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一步之遙
場下的觀眾們歡呼雀躍,呼聲激烈,甚至透過了光幕,傳達到了擂台之上。
謝小晚側頭聽了一耳朵,在清楚地聽到「打起來」這三個字后,沉默了片刻:「……」
打起來,也要看他打不過打得過啊。
沈霽筠是劍修,同階之內戰力無雙,往誇張了說,可以說是世間無人能夠正面接下他的一劍。
不過還好,謝小晚本來就是來認輸的,這下輸給沈霽筠,也不算是丟了風月樓的面子。
他心裡想著,等沈霽筠出手的一瞬間,就立即喊投降。
可是沈霽筠遠遠地站在擂台的另一端,手中握著的劍未出鞘,看起來還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於是謝小晚耐著性子等。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擂台上還是沒有傳來一點動靜。
觀眾們:「……」
謝小晚:「……」
他抬眸看了一眼過去。
只見沈霽筠一人一劍立在原地,面容冷峻,好似千年不化的冰川。可要仔細看去,就能發現他的眼瞳中包含著洶湧的情緒,一不小心就會被淹沒其中。
謝小晚又等了一段時間,有些摸不清沈霽筠想要做什麼,試探著開口道:「你……」
話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擂台上響起了另外一道冷清的聲線:「你……」
兩個「你」字碰到了一起,頓時消散在了半空中。
謝小晚與沈霽筠沒想到對方會在這時說話,皆是怔了一怔,止住了口,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謝小晚想了想,抬起右手,做了一個「你先說」的動作。
沈霽筠沉吟片刻,緩慢道:「這些日子以來,我想了許多,有一個疑問想要解答。」
謝小晚:「你問。」
沈霽筠垂下了手,朝著謝小晚所在的方向走出了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被縮短了些許,不過他像是不敢太過於靠近,很快就停下了腳步。
沈霽筠專註地看著面前的身影
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他已經知道了面前之人的一些喜好。
比如,好穿紅衣。
胭脂紅,銀硃,湘妃……可不管是什麼樣的紅色,出現在少年的身上都不會突兀,反倒是襯托得眉眼精緻,明艷動人。
陣風吹來,紅衣似火光跳躍燃燒。
少年的眉眼間帶著一股銳氣,這是與小晚不同的地方。他的小晚,是溫順稚嫩的,猶如一捧清泉,清澈水潤。
越是靠近,他越是能夠區分出兩者之間的不同來。
沈霽筠收回了目光,用著一種平淡而又肯定的語氣說:「你……就是小晚。」
都到了這個時候,再繼續否認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謝小晚點了點頭,用著一種輕快的語氣承認了下來:「嗯,我是謝小晚。」話音落下,而後又搖了搖頭,「是,又不完全是。」
沈霽筠怔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重複道:「是,又不完全是。」他擰起了眉頭,「這是何意?」
謝小晚的唇角含著笑意,平靜地說出了一個事實:「你所說的『小晚』,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
沈霽筠聽到了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生出了一股徹骨的痛意,痛得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刃。
謝小晚的手指輕拂過臉頰,捲起了一縷俏皮的髮絲,他並不吝嗇解惑,溫聲道:「嗯……你看,我確實長得和你的小晚一模一樣,也可以說就是同一個人。但,你覺得我真的像你的小晚嗎?」
說著,他仰起頭。
在光幕的瑩瑩光輝照耀下,可見他的眉目舒展了看來,眼尾微微上翹,就猶如是一副灑金點綴的畫軸,透出了一股精緻奢靡的風情。
沈霽筠的手指攥緊。
不像。
樣貌確實如出一轍,可性格卻南轅北轍。
謝小晚的語氣柔和:「這麼說吧……我和你所說的小晚是同一個人,可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你的小晚,不會再出現了呢。」他說出的話語卻是格外的殘忍,「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復生,還望雲竹君……節哀。」
