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御街行
涵碧軒,夜涼風寒,四周寂寂。偶有幾聲蟬鳴,很快便也被值守的小黃門黏了去,又歸一片無邊的寂靜中。朱漆窗台上擱著紫檀的鏤花座架,上面放著一對青綠的三足鼎爐,悠悠裊裊的輕煙繚繞,飄過泥金字的紙絹美人掛屏;夜風撩撥起榻前的夾綢縵微微拂動,床榻上的人本在睡夢中,卻驟然驚醒,猛地翻身坐起,額上冷汗涔涔。
一旁值守的宮人亦是驚覺,急問道:「冉姑娘,您怎麼了?」
那榻上人正是冉玉琪,她呼吸又急又快,面色發紅,急問道:「陛下在哪裡?」
值守的宮人道:「陛下自是在太極殿的……」話音還未落,卻見玉琪竟然起身下了榻,赤著雙足便往外跑去。慌得宮人們都在後面追:「冉姑娘,您這是要去哪裡?」
玉琪步伐輕盈矯捷,一路奔得甚快,從涵碧軒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時便到了太極殿外。裡面燈火尚明,想來石宣還未休歇,她想起適才的噩夢,心下總算平復了些,便悄悄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到東側殿的廊窗下,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一個夢而已,怎生便當了真,急匆匆地跑來瞧他,落在宮人眼中,又不知該怎樣笑話自己沒規矩。
想到規矩兩字,她頓時有些氣餒,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程太后那張莊重總不失鳳儀的面孔。程太后是不喜歡自己的,從入宮待選伊始,程太后最稱讚的是徐鳳娘的儀態,也常誇讚夔雲兒的學識。玉琪內心裡頗有幾分惴惴不安,雖然人前從不示弱,可只有對著二哥冉閔時才會露怯,嘟著嘴不知跟誰賭氣:「就算是做個選侍,我也要留在這裡。」
冉閔目也不瞬地望著她,問得極認真:「你當真這樣想?」
她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只見冉閔望了她很久,一字一句道:「你放心,二哥絕不會讓你只做個選侍。」
不過短短數月,風光一時的徐鳳娘便因家族的傾敗被送出宮去。鳳娘出宮那日,她遙遙的在明月樓上看著,入宮時千尊萬貴的相府千金,身後帶了如雲從人,出去時,不過薄薄一頂青布轎,悄無聲息地便從南苑門抬了出去。隔不了幾日,大將軍夔安以自家孫女有疾為借口,也遣人接了夔雲兒出去。
至此宮裡只剩了她一個,人人都知她是幾乎沒有爭議的未來皇后了,就連二哥也命人送了支金鳳釵進來讓她安心。可她就是惶恐的緊,莫名其妙地做那樣可怕的夢。她只要一想起夢裡的情形,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趕忙伸手摸了摸懷裡的金鳳釵,好似能感覺到一點薄薄的餘溫,這才覺得心神定了些。又看著窗上透出的他的身影,更覺內心甜蜜幸福無限,忍不住便想推窗進去。
只一時出神,忽然猛聽得殿內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氣:「怎麼還不安歇了?」
玉琪起初一驚,隨即反應過來,這聲音熟悉的緊,正是自己最畏懼的太后。她頓時止了進去的心,後退幾步,屏住呼吸,唯恐被太后發覺自己站在外面。她躲在一根朱柱后,過了片刻,只聽裡面聲音小了,心中到底好氣,又悄悄地伸指蘸了點唾液,在紙窗上戳出一個小孔,頓時殿內的情形一覽無餘,卻見石宣坐在書案旁,一邊立著的正是太后。
