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
二十
又冷了。倒春寒。既然按照季節,春天到了,就是因溫度沒到,這時候能幹點啥?比冬天暖,比春天冷,不能種地,不能踏青,耍點兒錢吧,又覺著日子不對,早就沒過年的氣氛了,玩了也沒勁,就像你平常放個炮仗,就是沒有過年放的炮仗喜慶,有味道。這段日子,咋熬?得有愛情陪著。
春風沒來,田新倉心上長了草。他找到范少山,請他保個媒。不用問,想娶「白腿兒」當媳婦。田新倉想來想去,怕自己個在「白腿兒」跟前碰釘子,你當面碰了釘子,再找媒人就不好說了。你先找媒人,沒說成,自己個還可以追她,有退身步。愛情是大事兒,你不講究個策略中嗎?田新倉心眼不賴,說話有腔調,唱歌有嗓子。除了懶點,沒啥別的毛病。就算懶點兒吧,人家日子也是過得中不溜的,種金穀子,開山運石,哪兒樣活兒沒他呀?再說了,沒個媳婦,他整天忙前忙后個啥勁兒?最要緊的,是田新倉年輕,比「白腿兒」小六歲。年輕就是資本啊!這就對了,城裡正時興姐弟戀呢!說來說去,田新倉也不是沒條件。他想,說啥也要比余來鎖搶個先,晚了,黃瓜菜都涼了。其實,范少山心裡的草也長瘋了。他想杏兒了,想和她長長久久地廝守在一塊,對,結婚。就結婚吧!為啥不呢?對了,就在秋後,金穀子豐收的時候。范少山想杏兒想得心裡頭苦,被黃連湯泡了。這是病,得治。藥方就是結婚啊!這還是田新倉提的醒兒。田新倉說:「俺就不明白了,你有對象咋還不在一塊?要是我早就形影不離了。大白天插上房門,也要睡覺。」范少山被田新倉說得心痒痒,想回北京。這當口兒,田新倉請他做媒。
論關係,范少山當然是和余來鎖鐵。你明明知道余來鎖愛著「白腿兒」呢,卻把「白腿兒」介紹給田新倉,這也忒不地道了吧?范少山得先把這話遞給余來鎖。若是余來鎖惱了,這事兒就算了,那沒辦法。畢竟親戚有遠近,朋友有厚薄嘛!余來鎖咋說的呢?他也惱了:「人家『白腿兒』腦門上刻著余來鎖仨字呢?一個光棍,一個寡婦,拉媒名正言順。你問我幹啥?」這一說,范少山倒不好意思了。范少山說:「要不,俺給你保媒。」余來鎖說:「你這辦事兒不厚道了。你先答應的人家,回頭給我辦事兒,還是你范少山嗎?再者說了,我早說過,不找媒人,就想自由戀愛。活半輩子,還沒嘗過自由戀愛的滋味呢!」范少山聽出余來鎖的腔調,心裡頭還是不樂意。你把情敵介紹給俺的心上人,俺能開心嗎?俺是沒理由反駁呀!范少山想:誰讓你整天裝模作樣,扭扭捏捏呢?你還以為十八呢?自由戀愛?你整天貓在屋子裡想,還等著人家女人找你呀?