謝小晚立在原地,風捲起了他的衣袖,發出了獵獵聲響。
他額前的髮絲晃動,遮住了眼中的一絲憐憫之意。
凡人少年謝小晚,確實是他的身外化身,可同樣也可以說是一個完整的人。
那個少年,也同樣擁有自己的身份、性格還有……人生。若不是出現了種種意外,他應該會長命百歲,也能與他的心上人共度餘生白頭偕老。
直到壽終正寢之後,方才會回到本體之中,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只是,那個少年死了。
死在瞭望山宗的冷冽寒風之中,不,或許更早一些。在凡人界,在暴雨連綿的那一天,沈霽筠出劍斬斷因果的那一刻……凡人少年謝小晚就已經死去了。而後,在那個身軀中醒過來的風月樓主。
雖然謝小晚擁有那個少年的全部記憶,也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到底不是同一個人了。
就比如,他永遠不會有如此溫順天真的模樣,也不會擁有如此熾熱鮮明的愛意。
想到這裡,謝小晚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懂嗎?」
沈霽筠懂了。
面前的這個人,確實也是謝小晚。
但是,那個溫順柔和、滿心都是他,甚至至死都無悔的少年……確實已經消失在了過去的一個春日末尾。
死是真的。
痛苦與傷害也是真的。
沈霽筠踉蹌了一步,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隨後一股腥甜從咽喉處涌了上來。
他再也剋制不住,吐出了一口鮮血。
猩紅的血跡落在了擂台上,淅淅瀝瀝。
不過很快就化作了一縷青煙,緩緩地上升,被風一吹,什麼都沒有剩下來。
觀眾席上,傳來了竊竊私語。
「怎麼吐血了啊?」
「也沒看他們打起來。」
「難道是……用了其他我們沒看到的手段嗎?」
聽著耳邊的議論猜測聲,謝小晚有些無語:「……」
這些觀眾也太敢想了。
他心中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見沈霽筠沒有要再問問題的樣子,於是說:「我……」
「我認輸。」
沒想到有一個聲音更快一步,說出了認輸的話。
謝小晚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沈霽筠已經轉身走下了擂台,他的步履有些緩慢,背影落寞,就像是一把上好的劍刃生鏽,失去了所有的光澤與銳意。
鐺!
勝負已分。
光束落下,在這個擂台上,贏者是——謝小晚。
謝小晚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裁判宣布了這個結果,方才恍惚地走了下去。
剛走下擂台,一群風月樓的弟子就簇擁了上來,小女孩們嘰嘰喳喳的,語氣歡快。
「樓主!您竟然贏了,好厲害啊!您快來看,您都已經晉級到了前十名了。」
「哼,讓那些人再看不起我們樓主,現在後悔了吧!」
「樓主……」
各種吹捧聲在耳邊響起。
謝小晚面對底下一雙雙崇拜的眼神,還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他可什麼都沒做啊。
謝小晚想要解釋一下:「我……」
這時,又有一個活躍的小弟子舉起了手,一臉期盼地問:「樓主樓主,您能拿到第一名嗎?」
這個……有點難度。
謝小晚仰起頭看了一眼懸挂在半空中的光幕。光幕上排列著一個個的名字,都是還留在擂台上沒有被淘汰的修士。
他一眼望下去,發現上面都是一些旗鼓相當的對手。
想來也是。
在所有修士裡面,最有可能奪得魁首的就是沈霽筠,可沒想到他投降了,那麼剩下來的自然沒什麼競爭力了。
謝小晚又認真看了一眼,竟然沒看到熟悉的名字,葉荒藏鏡等人都沒有上榜。
妙音見他看得入神,問了一句:「樓主,怎麼了?」
謝小晚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怎麼東荒魔主、西漠佛子他們都不在擂台上,難道是被淘汰了嗎?」
妙音解釋道:「西漠位置特殊本就不參與千年之約,據說西漠佛子此次是為了出來遊歷歷練,自然是點到為止了。」她頓了頓,「至於魔主為何會中途棄權,我就不知道了。」
謝小晚心想:葉荒的本體是妖獸,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繼續參加下去,不免會引起知情者的非議,所以才會中途棄權。
這樣一看,好像……真的能拿個第一名?
