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字字如針
見到這道熟悉的人影,謝小晚倒是有些意外。
他抬起眼皮,遙遙望了一眼,只是隔著一簾朦朧的夜色,很難看清來人的神情。
謝小晚的眉心微微蹙起,又生出了一些疑惑。
沈霽筠怎麼會在這裡?他走了一路,應該早就將這些個人遠遠甩在身後了。難不成,這人一直都跟在後面?
謝小晚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若不是現在被發現了,沈霽筠或許會一直這麼不近不遠跟著。
他這樣到底想做什麼?
謝小晚的目光一凝,縱然心中有眾多問題疑惑,可卻依舊沒有率先開口說話。
風起雲卷,月色被遮住了三分,使得山野間越發沉寂,唯有枝頭搖曳,沙沙作響。
沈霽筠身姿筆挺地站立在了遠處,也不出聲,似乎是與夜色融為了一體,分不出你我來。
謝小晚:「……」
這種場景,讓他感覺像是在玩一場木頭人的遊戲,就是在比誰先耐不住開口說話。
一炷香的時間悄然過去。
謝小晚有些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氛圍,還是沒能忍住:「你……」
可是他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什麼,只吐出了一個字,便又止住了口。
不知道沈霽筠是不是誤會了,在聽到這個短暫的音節后,就抬腳走了過來。
謝小晚看見身影靠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下,面上閃過一絲防備之意。
沈霽筠也察覺到了謝小晚的警戒,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再靠近過來,只是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物件,輕輕放在了地上。
謝小晚低頭看了過去。
平整的地面上擺放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琉璃瓷瓶,也不知裡面裝著的是什麼。
沈霽筠的指尖一動,一道劍氣迸射而出,在撞上瓷瓶的一瞬間,又化作了一道柔和的靈氣,將其送到了謝小晚的面前。
謝小晚的目光在沈霽筠和地上的瓷瓶間迴轉了一下,在猶豫了片刻后,伸手撿起了瓷瓶。
瓷瓶打開。
裡面頓時飄出了一股淡淡的葯香,再一看,其中裝盛著一汪淡綠色的液體。
——是治傷用的靈藥。
謝小晚的手指握住了瓷瓶,看了一眼沈霽筠。
只見沈霽筠依舊沉默,一片陰影下,臉側稜角分明,似乎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制在了心中,只留下了一股冷靜自製。
謝小晚有些摸不清面前這個人想要做什麼,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必定是先治傷來得重要一些。
於是他無視了沈霽筠,自顧自地拎起了衣擺。
在剛才的纏鬥中,謝小晚的右側小腿受了傷,傷勢沒來得及處理,后又經歷了一番跋涉,更加雪上加霜。現在一掀開布料,就能瞧見小腿側出現了一片斑駁的血痕,在一片白皙的肌膚上,只看一眼便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謝小晚本來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可現在布料蹭過傷口,又帶來一陣清晰的痛楚。
秀氣眉毛蹙了起來,他看著這傷口遲疑著不敢下手。
謝小晚有些怕疼。
雖說平日里為了渡過情劫,他總會不擇手段甚至於傷害自己的身體,但他還是怕疼的,加上皮膚白皙嬌嫩,就算是一點點傷勢都會痛上許久。
謝小晚想著該怎麼下手,就在他想要一咬牙把葯塗上去的時候,從旁伸來了一隻手,奪走了他拿著的瓷瓶。
謝小晚:「?」
該不會是後悔了,不給他藥用了吧?
這麼想著,他抬頭一看,沈霽筠已經半跪在了面前,另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腳踝。
冰涼的觸感襲來,謝小晚下意識想要抬腳掙脫控制。
只是他一個養尊處優的風月樓主,又怎麼能敵過常年在雨雪中練劍的劍修?不過動了一動,就被人按了下來。
沈霽筠按著纖細的小腿,聲音沙啞地說:「幫你上藥……」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並沒有別的意思。」
謝小晚的動作停了下來,眼神也有些飄忽。
本來沒有後面那句話還好,現在這麼一說,總覺得有些尷尬,好似他在自作多情一般。
星月光輝灑下。
地上的影子漸漸靠在了一處。
兩人實在是靠得太近了,謝小晚都能看見沈霽筠衣領上綉著的暗紋,鼻尖還能嗅到一股清冽的霜雪氣息。
一恍惚間,好像回到了雲竹峰的山巔。
謝小晚回過了神,避開眼去,不再看面前的人。
只是眼睛看不到,觸覺卻越發的敏銳,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身旁之人做出的每一個動作。
比如,沈霽筠的手指從小腿邊上輕輕劃過,因為常年練劍,他的指腹生著陳舊毛糙的老繭,蹭上來的時候顯得有些刺人。再比如,藥膏覆蓋上傷口,帶來一股清涼的感覺……
謝小晚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抿了抿唇角,沒有動彈,只想忍著快點結束這一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小晚方才聽到耳邊傳來一道低啞的聲音:「好了。」
謝小晚轉過了頭。
沈霽筠無聲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姿挺立猶如青竹一般,在面前落下了一片陰影。
謝小晚垂下了眸子,在靈藥的作用下,小腿上的傷勢已經緩緩淡去,不留一絲的痕迹。
只是,傷勢消失,卻在肌膚上留下了一股奇異的觸感。
謝小晚不動聲色地伸手揉了揉小腿,整理好衣擺后,發現沈霽筠已經自覺地走開,使得兩人之間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離。
看樣子,沈霽筠還要一直跟著他。
謝小晚猶豫著開口:「你……」別跟著我了。
只是話還沒出口,就被眼前一道雪亮的劍光打斷。
沈霽筠的劍一向鋒利無情,就算如今無情道被破,也依舊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寒風席捲而來,謝小晚眼前的額發被吹得向後揚起。
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根本來不及閃躲,只能抬起眼皮,直直地注視著面前的人。
沈霽筠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有一雙眼瞳赤紅,像是沉寂了萬年的火山,一夕噴發,就是萬物凋零、生靈塗炭。
是要給他一劍嗎?
