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裡的金穀子,你在哪兒(3)

第四章 夢裡的金穀子,你在哪兒(3)

十三

范少山想好了。這回去不演苦情戲了,就是哄老姑奶奶開心,啥都順著老太太,只要她高興。她高興了,興許就答應開棺取種的事兒了。

老姑奶奶稀罕啥?看驢皮影,聽大鼓書。這些,難不住范少山。燕山一帶誰沒看過唐山的驢皮影啊?誰沒聽過樂亭大鼓書啊?這都是山鄉古老的文藝活動。范少山小時候還去布穀鎮看過、聽過,他稀罕,記住了。這些年,唱皮影的,說鼓書的沒了,都幹了賺錢的營生。少山在小時候記住的幾段,還沒丟。范少山帶來了幾個皮影人兒,借著燈光,在白牆上耍來耍去,嘴裡還冒出幾句皮影道白。圍了一屋子的人看熱鬧,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後合。范少山帶來了一副鐵板,那是樂亭大鼓的道具,打起來噹噹響,他敲著老櫃板唱了一段《雙鎖山》:

陳橋兵變炎宋興,南唐北宋起戰爭

趙匡胤兵伐壽州地,就與南唐大交鋒

兩軍陣前打了一仗,南唐敗陣北宋贏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計,只困得里無糧草外無救兵

有一位東床駙馬高懷德,匹馬單槍苦戰爭

寡不敵眾難取勝,失機敗陣退回城

……

老姑奶奶聽得如痴如醉,一個勁兒抹眼淚兒。

第二天,老姑奶奶對牛成說:「挖墳開棺!」

老姑奶奶發話,一家人誰敢說個不是。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點頭。

挖墳開棺,這講就大了。死者入土為安,哪是墳頭說挖就挖,棺材說開就開的?范少山說:「老姑奶奶,一切按咱這兒的風俗來。花項俺們出。」按照虎頭村一帶的風俗,要出一頭活羊祭奠亡靈,要在墳前高搭靈棚,要親屬戴孝,要吹鼓手吹吹打打。

老姑爺爺的墳在山上。山上有棵老槐樹,墳頭就在樹下。這天,喇叭響起,先是一頭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山羊咩的一聲,倒在了老姑爺爺的墳前,一股子鮮血噴在墳上。喇叭驟然停了。老姑奶奶喊了一句:「老頭子,今兒個驚動你啦!你種了一輩子金穀子,走了,我都讓你帶去了。本來就讓它隨你去,一了百了。可我娘家白羊峪的孫子、孫媳婦來了,他們要幫你接著把金穀子種下去。就答應吧。今兒個他們都來看你啦!」穿著孝衣的范少山、杏兒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齊刷刷跪倒,哭聲一片。喇叭吹得更烈了。在喇叭的如泣如訴聲中,雪花飄落下來。

來的時候,北京天還不怎麼冷,畢竟還沒數九呢!范少山和杏兒穿得都不多,卻趕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場雪。范少山能撐著,杏兒頂不住了,身子不住發抖。但她咬緊牙關,跪著,哭著。老姑奶奶看到杏兒一個勁兒抹淚兒,動心了。趕緊讓人找來大棉襖給杏兒穿上,老太太說:「孫媳婦,號兩句就中了,你還真掉淚了。」杏兒眼淚又下來。先是跪著,膝蓋疼,后是下雪,凍得她打哆嗦,一個姑娘家,哪兒受得了啊?能不哭嗎?范少山也沒幹號,眼淚嘩嘩的。他想著金穀子,想著一個男人為了愛情種了一輩子金穀子,這才沒讓這金貴的老種子絕跡,這動人的中國故事,讓范少山感動了,在這樣的氛圍里,范少山一哭就收不住。哭聲震動了虎頭村,咋回事兒?鄉親們還以為牛成的老娘死了,都往山上擁。人死了也不停屍?咋的也得讓鄉親們弔唁弔唁哭兩聲兒啊?有人邊走邊念叨:「老太太好人啊,死了也不想給人添亂。」

村裡的白事兒大操不嫌事兒大。之前說是大鬧三天,先熱鬧兩天,等到第三天再挖墳、開棺、取種。眼下雪越下越大,這幫人多是老人孩子婦女,還不把他們熬個好歹的?就是哭到明年開春,死人也聽不見,咋也活不了了,活人還得接著活呢!老姑奶奶是個明事理兒的人。她跟大操說:「別等了,立馬開棺!」