-
後續的擂台比試沒有超出意外,謝小晚還真的贏到了最後,獲得了第一名。
只是好像這樣的勝利來得太過於輕易了,就算是拿到了魁首,謝小晚都沒有一點感覺。
倒是風月樓的小弟子們在興高采烈。
妙音也難得展露了笑顏:「樓主,您總算是認真了一回,這下回去不會被長老們說教了呢。」
謝小晚:「……」
這不是認真不認真的問題,純屬是運氣好。
這就如同是天上掉餡餅,正好砸到了謝小晚的頭上,不、準確地說是直接把餡餅喂到了他的口中。甚至還怕他噎著,還一邊喂餅一邊貼心地喂水。
謝小晚還在品味著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小弟子們已經拉著他要開始慶祝了。
「樓主,別發獃了,我們先去拿分來的靈石吧!」
謝小晚回過神來:「什麼靈石?」
其中一個小弟子說:「之前我們不是下注了嗎?賭我們風月樓贏,還賭樓主拿第一名呢!」
「是呀是呀,我還下注了一千靈石。」
「樓主這次可是爆冷了,我們賺翻啦!」
謝小晚見到一張張激動的臉龐,忍俊不禁:「好啦好啦,那就一起去吧。」
小弟子們一鬨而散,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
謝小晚落後一步,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只有妙音在一旁不贊成地說:「樓主,您就是太軟和了,慣著她們,一點規矩都沒有。」
謝小晚:「現在不在風月樓,鬆快些又怎麼了?」他拉長了聲音,「好妙音——」
妙音也只好不再說什麼。
一行人來到賭場,拿著登記的結果兌換靈石。
賭場一見是風月樓的人來了,立刻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進去。
因為贏來的靈石數量過多,核對、兌換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謝小晚就在二樓茶座坐了下來。
妙音站在一旁,沏了一杯茶。
謝小晚端起白瓷茶碗,用茶蓋輕輕撇去上面的茶沫,吹了一口氣。他低頭正要綴飲,突然感覺到從旁投來了一道惡意的視線,等到抬頭去尋的時候,視線已經消失不見。
謝小晚放下了茶盅。
叮——
茶盅與桌面碰撞,發出了清脆的一聲。
妙音壓低了聲音問:「樓主?」
謝小晚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妙音懂了他的意思,屏住了呼吸向四周掃了一眼。
謝小晚屈起手指,有節奏地叩著桌面。等待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小弟子們兌換了靈石出來,也沒有再出現過異樣。
回去的路上,小弟們各個都是神采飛揚,唯有謝小晚一人眉頭緊鎖,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自從那道充滿惡意的目光出現后,他便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心緒不寧。
修士的預兆是最準確的。
謝小晚能夠確定,若是再待在東荒,肯定會遭遇到劫難,甚至可能會身死道消。
他不知道這危機來自於何方,能做出的應對就是趕緊離開人生地不熟的東荒回到風月樓,越快越好。
謝小晚暗自召來了妙音,說:「今晚就啟程離開東荒。」
妙音怔了一下,問:「樓主為何要如此匆忙?」
謝小晚沉聲說:「劫難將至。」
妙音聽到這四個字,也不再多說什麼,立刻要去安排離開之事。還未走出房間,就又被謝小晚叫住:「等等。」
妙音停了下來:「樓主?」
謝小晚一手扶著額頭,半闔著眼皮,平靜地說:「分成兩批,讓樓中小弟子隱藏好身份,先混在東荒之中。我一個人離開就是了。」
做出這樣的決策,是因為這股惡意是沖著謝小晚來的,若是一同離去,在途中發生什麼意外的話,他無暇顧及其他弟子。
不如他孤身一人,就算是遭遇不測,也只是死他一個。而他出去當靶子了,自然也不會有人為難這些個小弟子。
妙音:「樓主……」
謝小晚不像剛才那麼和氣,語氣不容置疑:「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妙音直接跪了下來:「樓主,至少讓我跟著您。」
謝小晚抬起眼皮,望著妙音。
