙尖齒利的很,今日怎麼這樣老實?莫非是還做了什麼說不得的事?」她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退後幾步看了玉縷幾眼,越看越是起疑。玉縷不過是區區一個小宮女,有什麼事得深夜出宮去?定是有人指使她的,這簡直不用想,除了綺羅,還有誰能差使的動玉縷?可綺羅又要她去哪裡呢?她忽然回想起姑母宋良人告訴她的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道:「僥倖,僥倖!竟讓我捉到了這樣一樁大事。我若是去告訴太妃娘娘,便是人贓並獲。到時候看那個綺羅還囂張什麼!」

芙蓉心裡打定主意,趕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向未央宮趕去,一心要揭發這樁天大的事。她在宮中本就路明道熟,興沖沖地趕到未央宮的西廂房外——這正是回長安后陳太妃的住處,只是此時裡面黑漆漆的,卻連值夜的燈燭都沒有點。芙蓉心裡略有詫異,暗道這值夜的宮人都去哪躲懶了?她雖然不負責寢夜的差事,卻也知道西廂房夜裡是不能少過四個陪值宮人的。這又算是綺羅的一樁錯處了,芙蓉心裡暗道。

她正尋思著,腳步便慢了,心裡倒有點沒主意——若是有值守宮人在,可以讓她們去通報給陳太妃,此時太妃若睡熟了,自己貿然打擾豈不是樁過錯?可一想到綺羅簧夜差使人出宮,定是有什麼密謀,芙蓉便覺得連血也沸熱了,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她上前幾步,湊到門外,剛準備敲門通報,冷不防忽聽得門內傳來一聲極旖旎的女聲,似吟如嘆,叫人纏綿遐想無限。芙蓉剛一驚,卻聽裡面有一男子極低的聲音謔笑道:「我走了這幾個月,你可想我了沒有?」

此人聲音低沉卻又充滿魅惑,只是熟悉得很,好似在哪裡聽過,芙蓉一時還沒有想起是誰,緊接著便聽到那呻吟的女子聲氣道:「該死的冤家,若不是回了長安,你哪裡能記得還來找我。」接著又是幾聲低笑,卻都是些讓人血涌面紅的床笫歡語。

此言一出,芙蓉卻如遭雷擊,這聲音正是自己日日服侍的陳太妃無疑。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頓時踉蹌幾步,冷不防額頭忽地撞在窗欞上,嘭的一聲輕響,雖然極輕,在寂靜暗夜聽來卻是頗為驚心的。

且說房內的兩人一時情濃,輕曼羅帳下,正是雲雨歡悅時。忽地被這一聲刺破鴛夢,陳太妃頓時推開那男子,厲聲道:「誰在外面?」

芙蓉嚇得肝膽俱裂,哪裡還敢在外面待著,慌不擇路的便向暗處跑去。

暗夜寒涼,未央宮外朱廊迴轉,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綺羅也未張燈,全憑著記憶中的方向摸索著便往寢宮西側的四排廂房走去。剛轉過一排抱廈,便見著西進間的前檐窗下閃過一個人影,瞧著倒似是芙蓉的樣子。綺羅走近幾步,離得近了便瞧的清楚,果真是芙蓉鬼鬼祟祟地躲在柱旁,貓著腰不知再探望什麼。綺羅心裡暗罵一聲,這丫頭果真是半夜三更不睡覺的,剛捉了玉縷的錯處,這又是要做什麼鬼?可綺羅有求於人,到底堆了笑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喊了一聲:「芙蓉。」

芙蓉聞聲忽然渾身一抖,查德轉過身來,一張臉驚得煞白,好似見了鬼一樣。待她瞧清綺羅,雙唇一抖,竟拔腿就往外逃,只聽「當」的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她卻轉頭就往夜幕中奔去。

綺羅倒有幾分被她唬住,本想叫住她,卻見她真似掉了魂一樣,躥的比兔子還快,哪還看得到人影。她一低頭,地上那東西明晃晃的,拾起來正是未央宮的牙牌。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綺羅心中暗喜,趕忙收到懷中。正待離去時,冷不防聽到不遠處有人低聲喝道:「什麼人?」卻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氣。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遠處那人似站在長廊的盡頭,黑漆漆的瞧不清面容,她也未做多想,只當是值夜的侍衛,便輕聲道:「未央宮長御呼延氏。」那人也不說話,聽著腳步聲似是走遠了。

