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辛氏邑
衙署府門外,戡臾兩手背在身後,冷眼看著面前攔著自己的人,下意識的彎著手臂護著身後的馬車。
攔著他的人,顯然被他這下意識的舉動惹怒,腳步沉重的向前一步大聲威脅道:「你若是執意要走,便從我身上碾過去!」
戡臾並不說話,心裡盤算著,是否真的要碾過去......
身後的馬車簾被掀開,露出陌酉淡漠的神情,音喜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一雙眼輕蔑的瞪著攔車人。
攔車人見到音喜,臉色一僵,稍顯害怕的退了幾步,但仍然倔強的仰著頭,誓不罷休,一副打死也不讓步的樣子。
戡臾沉吟。
眾人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從老遠處又著急忙慌的趕來一名女子,那女子遠遠就見著前方伸手攔馬車的人,便也依葫蘆畫瓢的一同攔著,面上的決絕傲氣可一點也不比身旁那人弱。
音喜見了,嗤的一笑:「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那後來的女子便是肖止羿。這些日子,她也算是經歷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從楊梁兩家婚事取消的大喜中,又得知梁右臾竟要離開,這事她說什麼也不能依的,即使要走也要帶上她,這不,她連包袱都背來了。
肖止羿斜眼瞧了瞧一旁的楊曉意,抖了抖身上的包袱,冷哼一聲,神情頗為不屑。剛到時,見到站在馬車前伸手攔著眾人的楊曉意,心下暗道糟糕,又被她搶先一步,不管那麼多了,跟著做就是,於是兩手一伸,也攔在他們面前。
馬車旁的四人都不說話,戡臾琢磨著,難道要將兩人都碾過去嗎?音喜則雙手橫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大眼瞪小眼,片刻,車內的陌酉淡淡道:「兩位姑娘,若是不嫌棄,便搭個伴一道向北走走。」
音喜倚靠在馬車旁,嘴一努,「車裡可坐不下這麼多人。」音喜說的也不無道理,梁家又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梁山為他們準備的馬車這麼小,若是硬塞,興許能坐上四人,算算這裡,除了人,還有些許的行李輜重,他們這是去散心的,可不是去趕路回老家的。音喜這樣想著,說話的底氣便又更足了些。
肖止羿聽車內人這樣說,自然是不傻傻站在那兒了,一個激靈就鑽到車裡頭去。
音喜正打算將她揪出,見著陌酉朝她搖了搖頭,只能訕訕的拍了拍手,也一同坐上馬車。
見著車外的人僵持不下,陌酉拉起帘子對戡臾道:「讓這位姑娘上來吧。」
音喜聽到這話不禁惱火,雙眼一瞪便大聲斥道:「不行!這兩個丫頭都得從我眼前消失!」
肖止羿火氣也上來,沖著音喜更大聲喝道:「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音喜被她喝的一愣,轉頭見肖止羿怒瞪著自己,玩心一起,突然燦然一笑道:「丫頭,我怎麼好像看到你身後隱隱約約有一個陌生的影子……它它它……是跟著你來的嗎?就這麼趴在你背上,不覺得身上疲重嗎......」這樣說著,還表現出一幅有些害怕的模樣。
聽到這話,肖止羿立時想到曾經在梁家的撞鬼經歷,忍不住害怕的大喊出來,那喊叫聲凄厲可憐,回蕩在衙署府門外良久良久……
音喜料到她的反應,但還是抑制不了,攀在車沿上笑的不能自已。
車內一團混亂之時,楊曉意氣呼呼的上了馬車,一落座便目不轉睛的瞪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陌酉,陌酉無奈,但也只得報以微笑。
戡臾躍上車轅,駕起馬車向城門外駛去。就要離開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偏頭望了一眼身後的衙署府門,那畢竟也是他住了二十餘年的地方,恍惚間,似乎在角落裡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略顯蒼老的身影,仔細一瞧,又不見了。
清晨的辛氏邑街道上,已有三三兩兩的人群,戡臾輕拍馬背,那馬兒便輕快的小跑起來。
馬車裡的氣氛實在古怪。
陌酉看著車外駕馬的戡臾,嘴角含笑。從前他們去哪都是御風而行,如今似個尋常人家一般,卻有別樣滋味。
楊曉意則是一如既往的瞪著面前的陌酉,她一直以為梁右臾悔婚是因為音喜,今日一見到這個陌生女人時,她的心被狠狠的震了震,她一直自認美貌不輸天下任何女子,即便是妖嬈美艷的音喜,她也從不服輸過,直到見到這個女人,她竟生了一種自卑之感。
無需多言,楊曉意已經能夠感受到他們二人之間的情深義重,只是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想不明白。
另一邊則熱鬧了,音喜同肖止羿二人吵得不亦樂乎,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佔上風。
陌酉偏頭望了一眼,音喜這麼吵吵,臉色倒也好看多了。
夜裡,他們在一家野地客棧歇了腳。
此時已近入秋,雨也不再下了,越往北上便越感到涼些,好些個趕夜路的人都披上了毛氅。
天氣雖涼,但好歹天放晴了,黑容容的天際布滿了閃爍的星辰,比之城裡的燈火還要更乾淨明亮些。
他們取道的這條路較為偏僻,路上鮮有城鎮,而方圓百里,路上的客棧只此一家,因此,客棧中還是比較熱鬧的。
