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悲傷化盡
去往巫雲居的小路上,有一片茂密的不死樹林,樹林里毒氣繚繞,暗無天日。
樹林的中心處有一株巨大的不死樹,巨樹枝繁葉茂,高入雲天;地上的泥土被其繁複的樹根攪得起起伏伏,一路蔓延......繞過這株巨樹后,青黑色的毒氣團變得淡了許多,來人也看到了隱在林子深處的巫雲居。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竹木宅子,宅子四周被樹柵欄包裹,樹柵欄上高高低低的掛著不少的長明燈,所賴這些長明燈,將這宅子照的光亮溫暖許多。
樹枝覆蓋處空出一處,正是巫雲居的入口,藤蔓門前的黑玉石小路從外頭一直延伸向院內。
似乎是感應到人氣,透過燈罩上蒙上的一層薄薄的霧汽,長明燈微微顯亮了些。
往常時候,早起的山娘都會發力將濃霧散去,然後開始一盞盞擦拭長明燈罩。
走近,陌酉一眼就望到了燈下的音喜,還有門口站著的一抹陌生的身影,那不是山娘。
見到兩個人影走近,站在門外的人回身對著他們兩人微微行禮,是一個細眉鳳目的年輕女子,起身後,她低聲緩緩道:「見過兩位上神,小仙乃地仙山娘之徒,單名一個郴字。」
戡臾這才發現竟一直不見山娘的人影,便問她:「山娘何在?」
聞言,郴嘴裡動了動,眼眶泛上淚光,「陌酉大神該曉得……師傅她,仙逝了……」
戡臾不解,握了握陌酉的手臂。
陌酉低眉,一聲嘆息,輕輕將他的手拂去,對他說:「你可還記得汲汲?從前我們遇到過一對男女,那男子是戴罪神祇,從地界中逃出,神靈消散命懸一線,他的妻子汲汲犧牲自己幻化而成精元以求延續他的生命.......」頓了頓,「最終......」
戡臾點頭,「最終那男人還是死了。」說罷,他擔憂的看著虛弱的陌酉。剛從血池地獄將她救出時,她的狀況比那男人還要糟糕。
陌酉凄然的一笑,「因為能救他的只有地稔精元。」
地稔精元?戡臾恍然,是了,地稔精元便是不死樹靈化成,而山娘就是不死樹靈,這麼說,陌酉如今安好,是以山娘一命換來的?
思及此,戡臾一時語塞,是自己大意了……人間一日,地獄百年,他輪迴千世才得以覺醒,縱使陌酉道法再高深,等到他覺醒出世,此時在血池地獄中的陌酉想必七魂也要散去六魄了……世間哪得高深的救命之法?便是一命換一命。
陌酉擔憂的望了一眼燈下的音喜,躬身坐在房外的音喜似是一個無措的孩童,茫然的等著娘親歸來,她柔聲問郴:「音喜她......已知曉此事?」
郴躬身道:「是。」頓了頓,「師傅另有一言,便是放心不下音喜大神。是以還請陌酉大神往後能督促音喜大神。師傅交待,今後她無法陪伴姑娘左右,姑娘萬萬不可胡亂施展法術,免得傷人傷己。」
陌酉看了一眼郴,感受到了她的隱忍,明明心裡對山娘的做法充滿不解,對受了山娘一命的陌酉充滿怨恨,卻仍能夠秉承師意,語氣平和的與陌酉說這一番話。她看的透徹,只是......現下除了院內的音喜,陌酉她沒有心思再關心其他人的感受。
陌酉輕聲允諾,快步來到音喜身邊,嘴角動了動,蹲下身,輕輕撫著她的頭髮。
音喜忽然見到許久未見的陌酉,熟悉的面容一時讓她感觸,頭一側,音喜將整張臉埋進陌酉的肩窩,雙眼仍舊直勾勾的望著地面某一處。
院外的戡臾施法將大霧散去,陽光灑在兩人身上,陌酉身子漸暖,卻越發感受到音喜身上
的冰涼。
陌酉伸手將她攬的更緊了些。
......
日頭逐漸西落
音喜仍舊周身冰涼,雙眼通紅,木然無神。
......
入夜。
夜晚的巫雲居太過安靜,得幸於戡臾,至少頭頂的月亮還不曾被烏雲遮蔽,院中兩人依偎的剪影在月光的籠罩下緩慢偏移。
風兒輕輕,陌酉哼起小曲,片刻,音喜慢慢閉上了眼睛。
肩頭一沉,音喜睡去了,陌酉抬頭對著門外矗立著的戡臾報以微笑,戡臾還以一笑。
這一夜註定漫長,可是對於漫長的定義,陌酉早已模糊,看著肩頭處睡得不甚安穩的面容,陌酉輕輕嘆息。
她在血池地獄的這千萬年來,世事變遷的令她驚嘆,音喜的處境、那曾經高高在上,現在卻墮為鬼差的陸吾神君,還有此時正站在柵欄外安靜看著她的那名男子,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時時敲擊她的心靈。佛陀曰,人生而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神靈的浮浮一生,是否還有一苦曰怨長久?