還是……要直接殺了他,了解了這一段因果嗎?
這些思緒從謝小晚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轉念一想,這一輪比試的規則格外不同,就算是在玄天迷城中身死,也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大不了就是被提前淘汰。
所以,這一劍不是針對他。
不過轉瞬間,謝小晚就反應了過來,回眸一瞥,看見黑暗中蟄伏著幾道身影,手中拿著的武器折射出一道光輝,滿是殺機。
他足尖一點翩然向旁躲去。於此同時,一道劍氣從面前劃過,直取身後的人影。
一股血腥味瀰漫在了山野中。
謝小晚腿上的傷勢還未完全好,現在突然這麼一避,有些穩定不了身體,朝著一側踉蹌而去。
他以為自己會摔倒在地上,便提前用手肘擋了一下。
可意外的是,他沒有跌倒在地,而是撞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
謝小晚靠在沈霽筠的懷中,過了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掙扎著就要爬起來。
沈霽筠也沒有阻攔,還伸手扶了一下。
謝小晚站穩,急忙退後兩步,拉開了距離。
沈霽筠的手掌懸在半空中,怔了一下,方才收了回來。
他的另一隻手握著劍刃,可見一抹血色緩緩流淌而下,沉默了片刻后,他啞聲道:「抱歉。」
謝小晚整理了一下衣衫,穩住自己的聲線,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沒事。」
短暫的交談結束。
兩人遠遠站著,謝小晚轉過身去,有些冷淡疏離。
遠處,石子堆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屍體。不過須臾,夜色中亮起了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顯然都是被血腥味吸引而來的野獸。
沈霽筠道:「這裡不安全,先走罷。」
謝小晚不是什麼矯情的人,在分析利弊之下,肯定知道有人作伴是比單獨一人要安全。
於是他沒有拒絕,跟上了沈霽筠的腳步。
走出一段路,又來到了一個較為僻靜安全的地方。
沈霽筠淡淡地開口:「休息。」
謝小晚抬頭望著天邊。
天色陰沉,還是一片漆黑,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們不了解地形情況,在這裡休息是最好的選擇。
謝小晚也有些累了,畢竟在玄天迷城中不僅要和敵人鬥智斗勇,連隊友都要防備一二。
此時一坐下來,就有一股倦意涌了上來。
在睡意朦朧間,他撐著眼皮,望向了身側之人。
只見沈霽筠筆直地站在不遠處,一手持劍抵地,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謝小晚看了一會兒,快要收回目光之時,沒想到沈霽筠突然轉過了頭,恰好兩道目光撞到了一起。
謝小晚:「……」
現在假裝睡著了還來得及嗎?
不管來不來得及,他先閉上了眼睛。
只是經過了這麼一遭,已然是倦意全無,怎麼也睡不著了。
謝小晚閉眼靠在一塊巨石上,能夠察覺到一股視線在他的臉上徘徊不止。
哎。
現在看他又有什麼用?
覆水不可收,往事不可追也。
現在做出這番模樣,只能給自己平添煩惱。
謝小晚的眉間淡淡的,正準備假裝睡著,耳邊冷不丁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你說……」
謝小晚悄然睜開了眼睛。
月影浮動。
沈霽筠的身影伶仃,顯現出了一股蕭瑟的意味,他問:「我還會遇到他嗎?」
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那個凡人少年。
謝小晚的手掌搭在腿上,屈指輕輕叩過,反問道:「你又為何想要見到他?」
沈霽筠沒有回答。
或者說,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謝小晚輕笑了起來。
他的五官生得精緻漂亮,做出狹促的神態也不令人厭煩:「我知道雲竹君修無情道,如今的這番結局,不正巧是合了雲竹君的心意嗎?」
凡人命短,不過百年。
若是按照沈霽筠的想法,等到凡人少年壽終正寢,再回頭修無情道。可這一來一回,也要花費百年時間。
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謝小晚只不過是捨去其中這些不必要的環節,直接進入到下一步,省得大家都浪費時間。
沈霽筠握劍的手顫動了一下:「我……是我後悔了。」
謝小晚歪了歪頭,臉側的一縷髮絲輕輕搖晃了一下,狀若天真好奇地問:「可是,後悔有什麼用呢?」
這位曾經無情決絕,端坐於雲端之上的雲竹君,竟被問得有些局促了起來。
後悔有用嗎?