客棧外擺著好些桌椅,三兩人坐在外頭喝酒、吃肉、烤著火。據小二所說,客棧外常年都燃著一堆火,那是店家每夜都要點著的,一是為客人取暖,二則為了路上的行人指明方向。坐在茅屋頂上的陌酉仍依稀能感受到火尖傳來的溫暖。
「大神,你可是又在觀天象,占命理了?」音喜大步從木梯上攀上來。
這茅屋本是馬棚,這木梯便是店家修葺棚頂之用。陌酉原是同戡臾在棚內喂馬,抬頭見著了這漫天繁星,一時感觸,便攀了上來。
陌酉回過神朝她笑笑,「如今我可沒有這個本事了。」
音喜笑了笑,沉默了半晌還是開了口:「其實有些事情,我總想著你遲早會告訴我,但是我這人向來心急……」
陌酉望了她一眼,示意她繼續。
「當年你被打入血池地獄之時,我還在北冥之地。所以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何以同日裳乘母神仙逝,何以青鳥會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音喜想著在翠城見到的那個擎公子,確是瘋魔的青鳥無疑,而當時的自己意識也有些混沌,青鳥究竟如何了?自己實在記不得,只知道自己再去翠城時,已經找不到他。
「為了使戡臾那個傢伙覺醒,我不得不施法引夢。我一直認為,你是為了替戡臾頂罪才會被打入血池地獄,直到在戡臾的回憶中,我看到了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陌酉嘆息一聲,「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我想要知道。」音喜篤定的看著陌酉,「從前都是你在護我周全,現下讓我保護你吧。」
陌酉猶豫著,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切。她抬頭望了望天,一顆晦暗的星辰在她頭頂時隱時現,陌酉面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輕啟朱唇,「你可聽說過上古靈族?」
音喜點點頭,「當然聽說過,傳聞上古靈族無心無情,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之輩,依稀記得典籍中有記載,貌似靈族早在多年年以前就已經覆滅了。」
「是的,除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靈,很難與其他人產生感情,既無貪嗔痴戀恨也無喜怒哀樂……他們......不會笑......」一聲嘆息,「哪怕只是想想,都覺得可怕……」說著,陌酉望向院子里的人們,「你看,若是這裡的人們全都面無表情,冷面相對,這個凡世該有多可怕?」
音喜抬眼注視著陌酉,嘴裡呢喃著:不會笑......此時腦中閃現的是陌酉努力學習微笑的畫面。
又聽到陌酉「噗嗤」一笑,繼續道:「可是為何想到這些畫面,我卻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那是……家的感覺……」
「陌酉你……」音喜聽聞,不可置信的望著她,哪怕不願相信,心裡卻有了答案。
「那一年,神族掃清了靈族餘黨之後,逐日峰上一個嬰兒的啼哭吸引了諸神,那是靈族的血脈,可是卻是個無辜的孩童。陸吾神君堅持肅清,裳乘母神卻堅持將她留下來,她堅信人性本善,她憐憫那個孩童,她認為自己能夠引她向善,渡她成神。她成功了,那個孩童修得了神位。可是最後,她死了,因為那個孩童還是做了壞事。」陌酉仍舊面無表情的訴說,彷彿這是一個不相干的故事,音喜心中一酸。
「那柄贈予戡臾的長槍裡頭封印著爍衍,這天地間誰也不知道,對於爍衍,起初我只是出於同情,而後來,是出於對陸吾的報復,他終其一生只想找到爍衍,殺了她,可是我偏不讓他如意……你也許不知道,這個高高在上的陸吾神君,他一直都認為,我,即是惡。既然如此,那我便讓他後悔,後悔沒有早早殺了我。是不是很可笑,看到屍橫遍野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最終後悔的不止他一人。」陌酉停止了訴說,因為一旁的音喜已經泣不成聲。
「傻丫頭,即便如此,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陌酉輕輕撫了撫音喜的頭髮,感情,真是彌足珍貴的東西啊。
音喜說不出話,只一個勁的點著頭,在她心裡,感情從來不是索取,不管眼前之人對自己有沒有情誼,只要她是那個人,是自己珍惜的那個人,其他的又有什麼所謂呢。眼前的陌酉,還有心底里一個模糊的影子,此刻正刺痛著她的心。
淚痕未乾,音喜抽泣著擤著鼻子,陌酉正待取笑她,突然戡臾飛身而上,皺著眉看著雙眼通紅、滿臉淚痕的音喜。
音喜嘆了口氣,擤了擤鼻子,無奈道:「又來了又來了,就不能給我倆一點私人空間嗎!我同你爭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爭過你。」
抹乾眼淚后音喜便攀著木梯下去了,不一會兒又冒出個頭對著戡臾說:「別老是飛來飛去,小心嚇到別人。」說完才真正下了屋頂。
戡臾坐下道:「她做什麼又哭了。」
陌酉一笑,「她說你在梁家的時候,音喜找到你,那時的你對她太凶了。」
戡臾搖頭,「她又胡說了。」
陌酉將頭靠向戡臾,戡臾的肩便順勢微微低下,好讓她靠的舒服些。
只感覺肩胛骨一震,陌酉在說話:「謝謝你們。」如此這般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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