妙音聲聲懇求道:「樓主,我是您的侍女,在危機之時,又怎麼能不陪在您的身邊呢?」
謝小晚無聲地點了點頭。
-
謝小晚想要趁著夜色離開東荒,可還沒登上飛舟,就先一步遇到了別的麻煩。
葉荒站在院落門口,身影在月光下拉長,落在地上,好似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令人望而生駭。
謝小晚的腳步一頓。
葉荒轉頭看到謝小晚,立刻就揚起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小晚,你要去哪裡?」
謝小晚:「……」
你猜。
葉荒步步逼近,臉側的金環輕輕搖晃:「這大半夜的,不好好休息,怎麼出來了?」
謝小晚不咸不淡地說:「你不也在外面嗎?」
葉荒人高馬大,比謝小晚高出了一截,現在站在面前,落下的影子都能夠將人牢牢地困在其中。
他微微俯下了身,咧了咧嘴:「因為……我想見你呀。」
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謝小晚覺得一股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感覺有些不適。
他想從這般陰影中逃脫出來,可葉荒亦步亦趨,一直將他逼到了角落之中。
葉荒笑了笑,提起了方才的話題:「來者是客,你總得先讓我這個當主人的好好款待,款待完了再走也不遲呀。」
謝小晚給了妙音一個眼神。
妙音心領神會,先走一步。
葉荒倒是沒有為難一個小小侍女,只用銳利的目光盯著謝小晚,豎瞳微微拉長,沒有移開一寸。
謝小晚被盯得心頭毛毛的,敷衍道:「等下次東荒,有機會一定……」說著,他就要越過葉荒離開。
葉荒也不會這麼輕易放人離開,他伸手就要把人抓住。
謝小晚側身一步,揚起了手臂,擋住了葉荒伸來的手。
月影搖晃。
不過瞬息,兩人就在狹窄的角落裡交手了不下數十招。
葉荒的動作大開大合,充斥著一股煞氣。
謝小晚知道一旦打起來,自己就絕對不是葉荒的對手,於是想要找機會逃跑。
騰轉挪移,紅影翻飛。
謝小晚不與葉荒正面交戰,一直在避其鋒芒,而葉荒也沒有下死手,就像是貓逗老鼠一般,動作間不慌不忙。
又是十幾招交手下來。
謝小晚眸光閃了一閃。
就是現在!
他抓住了機會,腰肢向後一揚,折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再在半空中扭動了一下,右腿猛地踢了出去。
葉荒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
沒想到這一擋,倒是成了謝小晚的踏板,他凌空而起,一躍出去數十丈,最終落在了一棵樹上。
樹枝纖細。
謝小晚踩在上面,竟連樹葉都沒有搖晃一下。
葉荒遙遙對上了謝小晚的雙眼,咧嘴一笑,指尖吞吐著一道銳利的靈氣,再揮手一揚,一道月形的光弧旋轉著撞了出去。
轟然一聲巨響。
樹木接連應聲而倒下。
謝小晚足間一點,從一棵樹躍至另一棵樹。
瑩瑩月色下,他的髮絲飛舞,臉頰泛起了玉石般的光澤。於此同時,一道絲線從他的手中迸射而出。
絲線橫在半空,猶如波光粼粼,亦如浪潮,擋住了葉荒的去路。
葉荒被攔在了後面,發出了一聲豹吼。
在無形的波紋之下,絲線猛烈地晃動了起來。
葉荒的臉色陰沉,身後浮現了一道模糊不清的豹子身影——這是他的原形。
在豹靈的速度加持下,葉荒雙腿用力一蹬,從沒有絲線阻攔的一條路上追了過去。
雖然謝小晚先行一步,但葉荒的速度並不慢,兩人之間的距離正在縮短。
被追上,只是時間問題。
謝小晚的餘光一瞥,見身後的身影依舊窮追不捨,不免有些頭疼。再往前一看,一座飛舟浮空於上,下方靈氣涌動,顯然是已經準備好可以啟程了。
只要上了飛舟,葉荒就追不上他了。
謝小晚知道這一點,葉荒自然也知道。
眼看著前方的身影就要登上飛舟,葉荒的眼瞳猛地縮緊。
這是……屬於他的小晚。
是他的——
葉荒周身的靈氣沸騰了起來,身後出現的豹靈倏地撲了出去,不過眨眼間,就到了謝小晚的身後。
豹靈一躍而起,將纖細的身影籠罩在了身影下方。
就在謝小晚要被撲倒在地的時候,一道帶著寒意的凌冽劍氣從半空中緩緩劃過,一線分開了日月晨昏。
豹靈發出了一聲悲鳴,而後化作了點點靈光,消散在了天際。
而此時,謝小晚距離登舟,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