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一線生機
謝小晚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一步,拉開了與葉荒之間的距離。
山野荒渺。
冷清的月光灑下,遠處突地響起一聲夜梟啼鳴,引得野狼也止不住地呼嚎了起來。
葉荒站在不遠處,一縷捲髮垂下,耳邊的金耳環輕輕晃動,折射出來的光輝格外晃眼。
他的身形高大肩寬腿長,一道影子從正面落了下來,一股強勢而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
謝小晚:「……」
他帶著面具只是想捂住馬甲,安安心心地結束這次千年之約,不想惹上額外的麻煩。
可怎麼一個兩個的,都這麼想著摘下他的面具?
謝小晚忍不住抬起眼皮,遙遙與葉荒對視了一眼。
葉荒的目光狠厲,看著謝小晚的時候,就像是餓了許久的野獸在盯著一塊香氣撲鼻的肉。
謝小晚沉默了片刻。
其實他當初渡情劫的時候,還特意吸取了上一任風月樓主的經驗,不去找那些師出名門的修士,以免日後渡劫結束在遇到之時,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誰能想到,他在荒野中撿到的一隻奄奄一息的小野豹,後來能成為名鎮一方的東荒魔主?
其他的更不用說的——藏鏡當年只是一個出生世家慘遭滅門的小修士,現在搖身一變,拜入西漠密教當上了佛子;沈霽筠……他更誇張,遇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凡間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
謝小晚越想越覺得,其實自己才是一個受害者。
葉荒看著面前的少年,狹長的豎瞳恢復了正常。他似乎感覺到了少年身上的情緒,咧嘴一笑,收起了一切的威脅性,溫聲道:「其實,我沒有惡意的。」
謝小晚的目光從葉荒的手指上一掃而過。
——如果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能把手指上鋒利的爪牙藏一藏,或許會看起來更像。
葉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臉色神情未變,直接將雙手背在了身後,緩緩道:「其實……我只是覺得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謝小晚:「……」
別的先不說,這句話倒是挺耳熟的。
你們這群人的話術都是一樣的嗎?
葉荒的目光閃爍,甚至還有些羞澀,問道:「所以,我想摘下你的面具看一看。」
謝小晚又往後退了一步,敷衍地說:「你覺得我熟悉,可能只是因為我是大眾臉吧。」
葉荒:「?」
謝小晚轉而用更加強有力的證據證明這一點,振振有詞道:「不信你問他們——他們是不是也是這麼覺得的?」
葉荒聽聞這話,轉頭看了過去。
藏鏡抬手舉至胸前,低低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沈霽筠沒有說話,但看樣子,就知道他應該也是這麼認為的。
葉荒見狀,怔了一下,隨後不免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難道真的是認錯了嗎?
謝小晚見葉荒陷入了沉思,趁機從他的身旁脫離了出去,快步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在安全了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臉上帶著的面具。
還好、還好。
還好有先見之明帶上了面具。
不然要是被葉荒這個瘋子發現了他的真面目,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葉荒回過了神來,他沒有繼續追上去,只是銳利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前方纖細的身影。
就算這麼說,也還是覺得熟悉。
這個人……到底會不會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數百年前,葉荒還是一隻孱弱、沒有爪牙的小野豹,他在荒野之中被人救起,餵食了一枚靈藥。而後他因為這場因緣激活了神獸血脈,化作了人形。
為了想要報這一葯之恩,可是……卻被他人蒙蔽,認錯了人。
就算後來得知得了真相,也已經晚了。
那個溫柔天真、心懷慈悲的小葯修,早就死在在一場妖獸潮之中。他從城牆上一躍而下,在野獸的踐踏下,屍骨無存。或許小葯修是傷透了心,決絕到連一點念想都沒有留下來。
就算後來他殺了所有的人,都沒辦法再換回那個朝著他溫柔淺笑的小葯修了。
所有人都對他說,小葯修死了。
可葉荒不相信。他千里迢迢前去西漠密教,不信佛,卻跪在佛前求一個過去未來。
西漠密教之人告訴他,只要他一直堅守著東荒主城,不讓妖獸離開東荒,終有一日,還能再見到他的小葯修。
於是葉荒心甘情願帶上枷鎖,拋棄了身為妖獸的尊嚴,化作人形一直守在東荒,等待著他的小葯修。
在茫茫歲月中,葉荒找了無數個和小葯修長相相似的人,可不管長得再怎麼像,他都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而面前這個……是氣息最為相似的一個。
可葉荒又覺得有些不確定了,那個溫柔善良的小葯修,真的會搖身一變,變成大名鼎鼎的風月樓主嗎?
