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暗無天日
一步之遙,現在卻好似咫尺天涯。
謝小晚凌於半空,額前的髮絲散亂飛舞,遮住了些許視線。他微微側身,看向了身後。
一道銳利雪亮的劍光割開夜幕,留下一道狹長的痕迹。
只是劍光的維持時間並不長,在擊潰了豹靈之後,就緩緩消散在了月光之下。
葉荒臉色一白,唇角流淌下了一道血痕。他的舌尖緩緩舔過嘴唇,在血腥味的激發下,眼中凶性畢現。
片刻后,在不知名的角落中,緩步走出一道身影。
謝小晚投去了目光,先看到的不是來人的模樣,而是持劍的手,那手指白凈修長,就猶如上好的玉石,不沾染一點凡間的塵埃。
葉荒率先說出了來人的身份:「雲竹君……」
沈霽筠面色如常,手中持著一柄出鞘的長劍——方才的那一道劍光,便是出自他之手。
沈霽筠出現得太過於及時了,不禁讓謝小晚懷疑,這人是不是一直暗中守在他的身邊。
一時間,情況變得複雜了起來。
原本謝小晚只是想儘快離開東荒避開危險,可沒料到先有葉荒攔路,后又出現了沈霽筠。
以這兩人之力,想要留下他一個人,可謂是輕而易舉。
在這番情景之下,就算飛舟近在咫尺,謝小晚也不敢輕舉妄動,只站在原地,靜觀其變。
風聲呼嘯,月色朦朧。
葉荒不慌不滿地說道:「雲竹君,我想,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沈霽筠沉默地收劍入鞘,劍刃與劍鞘摩擦,在四周回蕩起了「鋥」得一聲。
葉荒扯出了一抹笑容,繼續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先攜手將人留下來,其他的再另做打算,如何?」
葉荒的計劃坦蕩,並不怕他人知曉。
謝小晚自然也聽到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若是沈霽筠真的要動手留人,他怕是離開不了東荒了。留在東荒,不僅要警惕暗中的危險,還要與葉荒等人周旋。
一想到這一幕,謝小晚就不免頭疼。
他凝眸看向了那道天青色的身影,等待著回答。
葉荒同樣在等沈霽筠做出選擇,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沒什麼好猶豫的。
果不其然,沈霽筠朝著謝小晚所在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謝小晚的腦海中冒出了兩個字——完了。
葉荒的心情卻與他截然相反,臉上洋溢起了燦爛的笑容:「小晚,東荒的景色宜人,還是留下來再多住一段時日……」
話還未說完,就見沈霽筠的腳步一轉,直直地對上了葉荒。
謝小晚一怔。
這是……做什麼?
沈霽筠手持著劍刃,虛虛點在地上,擋在了謝小晚的面前。他平淡地說:「你若是想走,便走吧。」
葉荒同樣也愣住了。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銳利的目光穿過了擋在前面的人,直勾勾地看著謝小晚:「你選擇放棄,可我不會,這是我的小晚——」
伴隨著話語,隱隱傳來了一聲野獸的怒吼。
葉荒猛地衝上前去,在夜色中化作了一道殘影,伸手就要抓向那襲紅火的身形。
可他的手指與紅影失之交臂,反倒是撞上了冰冷的劍刃。
叮——
兩者碰在了一起,發出了金玉開裂的清脆聲響。
沈霽筠穩穩地站在原地,任由狂風席捲,他的背影挺直猶如青竹,自巍然不動。
不管葉荒使出了什麼手段,都無法越過雷池一步。
謝小晚見狀,不再猶豫,一躍登上了飛舟。
早在飛舟上等候著的妙音連忙伸手扶住了謝小晚,口中說道:「樓主小心!」
謝小晚在甲板上站穩,向下看去。
在冷清月色下,唯有沈霽筠一人站立在空曠的街角。
勝負已分。
而飛舟一旦起飛,日行千里,轉眼間就能離開東洲主城,將一切的過去都拋在身後,不用為之煩惱。
終於可以結束了。
謝小晚這麼想著,卻意外地對上了沈霽筠的眼神。
雲霧升騰繚繞,一絲一縷地擴散了開來。
可在茫茫雲霧卻遮擋不住沈霽筠的目光,那就像是一汪湖水,看似平靜,卻承載著許多的情緒。
謝小晚有些看不懂,卻也不想看懂。
他正要收回目光,卻聽見耳邊響起了一道沙啞的聲音:「小晚。」
謝小晚的手扶在了圍欄上,動作也停頓了下來。
時間好似在這一刻被凝固拉長。
沈霽筠抬起眼皮,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容,緩慢地說:「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你問我,我如此費盡心思地想要再見到小晚,是為了什麼,又是想做什麼。」
「之前,我不知道,現在,我想明白了。」
謝小晚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一陣狂風吹過,吹散了沈霽筠的髮鬢,他的眉眼俊秀清逸,一如當年初見。
他的聲音飄散在了風中:「若是可以,我希望……再也不遇到那個少年。」
他留給了謝小晚什麼?