沒用。
後悔了,並不代表著以往的傷害與痛楚都消失了。
同樣,就算日日悔恨,也不能讓時光倒轉,磨平一切的傷痕。
後悔,是最沒用的東西。
謝小晚見到這一幕,輕輕嘆了一口氣:「所以,後悔了也沒用,你見他幹嘛呢?」
沈霽筠定定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龐,失神了一下,而後道:「至少可以彌補以往的過失……」
謝小晚道:「若是他不想要這『彌補』呢?」他字字如針,直戳正心,留下一段血淋淋的痕迹,「而這遲到的愧疚與深情,或許對他來說,可能只代表著困擾與麻煩。」
沈霽筠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謝小晚的眉眼帶笑:「這般,你還要見他嗎?」
聲音消散在林間。
沈霽筠感覺到心口生出了一點痛楚,正緩緩地蔓延到五臟六腑,使得手腳冰涼。
這樣,還要見他嗎?
就算見到了小晚,又能怎麼樣?
沈霽筠從未想過,也許……經歷了這麼多世事後,少年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他了。
在認識到這一點后,他又感覺到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楚,使得他血氣翻湧,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你……」沈霽筠嘴唇動了一動,最終只化作低低的一聲,「你先休息吧。」
謝小晚又怎麼能睡得著?
他扶著身旁的巨石,慢慢地站了起來:「不用休息了,時間不多了,還是先避開毒霧吧。」
遠處,天際破曉,朝霞熱烈地燃燒了起來。
同一時間,毒霧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只餘下了一片並不算寬闊的空間。
第二輪比試,即將要分出勝負了。
謝小晚越過了沈霽筠,朝著前方走去。
沈霽筠一聲不吭,跟在身後。
其實他已經能夠猜到,面前的這位風月樓主就是曾經的凡人少年謝小晚。雖然從性格、身份天差地別,但……他又怎麼認不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
他的少年……
沈霽筠不知期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一點——他的少年還活著,還沒有如春花凋零,也沒有被永遠地冰封在冰冷的霜雪之中。
這樣,就很好了。
既然謝小晚不願意相認,那他就不會去拆穿這一切。不,更準確的說是,他在畏懼……畏懼說穿了一切之後,他的少年就會消失在眼前,猶如鏡花水月,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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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蜿蜒曲折。
待費盡心力地翻過面前的山川后,謝小晚一抬頭,意外地在前方看到了兩道身影。
一個是藏鏡,另一個是葉荒。
藏鏡面色如常,只是轉動佛珠的速度變得緩慢了起來。
而葉荒眼神凶厲,肩膀還帶著一道劍傷,顯然是在沈霽筠的手上吃了大虧。
不過在看到謝小晚的時候,眼神就突然一變,出現了獸類特有的佔有慾與侵-略性。
謝小晚的腳步一頓,太陽穴隱隱作痛。
他能夠說服沈霽筠,是因為沈霽筠的性格如書生君子,不會做出野蠻之舉。可……面前的這個葉荒就不一定了。
葉荒咧了咧嘴,笑容滿面:「巧了,竟然能在這裡遇到了雲竹君,還有……」他一字一頓,「風、月、樓、主。」
不消多言,沈霽筠便從謝小晚的身旁走過,擋在了面前。
看到這一舉動,葉荒的臉色變得古怪了起來:「雲竹君,你怕是不知道吧,你身後的這位風月樓主,修得可是……」
謝小晚的生出一絲不妙的情緒。
只聽見藏鏡在一旁,緩慢地念出了三個字:「多情道。」
世人皆知,雲竹君修無情道。
因無情道斷情絕愛、無情無欲,雲竹君修成之後天下無敵手,故而名聲大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m.
對比之下,多情道就顯得不這麼出名了。
可沒有名聲,也依舊是有人知曉的。
藏鏡身為西漠密教佛子,閱過無數藏書,自然知曉風月樓的多情道之術。
原本他還沒往這個方面去想,現在見了風月樓主露出了真容,才將兩者連到了一處。
藏鏡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金紅袈裟披在身上,佛光照應,一臉的慈悲為懷:「貧僧有聽聞多情道之術,乃是下凡渡情劫,為人嘔心瀝血、至死不渝,方才罷休。」
葉荒的目光一狠:「所以,以往那些深情……都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