喇叭響起,幾個拿著鋼鎬和鐵鍬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嘴裡呼呼冒著白氣,掄起傢伙就要動土。這當口兒,有人大喊一聲:「慢著!」這叫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啊!誰呀?老姑爺爺的弟弟,老姑奶奶的小叔子。小叔子鼻子不好,常年流著兩行鼻涕。范少山一眼看去,那人的鼻涕都快流進嘴裡了,上面還沾著兩朵雪花,不

難看。

老姑奶奶扛得硬:「柱子,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這個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說:「嫂子,俺哥的魂兒不能驚動啊!」一句話,鼻涕又流下來了。老姑奶奶說:「柱子,昨兒個夜裡,你哥給我託夢了,說金穀子還得有人種下去,讓種子還鄉。這麼大場面,都是我娘家人出的錢,你哥他又風光了一回,值了。俺們老公母倆過了大半輩子,俺懂他,他懂俺。這事兒,他不怪罪誰。」柱子說:「他是俺哥,一奶同胞,俺不同意。埋得好好的,不能說挖就挖呀。嫂子,有人刨你家房你樂意嗎?」范少山躲不過去了,這事兒都是你引起的嘛!他對柱子說:「這位長輩,讓金穀子傳下去,對俺白羊峪,對咱們虎頭村,乃至對國家都有好處……」柱子說:「俺不管破穀子的事兒,俺就知道不能驚動俺哥。」老姑奶奶急了:「老牛家的事兒,還輪不到你做主!」眼看叔嫂就要吵起來,范少山趕忙解勸。范少山問柱子:「您看這喇叭也吹了,喪也哭了,也算把老姑爺爺驚動了。只要讓俺取出金穀子,您老提啥條件,俺都答應。」柱子用衣袖擦了擦鼻涕,說:「那好,領牲!」

領牲?這是哪一出啊?說來可話長啦。這可是太行山一帶老輩子祭奠死者的習俗,到了新社會,移風易俗,沒那講究了。誰想到這幾年出了一幫有錢人,牛鬼蛇神跑出了籠子,這習俗又回來啦。要不咋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呢!咋領牲?就是向死者獻上豬羊。孝子獻全豬,孝女獻全羊。要選一等一的肥豬肥羊,讓死者受領,也就是把豬羊的魂給亡者。一般是把豬羊趕在院里死者靈前,點上香紙,孝子跪在靈前向亡靈念叨幾句。宰殺前,在豬羊腦門、脊樑上灑涼水,牲畜本能地就把灑在身上的水抖落了,對於這帶毛的動物來說,不挺正常的事兒嗎?不,這裡有講究。豬羊若是全身抖動,就代表死者對獻上的牲靈滿意,這叫「渾身大領」;若是牲畜只是先甩頭,再甩腰,后甩尾,或是按別的次序來,或是只甩了一部分,這問題就大了,說明啥?死者對祭品不滿意,這時候孝子就要連聲禱告了,祈求死者的亡靈來受領。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迷信這玩意還跟你講道理嗎?

范少山答應了。重重吐出倆字:「領牲!」像兩塊石頭,咣當咣當,砸在了墳地里。

第二天,虎頭村大集。大操、牛成帶著范少山和杏兒去買豬和羊。大操當家,說牛家有兒有女,豬羊也要雙全。花錢這事兒當然落在了少山和杏兒的身上。少山帶的錢少,哪知道這麼大動靜啊?杏兒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杏兒的手機綁著銀行卡呢,卡上有錢。賣豬的是個小夥子,用的手機是蘋果,杏兒把錢打到他手機里去了。范少山想,這虎頭村一帶,一邊享受現代文明,一邊還熱衷封建迷信,這話咋說呀?牛成開著小拖拉機,直接把豬羊運到了山下,一幫小夥子揪著踩著把倆畜生拎到了墳跟前。一群人就把豬羊圍了,它們成了真正的主角。豬羊哪兒見過這陣勢啊?它們哪兒知道自己個是帶著使命來的?豬慌了,四處亂竄,若不是被人圍著,早掉山谷里去了。兩個小夥子上來,一個按住豬頭,一個踩住尾巴,總算把豬制服。豬就剩下哭號的份兒了。羊呢?嚇傻了,像個見了陌生人的小姑娘,傻愣愣地站著,連咩咩的叫都不會了。

喇叭停了,人不哭了,豬不叫了,萬物靜了,雪停了,日頭出來了。豬好像有了感應,不用人按著,就乖乖地站在那裡,和羊站成一排。兩個牲畜,就這樣站成了標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傻傻看著它們。范少山也愣了,難道,老姑爺爺顯靈了?豬羊成了老姑爺爺的化身了?