只聽書頁翻動的聲音,石宣的語聲卻是淡淡的:「母后還不是這麼晏了也沒安歇。」
「宣兒。」太后喚了他一聲,髮髻上珠釵輕晃,語聲溫柔,卻欲言又止。
「母後有話不妨直說。」石宣索性合了書頁,目也不瞬地望向太后,目光中卻無多少親昵神情。太后心中一寒,半晌方猶豫著說道,「是你舅舅的事……」
「舅舅年紀大了,也該致休頤養天年了。」石宣毫不遲疑地打斷了她的話,「母后不必多心,虎叔不會把舅舅怎樣,連同兩個表兄,也穩妥的很。」國舅程遐的兩個兒子多有惡跡,此番彈劾更是非議漫朝野。得了石宣這句保證,程太后心下微安,見兒子神色倦怠,想想仍不甘心,又問道,「徐家和夔家的女兒都送出宮去了,宮裡選妃太過於冷清了些。你表妹蓉兒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與你是同歲的,小時候也與你處的好,你還記得嗎?」
窗外的玉琪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什麼不偏不倚,太后就是偏心她的外甥女。
石宣面上終於露出一絲不耐的神情,他如今早已不帶金面具了,一張面孔被佛圖澄修補的天衣無縫,只是這俊美異常的面孔下,多少是缺了些表情的,從中透出冷意來。他輕輕用手掌叩擊桌面:「母后潛心修佛,兒子在宮中也為母后修了佛堂,怎還理會這等凡俗瑣事。」他頓了頓,又道,「依兒子看,選后封妃只交給幾個族中的命婦長御去辦便可,母后也不必操心了。」
被他當面頂撞,太後面上哪裡掛得住,便怒道:「你是哀家腸子里爬出來的,哀家管你的婚事天經地義,怎成了多管閑事?」石宣卻低頭不作聲,抗拒之色並無掩飾。太后又氣又急,連珠炮般道,「你把徐夔二女都送出宮去,現在就剩下冉家的那個丫頭在,那丫頭又刁蠻又沒禮數,這上不得檯面的野丫頭怎能坐鎮中宮,立后這等大事不可胡鬧!」
好似晴天打了個霹靂,萬萬想不到平日對自己還有三分客氣的太后,內心卻將自己看的這樣不堪。冉玉琪在窗外聽著,頓時雙眼發紅,一雙粉拳纂的緊緊地,只覺心裡委屈極了,自己在宮中處處委曲求全,唯恐行差踏錯,然而落在太后眼裡仍然是個刁蠻沒禮數上不得檯面的野丫頭罷了!
卻不容她多想,只聽太後續道:「冉家背後有誰?無非就是石虎撐腰。石虎一心要害你舅舅,便是為了自己的權位,世人誰看不清?他又處心積慮把刁蠻無禮的冉氏女送進來做皇后,更是沒安好心。前朝有司馬氏父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看他也差不離了。他趕走了你舅舅,下一個便是要對你下手,你怎麼這般糊塗,娶這樣一個人在枕邊,如何能夠安眠?就是為娘,也是夜不能寐的!」
如果說前面的話還只是打壓玉琪,這幾句便是毫不掩飾的對石虎與冉閔的誅心之論了。玉琪腳下發軟,只覺站立不穩,雙手裡全是冷汗,心底大聲道:「不是這樣,我不會害他,哥哥和王爺也不是這樣想的。」可她眼中明顯有三分猶疑,哥哥和中山王到底怎樣想,若真只是愛重她,不忍她受委屈,將徐、夔二女送出宮便罷了,何苦還要為難他們的家人。她好像覺得這數十年的親厚、信賴一時間全都崩塌了,世事一片迷亂,哥哥和王爺的心深若沉潭,連她也探不清底細。
石宣也不抬頭看太后,索性放下了奏摺,拿起一旁銀匙剔著燈芯不語。
太后望了他片刻,神色慘淡道:「罷了罷了,你是為綺羅的事還忌恨著我。我從此不管你的事。」
這句話卻說得蹊蹺,窗外的玉琪一分神,有些琢磨不透。
暗夜風動,星子萬點,如鋪在夜空里的萬頃繁燈。
