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這是首不倫不類的打油詩,甚至連打油詩都算不上,但流傳極廣,連雲無恙這種鮮少捯飭書卷的人都聽過:「這不是形容金陵九的嗎?!」

當初天下第一樓剛建立,江湖上對於金陵九頗多猜測,有人畫了他的畫像,四處流傳,不少人驚詫於他的容貌,紛紛前往天下第一樓,想一睹其風采。

這首打油酸詩就是一位讀書人寫的,那人心折於金陵九的驚鴻一瞥,在鄉試的試卷上寫下了這首詩,后流傳開來,因為金陵九的身份,還紅極一時。

裴折「嗯」了聲,用扇子碰了碰畫卷:「這算是我見過的畫冊之中,畫得比較出眾的一幅了,想必掌柜的頗歡喜咱們的九公子。」

他這話有幾處聽著古怪,什麼叫「咱們的九公子」?

雲無恙情商有限,聽不出更多,若是換了金陵九本人來,定要壓著裴折,好好問上一問:有多出眾?還有那看過的畫冊,畫的又是誰?

「咱們不過剛見金陵九,公子這說的是什麼話,好生駭人,他怎麼就成了咱們的?」雲無恙小聲嘀咕,他向來喜歡湊熱鬧,曾見到有人圍追哄搶金陵九的相關之物,場面過分熱烈,幾近慘烈,令他難以忘卻,心裡留下了陰影,「我可不想和他扯上什麼聯繫,那九公子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裴折握著扇子的手一頓,沒回話。

掌柜的很快就出來了,他在淮州城住了多年,自然認得林驚空,連忙湊過來點頭哈腰:「大人,您屈尊來此,小人榮幸之至,大人可要看戲,咱們下午有一齣戲……」

掌柜的姓管名崇山,人不如其名,十分清瘦,衣衫穿在身上有些晃蕩,因為緊張,他連珠炮彈似的,噼里啪啦說了一大串,都沒給林驚空插嘴的機會。

「行了,不是來看戲的。」林驚空被他吵得頭疼,表情冷硬地打斷他的話,「今日是來查案的,好好配合,問你什麼答什麼,膽敢有隱瞞,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管崇山心中大駭,搓著手點頭:「大人儘管問,小人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驚空轉頭看著裴折,後者揚了揚眉,一臉興味,朝他比了個「您請」的手勢,然後就拎著張椅子坐下,悠哉悠哉地看起戲來。

林驚空:「……」

裴折得了便宜還賣乖:「沒辦過案子,勞林統領費心了。」

林驚空一撩衣擺,在他身邊的凳子坐下,咬牙切齒道:「裴大人客氣了。」

官兵將孫六的事簡單講了下,又問起他們最後見到孫六是什麼時候,管崇山一一作答,還叫了其他夥計來配合回答。

「昨日上元節,樓里演了兩齣戲就收工了,大傢伙都回家了,孫六就住在樓里,留下來收拾皮影來著,反正我算完賬離開的時候他還在忙著打掃。」

林驚空沉吟片刻,問道:「在你的印象中,最後見到他大概是什麼時辰?」

管崇山回憶了一下:「酉時左右,大概是酉時三刻,我當時正準備去淮水旁找家飯館吃飯,等著湊熱鬧。」

昨日能湊的熱鬧也就只有上元夜宴了,上元夜宴戌時開始,時辰上差不離。

林驚空又問了他是哪家飯館,給官兵一個眼神,示意問話結束後去查查,然後才看向乖乖站成一排的夥計們:「你們誰在酉時后見過孫六,在什麼地方,都細細答來,不可隱瞞。」

夥計們面面相覷,就在林驚空幾乎放棄希望的時候,有一個夥計猛地一拍手:「我想起來了,我好像見過孫六,亥時左右吧,在,在……」

「在哪裡,趕緊說!」

他面色為難,在林驚空的不悅呵斥中縮了縮脖子,不情不願地嘟噥道:「在添香樓。」

眾人一靜,林驚空滿臉無語,雲無恙眨了眨眼:「添香樓是什麼地方?」

他好奇得緊,一雙眼溜圓。

官兵們忍俊不禁,紛紛垂下了頭,夥計中有二三女子,面色古怪,隱隱顯出些許薄紅。

林驚空側著身,手撐著額角,看過來的目光中透著戲謔:「乳臭未乾,不是你該問的。」

雲無恙:「?」

裴折實在不想看著自己的書童再出傻相,無奈提點道:「紅袖添香。」

雲無恙:「!」

紅袖添香,添的是何種香,顧名思義。

附近是淮州城瓦子勾欄的聚集地,有茶樓、酒肆、演皮影戲的,自然也有花前月下的勾欄,說白了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雲無恙反應過來,氣血一下子湧上頭頂,他一張娃娃臉紅得幾乎要滴血,握緊了拳,沖林驚空狠狠一啐:「流氓!不要臉!」

