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說,頭疼
東方未明淡然望她,略顯狹長的鳳尾帶著少許輕佻,「言不由衷之言,皇上以後還是少說為妙。臣不是太傅齊雲山,也不是丞相柯伯召!」
心頭突突的跳,趙靖面不改色。
他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口吻里也是淡淡的疏離,「臣是看著皇上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地步,皇上心裡想什麼,微臣都知道!」
趙靖握著杯盞的手當下緊了緊,她看著他優雅的端起杯盞,全然不似行伍之人的冰冷僵硬,倒更像是養尊處優的公孫王子。
東方未明骨節分明的手,執著那白玉瓷盞,舉手投足間是她看不懂的深沉。磁重之音,靡靡而微沉,「打從皇上留了趙遠南,微臣便知道皇上絕不是安分守己之人。這兩年皇上一直往翰林院跑,微臣又豈會不知你與那文淵閣大學士施中谷之事!」
眉睫猛地揚起,趙靖微微綳直了身子,「施大人……」
他抬起手示意她不必解釋,「施中谷這人雖然是個老頑固、老迂腐,好在並無惡意,微臣並不反感。此人才高八斗卻不願入朝,寧願守著那翰林院,守著文淵閣那犄角旮旯!先帝在世時頗為看中他,可惜他只跟先帝論日月盈仄不論蒼生天下。所以先帝走的時候他並未受到牽連,齊雲山也沒有動他。」
「施中谷不參與黨派,微臣並不忌諱!否則這些年,皇上跟施中谷那些事,能瞞得住太傅齊雲山和柯伯召嗎?那兩隻狐狸放在宮中的眼線,可不比微臣的少!」
趙靖盯著他,「這些年一直都是仲父在維持宮中的安寧?在護著朕?」
「皇上以為呢?即便再小心翼翼,難免也會有打盹的時候。」東方未明放下手中杯盞,唇角帶著幾分笑意,可眼睛里卻波光嶙峋,「皇上好學好問,好知天下事,微臣深感欣慰。」
趙靖坐在原位,一顆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喝這杯茶。一場棋局下來,她不過是他的掌中棋子。她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在宮中做了那麼多的謀划都能避人耳目,卻原來是有人在她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
「微臣不妨礙皇上為天下人謀福祉,這是好事!」東方未明繼續道,「蒼生為上,這是微臣從未想過的,卻是帝王該做之事!先帝不曾做到,皇上有心而為之,微臣何必要攔著?齊家與丞相狼狽為奸,把持朝政,皇上既然有心,微臣必定傾盡全力相助!」
趙靖身子微顫,「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上深諳棋藝,想必也知道這人生如棋局,棋局如戰局的道理。」東方未明意味深長的笑著,「皇上要藉助微臣的力量去對付齊家,想要奪回這朝政大權,本就是無可厚非之事。然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皇上也該心中明了!」
「齊雲山是誰?柯伯召又豈是那麼容易好對付!」東方未明起身,拂袖間負手而立,回眸間眸光獵獵若西風寒戾,「皇上想要憑一己之力,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施中谷能教你帝王之道,卻教不了你何為廝殺!」
趙靖垂頭不語,這是實情。她出身鄉野,雖得師父和師公精心教誨,此後又逢著施中谷,教授她帝王論,但實際操作起來,她沒有半點經驗也沒有半點倚靠。要在宮中逐漸站穩腳跟,並且跟那些刁滑的老臣爭權奪勢,談何容易!
「皇上是真的累,臣看得出來!」他說,「可皇上不想放棄,臣也看得出來!」
趙靖不說話。
東方未明已經站在她跟前,他微微欺身,俯身之時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一雙極是好看的鳳眸帶著耐人尋味的神色,目不轉瞬的盯著她。
側顏如玉,稚嫩瑩潤。
她是極好的璞玉,在這兩年中逐漸磨出了些許光澤,不再如昔日那般怯懦與衝動。她學會了隱忍,即便他的呼吸噴薄在她臉上,她仍可以端坐在那裡!
她倔強的梗著脖子,脖頸處有青筋微微凸起,身子綳得那樣僵硬。握著杯盞的手,指關節微微泛出青白之色,如此的戒備又是如此的不甘!
她不知東方未明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齊雲山吃人不吐骨頭是何等喪心病狂?
眉睫垂落,趙靖坐在那裡一副任憑處置的淡漠,這神情竟然讓他生出幾分熟稔的錯覺,彷彿看到了昔年的自己。
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自己也是這般神色。看似絕望又不似絕望,心如猛虎,卻細嗅薔薇!
「朕想做個好皇帝。」她終於開了口,「可朕也明白朕什麼都沒有!天下不是朕的,朝廷不是朕的,就連這條命都不是自己的。有人告訴朕說,若要當個好皇帝,就做不了好人!做不了好人的皇帝會絕情絕義,會眾叛親離,會孤獨終老。」
她扭頭望他,四目相對,近距離的視線碰撞。
他未料到她忽然回頭,原本就靠得很近,此刻她一張一合的唇正好擦著他的唇瓣而過。薄而柔然的觸覺,像極了上好的絲綢緞子,柔和的撫過冷血無情的刀劍,在那刃口處扯開了鮮血淋漓的往事!