可玉琪哪還有心思看這涼夜美景,只等太后的腳步剛剛離開大殿,那窗忽然被推開,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石宣以手支窗,好似不耐室內的悶熱。玉琪不作多想,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從窗外撲入室內。
只有一瞬的錯愕,石宣看清了她滿臉的淚痕,一隻手便伸了過來,明黃龍紋的袖口,還帶著淡淡的竹枝香。玉琪聞到這熟悉的氣味,渾身顫抖再無半分力氣,她蜷縮在他懷裡,抽咽如一隻受傷的小貓:「我……我從未想過要害你……」
他的手猝然一收,隔了片刻才緩緩舒展,輕輕拍著她的背:「朕知道。」
她緩緩抬頭,正觸到他的雙眸,深不見底,卻多少有了一抹溫柔的神色。便是被這一抹溫柔所打動,她驟然間放鬆了所有的緊張,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電石火光的一瞬,她終究拿定主意,局促又小聲道:「宣哥哥……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石宣平靜地聽完她的話,慢慢地道:「這事還有誰知道?」玉琪搖了搖頭,遲疑道:「並無旁人了。」她想了想,又從懷中摸出那支金鳳釵,極是留戀地看了一眼,終還是遞給了石宣:「這隻釵是哥哥送來的,他……他讓我安心。宣哥哥,我心裡有你,可我不願做你的累贅。都是為了我,才出了徐家和程家的事,我……我不配做你的皇后,這釵兒,你給程姑娘吧……」
一隻鎏金的九鳳釵,釵頭鳳口銜一顆耀眼奪目的夜明珠,若是放在宮中也是絲毫不遜色的一件珍寶。石宣拿在手裡把玩了片刻,淡笑道:「倒難為了有人找來這個。」玉琪睜大眼,不明所以。卻見石宣將這鳳釵擲在一旁的案几上,「這是我父王從前送給一個寵姬的信物,父王為了那個姬人很年輕便喪了性命,想不到幾番顛沛還轉,又回到這裡。若是太后看到,怕是會發瘋。」玉琪瞬間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結結巴巴道:「哥哥……哥哥為什麼會給我這個。」
「這件事知者甚少,怕是你哥哥也不明所以,才會讓人送釵給你,」石宣微微一曬,顯然不以為然,「你把這釵收好了,別拿出來惹禍。」
玉琪漲紅了臉,忙把那鳳釵小心收好,低聲道:「我不知這釵兒還有這麼多牽連。」
「你回去好生歇著,這些事不用多想,」石宣顯然沒有多留意,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涵碧軒。」玉琪小聲道。卻聽石宣微微拍掌,喚了兩個心腹宮人進來,吩咐人將她送回涵碧軒去。玉琪低頭告退,走到大殿門口,聽石宣忽然又道,「把墨床上那件雀翎大氅拿上,穿這麼少就跑出來了,夜裡風大。」
玉琪心頭一跳,眼角瞥去,只見他依舊坐在臨窗的燈下,細長的手指微翻過冊頁,紛雜的光影在桌案上碎成斑駁光點,好似又織起了一層厚厚的金絲蛛網,將他裹在一層杳遠的舊夢中。宮人腳步窸窣,取來了雀翎大氅,她接過謝了恩,再無話可說,又極是留戀地回望了一眼,卻見他低著頭半點沒有察覺,便順著宮人的指引出了大殿。
等到人都散盡了,石宣這才微微抬頭,眸中卻是化不去的郁色。許是因窗子開著,窗外的玉簪花散落了幾瓣在書案上,皎白中劃了幾脈殷紅,好似抓破的美人面容。他心情無端的煩躁了起來,抬手拂去花瓣,觸目卻落在書案下的金絲匣中。他心中驀然一動,伸手打開匣子,取出觸手冰冷的一對金玉雙蟬在掌中握了握,好似隔了漫長的時日與距離,眼前又重新浮現出那張俏麗如花的少女笑容。隔了半晌,他默默嘆了口氣,將那雙蟬重新鎖回匣子中,再不看一眼,手在空中無聲的劃過,好似要抹去什麼印記。
