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乾枯的枝丫在陰鬱的灰幕下搖搖擺擺,微風捲起地上的塵土,破舊的石磚路上,行人輕掩著口鼻匆匆行進,肅穆的城牆在晦暗中時隱時現,或陳舊或華麗的屋舍慢慢都亮起了光。
一個孩童提著盞小紅燈籠對著天空道:「娘親!你快看看,太陽被藏在黑乎乎的雲里了!」聲音稚嫩卻響亮。
屋裡頭應聲而出一位婦人,朝著天空望了望,皺了皺眉,從未見過如此昏暗的天色,一把拉起孩童就往屋裡走,「看這天是要下大暴雨了,快進屋裡來。」
孩童哈哈笑著跟隨婦人進了屋,又聽到婦人高聲道:「孩他爹,要下雨了,快將棚子搭起來……」
一個男聲應道:「今兒可是城中梁楊兩家大婚之日,喝茶的人估摸要少些……」
婦人道:「叫你搭便搭,哪來那麼多廢話。」
……
一陣疾風過,茶攤前剛抬出的長凳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接連倒下,茶攤老闆慌張跑出去望了望天,嘟噥了一句:「這天色,這風......真是邪門的很。」又望向城門處,塵土飛揚,模模糊糊間似有一人影掠過。
穿越城門,不遠便是衙署大門,戡臾懷抱陌酉一躍而入,直奔梁家書院而去。
此時已時近日中,梁楊兩家結親的良辰吉時也早已過去許久。戡臾回到梁家時,府上冷冷清清,除了四處張貼的大紅喜字、紅綢和懸挂的紅紙燈籠,一點喜慶的氣氛也無。書院中更是安安靜靜,不聞人聲。
戡臾在院中落定,這才看到蹲坐在院落中,手捧著喜服的小海。
小海聞聲抬頭,見著眼前的景象,一時愣了神。
晨時,小海一干人,一大早捧著喜服來到書院,卻發現根本不見梁右臾的身影,衙署上下,諸人將府里府外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人影,最讓梁山不可置信的便是,從書院中的種種痕迹表明,梁右臾是自行離開的,那麼......眾人這才恍然,梁右臾不見了,梁右臾逃婚了!
大婚之日,自己的新郎兒子卻不見了,梁山驚怒之餘只得派人到府外尋找。
楊家一次又一次的遣人來催,大半日過去,結親隊伍散了,喜宴撤了,楊家,楊曉意儼然成了城中笑柄。
顧不上院中的小海,戡臾閃身進了房間,音喜已不在,獨留山娘一人,見到戡臾歸來,她也顯出人形來。
才將陌酉放下,房外就傳來急碎的腳步聲。
小海慌張的跟隨戡臾的腳步闖入房中,手中緊緊攥著盛放喜服的托盤,滿眼焦急,在見到確確實實存在的少爺後方大大的舒了一口氣。在見到房中的山娘時,他又是一愣,吃驚的已經合不攏嘴,眼前所見已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儘管心中萬千疑問,但此緊急時刻,哪容他想的了那麼多,最緊要的是手中的喜服,還有面前的少爺!
小海上前一步正要說話,戡臾眉頭一蹙,大步出了房間,順帶著將小海一同拉了出去。
小海一個踉蹌,仍舊緊緊護著喜服,急道:「少爺,時辰不早了,快些將喜服換上吧,應該還來得及。」
戡臾看了眼小海手中的喜服,冷聲道:「將它拿走。」
「少爺......」
小海話未說完,這時從書院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廝,大汗淋漓,「少爺,您一早跑哪去了,您知不知道吉時已經過去多久了?現下楊家小姐親自過府來了,氣沖沖的,聽前頭小廝說連老爺都攔不住,直往這來呢……」
戡臾緊蹙的眉頭更加深了些,房內傳出山娘的聲音:「陌酉大神就交給我了,你放心去吧。」
戡臾轉頭望了眼房內平靜睡著的陌酉,點了點頭,對著裡頭的山娘拱手作揖道:「多謝。」
天越發暗了,遠處山頭還「轟隆隆」的響著悶雷,地上燥熱的氣息直鑽入人的衣袖子裡頭,看來,這即將是入秋前的最後一場大雨。
「梁右臾!」戡臾聞聲望去,迴廊的另一頭,一抹火紅身影快步向他走來。
來人頭髮略顯的凌亂,頭上的暗夾耷拉在發邊隨著人的走動而前後擺動,頭上的鳳冠此時被楊曉意握在手中;紅金交雜本應迤地的錦緞長裙,被楊曉意一邊抓在手中,裙面上綉著細緻的牡丹花,袖口繁細的祥雲紋口也被楊曉意隨意的系了結紮在一邊……
本應安坐於閨房等待迎娶的新娘子,此時卻孤身來到了新郎家,如此的狼狽不堪。
楊曉意怒氣沖沖的來到梁右臾面前,厲聲質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戡臾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始終沒說出一個字。
見對面的人閉口不言,新娘子心下更加憤怒,然而突然像意識到什麼,楊曉意盛怒的眉眼在片刻后緩和下來,放下攥著的裙擺,試探的握起他的手,「是不是那個妖女跟你說了什麼?」
