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盤鼓舞,乃當朝潮流。鼓有一面、兩面,盤從一到七,數量不定。眼下筵席上所見的,七盤一鼓,名喚「七盤舞」。「七盤舞」是盤鼓舞中技藝需求最高的舞蹈,是以見到玉纖阿獨立七盤中央那面鼓上,眾人皆對她有所期待。
范翕帶笑而望。
奚禮則凝目,盯著盤中間那遮面美人。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那美人有些眼熟……未等他細想,竹弦管樂聲起,多數舞者立於地開始動作,而鼓上那美人,衣帶蹁躚,裾尾飄風。
春日宴,聲樂清暢,高殿輝煌。玉纖阿垂著目,她舞蹈時,心知座下男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無論是奚禮,還是范翕。她唇角噙著一絲笑,閉目時神情帶份漫不經心般的聖潔,霏霏飄飄若雪在後。燈火燭光搖落如星,招搖飄蕩,香風縷縷。
七盤列於鼓前,只見那女郎飛身下腰,長袖甩舞。一身紅衫白底的舞裙,隨著她踩鼓下腰的動作,整個人如烈火燃燒般明媚。起初,筵席上尚有竊竊私語般的說笑聲,帷幄后的男女賓客以手指著那舞女,言其身量之靈巧,覆面之朦朧。若摘了面紗,不知此女該是何玉面修容。
而不管她面容如何,當她未被遮住的眼睛清如泉水,靜靜望來一眼時,滿場闃寂——
如同溺死在她眼眸中一般。
眾人紛紛交頭接耳:「不知此舞伎是何人,願觀一尊容。」
又有人道:「公子翕有福了。」
公子翕含笑飲酒,心知周圍人如何嫉妒自己。通常情況下,將舞伎獻給賓客,乃是貴族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種禮儀。此女很明顯是給他的禮物……范翕看向奚禮,卻見奚禮面色古怪複雜,有些難看。
范翕手叩案面:奚禮這態度……不對啊。
玉纖阿聽得周遭竊竊之聲,不加理會。她素來專心,一心一意地將畢生技藝獻於此舞,當自己代替先前舞者上場時,她便不再想那些無謂的,只想跳好這支舞。
玉纖阿在心裡數著節拍,當音樂驟轉如急雨時,舞者們的舞動作開始轉筆密集,而玉纖阿也跟隨著動作變快,越來越快。這段是此舞的難點,玉纖阿並非專業舞女,她下午時跟隨舞伎練習此段時,就屏息凝神全神貫注。而今,當音樂再一次變化——
玉纖阿定神,她抬腿高跳,身俯鼓面,整個人從大鼓上縱身飛躍而下。
如雪如鴻!
賓客皆驚,幾位公子更是神情緊繃,唯恐此女從鼓上飛落摔下。然卻見此女從鼓上躍至盤上。她腳步不停。身形未站定,人便在七面盤上旋轉起扭。一段又一段的大跳,雪白裙裾一次次飛揚,墜腰長發如馬尾般躍動,托著她面紗搖落,其後容色如玉……
「善!」
喝彩聲從賓客席間傳來,幾位好舞的郎君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這一次,不只是郎君們驚艷,就如筵席上公主奚妍這樣的女郎,都驚得合不攏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上美人。
范翕目光定定看著。
奚禮握杯的手攥起。
他們聽音樂越來越急,舞者動作越來越快,心跳也跟隨加快。沙沙沙,又聽樂聲輕緩下來,舞者動作重新慢下。如同一場春日筵席慵懶的結局。絲竹聲戛然而止,而鼓盤上的美人。如最開始起舞那般,單腿輕勾而立,赤腳系鈴。
美人背對席上賓客而立,只見得纖纖背影,燭火照紗,紗下面容朦朧。
那片覆於面上的紗,始終沒有落下。
眾人輕輕一嘆,心中皆有些悵然。一時間,場上無人說話。那立於鼓上的舞女向眾人俯身行禮后,她抬目,幽幽望了某個方向一眼,便退下。眾人才驚,想起該為公子翕將此美人留下,誰知那美人退得太快,吳世子奚禮又緊跟其後淡聲:「下去罷。」
范翕靜靜看了奚禮一眼。
奚禮:「飛卿想留下她?」
范翕和善嘆:「不,客隨主便。」
心裡冷笑,想你如此迫不及待要將此女送下場,可見其中出了某些意料之外的變故。畢竟你是我的多年老友,世人皆知,我怎會掃你的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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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下場退出,到了后舍,她才摘下面紗,便被先前那不能上場的舞伎一把摟住。望著女郎鼻尖上細細的汗水,舞伎感動十分:「玉女,多謝你。你跳得太好了。」
「戴面紗也甚美。」舞伎眼睛輕輕閃爍,有些疑惑地看著玉纖阿。
她起初只是單純感激玉纖阿相助。后見玉纖阿貌美如此,舞藝極佳,場上男女都為之攝魂,便覺玉纖阿的目的不只是幫她,還是為了成為筵席上某位貴族郎君的入幕之賓。為此,舞伎心情複雜,一邊感激玉女,一邊惱玉女心機深沉。