范少山去找「白腿兒」。「嫂子,大哥也走了這麼多年了,高輝也結婚成家了,你也該往前走一步了,你是咋想的?」「白腿兒」臉有點紅,白裡透紅,好看。這都快五十的人了,還有倆男人追呢!「白腿兒」問:「誰找你來的?」「你猜。」「俺猜不到,也不猜。」范少山看得出,她心裡頭是有數的。她說:「這都啥年代了,自己找俺說嘛!」
范少山說:「這事兒,他不好意思。」
「白腿兒」停下針線:「誰?」
范少山說:「田新倉。」
「白腿兒」沒說話,把針線活兒放下了。
范少山說:「田新倉你也了解,人長得周正,愛好文藝,家境也不賴。」
白腿兒說:「就是歲數忒小,俺覺著跟個小弟弟似的,不穩重。算了吧。」
「不中?」
「不中。」
范少山去找田新倉,說了情況。「女人這是咋啦?有嫌人家歲數大的,還有嫌人家歲數小的?哪個歲數合適啊?俺小她五六歲不好?身強力壯啊!能養她啊!人家做美容往年輕里做,俺做丑容去中不?做的滿臉褶子,老你十歲,你跟俺不?」田新倉說著說著就流淚了。他想,啥都能改變,就是年歲的差距改變不了。這下完了,一點餘地都沒了。田新倉一氣之下,下了山,去找他老姑。老姑託人給他找了個姑娘,沒幾天就帶上了山。姑娘後面還跟著娘家人,七大姑八大姨呢!這有譜嗎?咋沒譜呢?人家是老閨女,剛二十五,早就聽說過白羊峪,稀罕這兒。這姑娘也奇葩,白羊峪有啥招稀罕的。媒人、娘家人都說田新倉長得一表人才,家境不錯。姑娘找他就找對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田新倉還有這樣的艷福!白羊峪人都嘖嘖稱奇。范少山也打聽了情況,沒發現啥問題。你想啊,騙婚的,能到這兒來嗎?白羊峪,跑不出去啊!交了彩禮,三萬。老姑給了一萬。田新倉有點積蓄,沒有拉飢荒。辦喜事的時候,沒錢了,范少山掏錢辦了兩桌,齊了。這下田新倉樂得嘴都咧到後腦勺去了。晌午的酒席,人都來湊份子。余來鎖來了,「白腿兒」也來了。田新倉有意把新娘子領到「白腿兒」跟前,敬酒。「白腿兒」也一個勁兒地祝賀。散了席,日頭還沒落山,就插了門,入了洞房。三天後,田新倉打開門,搖搖晃晃,扶住了門前那棵柳樹。說了三個字:「真累呀!」新媳婦也出了門,臉紅撲撲的,看看雞窩,有蛋沒有,雞就跑了出來。雞憋久了,敞開門就往外跑,新媳婦就往外追。這當口兒,田新倉正哼著小曲收拾屋子,做飯呢!
雞回來了,媳婦沒回來。走了,沒了。田新倉家在村東頭,離山道不遠,走了,下山了。田新倉找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找了村東找村西,不敢聲張,丟人啊。到了天黑,一個人在院子里哭,邊哭邊說:「三天三萬啊。」後來,有人來看新媳婦,才知道跑了。范少山直拍大腿,演得真真的,誰想到會是騙子啊?再說了,范少山那智商能識破騙子嗎?讓人家騙好幾回了。余來鎖也來了,說:「往寬處想。好歹你也破了處男之身了。三天三宿沒出屋,你也值了。」田新倉說:「三萬塊,三天三宿,有這個價嗎?」范少山陪著田新倉去鎮派出所報了案。所長問:「結婚證呢?」田新倉說:「沒辦。」所長說:「那事兒辦了吧?」田新倉說:「辦了。」所長說:「這明顯就是騙婚嘛!那些個扮演爹娘,扮演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騙子。」所長又問范少山,「你走南闖北的,這都看不出來?」范少山說:「俺智商低,俺也被騙過。」