一瞬間,范少山、杏兒和一幫孝子賢孫撲通一聲跪在了墳前,跪在了豬和羊跟前。老姑奶奶在他們的身後站著,說:「老頭子,你可都看到了。俺本不想打擾你,但俺思來想去,答應了俺娘家孫子,把金穀子給他。這靈棚是咱孫子搭的,吹鼓手是咱孫子請的,祭品也是咱孫子買的。咱孫子、孫子媳婦兒都哭成了淚人兒,你可滿意不?」

羊不動,沒出聲;豬哼哼了兩聲,哼得愜意。老姑奶奶說:「你倆不管誰出聲,就算答應啦。」豬不哼了,羊還是沒動。

老姑奶奶走到墳前,跪下撫摸著墳頭,叨叨著:「你走了這幾年,家裡都挺好,你就放心吧。你哪天想讓我陪你了,你就給我托個夢,我就來找你個老東西。」

豬沒哼,羊這回動了,兩前蹄子揚了揚,朝前撲了兩步。

老姑奶奶讓牛成說兩句。

牛成憨憨地說:「爹,俺們都想你。今年山上那果園子也結了不少果,老母豬下了一窩小豬仔……」

老姑奶奶瞪了兒子一眼,插話說:「你這孩子,跟你爹一樣憨,說話老跑題兒,今天求他不就是為那兩罐谷種嗎?」

豬和羊都不吭聲了。

柱子用袖子擦了兩行鼻涕,他的袖口讓鼻涕抹得更亮了。他說:「哥,給你領牲,老嫂子問你話呢,趕緊說話啊!」

豬和羊還是不吭聲。老姑奶奶說:「這老東西答應啦。俺聽

見了。」

老姑奶奶揮了一下手,這是要給豬羊潑水呀!兩桶水早就備好了,天冷,水面都起了冰花。兩個小夥子各拎起一桶水,走過去,嘩的一聲就潑在兩頭牲畜身上。這大冷天,冰涼的水澆一身,擱誰受得了啊?豬羊全身的毛都奓了,跳了起來,全身抖動,水珠飛濺。豬哼哼,羊打噴嚏,四處亂竄。

全身抖水,這是老姑爺爺滿意啊!老姑奶奶一揮手:「起——」

「墳」字還沒有下,停住了。老姑奶奶的眼睛落在了那隻羊的屁股後邊,愣住了。這當口兒,屠夫的尖刀已經對準豬的脖子了,就等老姑奶奶一聲令下,就下刀子了。老姑奶奶一個「起」字,有點凄厲,賽過豬的號叫聲。豬好像有了預感,叫也是白費力氣,不如省口唾沫。乾脆就不叫了,閉上眼睛等那一刀。緊接著,老姑奶奶喊了一聲:「停!停下!」出啥岔子啦?老姑奶奶忽然就看到那隻羊不對勁兒,咋回事兒?是頭母羊。老姑奶奶眼神不賴吧?這要在平常,隔著三五步遠,分不清是牛成還是兒媳,常常把燒火棍當成自己個的拐杖,拄著出了門。今兒個給老姑爺爺起墳,不知咋的,眼亮了,隔著十來米呢,羊都分清公母了。老姑奶奶炸了:「這羊誰挑的?誰挑買的?」原來,為男死者領牲,得用公牲口,為女死者領牲才用母牲口呢!你看,兩碼事兒。范少山不知這鄉俗,豬羊都是他和杏兒花錢買的,可不是他倆挑選的。誰選的?牛成。牛成也不知這裡頭有啥講究,就挑肥的壯的。得知是牛成,姑奶奶氣更大了:「牛成,咋回事兒?你打算把你爹領到女兒國去呀?你個不孝的東西,你想給你爹找小三兒啊,啊?」一聽說這樣,大夥都笑了,連范少山和杏兒都止不住地樂。老姑奶奶的孫子牛小山湊過來說:「奶奶,我看我爹做對了,給我爺爺多找幾個女人伺候著,才是真孝順呢!」老姑奶奶罵了一句:「王八犢子!」當下,大操趕緊找人把母羊裝上車,送回集市,再換回一隻公羊。母羊懂了,咩咩地叫,像唱歌。豬以為羊被釋放了,自己個也快了,睜開眼睛,看著藍天,就想,多好的天啊,興許往後還能看得見。它不知道自己個是公的,等到公羊一到,還得先拿它開刀。