林驚空:「?」

林驚空被氣笑了:「這可不是我先提起的,也不是我叫你問的,小孩子任性,丟了面子就發火,不過你是不是找錯發火的人了?」

雲無恙氣鼓鼓的,扭過頭不搭理他,露出的半張側臉上儘是紅意,鼻尖沁出了一點汗意,看樣子被氣得不輕。

林驚空「呵」了聲,悄悄在心裡罵了句,上下嘴皮一碰,無聲的「孩子」兩個字被犬齒撕碎、咀嚼、吞入腹中。

林驚空隨意地擺擺手,站在他身後的官兵會意,提溜著那夥計到一旁去問話。

裴折讚賞地點了點頭,意味不明地哂道:「林統領心思細膩,裴某小瞧了你。」

尋歡作樂人之常情,但攤開在眾人面前,多少還是有些上不得檯面,那夥計心裡有顧忌,繼續當著與他一同做工的夥計面前問話,難免有些事會被神不知鬼不覺的省略。

在案子面前,一丁點的省略都有可能是破案的關鍵。

林驚空眸中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裴大人能屈能伸,才叫我小瞧。」

傳聞與現實存在一定差異,過了剛開始見到林驚空時的驚駭,管崇山察言觀色,看出裴折身份不凡,又想起最近的傳聞,應當是京城裡來的大官,他眼睛一轉,忙吩咐夥計去沏茶。

林驚空不想過多逗留,準備等官兵問完那夥計就離開,既然孫六在添香樓出現過,他們還得去查一查,興許會有其他收穫。

他揮退了站在面前的夥計,轉過頭,想問問裴折有沒有什麼發現,卻見身旁坐著的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椅子。

裴折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樓里的布置,繞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那幅寫著打油酸詩的美人圖前,眯著眼打量。

茶水端上來后,管崇山親自拿著,給裴折和林驚空倒了兩杯:「二位大人可還有要問的?」

當下這世道里,民不與官斗,管崇山身上是天下商賈的縮影,即使家財萬貫,終究不敵權勢滔天,是以百姓追捧讀書人,崇尚舉試,無一不想成為人上之人。

裴折暗自感慨,見林驚空沒什麼要問的了,方才抬了抬下巴,道:「我看你樓里這幾幅畫不錯,境界高,畫工也好,比市面上賣的要好上百倍,實不相瞞,在下是一介讀書人,尤愛丹青,掌柜的一瞧就是個中行家,可否告知在下,這些畫是從何處得來的?」

他站在美人圖前面,語焉不詳,沒具體指出是哪一幅。

志趣相投引為快事,有人欣賞自己的品味,自然值得高興,何況裴折這一番話說的客氣,明著誇畫作,暗裡誇品味,管崇山一下就笑開了:「大人客氣了,小人打小崇尚學風,閑暇時也愛舞文弄墨,這些畫都是小人從各地搜羅來的,那幅百鳥圖是江陰得來的,蘭草圖是城陽……我沒到一個地方就會尋一幅畫,在淮州城定居后,就不再外出,畫只有這麼多。」

裴折眼睛一轉,突然冷下臉,色厲內荏道:「只有這麼多嗎?那您都一一說完了嗎?」

管崇山乾瘦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他心裡有些虛,答道:「說完了。」

「唰」的一聲,摺扇展開。

鐵畫銀鉤的字跡,大氣又豪放——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折手腕一翻,只見得一道虛影,而後敲擊聲響起。