唯恐夜長夢多,綺羅拿到牙牌便去見如意,說道:「你換一身宮人的衣衫,今晚便隨玉縷一起出去。有這張令牌在,不會有人為難你。」如意雙目含淚,深深向她拜謝。玉縷張了張口,脫口道:「姑娘,您說怎麼辦……」綺羅打斷她的話,「就按我說的做,趕緊趁夜出去,等明日有人來便晚了,你現在便帶陳姑娘去換衣裳。」

綺羅見如意換了宮人衣衫出來,略想了想,又取來一些深色的脂膏抹在她的頰上。如意一照鏡子,驚喜道:「果真認不出來。」綺羅本來想笑,可想到分別在即,又有些心頭髮酸,叮囑她道:「還是要小心些,宮裡見過你的人多,不知會撞上誰。出去時不要說話,就低著頭跟著玉縷便好。」

玉縷憂心忡忡,只是想勸綺羅。可綺羅卻不讓她再說話,急忙催促著她們快走。

臨行時,如意再三拜別綺羅,含淚道:「你我雖非親姊妹,但勝似骨肉至親。今夜待我之恩,日後定湧泉相報。我姐姐是個狠心的人,我走之後她定會為難你,你萬萬要小心,儘早也離開這裡。」綺羅想起這些時日相處的情形,也覺眼角濕潤,寬慰她道:「我的事你無須掛心,我自有脫身之法。你若見了晉王,要好好思量日後之事,我也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

綺羅提心弔膽地等到半夜,也未聽到有什麼消息傳進來,心知如意該是平安出去了,她細心地將如意的床鋪鋪開,自己和衣躺在她的床上,夜裡似有小丫鬟來瞧了幾次,見她一直側身睡著,也未多加留意。輾轉到天明方醒,卻是數位黃門闖進房來,不由分說便綁了她出去。綺羅心知事發,便問道:「是去見太妃娘娘?」為首的黃門瞧著面生,對她頗不客氣,冷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未央宮裡,正上的御榻上坐著的便是陳太妃。她一張俏臉黑青,只瞪著綺羅道:「大膽的賤婢,還不跪下。」

綺羅雙膝一軟,跪在了階下,卻不言聲。陳太妃見她這個樣子,越發惱怒,呵斥道:「你還不知罪?」綺羅奓著膽子抬頭道:「奴婢不知自己有什麼罪?」

陳太妃怒極,便命左右道:「去搜她身上。」

綺羅本想掙扎,卻哪裡掙扎得了。不多時,芙蓉從她身上摸出一個小小的錦囊,裡面卻是一枚純金的虎符。她將東西遞給陳太妃,諂媚道:「奴婢那日就看到呼延長御在房裡鬼鬼祟祟的,就是看這個東西呢。」

陳太妃接過那東西,眯著眼細細端詳了一瞬,心中已是狂喜。若有了這個東西,天下兵權盡在手中,那時南陽王劉胤還有何懼?她再看綺羅的目光便格外狠戾:「賤婢,你敢欺瞞哀家恁時。」

未央殿西北一帶,有數十間黑瓦的房屋,一概黑牆鐵壁,牆縫裡彷彿鑄過銅漿,摸上去觸手冰冷,雖然闊大卻顯得十分陰冷,這裡便是長安宮城內聞者色變的掖庭。在前朝掖庭本是黃門令處理內廷事務的所在,后又成了專門處罰宮人的刑所,每每有人被發至掖庭,便很難再見天日。

綺羅耳濡目染已久,然而真正下到掖庭來卻還是第一次。如今的掖庭令亦是宮中黃門所任,名叫吳甫,最是尖刻寡薄之人,從前宮人都懼怕與他,連行路也盡量繞行掖庭。綺羅與他初次謀面,便領教到他的厲害。