公羊來了。這公羊像是知道了自己個的使命,小宇宙爆發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公羊發揮羊角的威力,自打往墳前一放,就拉開架勢,低了腦袋,揚了犄角,頂人!先是把屠夫頂了個跟頭,後來又沖著老姑奶奶去了,范少山一看,趕緊擋住,老姑奶奶折身攆著小腳就跑,范少山被頂了個踉蹌,場面亂了。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啊!牛成問老姑奶奶:「娘,這可咋好?要不再換一隻?」老姑奶奶說:「不!就這隻了!我看這隻羊像你爹,平日里老實,挨欺負了他不幹,脾氣大!」老姑奶奶喊了一聲:「澆水!」大操拎了一桶晃著冰碴兒的水,追著公羊就潑。嘩的,冰水一上身,公羊沒脾氣了。公羊也納悶,要殺要剮隨你們,這大冷天,你潑我一身涼水幹啥,比較好殺呀?公羊悲壯,成了一尊塑像。頂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得抖一抖啊!大操上去就踢了公羊一腳,報一「角」之仇。公羊這才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兒。大操推著公羊的屁股,將它推到墳前,和豬站成一排。羊抬頭看看藍天,想想,這麼好的藍天,再也見不到了,用盡全身力氣,咩咩地叫了兩聲。

這回,老姑奶奶喊了一聲:「起墳——」話音一落,屠夫就拎著刀把豬羊宰了,豬血噴在墳土上,紅了一片,很快就凍成了血冰溜。接著,宰羊了,這就有講究了。柱子把事先帶來的臉盆放在了羊脖子下,柱子兜裡頭掏出一把鹽,嘩的,撒進臉盆里。這啥意思?有了這把鹽,羊血眨眼間就凝成一塊了。攜帶回家,下鍋做菜都方便。屠夫照準了脖子一捅,羊血就汩汩流進了臉盆里了。這當口兒,人們就往跟前湊,眼睛放著光。想看看羊是咋死的?不是,都是奔著那盆羊血去的。自古留下令兒,說是被領了牲的羊血能驅災治病。前頭,為啥柱子提出為大哥領牲呢?多半不是為了告慰大哥的靈魂,而是想到了羊血的用處。他家小孫子得了肺結核,聽說吃了領牲的羊血,一準兒能好。聽聽,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你柱子知道這令兒,村裡人能不知道?你家有病人,誰家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算沒病人,那還不是能驅災避邪呢嘛!反正這羊血沒壞處。這不,羊血剛流進臉盆里,人們就擁過來了,有拿著碗的,有拿著杯的。柱子一看,大事不好,端起羊血就要跑。人們哪裡容得,上去就搶。有沒拿家什的,用手抓了就往嘴裡填。臉盆從那個人手裡奪走,又從這個人手裡奪去,羊血洒洒丟丟,很快就被幾雙鞋子踩了。有人不怕埋汰,在地上撿起就吃。這當口兒,羊雖說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可還沒咽氣呢!就兩眼直直地看著人們搶來搶去,那是它的血。爭搶中,有一小塊血濺到了羊的臉上,羊聞著自己個的血腥,閉上了眼。