戡臾一怔,隨即意識到,那個妖女說的可能是音喜,心下瞭然,冷然抽出手,搖頭道:「什麼也沒說。」
楊曉意愣怔著看著梁右臾冷漠抽離的手,淚水禁不住濕了眼眶,「是的,一定是的……」
對於音喜,即使確實是自己言而無信,違反了承諾,但是,當時在不歸林中的境況根本容不得她拒絕,在如此不公的環境下自己也是受害者,況且感情這種事情本就各憑本事,她認為即使音喜告訴梁右臾前因後果,他也必定會站在自己這邊……
可是,現實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忍住眼淚,楊曉意倔強的抬起頭與他對視,喉頭有些哽咽,「你寧可相信一個外人的挑撥,也不願相信我是不是?」
面前的戡臾皺了皺眉,聽不明白眼前之人在說些什麼,他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沉聲道:「楊姑娘,你我婚約取消了,請回吧,抱歉。」確是梁右臾的聲音,只是語氣中多了幾分冷漠疏離。
此話一出,猶如晴天霹靂打在身上,楊曉意的身子無力的晃了晃,面上從不甘、痛苦、猙獰到無助,她喃喃著:「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梁右臾嗎?」
戡臾沉默片刻,冷聲道:「你認識的梁右臾已經死了……」見楊曉意驚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人,戡臾也絲毫面不改色。
都說眼睛騙不了人,戡臾的眼神里除了冷漠,還有一些不耐煩。
「轟隆」,突然一聲驚雷,近在耳邊。
楊曉意被驚雷嚇得一哆嗦,她握過戡臾的手,語氣近乎懇求道:「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
戡臾不語。
楊曉意又道:「早知今日,當初為何來招惹我?」
戡臾偏頭不去看她,冷聲道:「楊姑娘,請自重,有些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楊曉意一驚,一雙手無力的垂落。
半晌,轉驚為笑,痛苦中透著些許無奈,楊曉意步履蹣跚的往回走著,待要出了迴廊的時候,她正色道:「梁右臾,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知你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請你考慮清楚,我就給你一日時間,明日晌午,你若沒來楊家找我,我們便從此恩斷義絕,永不再相見,我楊曉意一言既出,絕不反悔,否則我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
說罷,楊曉意扒了身上厚重的喜服,留下一身灰白的裡衣,一身輕鬆的出了迴廊,離了梁家。
戡臾鬆了緊皺的眉頭,環顧布滿大紅喜字和紅綢的小院,一揮手,一切皆化成煙灰飄散了,包括遺留在地上的那件喜服。
「右……右臾?」
瞧見楊曉意淚奔而出的梁山,轉眼又看見施法的戡臾,不覺頭一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戡臾看著梁山,輕輕嘆了一口氣。
兩人相視許久,卻沒有人主動打破此刻的寧靜。
最終,戡臾低了眉,微微一頷首,便回頭向書院而去。
梁山心中一緊,離去的背影是梁右臾,可似乎不是他的兒子......
人界歷經千世輪迴,在昨夜戡臾覺醒的那一瞬間,所有回憶湧進腦海。人世的回憶於他而言微不足道,唯一特別的便是這世代經歷的親子之情,而梁山於他,便是這梁家子的過客,僅此而已。
當戡臾回到房間時,山娘已經不在了,床上的陌酉氣色好了很多,身形也穩定下來,不再像在血池地獄時那樣神行渙散。
戡臾坐在床邊,將陌酉的手握入掌中,依然是如以前那樣柔和溫潤。
手臂上的累累傷痕異常醒目,他施法將陌酉的傷痕掩去。
陌酉感到動靜,睜開了眼。
戡臾將她扶起,柔聲問:「身體覺得如何?」
仍舊覺得疲累,心裡卻前所未有的輕鬆,陌酉回應的握了握他的手,笑容恬淡安然,「我很好,不過失了法力而已。」
陌酉說著下了床,緩步走出內室,在外間環顧了一圈問道:「這就是你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戡臾點頭,陌酉笑了,問他:「音喜呢?」
戡臾閉眼想了會兒,對她道:「她助我覺醒費了很大精力,想必是被陸吾帶回了巫雲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