然而……一整場舞下來,玉纖阿的面紗到最後舞畢都未曾摘下。無人觀她玉顏,也無人將她收入帳下。
舞伎心中羞愧萬分。此時玉纖阿下來,她便自愧無比地握住玉纖阿的手:「我原先還以為你跳舞是為了投人所好……現在我才知我多麼狹隘。你如此幫我,我卻那般想你……玉女,我對不住你。」
玉纖阿柔聲笑:「無妨。能幫到姐姐,我已十分開心。」
將手腕從舞伎手中抽出,她自己輕輕揉著,心中慢慢想,其實舞伎猜得也不錯。她代替舞伎上場,本就是為了或引起奚禮的注意,或勾起范翕的回憶。那兩位郎君都不是蠢笨之人,她若摘了面紗,未免太刻意……如此這般,若有若無,若遠若近,適度正好。
不信這段舞全然留不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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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在後殿與舞女們一同消磨時間,少頃,門幕掀起,女官進來,告知她們筵席已經結束,舞伎們可以退下休息了。公子翕沒有留下她們任何人隨侍……其餘舞者目光若有若無地看玉纖阿,她們心中想法百異,奇怪公子翕怎麼不讓玉纖阿這樣的人留下。但是玉纖阿其人溫柔婉約,舞女們雖只相處了一下午,心中已愛她。
眼下見玉纖阿被忽視,她們非但不冷嘲熱諷,反倒去安慰玉纖阿:「也許公子太累了,玉女你的舞已經很厲害了。」
「公子會記住你的。」
玉女蹙眉,無奈地解釋自己只是替代那位舞伎,並無他念。眾人將信將疑,但見她不難過,此事便揭過不提。玉纖阿跟隨舞女們出後殿,返回自己居住的宮舍。她是織室的宮女,出了殿就與其他女郎分道,返回織室。
但出殿下階時,玉纖阿微微怔了一怔,因石階左右兩列,她立於左列,右階上,站立的乃是公子范翕。
玉纖阿定定神。低頭緩下石階,作謙卑宮女模樣。而右側,公子翕與賓客們辭行,由僕從侍女掌燈,撩袍下階。
玉纖阿目光輕輕向後瞥了一眼。
逢他看來一眼。
玉纖阿移開了目光,她低頭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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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提著燈,獨自緩行於永巷長道。夜風清寒,涼氣漸至,她慢慢攏起袖衫,冷得有些發抖。忽然,前側右道上行來一個黃門。那黃門直衝衝撞過來,讓玉纖阿停下步子,若有所思看去。那黃門走到她面前,與她低聲:「女郎請隨我來。」
黃門本以為自己要費些口舌解釋才能讓玉纖阿跟上,誰知他才說了一句話,玉纖阿一聲不吭,就跟在了他身後,讓他驚愕萬分。
宮女與黃門手持燈籠在夜宮長行,並不引人注意。那黃門將玉纖阿引到一處宮舍,與門內人低語一二。玉纖阿在宮外遲疑一二,一隻手便從斜刺里伸出。那隻手冰涼又清潤,將她拉入了院門內。而引路的黃門眼觀鼻鼻觀心,始終未抬頭跟入。
玉纖阿被人拉了進去。
漆黑中,哪怕她心中有數,心跳也怦怦兩下。
那隻手猝不及防地摸向她脈搏,指尾在她腕上輕輕一勾,撩撥一般曖.昧酥.麻。
玉纖阿向後一退。
後方無路,她靠在了鋪滿薔薇的面牆上,後背被薔薇刺輕輕扎了一下。頭頂傳來郎君溫聲:「心跳加速,說明玉女還會怕,很好。吾以為玉女膽大妄為,隨意跟隨一黃門夜行,完全不知『怕』為何物。」
玉纖阿心輕輕的,再次重跳。
此人聲音清冽含情,將「玉女」二字念得繾綣愛憐,柔腸百轉,讓人心生異念。
玉纖阿緩緩抬眼。
公子翕立於她面前。他已換下方才的典服,著一身純色常服,未束冠,只以玉色髮帶束髮。他垂目向她看來,長發垂於肩腰,面容白冷。比起方才筵席上的儒雅高貴,此時的他,寒逸雋美。
越是雋冷閑適,越是如淫.葯般動人。
范翕見她不語,他蹙了眉梢,用手指輕輕勾起她下巴,柔聲:「怎麼不答我,嗯?」
玉纖阿怯怯的:「不答公子,是因妾位卑,不識公子。」
范翕微愣,揚眉:「嗯?」
玉纖阿撇臉躲過他勾她下巴的手指,婉婉垂目:「郎君白日不是與奚禮殿下說,不認得妾身么?」
玉纖阿微笑:「妾身也不認得公子。」
范翕抿唇頓住,神色微妙地俯看這個記仇的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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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翕:老婆記仇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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