搶奪半天,臉盆翻了,羊血灑了,柱子哭了。老姑奶奶罵:「這是唐僧肉啊?搶啥搶?你們就這點兒出息!都過來,起墳!」

在小夥子們掄起鎬頭之時,老姑奶奶一撅一撅地走了。她老人家是不想看到這一幕啊!看到老姑奶奶的背影,范少山熱淚撲簌簌往下流,身子不由得跪了下去。

墳開了。家族人跪地一片,大哭起來。范少山俯下身去,雙手輕輕地扒拉棺蓋上的浮土。就在這當口,只聽咔嚓一聲,一根大樹枝唰地落了下來。這邊,范少山正貓著腰一隻手撥著棺材板上的浮土呢,樹枝就落了下來!正好蓋住墳口,把范少山蓋住了。只覺得一個黑影黑壓壓蓋了下來,眨眼間啥都看不見了。范少山不知出了啥事兒,嚇得一陣腿軟,呀地癱在了棺材板上。外邊的杏兒也亂了,大聲呼喊著少山名字,跑過去就拽樹枝。牛成等人過來,一起把樹枝拽開了,又伸手把范少山拽了上來。這樹枝落下來,還帶著雪呢!呼啦啦,揚起一陣雪霧。范少山上來了,兩腿還在打戰。這下,人們有點后怕了,紛紛閃開,往後退。范少山定定神兒,緊緊拉住杏兒的手。杏兒也怕,死死盯著那根老槐樹的樹枝,樹枝就像剛剛被撥動過的琴弦,還在打戰,還有餘音。這可咋好?這幾天,為了取出墳里的金穀子,鬧出多少事兒啊!范少山咬咬牙,豁出去了。他走過去,看看樹枝,說:「沒事兒沒事兒,是大樹跟俺開玩笑,也想跟俺搶金穀子呢!」說完,就要往墳口裡跳。就是火坑也得跳啊!誰再出個啥主意,金穀子就取不出來了!就在剛跳沒跳這工夫,柱子說:「親戚,別動別動。」柱子將范少山拽到一旁。老姑奶奶走了,柱子說了算,發話了:「大夥都看到了吧,大哥顯靈了!他不想讓人動他的房頂,打擾他的日子。俺大哥一個人過,一個人睡,容易嗎?咱們打擾他,他能幹嗎?咱活著的人得將心比心啊!這事兒,老天爺都看不公了!啥都別說了,天意不可違。填墳!」幾個小夥子過去,就往墳里填土。范少山急了,大喊一聲:「慢著!都給俺慢著!你們是俺老姑奶奶請來的工,但錢是俺花的,飯是俺管的!這事兒沒辦完,俺咋管飯管酒啊!」鐵鍬停了,人們都看著范少山。范少山說:「剛才俺看了這棵樹,樹枝上有很厚的積雪。這根樹枝落下來,一是被大雪壓的,二是樹枝已經被蟲咬過,早已腐爛了。」范少山拿起樹枝,讓大夥看著折斷的樹茬兒,果然糟透了。范少山說:「俺老姑奶奶答應了,已經領了牲了,錢都花了,就不能說填了就填了,必須開棺!俺們白羊峪也有說法,叫做『領牲不開棺,日子過不歡』。咱能讓這事兒影響後人的日子嗎?在場的鄉親們,有誰不想過好日子啊?」牛成過去對柱子說:「叔,咱不能不講信用啊!開棺吧!」柱子說:「興許是那頭公羊脾氣太硬,起墳不順當,依我看再買一隻羊去。」你看柱子這心眼兒,還想著他孫子的肺炎呢!牛成擰勁兒上來了:「叔,你聽說誰家領牲殺兩隻羊的?這不成笑話啦?」柱子再也想不出啥理由來了,可就是不發話。牛成說:「大夥都聽著,墳里埋的是我爹,我當家,開棺!」

范少山撲通跳進了墳口,心裡說著:「金穀子,俺來了!」

原來金穀子沒有在棺里,而是在槨里。就是說,老姑爺爺的身邊,還有小棺材,這裡面就是陪葬品。在槨里,范少山先是看到了一個大瓷罐,上面用一層油紙封著,范少山按捺不住,小心翼翼解開油紙,黃燦燦的谷種唰地映入眼帘,他捧起金穀子,放在鼻尖聞著,放在嘴邊親著,哽咽了:「金穀子,俺可找到你了!」這金穀子就像剛收割的,才脫粒的,穀殼金黃。不光它存在瓷罐里,還在老姑爺爺的墳頭哩!山岡上,乾燥,大樹枝繁葉茂,陰涼,遮風擋雨啊!金穀子埋在土裡,就是個恆溫恆濕,金穀子還是那個金穀子。范少山查過資料,人家從千年古墓挖掘出來的種子還沒爛,種在地里還能開花呢!老姑爺爺的小棺材里,除了金穀子瓷罐,還有一個瓷罐,還是金穀子?不是,是黃豆、綠豆、玉米、高粱和豆角種,這可都是好東西啊!范少山和杏兒把金穀子裝箱,自己個的心立馬安穩了。他和杏兒拿過鐵鍬,一鍬一鍬,給老姑爺爺的棺材填土。填完土,兩人又在墳頭磕了三個響頭。