除去凡間的三年時光,便只剩下斬斷因果時的無情一劍,還有望山宗上的傷痕纍纍,以及……山崖之上那決然的一躍。
除了痛苦與傷害之外,再無其他。
若是可以,不要再遇到他。
而那個靈動的凡間少年,也能夠無憂無慮地長大,或許會有一個真心疼愛他的夫君,兩人能夠攜手到老直至白頭。
那將會是……幸福無暇的一生。
沈霽筠的心口傳來一陣徹骨的痛楚,在阻止著他繼續說下去,可他卻硬生生地咽下了咽喉間的腥甜,緩慢地說:「雖然現在已經晚了,也沒有用了,但……」他頓了頓,吐出了兩個字,「抱歉。」
抱歉。
——是對那個凡間少年說的,也是對面前的風月樓主說的。
少年的一生,終究是毀在了他的手中。
他也沒有資格去肖想其他,也無法去請求原諒。
只能日復一日的被困在悔恨之中。
飛舟沒有停留,很快就消失在了雲霧升騰間。
而沈霽筠手中握著的劍刃「叮」得一聲碎裂了開來,世間無敵的無情劍化作了無數細碎的冰凌。
葉荒艱難地站了起來,他受誓言所限,無法離開東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飛舟離去。
待回過頭來,看見沈霽筠的模樣,忍不住出聲嘲笑道:「哈……現在你又在裝什麼深情?晚了吧。」
沈霽筠沒有理會旁人的言語,獨自闔上眼皮。
深情……
他自以為無情道大成,可未曾,想到頭來一切都是笑話,「情」這一個字,他從未勘迫過。
沈霽筠周身的氣息涌動,修為一落再落。
化神巔峰、化神、元嬰……一直近乎於無。
隱隱間傳來「咔嚓」一聲。
一直搖搖欲墜的無情道,終究是毀在了這一刻。
沈霽筠的修為盡散,化作了烏有,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凡人。
他自己卻絲毫不受影響,步履緩慢,卻堅定地走入了夜色之中。
葉荒看著他的背影,自語道:「從今日起,修真界怕是要少一位雲竹君這般的人物了……」
-
飛舟神速,能夠一日千里。不過瞬息之間,便將東荒的紛紛擾擾甩在了身後。
謝小晚站在圍欄前,漫無目的地望著底下聚散的雲霧,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妙音走出了船艙,手中端著一盤新鮮的瓜果,見圍欄前的身影一動不動,開口說道:「樓主,還有一段時日就到風月樓了,不必過於擔心,還是先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其實謝小晚擔心的並不是暗中的危機劫難,而是其他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對妙音解釋,只點了點頭收回了目光。
他懶散地坐在了湘妃竹榻上,一手撐著下巴,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果盤中的葡萄。
葡萄水靈,還沾著一些晶瑩剔透的露珠,令人一看就口齒生津。
妙音見謝小晚心不在焉的,摘下了一顆葡萄,待細細剝去了上面的果皮,再送到他的嘴邊。
謝小晚是被伺候習慣了,下意識就張口咬住了唇邊的葡萄,等囫圇吞下后,才反應了過來:「……酸。」
妙音愣了一下:「酸嗎?」
她又摘下了一顆葡萄,想要嘗嘗味道,可還未送入口中,正在穩定行駛地飛舟突然「咯噔」一下停了下來。
這一停,這艘飛舟都強烈地搖晃了起來。
妙音沒能拿穩,葡萄摔落在了甲板上,咕嚕嚕地滾遠了。她好不容易站穩了,問:「是飛舟的飛行陣法出錯了嗎?」
謝小晚站了起來,淡淡地說:「不是。」
飛舟陣法沒有出錯,而是前方出現了攔路之人。
