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厚武薄文的汗國
蒙古人是長於歌唱的民族,精神幾乎全部溶解在歌聲里,遠古「樂」教傳統比漢民族延綿得更為長久。人人都是天才的歌手,不論是酋長,還是僧侶或者牧人。以至於他們的善飲,似乎只是為了使他們有更多放歌的豪興;他們的嗜肉,似乎只是為了使他們體魄更為健壯厚重,更容易在胸腔內灼烤出西方式的美聲和共鳴。他們放牧時騎在馬背上的悠閑,或者躺在草地上的散漫,則為他們的歌唱提供了充足時光,為一切辛勞的農耕民族所缺少。
歌唱,加上接近歌唱的朗誦,加上接近朗誦的詩化日常口語,構成了他們的語言,構成了他們歷史上最主要的信息傳播方式。在公元十二世紀以前的漫長歲月里,他們甚至沒有文字,不覺得有什麼書寫的必要。
俄國詩人普希金端詳過這個粗心於文字的民族,說蒙古人是「沒有亞里士多德和代數學的阿拉伯人」。但這並不妨礙蒙古深刻地改變過俄國,在很多西歐人的眼裡,粗獷強壯的俄國人已經眼生,只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歐洲人。這也不妨礙蒙古深刻改變過中國,在很多南方人眼裡,雄武樸拙的北方人同樣眼生,不過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中國人。蒙古的武藝甚至越過了日本海,成為了相撲(摔跤)和武士道傳統的源頭;甚至越過了白令海峽,融入了美洲印第安人的生存方式以及後來美國人的「牛仔風格」。他們的長調一度深深烙印在其他民族的記憶中和樂譜上。俄國音樂中的悲愴,中東音樂中的憂傷,中國西部信天游(陝甘)、花兒(青海)、木卡姆(新疆)等音樂素材中的凄婉,很難說沒有染上色楞格流域和克魯倫流域的寒冷。從英吉利海峽一直到西伯利亞流行的sonnet(商籟體詩歌),深深藏在蒙語辭彙中,很難說沒有注入過蒙古牧人滾燙的血溫。
北半球這種泛蒙古的大片遺迹,源頭十分遙遠而模糊,其中最易辨認的,只是公元一二零六年的「庫里爾台」,即蒙古各部落統一后的酋長會議。成吉思汗登基,熱血在歌潮中燃燒,腰刀在歌潮中勃勃跳動,駿馬在歌潮中揚蹄咆哮,突然聚合起來的生命力無法遏止,只能任其爆炸,化為一片失控的風暴。後世史學家們的筆尖每到此處也為之哆嗦。馬背上的成吉思汗宣布:「人類最大的幸福在勝利之中:征服你的敵人,追逐他們,剝奪他們,使他們的愛人流淚,騎上他們的馬,擁抱他們的妻子和女兒!」於是一個散弱的民族從漫長的沉默歷史中崛起,以區區不過百萬的總人口,區區不過十二萬的有限兵力,竟勢如破竹橫掃東西南北,先後擊潰了西夏、南宋、喀拉汗、花剌子模、俄羅斯、波斯、日耳曼以及阿拔斯王朝,鐵騎踐踏在莫斯科、基輔、薩格勒布、杭州、廣州、德里、巴格達、大馬士革,直到穿越冰封的多瑙河,西抵亞得里亞海岸。人類史上一個領域最為遼闊的國家,隨著他們似乎永不停止的馬蹄和永不回頭的塵浪,突然閃現在世人眼前,幾乎沒收了全部視野。
巴格達城破之時,除了極少數熟練工匠留下來,八十萬居民被屠殺殆盡。征服者比虎豹還要兇猛和頑強,可以舉家從軍,在缺吃少眠的情況下日夜兼程,三天就掃蕩匈牙利平原;可以枕冰卧雪,僅靠一點馬血、泥水甚至人肉,就精神抖擻地跨越高加索山脈。他們的皮袋既可以儲水,又可以充氣後用來過河,再加上煉鐵技術提供的一點馬蹄掌、弓弩、鉤矛和釘頭錘,這一類簡易粗陋的用具就足以助他們永遠地向前,「像成群的蝗蟲撲向地面」,「不屈不撓,戰無不勝」,「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鬼」(見馬修·帕里斯的《英國史》,1852)。他們是一支歌手組成的軍隊,因此習慣於激情的噴發而不是思想的深入,因此不在乎法律,不關心學問和教化,不拘泥於任何作戰規程,包括不需要什麼後勤輜重。相反,他們的後勤永遠在前方,在敵人的防線那邊,是等待他們去劫掠的一切糧草、牲畜、財寶以及俘虜,是全世界這個取之不盡的大庫房。
這些身披獸皮盔甲面色粗黑的武士,說著異族人誰也聽不懂的話,對於世界來說是一群不知來歷莫知底細的征服者。但武可立國,治國則不可無文。一個厚武而薄文的帝國,體積龐大得口耳難以相隨,首尾難以相應,恐怕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成吉思汗的戰略是首先聯合「所有住在氈篷里的人」,從而將部分突厥人納入自己的營壘,但知識與人才還是遠遠不夠。於是阿拉伯人被用來管理貿易和稅收,中國人被用來操作火炮和醫藥,擅長交際的歐洲人則被遣去處理一些外交事務——其中義大利人馬可·波羅就給忽必烈大汗當了多年使臣,還在揚州當上地方官。蒙古大汗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危險,對美物奇器酒香肉肥以外的一切甚至無所用心。元朝一道刻在寺院石碑上的聖旨這樣寫著:「長生天帝力里,皇帝聖旨里:和尚、也里可溫、先生、達識蠻每:不揀什麼差發休當者,告天祝壽者么道有來……」這一段漢文讀來如同天書。其實「和尚」是指佛教徒,「也里可溫」是指基督教徒,「先生」是指道教徒,「達識蠻」是指伊斯蘭教徒。「每」相當於「們」。全句的意思是:聖上對各種宗教一視同仁,不論你們念的是什麼經,只要是告天祝壽的就統統念起來吧。
這裡的多元共存態度,作為一種官方文化政策足可垂範後世;但粗野雜亂的行文,愣頭愣腦的口吻,如同街頭巷尾的大白話,驅牛逐馬時的吆喝,透出一股醺醺的酒氣,完全暴露了帝國在文化上的粗放,哪有堂堂朝廷聖旨的體統和氣象?事實上,帝國在文化上一開始就無法設防而且比比破綻,以弓矛開拓的疆土,最終難逃來自異族文化的肢解和吞食。公元十三世紀後期,經過了一百多年多少有些短暫的強盛,一個不擅長文字的民族,一個缺少思想家和學術典籍的民族,從而也就缺乏成熟國家制度和成熟文化控制的民族,迅速被佔領區的其他族群同化,在習俗、語言以及人種上皆有消泯之虞。
依稀尚存的帝國也大體上一分為三:旭烈兀的伊爾汗國尊奉伊斯蘭教,定都北京的忽必烈在中國接受了佛教(喇嘛教)和儒家思想,別爾克的俄羅斯金帳汗國則部分引入了東正教。各大汗國之間爭權內戰,腥風血雨,最終耗竭了帝國的生命,一隻軍事恐龍在文化四面合圍之下終於倒斃。
像一道閃電,帝國興也匆匆亡也匆匆,結束得太快,連當事人也來不及想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除了後世少數學人,對於大多數牧人來說,這一段歷史如真如幻,似有似無,撲朔迷離,支離破碎,只是草原長調中增加了一則血色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