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律師肯定有主意吧」
有人推開了門,似乎是在那裡張望了一會兒,又含糊地喊了一聲,怯怯地發著沙,彷彿聲音是陌生的新道具,難以指望它確實地喚出什麼。大概正是因此,它在長久無人應答的結果前萎靡了下來,退堂鼓打到最後,訪客一隻腳縮回門外,突兀地撞翻了保潔工擺在那兒的鉛筒。
伏在書桌上的班霆直起身,蓋著肩的西裝滑到地面。
對方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性,一件玫紅色的帽衫,牛仔褲的膝蓋部位綉著珠串的圖案。接到班霆的目光,再次開口的聲音卻更沙啞:「哎……」遲遲不見下文。
「你好?」班霆撿起外套穿上,迎到門前。
女孩鼓起勇氣:「這裡是……」伸出脖子去又回顧了一遍牆外的銘牌,「『彬倫律師事務所』?」
「嗯,請問有什麼事?」班霆朝前台的位置掃一眼,沒有人,估計前台女孩去吃午飯了。
「是這樣的,這個,我想來問問……」對方連忙翻著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張紙片,「這是借條。我想問個事。」她不等班霆開口,「我媽寫的借條。去年,不對,前年年底來的,家裡包魚塘,她管人借了三萬,是問親戚借的,不過不熟,真的不熟哪。現在兩年到了,錢就要還,可這借條,當初雖然內容是我媽寫的,名字也是她簽的,但這個手印不是她的,是我找我朋友蓋的……對的對的,不是我媽的。」
班霆明白了,但沒有作聲,眼睛在遞來的借條上掃個來回。「借款人」旁落著一枚紅色的指紋。
「這借條還作數么?」女孩問。
「作數。」
「可手印不是我媽的呀。」
「沒有用。依舊作數。這錢你們仍然要還。」
「啊?」一掃原先的拘謹,女孩像原先被堵塞的下水口重新打通那樣,冒出突突兩個混濁的水泡后捲起迅速的小漩渦,「手印不算數?沒有用?那還要按手印做什麼?不是說簽名得加手印嗎?手印要是不對,這借條還能當真?沒騙我嗎?」等她終於在班霆面前被迫放棄自己不滿的申訴,班霆看見女生從一側牙齒施力,好像拔著一根埋在身體里的線頭,扯一把,再扯一把,就要露出尾端的針了,「那有什麼辦法可以不還那筆錢嗎?律師肯定有主意吧?」
那年班主任親自上門,她騎了兩站自行車,背上汗氣如煙,一如此刻火急火燎的心。她坐在班霆父母面前不時掏出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面前的鐵觀音來不及喝就開門見山:「……其實,讀法律我也覺得未嘗不可,畢竟出來后做律師什麼的,還是門不錯的行當,倘若做得好,收入必然也不差。但我終歸很詫異,也非常遺憾,明明生物科系才是他最適合與擅長的,報考的話鐵定不會有問題。之前去大學里參加比賽,班霆可是得到他們系主任的特別點名,如果將來班霆要讀碩讀博,系主任一定親自推薦……」班主任從兩位家長的表情中接收到「同感」的訊息,抓緊追問,「那現在是怎麼了,突然說要改讀法律專業?十拿九穩的長項說不要就不要了?太出人意料啊,是有什麼原因?」
頭頂的空調發出工作時不連貫的哈欠,遠處的飲水機隨即呼應上來,打起間歇的飽嗝,多多少少像受不住室內沉默的氣氛,採取了這樣消極的化解。
「是什麼原因呢?」班主任不願放棄。儘管不到一分鐘的等待里,她也明白了事情絕非「沒錯呀,你說他到底在想什麼,猛地來這麼一招我們做父母的也毫無防備啊,現在的孩子個個都不得了,主意大得你攔都攔不住……」這樣聒噪地抱怨一通就能了結。
「我們還在問……」班霆媽媽末了出聲,把「但是」兩個字用力地藏著,麻痹了她兩條原先生動的眉毛,它們此刻垂得有點寒磣。
「決定了嗎?……太可惜了啊。」班主任也在這副眉毛上看出了端倪。每逢家長會,前來出席的總是這位母親,相比之下,做老師的對班霆爸爸稍微陌生點,顯示這依然是個分工明確的傳統家庭。而和所有其他家長一樣,班霆媽媽在會後擠上講台與班主任進行面對面的簡短交流,「我兒子最近表現怎麼樣?」「哦,班霆媽媽啊?很好啊,班霆一直很穩妥的。」倘若還能趕在下一個湊近的家長前擠出幾秒,班主任腦子裡又走一遍,也許會補充一句:「不過他跟大家更熱絡一點就好了。」但她很快擺擺手,「當然這不算什麼缺點,班霆不錯的,上次月考年級排名又進前十了。」「唉,我也說過他那性格,可他凈當耳邊風呀。畢竟這小孩就那是副德行了,改也改不掉。」嘴上是責備,兩條愉快的眉毛卻毫不避諱地把一個母親的心底明明白白地披露著。
所以自然沒有料到,「很好的」「不錯的」「可以的」「沒什麼問題」「你應該放心了」,筆直向前的記號,卻落在了這樣一個炎熱而困惑的傍晚。
班主任在樓道里解著自行車,等回過神,腳步已經停在身後。班霆提著一袋書,也是滿頭熱氣的樣子。他站在樓道口,堵著一片蟬鳴聲。