雲霧散去。
不知何時,前方出現了一個比飛舟還要龐大的虛幻影子。
那身影被瑩瑩佛光環繞,定睛一看,是一個惟妙惟肖的金剛護法。他的左手持著缽多羅,右手如捻花一般放置在胸前,面帶慈悲、不怒而威。
妙音喃喃道:「西漠……」她轉頭問道,「樓主,我們要避開嗎?」
謝小晚平靜地說:「不用避了,這就是沖著我來的。」
他原本以為危機藏在東荒主城之中,只要遠離了東荒就能避開一劫。沒想到有殺機的不是地方,而是人。
不管他去哪裡,這劫難便如影隨形,根本躲不過去。
躲不過,那就只能不躲。
謝小晚輕聲道:「看看他想要做什麼。」
話剛出口,就聽見飛舟四周環繞起了一道蒼老的聲音:「阿彌陀佛——」
咚——
這聲音毫無殺意,可每一字落下,飛舟就往下沉一寸。
飛舟之上亮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陣法,抵禦著無形的攻擊。
兩股力量對峙,使得飛舟不停地搖晃了起來。
妙音根本站立不住,只能用力地抓住一旁的欄杆,才能保證自己不被震動的餘波給甩出去。
謝小晚卻紋絲不動,唯有衣角獵獵作響。
他望著前方,清朗的聲音穿過雲霄:「大師,何故攔人?」
聲音凝而不散,同樣圍繞在四周,隱隱與僧人的佛詰相互抵抗。
如此一來,飛舟暫時穩在了原處,沒有再往下沉去。
須臾之間。
金剛護法的幻影中走出了一道瘦弱佝僂的人影,那是一個蒼老的僧人,看起來年近六十,走路的時候都顫巍巍的,好似一根手指就能戳倒在地。
可謝小晚卻不敢小覷。
這僧人十有**出自西漠密教,密教修行的功法奇特,不能光以外貌來衡量。
只是西漠密教一直龜縮在西漠不出世,他根本沒機會招惹那些僧人,這又是怎麼找上門來的?
謝小晚的目光微微凝起。
不……招惹到的西漠佛子還是有一個的。
正想著,就見那僧人低垂著頭,謙卑地說:「小謝施主,貧僧乃是密教護法空度。」
謝小晚隱約聽說過西漠密教的字輩排名,像藏鏡是「藏」字輩的,屬於新一代的弟子。而「空」字輩,則是積年的老僧人了,至少也是個元嬰期。
看這個空度能夠這麼輕易地阻擋住飛舟,估計已達到化神境界。
謝小晚很快就做出了結論——他不是這個僧人的對手。
還好空度沒有動手,先和風細雨地說:「貧僧此次前來,只是有一事想與施主商量。」
謝小晚想著能避戰就避戰,聽到他這麼說,便回問了一句:「是什麼事?」
空度道:「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想請施主前去西漠小住一段時間。」
西漠,謝小晚曾經去過,不過那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沒有小住過,但也明白,西漠密教這些人也絕非是什麼好客之人。要知道,他們面對那些大奸極惡的邪修,也是如此說的——先請來西漠做客,然後再鎮壓個幾百年幾千年的。
謝小晚挑了挑眉,問:「若是我不願意呢?」
空度道了一聲:「阿彌陀佛。」他一臉慈悲為懷,平淡地說,「貧僧並不想對施主動手。」
這就是先禮後兵了。
謝小晚的唇角浮現了一抹譏諷的笑意:「我也有一個問題,大師為何一定要讓我去西漠?」
空度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
要麼就不回答問題,要麼就直接解答疑惑。
這也不是需要藏著掖著的事情,空度娓娓道來:「貧僧有一徒弟,天生佛骨,本應該是真佛轉世,可如今卻被情障所困,不能自已。本來這次讓他出西漠遊歷,破解迷障,可未曾想反而越陷越深。」
謝小晚聽到一半,就知道空度的徒弟是誰了。
還能有誰,不就是藏鏡嗎?