可停留在腦海中的印象又怎會輕易抹去?人世最憾然的便是如此,你越想忘記的,往往是越發忘不掉的。
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裡,曙光微曦。吳甫在陳太妃的未央宮外跪了半炷香,脖子也伸得長了,卻遲遲不見有人出來。他心裡有些慌亂沒底,問一旁的侍衛道:「太妃娘娘可是還沒起?」那門口值守的侍衛極是不耐地點點頭,卻不怎麼搭理他。吳甫越跪越是心慌,又探頭探腦遙遙地看見遠處宮門外似有軍士的身影晃動,心裡越發驚恐,忙道:「老奴確有急事稟報太妃娘娘,片刻耽誤不得。」
「這時辰正是娘娘服散時,吳公公若是不怕掉腦袋,不放進去試試。」那侍衛的語聲很不客氣,宮裡的黃門和宮人都畏懼掖庭,可侍衛卻是不怕的。吳甫被他的話噎住,一轉頭只見一隊校尉遠遠而來,他此時已如驚弓之鳥,頓時嚇得面色蒼白,剛想起身逃開,冷不防忽有一個華貴衣飾的婦人撞撞跌跌地沖了進來,一把推開太后寢宮的大門,哭泣道:「太妃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殿門打開,裡面卻是黑漆漆的,只有一股似麝非麝的甜香飄了出來,讓人一聞便有飄飄欲仙之感。吳甫跪的近,早已看清那華衣婦人正是新晉的晉王府掌事娘子翠兒,卻不知她如何會這樣驚慌失措,竟然直衝到太妃的寢宮來喧嘩。
隔了片刻,只聽裡面傳出陳太妃懨懨的聲音:「都給我滾進來。」
翠兒與吳甫對望一眼,雙雙跪爬入殿。
殿內實在太黑,隔了半天吳甫才看清殿內的陳設。大殿內北間靠牆設著一扇朱紅油貼金鳳的三屏風,兩旁各懸一幅楠柏木包金的宮訓圖掛屏,一旁擺著一架白玉磬,黑漆翹頭案上擱著霽紅美人抱月瓶。四角的隨紅油香几上都設著墨青色的羊角燈爐,上面罩著銅絲罩,杳杳的香霧蒸騰而上,迷離而朦朧,好似在雲宮仙境一般。唯有正中南床上布著金黃妝緞的褥子,陳太妃端坐於上,只著一件素色的闊大白衣,平日里梳的端莊的烏黑秀髮皆披散在肩上,眉眼間略帶倦意,大抵因為沒有著妝,眼角眉梢的凌厲之色都淡了些,粉面缺少血色,卻好似一尊玉面觀音。此時她雙眸微睜,直直地盯著跪在面前簌簌發抖的翠兒,眼神頗有幾分遊離,緩緩道:「何事喧擾?」
翠兒雙肩一抖,明顯有幾分懼意,小聲哭泣道:「太妃娘娘,是晉王殿下……他不見了。」
吳甫眉頭一皺,暗道不好,翠兒怎連避人也不知。他不由眼角瞥向陳太妃身旁立著的兩個童子,具是道童打扮,一人手捧金盂,一人手托銀碗,瞧上去具是清秀極了,卻不知是什麼來歷。而說來也怪,陳太妃平素里最是小心謹慎的性子,可此時卻不甚為意。
正此時,屏風后又轉出一個俊雅的道士來,手持拂塵,眉眼如畫,好似神仙一般。此人一手接過銀碗,遞給陳太妃道:「娘娘,先服了仙露。」
陳太妃就著他的手飲盡,又微微皺眉,品呷道:「有點苦。」那道人卻一笑,頗見出塵之姿,只是神色卻有些輕佻:「仙露焉有甘甜如蜜的?娘娘先服五石散,再飲仙露,陰陽調和,指日便可飛升成仙。」陳太妃按他的吩咐運氣,果然覺得有一股暖意從丹田而起,向五臟六腑化散開來,好似熨平了一切煩惱,整個人都適宜極了。她不由點頭誇讚道:「仙露確實神奇,道長有勞了。」
那道士倒是極不拘的,也只不過一點頭,卻在一邊坐下了。陳太妃低頭又看向翠兒,不耐煩道:「你適才說什麼?」
翠兒早就瞧著呆了,此刻如夢初醒,怔忡道:「奴婢說……晉王殿下不見了……」陳太妃皺著眉頭聽完翠兒啰啰唆唆地說清原委,卻原來三日前翠兒便被晉王遣去城西的翠峰山禮佛,翠兒誠心實意地在翠微寺里吃齋禮佛,可等她回了家,晉王早不知去向。她慌亂的魂魄都丟了,也來不及找府里的管事問個清爽,徑直就奔進宮來找太后了。