此時吳甫在一間無窗的房中坐定,四面鐵牆無窗,只在牆角點一根白色的膏燭,望去面色幽暗不明。見到綺羅進來,也無多話,便先讓人將一桶冷水兜頭澆她身上,又有兩個小黃門拿了拳頭粗的木棍出來,就向她重重打去。

這是掖庭的慣例了,犯事的宮人無論何等品級,若進了掖庭便先受二十棍殺殺銳氣。綺羅緊緊咬住雙唇,生生受了二十棍。待棍棒打完,吳甫揮了揮手,執棒的小黃門都退了下去,只見他的三角眼一轉,盯了綺羅幾眼,皮笑肉不笑道:「呼延長御還請包涵則個,這是掖庭的規矩,就是老奴也破例不得。」綺羅面色煞白,扭頭不語。卻聽吳甫又道:「您今日犯下的是大罪,太妃娘娘有口諭,任誰也休想求情。你昨夜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都要一一從實招來。」

綺羅自送了如意出去,便沒想過她會回來,此時便冷笑道:「如意是太妃娘娘胞妹,她的事自有太妃娘娘做主,我又能知道什麼?」

「陳姑娘出了什麼事?」吳甫倒有幾分詫異,冷哼一聲道,「少顧左右而言他,今日你休想僥倖!」他翻臉極快,見綺羅面色倔強,便疾聲厲色道,「我勸你還是把昨晚的事乖乖說出來,少吃些苦頭。」說著他瞥了瞥牆邊的種種鐐銬刑具,威脅之意顯而易見。綺羅冷哼一聲,只道:「我不知。」

聽她這樣嘴硬,吳甫瞪她道:「你這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他見綺羅不為所動,倒是奈何不得她,又想起陳太妃的吩咐,心中再不做多想,便喊道,「來人,先送呼延長御去見識見識水狴犴。」

所謂水狴犴,原是漢時內廷的一種刑具,前朝覆亡,但此刑具仍留至長安宮中。乃是在一間鐵鑄的牢籠內,四面無窗,只有一條暗渠從太液池一直引入牢內,中有一隻足有一丈高的鐵狴犴,麟頭豸尾,形容十分威武。平日里水不過沒其四足,可若要行刑時,便將犯人綁在鐵狴犴上,又打開水閘,直到水過狴犴的腰腹時,犯人便盡在水中。此刑最駭人便在並非讓人速死,而是慢慢看著水位漲起,其中絕望驚懼,卻甚於其他酷刑。綺羅縱然鎮定,深處這水牢之中也覺肌骨生寒,別有幽懼。

那兩個小黃門倒是駕輕就熟,不容分說便將她綁在鐵狴犴上,又用鐵鏈將她手腕鎖到鐵狴犴的後足上,其中一個略年輕些的黃門下手甚重,將她的右臂捏得又紅又腫,綺羅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他便大聲斥責道:「這般嬌弱,還指望你還是宮裡的貴人呢?」說罷手下更是使力,另一個年長些的約是有些看不過,勸道:「既然來這裡就是將死的人了,何必跟她一般見識。」那個年輕的黃門這才住了聲。綺羅還沒有站立穩妥,很快便被兩人推入水中。

雖然是六月的暑天,但水牢里密不透風,別有幾分冷森。此時的水正沒腰,這水乃是內苑引下的山泉水,冰涼異常,她一入水中便渾身打了個寒戰,好不容易剛站穩腳跟,略過一會兒便覺得雙腳似有千萬根小針所扎,痛入肌骨。

約是過了半炷香,吳甫又進來了,在水牢外望著她冷笑道:「現在可想好了要不要說?」綺羅凍得面色慘白,就連嘴唇亦是發紫,卻仍然默不作聲。吳甫瞧著越發有氣,咬牙道,「果真是塊硬骨頭,這就是找死了。」

此時水聲漸漸小了,而水位倒也不漲,只是偶有波瀾泛起,濺起幾滴水。綺羅凍得雙足全無知覺,此時方知什麼叫作生死不如。人在極度苦痛之時,便有困意,唯有腦海中尚有一絲清明神思,她咬緊雙唇,強力的支撐著自己,萬萬不能睡去。