春寒里,范少山去了趟北京昌平。公安局通知他假種子案破了。范少山到那兒后,就聽人家介紹案情,那個孫前抓住了,孫前也不叫孫前,叫孫錢。啥意思?好像孫前更像真名兒啊。范少山不想聽案情,就想知道被騙的錢哪兒去了。錢有。三千塊。咋這麼點兒啊。錢大部分被揮霍光了,剩下的給被騙者分了,就這點兒。好歹能補點損失。范少山又去了派出所,問案子破了沒有。警察告訴他,破了。錢沒有,都讓小偷花光了。范少山不解:「一萬塊,挺厚的一摞。眨眼間就沒啦?」警察說:「把他往看守所送的時候,他還把我的手機給順走了。」去看杏兒。杏兒說:「住店的來了?」范少山說:「住套房,雙人間。」杏兒說:「住幾天啊?」親熱的時候,范少山說:「今年秋後,咱倆就結婚。」杏兒說:「真的假的?做完了別不算數啊?」范少山說著真的真的,就撲了上去。半夜,杏兒又問:「真的?」范少山說:「真真的!」杏兒說:「你原來可不是這麼想的。」范少山就說了田新倉的事兒。人家想找一個女人那麼難,可找到一個,跑了。咋把一個女人拴住,拴得牢牢的?就得結婚。婚姻就是那根繩子。杏兒不樂意了:「那感情呢?沒感情的婚姻能維繫嗎?」范少山說:「感情是另一根繩子。兩條繩子拴緊了,這叫雙保險。」住了一宿,范少山就回來了。他得籌劃金穀子的事兒了。
范少山要大張旗鼓地推金穀子,把這盤棋做大。范少山查了資料,粟,古人亦稱稷,即穀子,是五穀之中最早為中國古人所熟識的莊稼和吃食,後來,人們就以「社稷」代指國家。「社」指土地神,而「稷」則指主管糧食的穀神,你看,粟對早期中國人來說,那是多重要啊!以至於有學者把夏代和商代稱為「粟文化」。古代有「粟文化」,到了俺范少山這裡,也講個文化,就叫「金谷文化節」。
「金谷文化節」?這是哪一出啊?余來鎖不懂。說:「咱種子多了,多種些地不就結了?」范少山說:「你不懂,金谷文化豐富著呢!咱得宣傳出去。今年咱成片連田地種。金穀子多了,明年咱就找土地了,下山種去。」余來鎖嚇一跳,下山去種金穀子,他想都沒想過。范少山這小夥子,你不服不中啊!范少山說:「來鎖哥,咱種這麼多金穀子,最終是為了啥?」余來鎖說:「吃不了,就得賣錢。」范少山說:「對了,推向市場,賣大錢。推向市場靠啥?媒體啊!電視、報紙上唄!」余來鎖說:「上回記者上山,你不是忒不高興嗎?」范少山說:「上回是偷著干,為了留種子。等穀子多了,咱還發啥愁啊?這不是活廣告嗎?」
說話蘋果花開了,鮮艷艷的。一陣風吹來,花瓣飄飄洒洒,直往人們的頭上落。這個時候,白羊峪又開犁了。這回播種金穀子,熱鬧。路邊掛了紅色橫幅:「白羊峪金谷文化節——播種儀式」。還是范老井主持儀式,燒香祭拜后,秧歌扭了起來,鞭炮也跟著噼里啪啦響。全村人都來了。余來鎖和田新倉扮成胖娃娃,拿著紙板畫的谷穗,蹦蹦跳跳,在人群中,躥來躥去。范少山請來了電視台記者,扛著機子一個勁忙活。費大貴也來了,對著鏡頭說了話。費大貴知道這事兒跟他沒啥關係,講了兩句白羊峪歷史,就把話筒給了范少山。范少山激動了,有點收不住了。人家問到大學生回鄉創業時,他沒說自己個不是,也沒說是,說了句:「反正都得幹事業!」聽那意思,他就是大學生了。為啥沒否定自己是大學生呢?這有原因。前頭說道,那回在北京菜市場,范少山遇到了樂亭縣的雷小軍,人家提到大學生貸款有優惠政策。范少山想啊,往後用錢的地方還多呢!能以大學生創業的名義,貸到款多好啊。說不定哪個頭頭腦腦看了電視,就給批了。這裡,范少山留了點兒鬼心眼兒。最後,記者問起金穀子的未來時,他吹牛的勁兒上來了,說:「可以肯定的是,金穀子將從白羊峪走向世界!」走向世界?這不扯嗎?毛孩子不知輕重啊!費大貴一賭氣,飯沒吃,沒吱一聲,走了。