「老師好。」
「噢,班霆你回來了?嗨,你看,老師原本還打算找你好好談一談。這麼不巧。」班主任瞄著錶盤,無奈還有其他問題需要去另一戶家庭解決。於是在這草率的樓道里,她只能就著隔壁傳來的犬吠聲,草率地問:「怎麼突然改志願了呢?老師很吃驚啊。」
又一次表露自己的疑慮時,班主任忽然無端地想起來,有一件發生在許久前的事。午後在辦公室里,和班霆對完周一的升旗儀式講稿,她突發奇想地徵詢:「建一個我們班自己的網站頁面,把班裡每個同學的照片呀資料呀放上去,還可以更新活動的大事記之類的,你覺得怎麼樣。」可惜男生持否決態度:「其實班裡的同學都上外面的社交站點比較多,自建網站不怎麼流行了。」「是么,怪不得——」班主任點開某個網站頁面,「喏,這是我的老師做的,原來也在這個學校教書,書法課,你肯定不知道了,這課早就取消了啊。所以他退休后肯定閑得發慌啦,之前還學起電腦,幾個月下來,搞出這麼一個……」班主任用滑鼠畫出方框,圈起首頁上的標題,「『老王和他的書法生活』。呵,這就是他自己搗鼓出來的個人主頁。不過你看,下面的流量統計,一個多月了,才二十次訪問,裡面大概十八次是他自己,兩次是我貢獻的。根本沒有人去嘛,可惜了『老王』字是真漂亮的。」班主任呵呵地笑著,「所以老頭挺失落,一直說關掉算了。」她隨意地提著又草草地把話題結束。班霆在網頁被關閉的時候也收回了視線,「差不多是這樣。現在沒什麼人上網會去刷——這些地方。」他面無表情地接一句,「至少得去相關的地方推薦一下才有人知道吧。」
所以當幾個月後,班主任想起去看一看恩師那可憐巴巴的頁面還健在與否時,被累積到1000多點的訪問人數嚇了一跳。再看首頁,「老王」明顯受到鼓舞,每兩天就會更新一幅新的筆墨,「怎麼搞的?」她當時百思不得其解。幾乎直到此時,班主任面對咫尺外的男生,彷彿從外殼上破裂的一道細縫,心底強烈的暗示從縫隙上照進豁然開朗的光線:是班霆你嗎?
「……志願是有什麼原因?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生物么,一下子改學法律,是對法律感興趣?」等班主任意識到先前的問號完全石沉大海了,她回到主題上。
「嗯,確實是因為感興趣才報考的。」班霆說得很普通。
「哦?『感興趣』?」可班主任認為自己並沒有誤會那一絲名叫「隱情」的氣氛,「突然之間啊?」
「嗯……」
「是怎麼了嗎?」
「其實也沒怎麼。」
「……這叫什麼話?」班主任眉頭略鎖,訓斥的口吻等不到沸點,急切地想要溢出,「像你們,寒窗苦讀幾年?十八年吧,說一個『也沒怎麼』,就可以想幹嗎幹嗎?真是瀟洒。我還以為『心血來潮』四個字永遠不會和你有瓜葛,沒想到,居然連你也不例外。」可班霆沉默了下來,他的沉默並非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四下沒有跑出半個在他內心撕扯的字眼,反而只有師長的質詢慘淡得如同在一個真空的塑料管中,不見任何挽留任何附和地直直掉到了地上。班霆的沉默是他不想說也不打算說。他在等老師放棄。
隔著一米,仍舊能看清男生嚴嚴實實不留餘地的拒絕,即便他籠罩著一層青澀的從容,卻不會更改結果。這讓做老師的在感覺不快之前,首先慶幸著——和家長之間的溝通雖然未見成果,可多少不會有真實的碰壁的尷尬,畢竟面對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時,每一次捉襟見肘都讓自己顯得難堪。
「唉……」她長長嘆口氣,預告接下來是為自己鋪設台階,「你們的未來都是你們的,不是老師的。所以老師也只能建議。當然你們可以不聽,可我仍然要盡到自己的責任。學習法律雖然也是不錯的選擇,我想你做這番調整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只是老師希望你更慎重——班霆,你從來不是衝動型的個性,在我印象里也一直非常理智和識大體,所以這次老師更希望你好好地想一想,聽聽周圍更多人的意見,可以么,你能至少答應老師這點么?」
「可以,我答應您。」只留出一個尊重性的停頓,班霆很快點了頭,簡單而迅捷,好像一個再巨大的數字乘以了零后,便不復存在。
「……唉……」班主任這次真正地嘆出氣來,她推起自行車,「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要加油啊。」
側出半副身子,班霆目送班主任的背影帶著最後的不甘在樹影下消失。蟬聲終於能趁著這個空當往裡傾瀉,幾乎沒住他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