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難如登天
東洲與西漠接壤,一路向西行去,四周的景象越發的荒蕪,連雜草都難以看見幾叢。
謝小晚抬手遮擋了一下迎面吹來的風,風中似乎都夾帶著沙漠特有的灼熱與乾燥。
看起來就快要到西漠了。
謝小晚放下了手,向前望去,似乎能夠透過面前的荒蕪,看見漫天的黃沙。
西漠是密教的地盤,其中勢力錯綜複雜,外人進去完全就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清楚裡面的情況。
現在還有一線生機,可若是踏入黃沙一步,要出來可就難了。
眼看著就要進入西漠了,回去尋找援手的妙音還是沒有音訊傳達回來。
就算是謝小晚也不免有些焦急。
他跟著空度不過是權宜之計,沒想著要真的去西漠被鎮壓三百年。若是妙音再沒有回來,他就要自己出手搏上一搏了。
這麼想著,謝小晚在袖口的遮掩下,輕輕動了一動手指,隨之一條情絲纏繞上了指尖,折射著晶亮的光澤。
又走出去一百里路。
四周的空氣變得越發地悶熱,視野中也能看見一抹黃沙。
不能再等下去了。
謝小晚當機立斷,甩出了一縷情絲。
透明的絲線在半空中畫出了一道圓形,無聲地射-向了走在前面的僧人。
空度正埋頭趕路,像是沒有察覺到身後的異樣,可就在絲線即將纏上他的脖頸之時,冷不丁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佛光照耀,絲線無處遁形。
謝小晚咬了咬牙,隔空與佛光對峙。可不管他如何用力,情絲都無法再近一寸。
空度緩慢地轉過了身,眼中精光迸現:「貧僧還以為小謝施主是個聰明人。」
謝小晚偷襲不成反被人識破,但他也絲毫沒有尷尬,展顏一笑:「大師,就算是聰明人也不想被鎮壓三百年呀。」
空度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
後半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天地靈氣都朝著他匯聚而去,在身後凝結成了一個虛幻龐大的身影。
謝小晚:「……」
一開始就放大招,不太好吧?
空度的眼皮耷拉了下來,看起來依舊是一臉的慈悲,說得話也是冠冕堂皇:「其實貧僧並不想傷了小謝施主的性命,只是……不得不為,還請小謝施主不要怪罪。」
話音落下,空度伸出了右手,手掌虛虛按了下去。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的佛像也動了起來,一個如同小山一般的手掌朝著謝小晚所在的方向按了下去。
一片陰影從空中落下。
轟隆一聲巨響,整片荒野都顫抖了起來,震起了漫天的煙塵。
待到塵埃落定,可見巨大的手掌在地面上按下了一個深坑,卻不見謝小晚的身影。
空度掀開了眼皮,雙目炯炯有神,盯著某一個地方。
一道紅影一閃而過。
謝小晚凌於半空中,衣擺獵獵,手中射-出了無數道情絲,想要奪取空度的項上人頭。
只是佛光籠罩,圍繞在空度的身旁,猶如身覆鎧甲,無堅不摧,任何東西都近身不了。
謝小晚的手指一屈,收回了情絲。他輕輕落在了不遠處,與虛幻的佛影對視。
空度的嘴唇開合,無數梵音從他的口中傾吐而出,凝聚成了一條條金色的鎖鏈,想要將謝小晚困在其中。
謝小晚做出了應對,腰身一扭,手中甩出了一把情絲。
透明的絲線在面前編織成了一張蛛網,網住了一條條鎖鏈,兩者相碰,發出了清脆的金玉碰撞之聲。
叮叮叮——
鎖鏈被絲線絞斷,崩碎成了點點金光。
但謝小晚也不是毫髮無傷。
他將右手背在了身後,淋漓的鮮血從指間落下,很快就□□涸的土地所吸收。
不行,要是再繼續下去,必輸無疑。
謝小晚想著應對的方法。
可空度並沒有給謝小晚思考的機會,一手舉在胸前,粗啞著聲音吐出了四個字:「苦海無涯——」
「嘩啦」一聲。
荒野之中竟憑空響起了波濤洶湧之聲,就好像是海浪湧來,猛地拍打在了岸邊。
謝小晚只覺得自己像是一葉孤舟,在浪花的簇擁下不停的打轉,稍有不慎,就會被捲入其中,粉身碎骨。
獨木難支。
謝小晚微微蹙起了眉頭,勉力支撐著。
若是再繼續下去,他怕是十息之內就會當場落敗。這種情況,贏則生,敗則死。
空度的語氣波瀾不驚:「小謝施主,回頭是岸——」
佛音浩蕩,落下一片金光,柔和且溫暖。
苦苦支持著的謝小晚被籠罩其中,不禁恍惚了一瞬。仟韆仦哾
只要放棄就好了。
只要乖乖聽話,和空度去西漠,就不必忍受這一些痛苦了。
謝小晚的手指慢慢地鬆開,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了一陣涼意。
那是一陣涼風。
寒意凜冽,讓人好似置身於寒冬臘月。
這裡是在東荒西漠的交界處,天氣酷熱,不應該有這麼樣的天氣。可偏偏就刮來了這麼一陣風,寒風所至之處,地面上都結起了一陣雪白的寒霜。
突生變故,在場的兩人都停下了動作。
等待了片刻,謝小晚感覺到眉心傳來了一陣涼意,他伸手碰了一下,竟然看見手心多了片雪花。
再仰頭一看,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都是雪點。
下雪了。
在一片雪色覆蓋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冷清了起來。荒蕪的大地、身後的巨大身影影,還有佛光……所有的一切都被霜雪籠罩,凝固成了冰雕。
是誰來了?
