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先帝的罪己詔
鳳家老宅失火,鳳白梅和寒鐵衣婚事耽擱,立時成了洛陽城中的新聞談資,和著朦朦細雨傳遍大街小巷。
有人說鳳家那位女將軍天生克親相,十三年前剋死自己雙親和兄長,如今還沒過門,差點剋死夫君。
也有人說,寒家二公子風流成性浪蕩成癮,適合孤獨終老,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特意降下天火警告鳳家,這門親結不得。
不管洛陽城中如何風雨飄搖,身為當事人的寒二公子一回府,便將前廳的鬧哄哄自動屏蔽,倒床上呼呼大睡。
另一當事人乾脆帶著侄子在朝花樓混到了天黑,估摸著府上親眷散盡了,才慢騰騰地踱步到府。
小孩子折騰了一天,一回府便被小丫頭領著去洗漱歇息了。
鳳白梅在庭院中立了許久,被朦朦細雨披了一身涼意,確認身上脂粉氣掩住了,才上廳去見武煙。
武煙仍著白日里那件黑白相間的寬袍,盤了雍容的牡丹髻,發間卻只有兩支素凈的白玉簪。年逾三十,卻保養得當,皮膚白皙無一絲瑕疵,淡淡妝容愈發顯現出溫和氣質。
「嫂嫂。」在武煙面前,鳳白梅總是不自主地柔聲細語,彷彿那個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於腥風血雨中披荊斬棘的鎮魂將軍真的只是傳說而已。
武煙點頭,眉眼一彎,眸子里便盛出了一灣春江水來,抬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待鳳白梅坐下了,方說:「今日我去寒府,得知寒尚書因聽說二公子出事氣急攻心,一時間竟卧床了,你二人婚期的事也就沒商議成。」
鳳白梅心裡清楚,寒世修本就不想要她這樣一個兒媳婦,前番迫於聖旨已下不能抗旨,如今因那把大火婚事擱淺,他自然樂得將婚期往後推,最好推著推著就把這樁婚事推沒了,那便是皆大歡喜。
她心裡對婚事不上心,面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來:「我是否該去寒府探望?」
武煙笑笑:「倒是不必,只是這一耽擱不知要多久,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鳳白梅被那一臉溫和感染,微微朝武煙傾身,面上笑容也愈發燦爛:「這些年在外頭,總想念嫂嫂做的小菜,如今有了時間,自然是要留在家裡煩著嫂嫂討吃的。」
「你這丫頭。」武煙抬手,要在鳳白梅額頭點一點,忽的想起眼前這人,早已不是昔時趴在她膝頭撕心裂肺哭著的要父母的小丫頭了。那素白的五指在空中僵了片刻,又緩緩地收了回去,只輕輕應了聲:「好,我給你做好吃的。」
辭了武煙,鳳白梅回了自己房間,令兩個跟來伺候的丫頭下去,方將身子往床上重重摔去,雙眼直直盯著青灰的帳頂出神。
雁回山下的刺殺、鳳家老宅的大火一直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兩次行刺的規模都不小,一次在令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家門口,一次在國都附近,幕後的人,是當真膽大包天,不懼怕武林黑道和朝廷的追究,還是他有不得不在這兩處動手的理由呢?
她轉道雁回山的事,並無第二個人知曉,前往鳳家老宅,也是因鳳臻留下的紙條。那些人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蹤,又是如何知道她要去老宅的?
幾十人奔襲千里,就為了殺她一個鳳白梅?
從前她掌鎮魂帥印時,確實遇到過不少敵軍刺客,但這麼大規模的行刺,還是頭一遭。
窗外雨打芭蕉,顯然是老天爺終於捨得放雨神出來玩耍,不多時便在檐上拉了一條雨線,「嘩嘩」地攪亂人的思緒。
鳳白梅起身攏了窗,見窗外一樹翠竹在雨中搖晃,想起那個小竹筒,便坐在窗下將那絲帛取出,就著杉木案上的燭火展開看了。
絲帛不過巴掌大小,上面的字雖小,卻是端正磅礴,甚有氣勢。
開頭便是三字:罪己詔。
鳳白梅雙眸微眯,細看下去,眸色愈發冰涼,雙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牽著絲帛的十指逐漸骨節分明,細碎傷痕與畢顯的經脈交織纏繞,彷彿攜了萬鈞之力在那細長的指間。
窗外忽的起了狂風,將豆大的雨點推到窗欞上,「噼啪」聲響似鼓點陣陣砸在鳳白梅心間。她眸中一片寒冰被什麼東西燙化了,眼眶逐漸鮮紅濕潤,兩頰也綳了起來。
小小的絲帛保存極好,潔白如新,纖塵不染。可落在鎮魂將軍的眼中,彷彿是毒蛇猛獸……不,它比毒蛇猛獸更加令她恐懼。
毒蛇可斬,猛獸可殺,哪怕是面對數萬敵軍豺狼,她亦能揚眉入鬢,談笑自然。
可,眼下面對這小小白帛,數十小楷,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能做什麼,又該做什麼?