葉荒眼眸閃爍,不經意間看向了走在前面的沈霽筠與藏鏡。
他低語道:「你們難道就不好奇嗎?」
沈霽筠並不言語,只是腳步頓了一頓。
藏鏡闔下了眼皮:「貧僧已經確定,這位施主只是看起來熟悉罷了,貧僧要找的人……是一個劍修。」
沈霽筠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其實沈霽筠心底十分清楚地知道,前面那道銀硃色身影並不可能會是謝小晚。
謝小晚只是一個凡人,也早就在他的懷中失去了生息。
而現在,他也只是抓住這一絲微薄的希望,就如同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手。
若是失去了這根稻草,他怕是……不能再堅持下去了。
不過,若是不能堅持下去也好。
這樣他也能去到一片黑暗中,陪伴他的少年。
在衣袖的遮擋下,沈霽筠的手指緊緊攥起。
謝小晚是不想死的,可卻如煙花般凋零。而他……到了他這般的修為境界,已經是想死卻死不成了。
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卻還活著。
實在是……可笑可悲。
沈霽筠眼中情緒翻湧,咽喉中湧出了一股腥甜。
或許,他會在無盡的歲月之中,日日悔恨當時做出的選擇,無法從中脫身。
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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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這一個插曲,一行人無人在說話,沉默地趕路。
玄天迷城之中自成一個世界規則。
在這其中,所有人的修為只有金丹期,不管是回復靈氣還是提升等級,都只能靠玄天境投放下來的資源。
不管謝小晚這一行人在外面如何的呼風喚雨,可在這裡,卻也是修為低微。
甚至為了節省一點靈氣,他們一路走在靠得都是雙腿。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川。
可是,他們在走的同時,霧氣也一直在擴張蔓延,一直到天際破曉,才將將走出了毒霧縈繞的地方。
藏鏡道:「此地暫時安全。」
這裡山清水秀、綠樹成蔭,形成一個隔離帶,將瀰漫的霧氣擋在了外面。
謝小晚輕輕呼出了一口氣,挑選了一個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
山野路難行。
在玄天迷城中,不管是神兵利器還是□□寶甲都失去了效用,一路走來,謝小晚的衣衫都被樹枝劃破,露出了裡面霜白色的內襯。
他低垂著頭,慢慢地捲起了衣袖,只見小臂上的皮膚白皙如玉,橫著一道明顯的傷痕。再往上去,還隱約可見一個陳年傷疤,像是……被什麼野獸咬了一般。
見到這一幕,葉荒目光一凝,正待他再去探究的時候,那人已經捋下了袖子,雪白的肌膚被遮掩在了布料之下。
葉荒雙手抱肩,假裝不經意靠了過去。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動著,正想要做些什麼,可是還沒來得及付諸於行動,就聽見不遠處的山丘後傳來一陣風聲。
他的豎瞳一縮,以貓科動物的動態視力,可以明顯地看見一道黑影劃破了天際,朝著這側而來。
不過一轉眼間,黑影就到達了面前。
謝小晚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個錐形的物件,尖端鋒利無比,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是暗器。
可是暗器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就算是發現,也已經太晚了,根本來不及躲。
謝小晚眼如點星,不見一絲驚慌。
來不及躲?