謝小晚的心中冒出這麼一個疑惑。
空度也察覺到了什麼,轉身看向了遠處。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地平線上緩緩走出了一道身影。
來人身穿一襲天青色的長衫,不疾不徐地走來,看起來會讓人以為他是一位秀氣文雅的書生。
可只要看到他的手,就不會這麼認為了,因為那垂在身側的手白皙修長,指節分明,那是——握劍的手。
空度認出了來人,低垂下了頭,說:「雲竹君。」
沈霽筠在不遠處站定。
他的周身沒有一絲靈氣,連聲名遠揚的無情劍都沒有拿,完全就是一個文弱的書生。
就算如此,空度也不敢小覷面前之人。他也已經猜出雲竹君為何而來,低低念了一聲佛詰,解釋道:「雲竹君,貧僧此次奉命離開西漠,為的是鎮壓風月樓主三百年……」
沈霽筠都沒給空度一個眼神,甚至連他說的話都沒有聽完,就開口說道:「過來。」
——過來。
這話是對謝小晚說的,語氣中還帶著一股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命令感。
謝小晚卻絲毫不在意,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就朝著沈霽筠走了過去。
短短的一段路程,謝小晚走得全神貫注,他的注意力都在身後,生怕空度突然出手阻攔。
不過意外的是,一直到走到沈霽筠的面前,空度都沒有出來阻攔。
也是。
沈霽筠的戰力世間無雙,無人能走出他的驚鴻一劍。就算是自負的空度,也要在他的面前暫避鋒芒。
這麼想著,謝小晚加快了腳步,躲到了沈霽筠的身後。
落雪還未停歇。
洋洋洒洒的雪花,好似將荒原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一側寒冷,一側炎熱。
謝小晚此時身處在寒冷的這一側,看向了另一側的空度。
空度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手掌心一道金光吞吐不定,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動手。
空度並沒有把握贏下沈霽筠,更何況現在不僅要贏,還從沈霽筠的手中搶人。
這般下來,更是難如登天。
空度還在猶豫不決,難以下定主意。
沈霽筠淡淡地掃了一眼,見狀問道:「要打嗎?」
語氣平淡,沒有一點起伏。
好想不是要與人生死決戰,而是去逛個街、買個東西,輕而易舉就能做成。
這般的不可一世,這般的輕蔑。
當然,他也有如此的實力。
這就是……雲竹君。
空度已經生出了退意,他悄然散去了手中的佛光,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貧僧又怎敢與雲竹君對敵,請——」
沈霽筠凝視了空度片刻,道:「大師客氣,若是有機會,我倒是想去西漠一趟。」
話說得輕鬆客氣,但空度品出了其中的威脅之意,額頭上立刻淌下兩行汗來。
他艱難地說:「若有機會,貧僧一定、一定掃榻相迎。」
沈霽筠頷首,結束了這番對話。他伸手摟住了謝小晚的肩膀,轉身走向了荒原深處。
這樣的動作太過於親密了。
謝小晚能夠聞到一股清冽的霜雪氣息,還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哪裡來的血腥味?