彼此都是一愣,這大概是除了牽手之外,第一次最親密的,毫無衣衫阻隔的肌膚相觸。
師父曾經說過:英雄難過美人關,最是斷腸美人淚!
趙靖也想過等長大一些,便用自身優勢,即便狼狽為奸,只要拿下東方未明,這清白之身丟了便也丟了!可現在,她卻有些退縮了!東方未明太聰明,她真的不是他的對手!
趙靖面色蒼白的盯著他,呼吸凝滯,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倒是東方未明自然得多,他本就教她年長一輪,在某些事情上已經不是少不諳事的毛頭小子。微微直起身子,他意味深長的望著她。
她的視線始終隨著他,隨著他慢慢揚起,心口處有些莫名的東西在滋長。
女人之於成熟的男人,總帶著些許崇拜,如果她不是帝王只是個尋常女兒家,約莫也會嚮往東方未明那樣的鐵血男兒。
熱血撒黃土,戍衛天下安。
寧為馬前死,敢承白骨哀!
「皇上長大了!」他耐人尋味的說了那麼一句,幽幽然走到了窗邊駐足。
她望著他頎長的身軀,漸漸眯起了危險的眸。
長大了,就不再是籠中鳥,而是待宰的羔羊!
「仲父今日與朕言說何其多,是想告訴朕咱們可以聯手對外?兵權歸你,朝廷歸朕?」趙靖站起身,緩步走到他身邊。
她今兒穿著一襲藏藍色的袍子,外頭只覆著薄紗,眉眼俊秀,英氣迫人。往他身邊這麼一站,真當生出極為般配的錯覺!一樣的氣質出眾,眉宇間是同樣的驕傲,只是誰都沒有察覺這越來越相似的神情氣質!
負手而立,兩個人並肩站著,她雖然身段纖瘦,教尋常女子更高一些,可到了他這兒卻也只到肩膀這一塊。他一轉身,她便正好湊個滿懷!
只不過彼此都刻意的保持了些許距離,即便面對面,也如同隔山海!
趙靖低頭一笑,「朕出來太久,宮裡頭怕是要熱鬧了!」
「更熱鬧的是皇上的那一道旨意!」東方未明揉著眉心,似乎有些頭疼,「你讓人去搜刮文武百官的府邸,去搜人家的小金庫,微臣該如何替皇上善後?」
趙靖兩手一攤,「橫豎是仲父的事兒,朕只負責賑濟災民!江北若是亂了,仲父怕是也沒有好日子過。閑暇日子過得多瀟洒,打打殺殺可就不值得了,仲父以為呢?」
語罷,趙靖揚眉一笑,「朕先回宮!」
東方未明不說話,只是挑了眉心,看著她拂袖而去。小小年紀,派頭倒是不小!穿上龍袍,還真像那麼回事,大搖大擺的走出去,真把自己當皇帝了?
周之繼進門,「爺?」
「頭疼!」東方未明一聲嘆。
「皇上……」周之繼頓了頓,「杜鶴鳴本就是齊家一黨,這些年為齊家搜羅了大批的錢財,皇上這麼一攪合,等於讓齊家的庫房都被掏空!」
「查一查。」東方未明眯了眯眸子,「皇帝應該沒那麼大的本事,知道齊雲山的財權落在杜鶴鳴手中!」
至少,施中谷不可能知道這麼多!這丫頭,直接把人老巢給端了!還把他也給攪合進去,藉此堵了齊雲山的嘴!杜鶴鳴正是因為知道這一層關係,才會退一步,雙手將庫房裡的東西供上,否則怎麼可能輕易點頭屈服?
周之繼頷首,快步退出去。
看主子這次的神色,似乎事兒挺棘手!
何止是棘手,趙靖簡直就給東方未明出了一個大難題。他要麼保全她這個傀儡皇帝的位置,與文武百官為敵,但他會因此收穫江北百姓的人心!要麼他明哲保身,此事讓趙靖自己處理。
文帝趙靖年幼,此事用「少不更事」四個字,就可以在史書上留下那麼一筆荒誕,但……百官將對君王失去信任,她這皇帝以後便是一家之言!如此一來,以後東方未明要利用趙靖做某些大決定,即便下聖旨也不會有百官執行!
趙靖心知東方未明一定會幫自己收拾爛攤子,否則齊家就更得百官之心,東方未明饒是手握兵權又如何?
回眸望著八角樓,趙靖頓住腳步,神色微恙。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經過這裡的時候,她總覺得心口悶悶的,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會應在那八角樓里。
翻飛的紅綢,無聲的銅鈴,讓人不安的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憤怒和厭惡!
這八角樓里,到底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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