巫雲居外的樹林深處,一雙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著院內的兩個人,不,嚴肅的說,應該是沉睡過去的那個人。
你還是從前的那個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陸吾上神嗎?陌酉心裡思忖。
直到次日清晨的第一束光穿過層層濃霧,照射在巫雲居內院。
「咔吱」,落葉被踩碎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美人。
音喜欣喜的抬眼,見到的是手拿抹布的郴,眼中的失望迅速湧上來,似一朵調萎的曇花。
垂頭喪氣的曇花起身,揉了揉發麻的雙腿,從郴手裡接過抹布,抬頭,雙眼通紅,眼神不再如從前般凌厲,而是多了分孤獨,她冷聲道:「你出去。」
郴臉色一變,答應著退了幾步。
音喜看著空蕩蕩的院外,手攥著抹布不知所措。
陌酉上前,溫柔的將音喜攬過,抽走她手裡的抹布,「抱歉……」
看著陌酉蒼白的臉色,音喜不禁心中一慟,面上再也無法平靜,她緊緊抱著陌酉泣不能仰,嘴裡喃喃著:「我在這裡等了她一天一夜......她果真不回來了。」
陌酉輕輕拍著她的背。
音喜痛哭道:「她不要我了,我這回是真的惹她生氣了......她不要我了......」
陌酉一聲嘆息,「她怎麼會不要你呢......」
陌酉語落,音喜哭的更加凄然,「那她便是不在了……不在了……」
陌酉一邊安撫的拍著她的背,一邊柔聲道:「在,誰說不在了……」
戡臾從柵欄外走進,接過陌酉手裡的抹布,開始擦拭著樹柵欄上的長明燈罩,陌酉嘆息一聲,「我的命是山娘給的,如今的我是替山娘活著,我即是山娘……」
感到音喜慢慢停止了哭泣,陌酉繼續道:「只要你好好的,山娘開心,我也開心……」
音喜起身,用衣袖擦盡臉上的淚水,抱歉的望向陌酉,「陌酉,你能離開血池地獄我很開心,你能這樣好好的站在這裡我很開心,我真的很開心……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求救你的辦法,只是我沒用,連山娘也保不住,我只怨我自己……」
「我知道……」陌酉抿嘴撫著她肩頭,「餘生,我和山娘都希望你能為自己活著,好好的,瀟洒的活著,像以前一樣。」
音喜一怔,這樣的話山娘曾經說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她總不耐煩聽,現下想聽卻聽不著了。她囁嚅著,卻聽一旁的陌酉道:「山娘她......還在,你看看……」說著,陌酉伸手指向院子最裡頭的那一盞長明燈,燈光微弱的亮著。
音喜記起,舊時自己曾瞧著這長明燈有趣,問過山娘,是否長明燈真是永遠不滅,那時還玩笑試著吹了吹。
山娘回答不是,她說任何一盞長明燈都是有主的,長明燈依附主人而存在,直到它的主人湮逝的那一刻,它才會真正熄滅。而屆時,將會有一盞新的長明燈取代它的位置,代代更迭。
音喜又問,巫雲居的這些長明燈都是什麼人的?山娘笑了笑,都屬於昆崙山上的地仙山神,還有精靈。這些長明燈本應在赤絳宮中,只是那位上神覺得巫雲居太過幽暗,是以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玩意都掛到這裡頭來。
當時,山娘久久的望著院子最裡頭的那盞燈,那就是屬於山娘的長明燈。
音喜表情一怔,快步走到那盞燈下,確實微微弱弱的亮著,似乎不敢相信,她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雙眼,這盞屬於山娘的長明燈,未滅!果真如同陌酉所說,山娘還在,她其實還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陌酉的身體中嗎?音喜回到陌酉身邊,終於破涕為笑。
一旁的郴也不能置信的看了看那盞長明燈,又回望了一眼陌酉,因為那盞長明燈掛的太過隱匿,因此連她也沒發現這抹微弱的光亮。
心中欣喜,郴緩步走近她們,喜憂交雜,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師傅說,可面對的是陌酉,又不知從何說起,便支支吾吾道:「陌......陌酉大神......」
陌酉低眉一笑,「有什麼話便等想好了再說。」
郴點點頭,默了半晌又搖了搖頭,終是什麼也沒說,退了開去。
臨走前,陌酉交待郴好生照看巫雲居,話語飄忽間,她最後打量了一圈巫雲居,「偌大的房子還是需要主人家來打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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