吳甫等了片刻,見綺羅半點開口的意思也沒有,耐心盡失,惡狠狠地道:「你道今日還能活著出去?太妃娘娘早想取你性命,也不在這一兩日了。你若是個聰明的,老實說出昨夜去未央宮做了些什麼,就給你個爽快的死法。若非要溺死在這水牢中,也由得你去,橫豎鐵狴犴上也不怕多你一條亡魂!」他喊了幾遍,綺羅仍不言聲,吳甫惱恨地揮手道,「開水閘。」

水聲須臾間響亮了起來,水流聲潺潺而起,卻流的極慢。這便是水牢的殘酷之處,若等水沒過鐵狴犴的頂時,人也在水下溺死了,但這個過程卻足有兩個時辰之長,人在水中溺命之時痛苦異常,絕望沒頂的恐懼更是放大了萬倍。

吳甫親自鎖了門出去,吩咐手下看好水牢,兩個時辰內誰也不許放進來。那兩個黃門起身應了,等吳甫出去,年長些的那個便對年輕的說道:「今日又造了一樁殺孽,喝點酒去去晦氣。」做他們這行的,最忌諱的便是晦氣。年輕的那個也極是贊同,卻有些猶豫地看了眼牢房:「吳公公讓咱們守著別動。」那年長的卻道:「都綁死在鐵狴犴上了,還能插翅飛出去?」年輕的那個想想也是如此,便笑道:「都由大哥做主。」年長些的那個憨厚的一笑,挽著他的手往隔間走去:「前幾日得了一罈子上好的竹葉青,來來,咱們好好喝幾盅。」

花開兩朵,暫表不提。且說吳甫剛剛走到牢房外,只見天色晦暗,遠處烏雲低沉,黑雲壓城,惻惻寒風一刮,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是要下雨了。吳甫讓人搬了一張椅子來,剛在檐下坐定,忽見幾個銀甲之人行了過來,為首之人頭戴盔甲,腰間佩一般寶石鞘刀,大聲道:「吳黃門,今日可有宮人送進掖庭來?」

「沒有的,老奴在這裡守了一天,連個人影都沒有。」吳甫眼也不眨,謊話脫口而出。他識得來人是新任的禁軍都統韓鈞,哪敢怠慢,忙起身笑道,「韓都統,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快進來喝杯茶歇歇。」

韓鈞皺眉道:「罷了,你這地方晦氣,爺就不待了。」說著卻是拔腿要走。吳甫眼珠一轉,又殷勤問道:「敢問韓都統是在找什麼人?」

「未央宮走失了一位長御,你若得了什麼消息趕緊送個話來。」

「那是一定的。」吳甫含混應了聲,「老奴定派人去打聽。」

韓鈞也未作多想,轉身便帶著人大踏步而走。吳甫望著他的背影,驀地黑了臉,對身旁的小黃門道:「去看看,水牢里怎麼樣了?」

那小黃門膽怯道:「這是要放人?」

吳甫面色猙獰,壓低聲音厲色道:「要做死嗎?連韓鈞都在找人,這是驚動了南陽王了。太后和南陽王誰都是咱們得罪不起的,趕緊去把人處理了,就埋到後面的土丘去,誰都不許走漏了風聲!」他瞧了瞧天色,臉色越發陰鬱,拔腿就往外走。

那小黃門又喊道:「公公要往哪裡去?」

「去未央宮。」吳甫心神不寧,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黃門心下害怕,悄悄跑回水牢里,卻見兩個看守都不見人影。他喊了幾聲,也無人回答,又隔著牢門望了一眼,只見裡面的水早已沒過了鐵狴犴的頂,裡面的人想必早已沉在水底,哪裡還看得到。他想叫幾個人來開門,但牢中陰森森的,哪能叫到人出來?正躊躇間,忽見水池裡冒了幾個水泡,他頓時嚇得腿都軟了,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忽然只聽切金斷玉的一聲,外間的牢門銅鎖轟然落地,發出沉重的聲響,小黃門驚詫地回過頭去,只見南陽王劉胤提著一柄彎刀大步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韓鈞、謝燁等人,皆面沉如墨,瞧上去如怒目金剛一般。劉胤還未發話,便聽韓鈞怒聲道:「吳甫這狗賊在哪裡?」