謝小晚的目光一轉,竟看見沈霽筠的唇角處流淌下了一道血痕。
兩人的目光觸及了一下。
沈霽筠的臉色煞白,顯然是疼極了,但走路之時腳步平穩,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同時他的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了一個字:「走。」
謝小晚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跟著沈霽筠一起走出了空度的視線。
也不知道空度有沒有跟在上來,謝小晚走出了一段距離,餘光瞥見身後沒有其餘身影,方才敢停了下來。
這一停,一直強撐著的沈霽筠踉蹌了一下,腳步不穩,差點跪倒在了地上。
謝小晚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下,這才發現沈霽筠的氣息微弱,與凡人無異。
方才他還以為是沈霽筠靈氣內斂,已經到達化臻入境,沒想到……居然是修為全無了嗎?
發生了什麼事?
謝小晚心中疑惑叢生。
「樓主!」寂靜的荒野之上,突然響起了妙音的聲音。
謝小晚轉移了注意力,應了一聲:「妙音。」
妙音從暗處走了出來,來到了謝小晚的面前,關切地問:「樓主,您可有受傷?」
謝小晚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他……」
沈霽筠雙目緊閉,已經失去了意識,全憑著謝小晚一力支撐,才沒有倒在地上。
妙音看了一眼沈霽筠,臉色微微有些複雜:「雲竹君他……無情道被毀,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凡人。」
謝小晚訝異了一下:「難不成方才都是在哄騙空度?」
妙音點頭:「這是雲竹君的主意。」
她將沈霽筠的安排說了出來。
如今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沈霽筠修為被毀的事情,還能借著「雲竹君」的名頭震懾一二。
世人總是先入為主。
雲竹君名聲在外,只要這麼一站,什麼都不用做,就是一張招牌,無人敢去撼動。
妙音在暗中製造雪景,沈霽筠又站在遠處,再加上一張冷臉和高高在上的態度,還真的把空度給糊弄過去了。
謝小晚:「……」
他還以為沈霽筠這般的人物是不屑用手段的,沒想到人不可貌相,這人玩起心機來也是一套接一套,差點連他都被矇騙過去了。
妙音問:「樓主,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謝小晚不假思索地說:「儘快回到風月樓。」
危機還沒有解除。
謝小晚並不確定空度會不會放棄抓他回西漠,在解決了這件事之前,除了風月樓以外的地方都是危險的。
妙音:「可是飛舟已毀了……」
本來用飛舟代步,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風月樓。可現在飛舟被毀壞,東荒和南洲遙遙相隔,花費在路上的時間更是要翻上一番。
謝小晚沉吟片刻:「先去附近的城鎮看看。」
妙音點了點頭。
不過,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看向了昏迷過去的沈霽筠:「這個……樓主?」
謝小晚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沈霽筠的呼吸微弱,口中發出了一聲近乎於無的呢喃之聲。
若不是謝小晚靠得近,都沒辦法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小晚……」
謝小晚的動作一滯。
若是往常,他肯定會將沈霽筠扔在荒郊野嶺,任由其自生自滅。可現在,畢竟沈霽筠是為了救他而來,又成了一個廢人,這麼做就有些不太道義了。
謝小晚揉了一下鼻尖,說:「帶上吧。」他頓了頓,像是在用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等到了附近的城鎮再把他扔下。」
這麼做,已經是謝小晚最後的良心了。
妙音沒有多想,伸手就要去扶沈霽筠:「樓主,還是我來罷。」
謝小晚拒絕了:「不用,我來就行了。」
妙音遲疑了一下,問:「樓主,你該不會是心軟了吧?」
謝小晚:「……」
仔細算來,這一路上沈霽筠還真的幫了他不少次,那無情道也是因他而破的,按照常理,他應該會生出一些愧疚。
但謝小晚認真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有什麼好心軟的?」
除了這一次求助,每一次都是沈霽筠主動出手的,就算是這一次……也是這人自願前來的。
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謝小晚十分坦然地說:「我只是覺得讓你背著不太好。」
妙音身材瘦弱小巧,讓她攙扶一個昏迷了的大男人,怎麼看都……怪怪的。
妙音將信將疑:「好吧……」