那便不用去躲。
他一掌拍在地上,借力騰空而起,在途中猛地翻身扭過纖細的腰肢,與此同時足尖踏上了身後的樹木,一路往上懸浮至半空中。
叮叮叮——
一連串的菱形暗器接連沒入了樹榦中,尾端微微顫動,入木三分。
瞬息之後,謝小晚收起了靈氣,翩然落到了地面上,一襲銀硃色的衣擺猶如煙花旋轉綻放了開來,絢爛奪目。
還未站穩,他就聽見一旁傳來一陣鼓掌聲。
葉荒滿臉笑意,輕輕鼓掌:「好漂亮的身手。」
謝小晚:「……」
他決定無視這個人的存在,抬手輕拍肩膀上的塵土,望向了暗器射-來的地方。
不知何時,前方的山丘之上多了幾道人影。
他們一個個身負著堅固的鎧甲,手中都拿著刀劍,遠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帶著一股血煞之氣。
顯然,這一隊人馬的運氣不錯,撿到了不少的資源。同樣,也淘汰了不少的對手。
反觀他們……
謝小晚的目光輕輕一瞥。
趕了這麼遠的路,就沒再遇到過玄天境投放下來的靈石靈器,也沒撞上其他人。
故而,到現在為止他們兩手空空,只有沈霽筠還有一把劍。
一方兵強馬壯糧草充足,還佔據了有利地位;而另一方則是赤手空拳,還風塵僕僕。
誰優誰劣,頃刻便能分出。
在玄天迷城中,不僅要看實力、團隊配合、默契,最重要的一樣還是……運氣。
看來,他們的運氣都不怎麼好。
謝小晚的思緒一閃而過,視線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點。他凝望過去,可清楚地看見山丘上,有一人拉起了一把長弓。
長弓之上搭了一支利箭。
那人氣沉丹田,右手向後拉弓。隨著他的動作,弓弦漸漸拉直滿月,箭尖上凝聚了一股靈氣,還未射-出,就能聽見一陣呼嘯之聲。聽動靜就能知道這是一把神兵利器。仟韆仦哾
從箭羽所指的方向可以分辨出,那人瞄準的是沈霽筠。
沈霽筠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緩緩測過了身,手腕微微抬起。
咻——
箭羽夾雜著洶湧的靈氣破空而來,尖端冒著一點銳利的寒芒。
謝小晚遠遠看著,都感覺到一股寒意刺人,更不用說是被瞄準針對的沈霽筠了。
他忍不住看了過去。
沈霽筠筆直地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一點情緒,冷漠得像是冰封一般,絲毫不為面前的景象動容。
不過一呼一吸之間,寒芒已至眼前。
這時,沈霽筠抬起了小臂,輕飄飄地揮出了一劍。
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下來。
風不再刮,草不再動,而箭羽……也停在了沈霽筠的面前,不再向前一寸。
一切都處於微妙的平衡之中。
山丘上的弓箭手有些詫異,不過在同伴的催促下,他立即拉弓射-出了第二箭,想要打破這樣的平衡。
沈霽筠抬起了眼皮,他沒有再出劍,反倒是垂下了手,劍尖指向了地面。不知何時,他的腳下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第二箭很快就到。
同時,這一箭的到來打破了這樣的平衡。
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間,只見轟然一聲巨響,以沈霽筠為中心,蔓延出了一道無形的波紋。
嘩啦——
一陣狂風刮過,正巧將那兩支箭羽都吹散,凝聚出來的靈氣也化作了烏有。
見到這一幕,山丘上的人遲疑了起來。
他們有些摸不透面前這人的實力,不敢再輕易動手了。
謝小晚掃過了落在地上的箭羽,再一看,沈霽筠的右手背在身後,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滴答。
一縷猩紅從他的指尖滑落,血珠連綿不絕地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小水窪。
沈霽筠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畢竟,他現在也只有金丹期的修為。
葉荒的聲音在謝小晚的耳邊響起,語氣中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哦~原來雲竹君是想要用雷霆手段震懾這群人,讓他們能夠主動離開呀~」
「也不知道,雲竹君能不能如願。」葉荒興緻盎然,就好像面對危險的人裡面沒有他一樣,「畢竟,如果不能讓這群人離開的話,我們就危險了呢。」
