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佛教親緣

第8章 佛教親緣

世界上宗教很多,說佛教的哲學含量最高,至少不失為一家之言。十字和新月把人們的目光引向蒼穹,使人們在對神主的敬畏之下建立人格信仰的道德倫理,佛學的出發點也大體如此。不過,佛學更使某些人沉迷的,是它超越道德倫理,甚至超越了神學,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思維荒原,幾乎觸及和深入了古今哲學所涉的大多數命題。拂開佛家經藏上的封塵,剝除佛經中各種攀附者雜夾其中的糟粕,佛的智慧就一一輝耀在我們面前。「三界唯心」(本體論),「諸行無常」(方法論),「因緣業報」(構造論),「無念息心」(人生論),「自渡渡他」(社會論),「言語道斷」(認知論),「我心即佛」(神義論)……且不說這些佛理在多大程度上逼近了真理,僅說思維工程的如此浩大和完備,就不能不令人驚嘆,不能不被視為佛學的一大特色。

還有一個特色不可不提,那就是佛學的開放性,是它對異教的寬容態度和吸納能力。在歷史上,佛教基本上沒有旌旗蔽空屍橫遍野的征服異教之戰,也基本上沒有對叛教者施以絞索或烈火的酷刑。佛界當然也有過一些教門之爭,但大多只是小打小鬧,一般不會演成大的事故。而且這種辱沒佛門的狹隘之舉,歷來為正信者所不齒。「方便多門」,「萬教歸一」,佛認為各種教派只不過是「同出而異名」,是一個太陽在多個水盆里落下的多種光影,本質上是完全可以融合為一的。

佛教正是以「大量」之心來洽處各種異己的宗派和思潮。到了禪宗後期,有些佛徒更有慢教風尚,所謂「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不拜佛,不讀經,甚至視屎尿一類穢物為佛性所在。他們剷除一切執見的徹底革命,最後革到了佛祖的頭上,不惜糟踐自己教門,所表現出來的幾分奇智,幾分勇敢和寬懷,較之其他某些門戶的惟我獨尊,顯然不大一樣。

正因為如此,微笑著的佛學從印度傳入中國,很容易地與中國文化主潮匯合,開始了自己新的生命歷程。

印順在《中國禪宗史》中追蹤了佛禪在中國的足跡。達摩西來,南天竺一乘教先在北方胎孕,於大唐統一時代才移種於南方。南文化中充盈著道家玄家的氣血,文化人都有談玄的風氣。老子是楚國苦縣人,莊子是宋國蒙縣人,屬於當時文化格局中的南方。與儒墨所主導的北方文化不同,老莊開啟的道家玄學更傾向於理想、自然、簡易、無限的文化精神。南遷的佛學在這種人文水土的滋養下,免不了悄悄變異出新。牛頭宗主張「空為道本」,舍佛學的「覺」字而用玄學的「道」字,已顯示出與玄學有了瓜葛。到後來石頭宗,希遷著《參同契》,竟與道家魏伯陽的《參同契》同名,更是儼然一家不分你我。符碼的轉換,因應並推動了思維的變化。在一部分禪僧那裡,「參禪」有時索性改為「參玄」,還有「萬物主」本於老子,「獨照」來自莊子的「見獨」,「天地與萬物」、「聖人與百姓」更是道藏中常有的成語。到了這一步,禪法的佛味日漸稀薄,被道家影響和滲透已是無爭的事實。禪之「無念」,差不多只是道之「無為」的別名。

有經驗的練功師說,鍊氣不如平心。意就是氣,氣就是意,佛以意為中心,道以氣為中心。以「靜慮」的辦法來修習,是佛家的禪法;而以「鍊氣」的辦法來修習,是道家的丹法。老子是不曾談氣脈的。老子的一些後繼者重術而輕道,把道家思想中「術」的一面予以民間化和世俗化的強化,發展成為一些實用的丹術、醫術、占術、風水術等等,於漢魏年間蔚為風尚,被不少後人痛惜為舍本求末。針對當時的煉丹熱,魏伯陽說:「雜性不同類,安肯合體居?」並斥之為「欲黠反成痴」的勾當。他的《周易參同契》有決定意義地引導了煉丹的向內轉,力倡煉內丹,改物治為心治,改求葯為求道。唐以後的道家主流也依循這一路線,普遍流行「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化虛」乃至「煉虛合道」的修習步驟,最終與禪宗的「明心見性」主張殊途而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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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現:韓少功的讀史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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