陳太妃盯著她問道:「你去翠峰山禮佛,他為何不去?」翠兒哭泣道:「王爺……王爺說翠峰山求子最靈,讓奴婢好生虔心去吃幾日齋,佛祖便會垂憐……」陳太妃冷哼道:「他說讓你念佛求子,你便去乖乖住到山上去?幾句好話就哄了你,哀家調教你何用?」
翠兒眼角淚水未乾,低頭簌簌發抖不敢言語。瞧她蠢笨的樣子,陳太妃越發嫌惡:「沒用的東西。」她本想用翠兒監視住晉王,誰知翠兒竟然這樣不堪重用。
道士在一旁原本不吭聲,此時忽然插口道:「如意姑娘可還在宮中?」
陳太妃初是驚愕,隨即面色一變,若是晉王跑了,如意難保不隨他一起走了。她頓時厲色道:「快命人去叫如意來。」宮人很快便回來複命,如意所住的小屋早已空不見人,卻不知她什麼時候已經走了。「都是一群廢物!」陳太妃氣惱極了,頭一偏望向吳甫,惡狠狠地道:「你又有什麼事?」
吳甫早已嚇破了膽,此時哆哆嗦嗦講了水牢里的事。陳太妃聽完與那道士交換了個眼神,問道:「那丫頭死了沒有?」這卻把吳甫問住了,他一愣道:「老奴急著來跟娘娘報信,還不曾去水牢里看,大概是死了的。」
陳太妃煩躁不堪,脫口道:「怎得讓她死了,如意逃出宮去定和這賤婢有關聯,現在又去哪裡尋回如意。」
那道士卻開口了,目視著吳甫道:「她確實死了?死前可招供了什麼?」
「當然是死了的。」吳甫哪裡服氣,爭辯道,「那水狴犴何等厲害,就連鐵打的漢子也未必能熬過去,更何況一個小丫頭。不過那丫頭嘴硬得很,倒什麼也沒說。」那道士站起來,走到吳甫身邊,淡笑道:「此言當真?」
此時吳甫無論如何都要死扛到底了,咬牙道:「老奴敢以性命擔保。」
「那就好。」那道士微微一笑,忽地一揚拂塵,從吳甫頭上拂過。只聽吳甫一聲怪叫,仰面跌倒在地,額上鮮血直流,竟是不活了。翠兒在一旁駭得呆住,半晌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凄厲的驚叫,卻很快又自己捂住了嘴。
「元祁,何必又弄得一地血污。」陳太妃微微皺眉,但她心中卻甚是讚許這道士的做法,昨夜百密一疏,竟教吳甫去捉拿綺羅,若是把宮闈中的秘事傳出去豈不麻煩。只可惜這丫頭死了,如意的下落便難找了。
這道士名叫元祁,原本是個無賴漢,不知怎的竟去了終南山修道,陰差陽錯得了緣法,入宮煉丹。此時他一揮手,兩個道童便手腳麻利地把地上都清理乾淨,又將後殿門打開,將地上的屍身拖了出去。翠兒膽戰心驚地伏在地上,只聽陳太妃清咳一聲,她頓時渾身發抖,顫聲道:「奴婢,還有一事要稟報娘娘。」
至七月,司空穆景奏報,鄴京宮室營造已畢,廣殿靈台,敞闊明麗數倍於洛都。隔五日,石宣策拜叔父石虎為丞相、魏王、大單于,加九錫,以魏郡等十三郡為邑,總攝百揆,又即日遷都於鄴京。
遷都之日,王侯貴臣、庶士豪家,皆傾城而出。入鄴京是從東而入,東面有三座城門,左邊「建春門」,右邊「東陽門」,獨有中間一門匾額空空,卻是空留皇帝來書寫。到了城門下,司空穆景便捧了紙硯來,見石宣只是凝神不書,便賠笑道:「昔日宮室還未建成,高祖皇帝指點皇輿圖時曾言,東為『青陽』。」他話音剛落,果見石宣一揮格玉管筆,卻在紙上落了三個大字,他定神瞧去,卻倒吸一口涼氣,那紙上寫的卻是「望京門」。穆景向一旁的魏王石虎望了一眼,見他緊抿雙唇,面色不悅,便也不敢多言語。
石宣倒來了興緻,一時又叫人呈上了其他九座城門的匾額來看,穆景額上冷汗涔涔,哪敢造次,忙命人趕緊呈上來。誰知石宣也並無過多意見,大多都點頭認可,只提筆將向西的「西明門」改作了「承明門」。
入城門過了御道,便要在內宮之中的大夏門宮樓上集百官而詔告天地。此處按下不表,且說太后一行卻是鳳輦徑直入了慈壽宮。鄴都宮室寬闊,慈壽宮一帶宮室百間,高台林立,十分富麗。