伴隨著葉荒的話語,山丘上的那群人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們不想放過這次機會,想要再試一試。
謝小晚暗道一聲糟糕。
沈霽筠剛才擊落了兩支箭羽,明顯消耗極大,若是那群人再出一箭,怕是立即會被看破偽裝。
而一旦如此,他們就會陷入極為被動的局面。
藏鏡念了一聲佛詰:「各位施主,如今現在只有接近這群人,近身纏鬥,方才能有一線生機。」
葉荒笑眯眯地說:「我沒有意見。」
沈霽筠壓下了咽喉中的腥甜,「嗯」了一聲。
現在只剩下謝小晚沒有表態了。
按他的想法,被淘汰就淘汰了,還可以早點離開這裡,回到風月樓休息享樂去。
可一見其他人都如此的積極,他也不好敗了興緻,只好也點了點頭。
只是……
謝小晚提出了一個疑問:「我們怎麼過去呢?」
藏鏡做出了回答:「走過去。」
在淡淡佛光環繞下,他眉心一點紅痣,猶如觀音化身,「十息時間,以貧僧如今的修為,能在這個時間裡讓你們不受任何的攻擊。只是十息過後……貧僧將失去所有的行動能力,如同廢人。」
修為能夠被壓制、消散,可學到的法術卻不會消失,只是威力大小的區別。
十息時間,太短了,不過眨眼間就會過去。
可對於他們而言,就算轉瞬即逝,也是一個機會。
這是一場賭博。
對面佔據優勢,除了修為高於他們,甚至還穿著刀劍不入的鎧甲,拿著威力巨大的利器。
若是贏,則萬事大吉;可要是輸了……就只能遺憾退場,提前結束這一場比試了。
謝小晚率先做出了決定:「動手。」
退,是死;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與其在這裡猶豫,不如直接放手一搏。
謝小晚的眼睫輕顫,眼瞳格外的明亮:「對面有四個人,你們……選一個吧。」
選一個當做對手,分別擊破。
沈霽筠瞥了一眼最旁邊的人,不用說話,就知道他的選擇了。
葉荒抬手伸了個懶腰,唇角掛上一道嗜血的笑容:「那個拿弓的,歸我了。」他的目光一轉,「還要那個,我也要了。」
本來是四對四的局面,可現在藏鏡要在原地護法,必定要有人多一個對手。
現在葉荒主動要求了要以一敵二。
葉荒一向好戰兇猛,對於他做出這個選擇,謝小晚並沒有多想,只點頭道:「那我就要最中間的那個——」他頓了頓,道,「佛子,動手吧。」
藏鏡見他們打定了注意,便不再猶疑,雙手合十舉至胸前。同時他嘴唇翕動,各種晦澀難懂的梵語從他的口中傾吐而出,化作了一個個具體的符號。
金光環繞。
在藏鏡的身後,隱約出現了一個怒目羅漢的身影。隨著這個身影的出現,半空中落下了一道金紅光輝,照耀在了其他三人身上。
一息。
謝小晚助跑了兩步,突然騰空而起。
在風聲呼嘯中,他的髮絲散亂飛揚。一根箭羽擦著肩膀過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對面的人看到這一幕,明顯有些慌亂了。
三息。
雙方的距離縮短。
站在山丘上的人射-出一箭又一箭,想要制止謝小晚的靠近。畢竟一旦被人近身,他們的優勢就會被削弱一部分。
六息。
謝小晚已經到達山丘前。
他仰起頭,面具覆蓋下,唇角揚起一抹笑意。
這一幕落在他人的眼中,卻覺得萬番詭異。
尤其是臉上一張面具,半似神佛半似妖,令人膽戰心驚。
八息。
謝小晚足尖一點,已然到達了目標面前。
這些人就猶如是幼兒拿著巨斧,並不能將身上的修為、武器融會貫通,一旦被人靠近,就慌了神,有些失去了戰意。
謝小晚抓住機會,藉機靠近,伸手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力一扭。
骨頭被折斷的聲音格外的清脆。
那人的脖子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軟趴趴地倒了下來。
謝小晚鬆開了手,任由屍體倒在地上。他正要轉頭去看其他人的情況,突然有所警覺,向後退了一段距離。
一道黑影從身後襲來。
在這剎那,謝小晚看見葉荒站在一旁束手旁觀,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神情,就像是某種意圖即將達成了的興奮。
他的意圖……是什麼?
這變故發生得太過於突然,謝小晚避讓不及,只見那道黑影用力地撞上了他的……面具。
咔嚓——
謝小晚感覺到臉上的陶瓷面具裂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