豬羊祭奠了老姑爺爺,自然是人要吃肉。老姑奶奶院子里搭起了大灶,流水席豬肉燉粉條,滿滿一大鍋,一群人開吃。柱子把羊藏了起來,眾人嚷嚷著要吃羊肉,找不到。找柱子要,柱子說跑了。你聽聽,這叫啥話?羊死了還能跑嗎?有人向老姑奶奶告狀,說柱子把羊藏了想吃獨食。老姑奶奶知道小叔子愛佔便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就說:「一頭整豬還不夠你吃的?扒開肚皮可勁造!」柱子吃了三碗豬肉燉粉條,外加四個大饅頭。他問范少山:「親戚,『領牲不開棺,日子過不歡』真是你們白羊峪一帶的說法?」范少山說:「俺們白羊峪一帶,根本就沒有領牲的習俗。」柱子說:「那就說你是隨口編的?」范少山說:「不編,金穀子能取出來嗎?」柱子嘿嘿笑了兩聲。鼻涕下來了,趕緊把鼻涕吸了回去。酒足飯飽,柱子走出門口,從草垛里翻出那隻羊,扛在肩上,回

家了。

杏兒自己個回了北京,范少山帶著種子回了白羊峪。得知少山把金穀子種子帶回來了,范老井笑得合不攏嘴:「看這樣子,金穀子又能在白羊峪生根了。往後俺隔三岔五就能吃上小米飯啦。」聽兒子說了事情原委,又是披麻戴孝,又是領牲,范德忠覺得盡了禮數,也就沒說啥。聽說金穀子回來了,鄉親們都來看新鮮。范少山早有準備,讓他們看放在桌上的幾個水碗,裡面泡著種子呢!兩個碗是穀子,兩個碗是大豆,一個是非外國種子,一個是外國種子。非外國種子的谷種是暗黃色的,穀粒不那麼規整,外國種子的谷種是淺黃色,米粒圓潤規整,就像一個模子刻的。再看大豆,非外國種子大豆有點扁,是淺褐色;而外國種子大豆滴溜滾圓,是黃褐色的。非外國種子大豆水泡三天就發芽了,外國種子大豆卻沒發芽。范少山順便說了外國種子的壞處,有鄉親說:「這玩意那麼玍古,咱吃它做啥?」范少山說:「咱把老種子種在地里,往後咱都用自己的種子,不吃那害人的東西!」范德忠捶了范少山一拳:「兒子,真有你的!」李國芳咯咯笑了。

來年春天,金穀子下種了。那天,鄉親都來了。地頭擺上了供桌,有各家各戶端來的蘋果、花生、紅薯,還有玉米棒子。范老井點了三炷香,高聲說:「土地神,您老好吧!俺白羊峪失散多年的金穀子又回來了,它就像俺們的親人!今兒個,俺們要把它種在這片土地里,敬請您老保佑它生根發芽,拔節抽穗,有個好收成!」朝著土地拜了三拜,開犁了。范少山給黑牛的頭上戴上了大紅花,田新倉牽牲口,喊了一聲:「駕!」牛就慢條斯理地往前走,范德忠「一把手」扶犁,一片片沃土慢慢地翻了過來……范老井挎著斗子,攥起一把金穀子,勻勻溜溜地撒在地溝里。范少山、余來鎖和鄉親們都忙活,施肥的,掩土的。「白腿兒」送茶來了,倒了一碗又一碗,送給耕種的人。田新倉牽牲口,崗位重要,比余來鎖先喝到了茶,他邊喝邊看幹活兒的余來鎖:「這茶,真香啊!」余來鎖看看他:「撐死你!」「白腿兒」見了,抿著嘴兒樂。大夥都笑。種下了,范少山每天都往地裡頭跑,看看鑽出苗來沒有。暖陽照著土壤,種子就像躺在被窩裡,舒服,一伸懶腰就發芽。種地時墒情不賴,就怕老天不下雨,白羊峪可是靠天吃飯啊!范老井也惦記著金穀子的事兒,來得不容易啊。他是老莊稼把式,年輕的時候就種過金穀子。老爺子來了,從田埂抓把土,看看天,不見雲彩。對范少山說:「眼下還中,還能挺上三天,三天後再不下雨,就懸了。」范老井每天聽收音機,聽氣象預報,總是晴。范少山急哭了:「爺爺,咋辦?」范老井說:「擔水抗旱!」范少山帶頭挑水,一桶一桶地倒進地壟里,余來鎖、田新倉也來了,人們把金穀子地透透地澆了一遍。范少山沒幹過農活兒,肩膀讓扁擔壓腫了,像發麵饅頭。