「吳……吳黃門去了……去了……」小黃門嚇得結結巴巴,劉胤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人在哪裡?」那小黃門嚇得肝膽俱裂,指了指背後水牢的大門,哪裡說得出話來。劉胤神色大變,手頓時鬆開,將他擲在地上,手中彎刀猛向水牢的銅鎖上劈去。

此時牢門大開,裡面的水已漲到丈余深,堪堪沒過了鐵狴犴的頭頂,只有一對犄角露出水面。眾人心底都是一沉,韓鈞更是臉色慘白,喃喃道:「末將死罪!」說著,他一解盔甲,便要往水中投去。一旁的眾校尉慌忙攔住他,道:「將軍不識水性,還是末將下去救人。」而謝燁水性最好,自是二話不說第一個跳了下去。緊接著四五個會水的校尉都跳了下去,自是摸索著游去鐵狴犴處救人。

水面平靜無波,仿若一潭靜泓,深邃又如墨玉。劉胤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池邊,怔怔瞧著水面,好似萬把鋼錐戳在心頭,又彷彿心口被人剪了個窟窿,空落落地透著風,腦海中一片空白,哪裡還聽得到周圍的聲音。

猛然間下水的幾個校尉都探出頭來,異常興奮地高呼著:「這水下沒有人!」

韓鈞猛地抬起頭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道:「你們可搜仔細了?」謝燁鑽出水面時,手裡高高舉起一個銅製的東西,大聲道:「下面沒有人了,鐵狴犴上的鐐銬被打開了。」韓鈞大喜過望,慌忙跪在劉胤腳邊,激動道:「王爺,綺羅姑娘沒有死……」他心裡雖然不喜綺羅,可這次見到劉胤的神情,他再傻也該明白綺羅在劉胤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喊了好幾遍,劉胤這才醒過神來,喃喃道:「當真?」

此時謝燁已經上了岸,顧不上渾身濕漉漉的滴著水,慌忙將那銅環遞給劉胤:「臣在水下搜羅了四五遍,鐵狴犴上的銅鐐銬都解開了,早就沒有人了。水下實在太黑,也看不清有沒有別的出路,但人應該是不在水池裡了。」

劉胤接過那銅環,細細看去只見上面有一道青色的印跡,看來是被利器所隔斷。他心下暗暗納罕,鐵狴犴是灌了生銅鑄的,何等堅固,能鋸開這鐐銬的器物必是割金斷玉的寶器。那癱瘓在一旁的小黃門喃喃道:「牢門鎖著,人不可能跑出去。唯一的入水口就在鐵狴犴的嘴上,出水口是池底的一排牆縫,又都用鐵網圍著,怎麼能跑出去人?」

眾人心頭一沉,這地牢連牆垣都是鐵鑄的,四面無窗,怕是連只鳥也飛不出去。若是人還在水池裡,那便是凶多吉少了。韓鈞氣惱至極,重重地踢他一腳,罵道:「這該死的閹奴。」誰知劉胤卻吩咐道:「立刻讓禁軍封閉掖庭,先將這裡的池水放干。」

很快池水便放幹了,眾人都鬆了口氣,池中空無一物,而在鐵狴犴的底部卻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那小黃門睜大了眼,詫異道:「這裡怎麼……怎麼還會有個洞?」此時眾人都顧不上他,只見劉胤二話不說,抬足躍入池中,向那洞口細細查看,卻見那黑洞深不見底,裡面漆黑幽幽的水波不興,竟是深不見底。黑洞的邊緣有一點白色,與周邊格格不入。謝燁離得最近,便撿了起來,卻是一角素帛的衣襟,他將那一點素帛遞給劉胤,低聲道:「都是屬下辦事不力,若是昨夜發覺有異去稟報王爺,便不會有今日之事。」