摺扇正敲在他背後的美人圖上,邊緣處正好抵著圖上人的腰,勁窄的細腰不足扇寬,圖上人的下半身被遮的嚴嚴實實。

這般看來,那隻露出半個身子的人,與龍飛鳳舞的題字配在一起,竟然意外的和諧。

「這幅畫呢,你還沒說過它是何處得來的。」裴探花語氣森森,「我對這幅畫,可是十分好奇,還想著去找一幅同樣的。」

剛才裴折沒有明確指出是哪一幅,但一直站在美人圖前,意思十分明顯,管崇山後知后覺回過味來:「是小人的錯,忘了說這幅畫,這是我從南地得來的,具體是哪裡不記得了。」

裴折微眯著眼,沒說話。

管崇山壯著膽子問:「大人覺得這畫如何?」

裴折悠悠地吐出兩個字:「甚好。」

管崇山鬆了一口氣:「若是大人不嫌棄,小人想將這幅畫送予大人,還請大人收下,大人才高八斗,性情高潔,才配得起這畫……」

他顯然是慌了神,竹筒倒豆子一般,自己說了什麼都反應不過來,完全沒有之前談起畫時說自己喜愛書墨的樣子,聽得裴折一陣無奈:「不用送,你——」

林驚空翹著二郎腿,朝那掌柜的招呼了一聲:「我代裴大人收下畫了,你忙去吧。」

管崇山如蒙大赦:「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裴折默不作聲地收回扇子,指揮雲無恙將牆上的美人圖摘下來,走過去興師問罪:「林統領這是何意?」

林驚空取下腰間的錢袋子,從中摸出一塊銀錠:「買幅畫送裴大人,算是下官的一點薄禮,還望裴大人傾力相助,幫下官早日破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買?」裴折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並非威脅恐嚇,剛才只是想壓壓價,林統領是覺得我買不起一幅畫嗎?」

林驚空並未回答,又從錢袋子里摸出一塊銀錠,將之推到裴折面前:「看這扇子也有些年份了,下官再送大人幾把。」

雖未回答,勝似回答。

裴折:「……」

有錢了不起啊?

官兵問完了夥計,在林驚空耳邊說了幾句話,林驚空微蹙了眉,率先站起身:「走吧。」

他環視四周,最後視線落在抱著畫的雲無恙身上,笑得不懷好意:「小孩,敢去添香樓嗎?」

雲無恙:「!」

官兵們笑出了聲,雲無恙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正準備罵,林驚空就大搖大擺地轉身往外走了,沒給他留下一點打嘴仗的機會。

裴折嘆了口氣:「別在意,他只是嫉妒你年少。」

雲無恙頗為感動,重重地點點頭:「公子!」

裴折曲指敲敲桌子:「把錢收起來吧,既然林驚空要出錢,也省得我花銷了。」

花銷?什麼花銷?雲無恙一臉迷茫,撈起兩塊銀錠,裴折瞥見他動作,又吩咐道:「留下一塊。」

雲無恙:「?」

裴折拍了拍他懷裡的畫:「買畫錢。」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裴折砸了咂嘴,有錢確實了不起。

他想起金陵九在品香樓一擲千金的模樣,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看了眼雲無恙抱著的畫,幽幽地嘆了口氣,劫富啊劫富。

白日里的添香樓不像夜晚那般熱鬧,並沒有誇張的攬客之舉,初春時候,溫度還有些冷,梳妝秀美的女子們拿著帕子,聘聘裊裊站在門口,臉上粉敷得很厚,離著五六米都能聞到脂粉香,熏得人頭腦昏沉。

林驚空臉上帶了點笑模樣,站在門口,等著落在後頭的裴折和雲無恙:「裴大人進去嗎?」

裴探花文采斐然,在京城的時候,也曾出入青樓,他隨隨便便的一首詩,半支曲,就能讓歌妓們競相求取,每每被京城各大青樓奉為座上賓。

他眼皮不抬,反問:「為什麼不進?」

林驚空撫弄著拇指上的扳指:「裴大人能猜出「添香」二字的意趣,但不見得知道這裡頭的景象,添香樓不比京城的青樓,既不文雅也不怡然,這裡的脂粉香能溺死人,可不適合裴大人這樣讀書人,小孩子就更不合適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別有深意地看了看雲無恙。

添香研磨,取的是文雅的意味,但也僅僅是取了這麼個意思。

林驚空話里說得清楚,添香樓並不是文人墨客喜愛的風雅之地,裡面沒有琴瑟笙簫,只有肌膚相親,沒有高山流水,只有男女之歡。

這是披著文雅殼子的骯髒之所,真真正正的勾欄。

果不其然,裴折遲疑了。

林驚空早就讓人打探了太子殿下和少師大人的消息,裴折是個很矛盾的人,其中有一條消息就是,裴探花出入煙花之地,挑的都是讀書人喜歡的風雅之地,從未留宿過,且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前往,待一支曲子的時間。

所以他斷定,這位風流之名遍天下的探花郎,長了一副罕見的讀書人風骨,不會喜歡勾欄這種□□之地。

「既然如此,就——」話音戛然而止,裴折怔怔地看著添香樓,他幾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突然冷笑一聲,「就請林統領帶路了,我可得好好瞧一瞧,什麼是能溺死人的脂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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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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