空度繼續道:「如此一來,貧僧這個當師父的,就不免要操心一二了。不過施主放心,貧僧不會傷害施主分毫,只是在西漠小住一段時日罷了。」
謝小晚重複道:「小住一段時日?」
空度的眼中精光一閃,很快又恢復了慈悲憐憫的模樣:「不過鎮壓小謝施主三百年,直至貧僧的徒兒心魔消散為止。」
妙音一聽,便耐不住高聲道:「好大的口氣!西漠密教竟如此的張狂,你這禿驢難道是欺我風月樓無人?」
空度的涵養極好,被如此指著鼻子叫罵也不惱怒,只是從容解釋道:「施主可知,此地位於東荒邊界,妖獸層出不窮,若是飛舟在此墜毀,也不會有外人知曉。」
語氣雖平淡,但明晃晃的都是威脅。
在場的人都是聰明人,自然能夠聽出其中的含義。
若是謝小晚執意不肯前去東荒,下場便只有飛舟毀人亦亡。而風月樓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等知道消息也已經晚了。
謝小晚的思緒轉動了一下,隨即含笑說道:「我也聽聞西漠風景壯麗,還未曾領略見識過,現在大師相邀不好推辭,也正好趁此機會前去觀賞一番。」
妙音壓低了聲音,阻止道:「樓主,不可!」
謝小晚的右手微微一按,止住了妙音的聲音:「只是西漠路途遙遙,我一人前去就是了,也不必讓我的侍女跟著受苦。」
空度點頭:「正是如此。」
妙音又急又惱。
這時,謝小晚給了她一個眼神,暗中傳音:「去找人。」
謝小晚不擅長爭鬥,就算打起來也絕非是空度的對手,還不如節省點力氣。現在他在這裡拖延時間,妙音就可以去找幫手來救人了。
妙音心領神會,趁著空度還未改變主意,掉頭就跑。她化作了一道黑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天際。
空度並沒有做出反應,不知是沒猜到主僕二人的小心思,還是根本不在意。
他看著謝小晚,抬手:「請。」
謝小晚不慌不忙,收起了所有的靈氣。
在靈氣退去的一瞬間,飛舟轟然解體,化作了漫天的殘骸。
他的唇角帶著笑意:「大師,現在代步的飛舟毀壞了,該如何前去西漠呢?」
空度的佛詰威力雖大,卻不至於毀壞整座飛舟,是謝小晚自己主動摧毀了飛舟的核心。
這樣一來,沒有飛舟代步,前往西漠花費的時間又要翻上一番。
空度顯然也沒想到謝小晚下手如此的決絕,要知道飛舟昂貴,更不用說面前這艘飛舟上刻制著各種陣法,足以換上一座小型的靈礦。
他的臉皮抽搐了一下,穩住了聲音:「御空飛行,不到十日便能到西漠。」
十日。
這麼短的時間,必須要在抵達西漠之前,不,要在被鎮壓之前,找到援手前來。
此次風月樓出來的都是一些小弟子,派不上什麼用處。雖說此次拿了千年之約頭名,風月樓的長老正趕著過來扯皮分配利益,可到底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此一來,妙音會去找誰?
時間緊迫,只有一次機會。
妙音啊妙音,要是選對了人,你樓主我還有的逍遙快活。可若是選錯了,怕是就要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三百年了。
西漠那個鬼地方,怕是有去無回,就算是風月樓的人全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出來。
謝小晚的心思雜亂,面上卻不顯分毫。
耳邊,冷不丁傳來空度的聲音:「小謝施主,我知你心思詭秘、計謀多端,可是貧僧勸你一句,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的雕蟲小技都是沒有用的。」
「不是貧僧吹噓。」他徐徐道,「這世間,除了特定的那幾個人,還沒有人能擊破貧僧的銅皮鐵骨。」
謝小晚認真傾聽,聽到這裡,瞥了一眼過去。
空度的皮膚雖然皺巴巴的,但卻泛著一股金屬的光澤,果然是銅皮鐵骨,堅不可摧。
空度垂眸說道:「若不是那幾個人前來,小謝施主就別白費力氣了。」過了片刻,他又添了一句,「三百年的時間,不算久。」
謝小晚臉色不變,眼中有些好奇:「大師,你說的那幾個人,又是哪些人?」他大大方方地說,「我想看看,我認識不認識,能不能找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