金穀子發芽了,綠苗苗躥出了土!發芽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范少山樂得一蹦老高,穀子長出了秧苗,他就在地頭搭了棚子,沒事兒就在這兒歇歇腳,坐在棚子里看著秧苗,也怕豬啊羊啊闖進地里,糟蹋了金穀子。他拿金穀子當心尖兒,當成了命根子。

怕啥來啥。這天,范少山正在地裡頭除草,一頭豬跑進了穀子地,范少山一見,急眼了!趕忙轟趕,這當口兒,有人也來追豬,誰呀?大虎。大虎也是白羊峪的,二十啷噹歲,是個愣頭青,虎頭虎腦的。這豬是他養的,本來放養在山林里,跑出來了。甭看大虎有點兒愣,可心裡頭有道道。他把家豬放進山林,當野豬來養,野豬的價格高,他將豬圈裡的豬養到八十斤左右,就放到山林里。山林里的野豬長大了,殺了,賣給山下的野餐館。你說,這小子還有點兒經營頭腦吧!你把家豬當成野豬養,范少山早就看不慣了,也沒理他,這回你的豬跑到金穀子地里來了,咱可得另說說了。少山當即就和大虎吵起來了,讓大虎賠補青苗損失。大虎脖子一梗:「不就是破穀子嗎?值幾個錢?你驚了俺的豬損失就大了,俺這是純種野豬,賣三十多塊一斤呢!這頭豬就四千多塊,你賠得起嗎?」范少山氣得腦瓜頂冒煙了。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大虎用繩子牽了豬,

走了。

范少山回頭扶起被豬踩倒了的穀子秧,越想越氣。回村去找余來鎖。余來鎖說:「這小子俺能管,可他娘俺管不了。大虎說了,不讓放野豬就去城裡打工,大虎娘捨不得兒子,又放兒子走啊!」

范少山說:「我管!他的豬糟蹋俺們的金穀子就不中!」

范少山來到了大虎家,說他非法經營,欺騙顧客。大虎不緊不慢,拿出了生猛野餐館簽訂的合同。范少山接過合同看都沒看,就把那張紙撕了個粉碎,紙片扔在地上。

大虎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大虎娘也急了眼:「少山,你咋能砸我家大虎的飯碗呢?」

大虎吼:「人家來鎖都不管,你是組長,還是村長啊?再說,村裡這麼乾的不僅是我,還有田新倉啊!」

范少山早就打定主意,今兒個不提金穀子的事兒了,就從根子上來,讓你野豬養不成!金穀子地緊挨著林子,今兒個跑出一頭,明個兒跑出兩頭,這穀子受得了嗎?他說:「田新倉也沒有長三頭六臂,都得停。你們得把放進山林里的豬抓回豬圈來!」說完,甩手走了。就這麼走啦?虎子不幹啦,你把合同撕了,俺還咋做生

意啊?

話說范少山走出大虎家院子,一出溜兒就是田新倉的家。門口,田新倉吃飽喝足正在曬陽兒。范少山讓他把豬抓回來,田新倉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田新倉對范少山有幾分敬畏之心,不跟他頂牛兒,也不表態。大虎追了過來,沖著范少山就吼開了:「姓范的,你憑啥把我的合同撕了?告訴你,俺的豬,俺做主,就在林子里養著!」