住不了幾日,太后便以宮中冷清為借口,將自己的外甥女程蓉接入宮中,安置在自己寢宮西面的觀暢堂中,又親自撥了四五個宮人去服侍,起居用度一概比肩冉玉琪所居的涵碧軒。今日賜綢緞,明日賞酒席,太后對外甥女的恩寵之厚一望可知。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涵碧軒和觀暢堂中住著的二位,一個身後是魏王,一個身後是程太后,哪個都是得罪不起的。鄴京宮中人人越發謹言慎行,唯恐不知開罪了誰。
比起程太后的高調張揚,魏王石虎卻更按捺得住性子,明面上並不與宮裡通氣,甚至主動交出了戍守宮城的兵權,擺出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在這種狀況下,人人都以為皇后的鳳位該要花落程家了,可誰都想不到變故卻出在皇帝這裡。
自從石宣登基后,便要追封早逝的父親石興為太宗皇帝。許是因為心裡有氣,到了中元節前,太后便傳出口諭,要回洛都去祭祀大行文皇帝。太後身邊自是離不了侄女程蓉的,又不放心留冉玉琪在宮中,一道懿旨傳下,竟是讓二女隨她同行。冉玉琪雖然畏懼太后,卻也無計可施。等到太后出城那日,車駕何止百輛,隨行宮人如雲,闔宮中服侍的宮人竟有半數都隨駕出城,程太后抬眼一望,隨行的侍衛首領卻是冉閔,頓時面色變青,不悅道:「是魏王讓你來的?」
「末將並非奉魏王之令,」冉閔極是精神的一抱拳,爽朗道,「是陛下的旨意讓末將隨行扈衛。」
太后卻是不信的,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便上了鳳輦。眾人皆不敢言語,便是玉琪也離得遠遠的,面上都是驚恐神情。唯見冉閔神色自若,竟是坦然上馬,揚鞭道:「出發吧。」
一路煙塵滾滾,迷人眼目。時人在路旁皆跪拜而暗嘆,太后之勢如此之盛,程氏一族興許還有再起之日。也有眼尖的人,遠遠瞧著太后鳳輦旁有一銀甲將軍,劍眉星目,著實相貌英武堂堂,自是不免竊竊私語「這是誰家兒郎,生的這樣好?」,這時便有知情的人悄聲道,「噤聲,那是魏王麾下最得力的小冉將軍。」餘人都是嘖嘖稱奇,「便是那個在昌黎以兩百精銳奇襲慕容氏打仗的冉棘奴?竟生的這樣好相貌。」此言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百姓們都知道了,競相爭來看「冉棘奴」的風采,反倒無人關心太后的儀仗。
洛陽離鄴京也只半日便到了,車駕至玉真觀外,太后扶著程蓉的手臂慢慢下車。眾臣還是第一次瞧清程蓉的樣子,卻見果然是個膚色白皙的貌美女子,一雙鳳眼極肖太后,只是眼波流轉,更見幾分俏麗。
太後向前走了數十丈遠,仿若大夢初醒一般,又回頭喚道:「冉氏呢?」冉玉琪早已跟隨在眾宮人之中,此時聽到太后召喚,急忙快步趕來,她是習過武的,步伐輕快倒也不費勁,只是這幾步路趕得急了,姿態自然不如程蓉走的那般從容端莊,冉閔站在不遠處微微皺眉,輕咳一聲。玉琪被兄長點醒,頓時慢下腳步,想起宮裡學的規矩,不疾不徐地姍姍向前慢行幾步,堪堪扶住太后的右臂,態度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洒脫大方。眾人在旁看著,自是又叫了一聲好,只覺玉琪竟又是一種不同的爽朗風度。
兩女站在太後身旁,恰如春蘭秋菊,各擅其場,俱是美不勝收。太后倒未想到她入宮不久有如此長進,竟能應對得體,她心下不悅,面上卻不帶出半分,只扶著二女的手臂,緩緩抬步向觀內走去,自有一番沐浴齋戒祭祀的功夫要做,冉閔瞧見眾女眷都進了觀中去,當下叫來了郭殷叮囑吩咐了幾句。郭殷一一應下,忍不住問道:「小冉將軍要到別處去?」冉閔點點頭,目光望向了外面的街市:「我還有點私事要辦。」