謝小晚正要扶著沈霽筠往前走去,卻聽見悶哼了一聲,悄然睜開了眼睛,也不知道方才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謝小晚的臉上沒有一點異樣,直接鬆開了手:「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沈霽筠「嗯」了一聲,勉強站穩。
短暫的交談結束,之後兩人之間並沒有更多的交流,只是沉默的趕路。
為了防止靈氣外泄暴露所在的位置,一行人便只用雙腳步行,沒有使用御空之術。
可就算是只是步行,修士的速度也是遠遠快於凡人。
謝小晚走出去一段路,用餘光回首一瞥,看見沈霽筠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
沈霽筠走得十分艱難,天青色的衣擺被樹枝劃破了幾道口子,一向整齊的頭髮也散亂了下來,看起有些狼狽。
但他一聲不吭,只是儘力跟上前方的身影。
不知為何,謝小晚不自覺地將腳步放緩了下來。
-
東荒地域遼闊,除了東荒主城以外,還有一些零星的邊陲小鎮。
一行人走了沒多久,就見到前方升起了一陣炊煙。
朝著炊煙的方向靠近,走出一段路后,就見到了一面傷痕纍纍的城牆橫在荒野之上。
這是一座小城。
謝小晚走向了城門口,在守衛警惕的目光中,繳納了入城的費用。
小城立於荒野之上,經常要面對妖獸的襲擊,故而民風彪悍,不管男女老少皆有淺薄的修為在身,只要拿起刀劍,就能成為一名精銳的士兵。
謝小晚走在了黃沙鋪成的小路上,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客氣地說:「雲竹君,如今已經到了城鎮,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沈霽筠停住了腳步,看著面前纖細的身影。
謝小晚對於自己這種用完就扔的行為沒有任何的不好意思,唇角微微揚起:「我回我的風月樓,你去你的望山宗,如何?」
聽到這話,沈霽筠還沒反應,妙音先動了動嘴唇。
——雲竹君已經被望山宗的人放棄了啊。
妙音想將這件事說出,可話到嘴邊,卻又止住了。
出乎意料的是,沈霽筠並沒解釋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就率先朝著另外一條路走去了。
一行人分道揚鑣。
現在就又只剩下謝小晚和妙音兩個人了。
謝小晚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說道:「妙音,你去城中看看,有沒有飛舟的停靠點。」
修真界的大眾代步工具就是飛舟。
飛舟日行千里,跨越東西南北四洲。但這並不是所有人都坐得起的,故而停靠的站點並不多。
吩咐完了以後,謝小晚走去了其他地方,想要看看沿街店鋪里有沒有售賣東洲地圖。
結果他剛走進一家店鋪,就見妙音匆匆走了回來,臉色還很難看,活像是撞見鬼了。
謝小晚問:「怎麼了?」
妙音壓低了聲音,卻依舊藏不住語氣中的慌亂:「樓主……那個老禿驢一直跟在我們身後!」
謝小晚蹙眉:「他在哪裡?」
妙音說:「他沒進城,就在城牆外徘徊。」
謝小晚略微算了一下時間,心中有數了。
空度一直跟在他們的身後,只是害怕被沈霽筠發現,這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連城都不敢進。
估計他是賊心不死,想要等到沈霽筠離開后,再次下手。
謝小晚不免有些頭疼。
妙音:「樓主,若是我們離開這座城,可就危險了。」
謝小晚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去找沈霽筠!」
就如同沈霽筠所說,現在的「雲竹君」還是一個能夠唬人的招牌,他在,空度就不敢靠近。
這樣一來,在沒有回到風月樓之前,只有沈霽筠身旁是安全的。
謝小晚走出了店鋪,回去找人。
還好沈霽筠沒有走遠,只是孤零零地站在蕭條的街頭,在荒蕪的景色中,一襲天青色的身影格外的矚目。
謝小晚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沈霽筠聽到了朝著他而來的腳步聲,轉頭看去。
只見少年唇角帶著盈盈笑意,在奔跑的途中,他的紅衣似火光燃燒,熱烈到足以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沈霽筠眼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餘下那一道身影。
這一幕,就好像遙不可及的雲霞主動投入懷中,又怎麼能不讓人失神?
謝小晚歪了歪頭,輕快地說:「嗯……我想了想,要不我們還是一同上路吧,也好做個伴。你覺得呢?」
他對著沈霽筠眨了眨眼睛,眼中猶如盛了一汪秋水,滿是深情。
就好像……剛才迫不及待趕沈霽筠走的人不是他一樣。
謝小晚沒有等到回答,忍不住伸手拉了拉沈霽筠的衣角,問:「雲竹君?」
半晌,耳邊傳來了低低一聲回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