范少山也高了嗓門:「你這是犯法的事兒,別給白羊峪丟人!」

大虎說:「白羊峪人咋啦?還不是照樣受窮啊?你要是把俺們的豬賣個野豬價,我們還往樹林里撒個屁呀?如果叫狼叼了,還得賠錢呢!」

范少山說:「少扯淡。趕緊把豬抓回來。」

大虎瞪著眼睛吼:「俺就不抓,俺就當野豬賣,不就是影響了你那破穀子嗎?」

范少山火了:「王八蛋!」

大虎指著自己個耳朵:「你小子不是外號范大膽嗎,能把俺咋樣?有本事拿你爺的槍把我耳朵也崩嘍!」

范少山腦袋「嗡」的一響,一種無言憤怒衝上頭頂,他走過去一拳就把大虎打趴在地了,大虎嘴角流著血,顴骨也青了。

大虎爬起來,抽冷子給了范少山一拳,范少山撲來用腿壓住大虎的腦袋,大虎嚇得像殺豬般號叫起來。

招來一群人看熱鬧,人們鬨笑。大虎這小子平日里霸道,遭人恨,看他挨打,解氣。田新倉也跟著笑。

大虎伸著脖子罵:「田新倉,你小子還看老子熱鬧,快上啊!制服不了他,往後我們的財路就斷啦!」

田新倉不動,嘿嘿笑著:「好,平常你沒少欺負我,俺正愁沒人收拾你呢。」范少山喊:「你小子服不服?還賣假野豬不?」

大虎垂下了那顆光光的腦袋,咧嘴喊:「不啦,不啦……」

人們又是一陣鬨笑。

整治大虎,制止了售賣假野豬,也保護了金穀子,范少山在村裡腳跟站得更穩了,但他卻開心不起來。田新倉看到這幾天「白腿兒」和余來鎖走得有點兒近,想想自己的愛情沒啥指望了,他就賣了豬,整天把自己睡成了豬。范少山勸他:「新倉,你也不能老這樣啊,咱白羊峪有的是事兒干呢!」田新倉傷心,下山打工去了。大虎呢,自己養豬清閑,沒多少事兒,他也不願種地,心就收不住了。跟娘打了聲招呼,也進城了。大虎從小嬌生慣養,長這麼大沒離過娘的身邊,這一走,娘受不了了。整天不吃不喝,哭哭啼啼。少山打了大虎,李國芳和范德忠都沒責怪兒子,覺著就該有人治治那混賬小子。李國芳想到大虎娘,心裡頭覺著對不住她,就拿了東西去看望,連聲寬慰:「嫂子,都怪少山這兔崽子,我已經打他了,罵他了。依俺看,大虎大了,闖一闖不是壞事兒。我家少山不也是從城裡回來嗎?」大虎娘哭著說:「大虎有少山那兩下子嗎?他在城裡能活嗎?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依靠誰呀?」大虎是個愣頭青,當娘的怕他在城裡惹事兒。在小小的白羊峪,鄉里鄉親的,人家不說啥,到了外邊,誰吃你這一套啊?李國芳讓范少山把大虎找回來,范少山不樂意。范德忠罵了兒子一句,自己個去了。他知道大虎去了天津,范德忠在天津打過工,那地方熟悉,有一條街上的打工者都是白羊峪一帶的,大虎肯定奔著老鄉去。在天津,范德忠很快找到了大虎,正和工友們運水泥呢,樂樂呵呵的。范德忠說了大虎娘的情況,讓大虎回家。大虎不回,說:「這兒不錯,工資不少。您老回去跟俺娘說,讓她放心,我不惹事兒,外面沒人慣著俺。俺就窩裡橫。」范德忠給了他一拳:「你小子倒有個自知之明。」范德忠讓他把電話打在范少山的手機上,這邊正在幫大虎娘餵豬的范少山,趕忙把電話給了大虎娘,大虎娘聽到了兒子的聲音,得知兒子安好,安心了。大虎還說,再回家時給娘買一件人造貂皮大衣,暖和。和兒子說完話,大虎娘抹了一下眼淚,把李國芳端上來的一碗熱湯麵吃了個精光。范德忠從天津回來了,給大虎娘買了一盒子十八街大麻花。大虎娘不好意思了,說:「俺和那沒出息的兒子,給你們一家添麻煩啦!」

林子里沒人養豬了,沒有牲畜躥進穀子地,金穀子安靜悠然地長身子,越長越高,越發讓人憐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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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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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夢裡的金穀子,你在哪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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