這幾日因著遷都,百井坊臨街這一片胡人易貨的商鋪便動工拆建起了起來,運磚砌瓦的工匠來往穿梭,一片嘈雜聲中,冉閔憑著記憶中的印象進了一家小店。這季節正是炎熱異常,這店家雖未關門,卻也沒有什麼生意,店裡的幾張桌子還是原樣擺著。冉閔走到窗邊的那張坐下,店家卻還記得他,笑道:「客官,可還要燙個鍋子?」
冉閔擺擺手:「罷了,這樣熱的天,還吃什麼鍋子。」那店家也不啰唆,端盤送了兩斤酒過來,又切了盤鹵牛肉,拌了幾個爽口的小菜,冉閔自斟自酌,不多時風捲殘雲地吃完了飯,便去櫃前算賬。店家收了他的銀兩,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句:「就前幾日,去年那個紫衫的姑娘也來過。」
冉閔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店家所指,他澀聲道:「是嗎,她又來這裡了?」那店家點點頭:「這次請了一位年輕的姑娘,瞧著頗有幾分富貴相呢。」冉閔點點頭,再不想問了,垂著頭快步便離開了這小店。
七月十五,正值中元。又逢月圓,鄴京徹夜燈火通明,百姓傾城而出,手持帛紙香燭祭祀先人,一時間阡頭巷陌俱是火光。然而背街處,雍風一吹,行人便漸稀少。
在城北越發如此,從永和里向北,原本有一大片連綿的宅院,高門華屋,齋館敞麗,本是漢末時董太師的宅院。後來漢末之亂,高樓大宅多已廢棄,前朝齊王司馬冏重修為府邸,房廡連屬,丹檻炫日,復現繁華景象。待到永嘉南渡時,一把大火燒了連綿十里,倒闊出了一大片空地來。司農寺瞧上了這片地,擬做籍田典農之所,誰料先帝硃筆一圈,卻將此處撥給了石興做世子府,世子不喜高樓廣廈,只起了一座三進的小院,而周邊之地依舊歸了司農寺做太倉。
石興薨逝多年,宅院早已廢棄,門上刷了烏漆,連牌匾也無,檐角皆是黑瓦琉璃,在暗夜看去越發顯得陰鬱而神秘。一個男子慢慢地沿著院牆踱步,不時抬頭打量著檐角上的立獸嘲風,許是因為燒得漆黑的緣故,卻見那平素里不引人注目的小獸今夜卻格外的猙獰舞爪,一雙大眼睜得滾圓,四爪張開前傾,但又好像只是定格在那個瞬間,便被瓦上無形的手拽住了后尾,在檐上似躍非躍,掙脫不得。他忽然覺得自己生出的這種想象有些好笑,嘴角微微牽出一點弧度。
「陛下。」一個貼身的侍從從後面疾步過來,輕聲道,「我們武威侯在前面路口相候。」
他很快便收斂了神情,微微點頭,正色道:「朕這就過去。」衣衫輕動,搖出一點桂花香氣,他深墨色的衣裾在地上投下濃重的影子,依舊是踱著步的,可每一步卻都平實堅定。那侍從跟在身後,悄悄抬頭望他,只疑適才見到的那抹輕鬆卻是看錯。
到巷口的路不長,巷口有幾株老槐樹,根粗葉茂,幾隻晚歸的老鴰在樹頂聲聲啁哳,那聲音聽起來刺耳極了,卻在暗夜中分外響亮。老槐樹下停著一隊青油篷的羊車,田戡本在車旁守待,見石宣過來,不由得露出笑容,迎上去道:「陛下又來這裡了,倒叫末將好找。」
「今夜也無事,便過來走走。」石宣說得很隨意,卻睨了田戡一眼,「武威侯如今鎮守夷地,怎入京來,是找朕有事?」
田戡是個識趣之人,自是順著他的話笑道:「臣近來也無事,來找陛下喝酒。」
石宣面上浮現出一點笑意:「武威侯倒是個洒脫的人。」兩人四目相觸,各在對方眼中看到幾分熟悉的影子,具是會心一笑。也不必多說,田戡一扶石宣的右臂,一手掀開羊車的布幔:「走,今夜臣來做東,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