遠處一聲「轟隆」響起,春雷由遠及近滾滾而來,不厭其煩地喚醒被冬逼得沉睡的大地,也將處於巨大震驚中的鎮魂將軍喚醒。
鳳白梅向前邁進一步,一手揭開海棠春睡的琉璃燈罩,一手便將那小小絲帛遞了上去。
眼看著微弱的火苗撩上了絲帛變了顏色,她瞳孔猛然放大,下意識地將絲帛扔在案上,拍滅了火。
潔白絲帛僅是缺了一角,可鳳白梅整個人卻似丟了魂一般,整個身子跌進張椅里。任憑窗外狂風怒號春雷喧囂,她神色恍然巋然不動,好似要把自己修成那千萬年的老樹。
陳年舊事猶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那一年海棠初醒,落魂關卻被硝煙覆蓋,鳳家元帥攜妻與長子出征。臨行前,兄長答應她,必替她尋來上好的冰蠶絲做琴弦。
冰蠶絲她看到了,同時也看到了三具棺槨。
十三年過去了,她一直以為雙親和兄長是為國捐軀,為落魂關內數千萬黎民的安居樂業赴難。
她哭過,鬧過,卻從未埋怨過。因為守護大好河山,是鳳家人的職責所在。
可如今,那小小絲帛卻告訴她,家中親長不是死在與敵軍殊死搏鬥的戰場,僅僅是因為朝中權貴擔心,一旦鳳家勝了,便會發展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而鳳家誓死守護的李氏江山,這座江山上的王者,不信在外血搏的兒郎,不信鳳家數代人用鮮血鑄就的忠肝義膽,偏信了那立在朝首耍嘴皮子功夫的人。
窗外狂風驟雨彷彿砸在鳳白梅的身上,涼意將她一身銅澆鐵鑄的血肉經脈一寸寸地侵蝕。
忽的,一道閃電划亮了天際,慘白的光透過窗上的透明紗,照見鳳白梅滿臉冰寒。她深沉地睜合了一下眼,眼眶猶還濕潤,但眸中凄愴、茫然已不見,只餘一灣鋼鐵般的堅決。
她將那方絲帛仔細收好,熄燈睡了。
翌日,鳳白梅起得早,同武煙母子二人吃了早飯,便說要出門逛逛,因不熟都中路線,要鳳臻一併去。
待姑侄兩個出門去,武煙身邊的大丫頭海棠才開口:「昨兒老宅的廢墟里搜出那樣多的箭矢,可見那場火並非天災意外,夫人怎麼不問問將軍呢?」
武煙道:「她不肯讓我知道了擔心,我又何必湊上前去讓她心裡不安?何況,京畿營既然插手了此事,父親必然是要知道的,他不會放任不管的。」
海棠便不再說什麼。
一出門,鳳白梅便讓鳳臻帶她去寒府,到了門口便打發他去找花雁回。
這些時日,寒府上下都在操辦二公子大婚的事,上下都忙壞了,結果這二少夫人卻沒有進門,白搭進去的銀子還是其次,背地裡哪個不笑話兩位當事人的?
操辦的時候有多殷勤熱鬧,拆撤時便有多憋屈難受。
「也不知道,是咱們二公子克著鳳家將軍,還是那鳳家將軍克著我們二公子。為這樁婚事,公子和老爺已經半月沒好好說話了。」兩個小廝正在撤門匾上的堆紗大紅花,扶著梯子的小廝連連嘆息。
梯子上的小廝斥道:「就你話多,仔細讓二公子聽見了罰你。」
扶梯小廝嘿嘿笑道:「二公子才懶得同咱們計較呢。」微頓了一下,又道:「都說鳳家將軍最是囂張跋扈,她進府後咱們大概沒清閑日子過了。」
梯上的小廝抱著堆花下來,正待呵斥,一轉身便見階下立了一個黛衣男裝的女子,便愣了愣。只瞧著那女子身量纖細,腰背筆挺,長眉薄唇,端的英姿颯爽,竟比自家公子還要顯得俊俏。
那扶梯的小廝先反應過來,問:「姑娘找誰?」
「寒鐵衣。」鳳白梅淡淡道。
兩小廝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疑惑起來。公子雖然成日家沒個正經,但大小姐貴為國母,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國舅爺,加上與皇上自幼的情分,滿都的人再怎麼不屑,也要稱一聲公子,還沒哪個上門的人直呼公子名字的。
「不知姑娘名諱,小的們也好回進去。」抱紗小廝賠笑問。
鳳白梅仍是淡淡的三個字:「鳳白梅。」
那扶梯的小廝聞言,撐著梯子的手一滑,連帶梯子一起滾落在階下,剛要爬起來,思及自己剛剛才說了鳳白梅的是非,忙趴地上裝死。
抱花的小廝也是愣了愣,狠狠瞪了地上的小廝一眼,隨後也不往裡頭通報,只往旁一讓,賠笑說:「我家公子還睡著,將軍先請廳上坐吧。」
鳳白梅也不多說,抬步入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