誰知韓鈞瞥了他一眼,冷聲道:「不關六弟的事,是我昨日攔著六弟不讓他報知王爺。」謝燁面有愧色,嘴唇微動,卻沒有言語。韓鈞道:「那女子奸詐狡猾,幾次險些壞了王爺大事,昨日又與晉王勾連,定然籌謀不利。東征之事,籌謀已久。今日梁大哥已在城外集結好大軍,只等王爺發號施令,如今已近午時,王爺還在這裡為一個禍亂人心的妖女再三耽擱大事,若我找到這妖女,定要一刀砍下她的腦袋!」

「四哥,少說兩句吧,」謝燁見劉胤臉色鐵青,心知這話他是聽不進去的,他伸手拭了拭水溫,頓時變了臉色,這水冰寒刺骨,又比適才的池水冷了不少。而眼前的水洞又深又黑,卻不知通向哪裡,人若從這洞里出去,怕是性命要去大半條。他猶豫道:「王爺,要不要派幾個人下去探探?」

劉胤眸中閃過一絲幽光,略一遲疑,搖頭道:「不必了,讓人封閉闔宮,所有水路全都要有人看守。」韓鈞面色發青,又催促道:「軍令如山,耽擱不得。」

「你先出去,讓梁大哥再等待片刻。」劉胤沉聲道,語聲卻不容質疑。

韓鈞無可奈何,帶了人退了出去,自去布置練兵事宜。水牢內空落落的,劉胤手裡緊緊地攥著那角素帛衣襟,眸色越發深沉。他低頭又看了看那個漆黑的大洞,波光粼粼,好似一面無形的鏡子,照出別樣的幽暗。

「這水渠是通向城外的。」謝燁很快便探清了這水洞的走向,對劉胤跪下懇泣道,「請王爺以大事為重,末將願立下軍令狀,若找不到綺羅姑娘,便提頭來見。」

劉胤見事已至此,也無他法,便被眾將簇擁回到外面的沙場之上。卻見大軍早已集結妥當,梁守信盼他已久,此時見他雖然遲了片刻仍是到了,不由得大喜,忙策馬奔到近處道:「末將梁守信,集結三十萬將士,見過東征軍統帥。」

劉胤翻身上馬,正待披上大紅征袍,發號施令之時,忽聽身後有一女子聲氣冷冷道:「皇叔見此物還不跪下?」

眾將領都回過頭來,忽然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眾人此時都看得分明,只見陳太妃左手抱著小皇帝,右手中拿著的金光閃閃的,正是天下調軍如御令的金虎符!

韓鈞第一個便站到劉胤身前,厲聲道:「太妃娘娘何意?」

「見此物而不跪,難道你們想謀反?」陳太妃面色陡厲。

韓鈞面上怒氣更甚,還想衝上去理論,卻被梁守信拉住,他指了指默不作聲的劉胤,示意聽他的舉動。卻見劉胤亦是雙目直視那金虎符半晌,忽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王爺,」韓鈞心中一驚,顧不得許多,慌忙去扶他,「這如何使得。」

「皇叔還認識此物便好。」陳太妃心中石頭落地,大聲道,「既然見到金虎符,還不交出將令。」

這便是要奪他兵權了。何止韓鈞面色不好,便是梁守信等人亦是面青如鐵,人人都是注目劉胤,只等他一聲令下,便是將陳太妃就地擒了又是何妨?

陳太妃見到眾將士兇狠的眼神,心中一寒,忽然有些後悔今日託大了,只憑一枚金虎符便來收劉胤兵權,萬一眾人不認,她母子今日怕連命都沒有了。

不過過了片刻,對每個人來說卻像度過了極長的時間。

劉胤沉默半晌,從懷中取出一枚白色的玉笏,遞給了陳太妃。

陳太妃大喜過望,柔聲道:「皇叔能識大局,便是大大的忠臣。傳諭旨,加封皇叔九錫,賜上邽良田千畝,重新修繕南陽王府。」

加封九錫是亘古未有的榮耀,可上邽遠在千里之外,地又偏僻,這便是讓他遠離長安了。

劉胤俯身拜倒在地,悶聲道:「臣謝主隆恩。」陳太妃親手扶起他,目光中是揮之不去的得意之色:「皇叔辛勞已久,日後好好回上邽享享清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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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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