白羊峪辦了個「金谷文化節」,縣電視台播了。縣農業局的領導看了,有點兒蒙。咋回事兒?不是說好的搬遷嗎?咋又種上穀子啦?領導到了布穀鎮。徐勝利書記說了情況。一個北京做生意的小夥子回村創業了,還找到了失傳多年的金穀子,鄉親們都願意跟他干,不想下山,咱總不能往下趕吧?局領導說:「當然要尊重農民的意願。不過,我當初都考察了,主要是出行問題,沒有路啊,怎麼生產生活?」徐勝利帶著局領導去了白羊峪,看了金穀子,大片大片的,都長出綠苗苗了。看了蘋果園,蘋果花開得好看。最後,去了隧道口。范少山一直陪著。領導問:「這條隧道是怎麼開的?」范少山不敢說用了採石市場的炸藥只是說一錘一釺鑿的。徐書記心裡頭明鏡似的,也沒說破。領導感嘆一聲:「活愚公啊!」又對徐書記說,「你們鎮上得支持啊!這一錘一釺的,得干到啥年代啊?」徐書記說:「你們總嚷嚷搬遷,我們哪敢支持?這都是人家偷偷乾的。」局領導對徐書記說:「搬遷的事兒,我們回去研究研究。若是決定白羊峪留下來,咱們共同給政府打個報告,儘早把隧道納入支農項目,這樣就有資金了,就有開山的炸藥了。」徐書記說:「那當然好。」范少山在一旁聽了,樂得蹦了起來。
范少山和余來鎖把局領導的話說了,兩人興奮地喝了半宿酒。范少山說:「這會兒地里活兒少,乾脆咱拉上鄉親們,到隧道里再炸它兩炮,將來有了炸藥,再還給楊場長。」兩人一拍即合。第二天鄉親們就去了現場。這回方便多了,啥都是現成的。大鎚、鋼釺、手推車等工具都在山洞裡藏著呢!採石場那裡有電,礦燈也充好了。殺了豬,接著豬肉燉粉條。人們冬天乾的啥,眼下還幹啥。跟冬天不一樣,如今春暖花開了,幹活爽快,利索。
杏兒來了。杏兒想著范少山答應跟自己結婚的事兒,就越來越想少山,整天心裡頭惦著,想著自己個秋天就是白羊峪的媳婦了,總得幫著婆家做點啥。來了,正趕上開山,她就分到了後勤組,和「白腿兒」她們做飯。杏兒幹活兒麻利,和人兒,和女人們有說有笑的,就是當女人們說起男人們時,不插話,偷偷聽著,臉一紅一赤的。這天放炮,杏兒出事兒了。杏兒不是做飯呢嗎?離現場遠著呢。對啊。這回藥量大了,飛迸的石頭落在了離灶台一丈遠的地方,把一棵松樹砸折了,松樹嘩地倒了下來,杏兒也倒下了。
送到了醫院,大夫給輸液。鄉鎮醫院,一有病就輸液。杏兒的頭讓樹梢掃了一下,後腦勺磕了個包,范少山後悔,讓人家管理員多加了炸藥,險些出大事兒。范老井、范德忠、李國芳都來了,看著杏兒抹眼淚。范德忠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都是你惹的。」這當口兒,杏兒醒了。大夫說:「主要是嚇的。」一聽杏兒沒事兒,人們走了,各忙各的,開山的事兒不能停。慢,不能走。杏兒不對勁兒啊?死死拽住范少山的衣袖,不讓走。心有餘悸啊?范少山帶她到鎮上公園轉轉,兩人在排椅上坐著說話。杏兒好像只記得她和少山賣菜的事兒,對這兩天事兒不記得了。失憶了?范少山要送杏兒回北京,到大醫院看看。杏兒還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讓少山陪她說說過去的故事。少山就說了兩人認識的經過,說相愛的故事,受的那些累,嘗的那些苦。說自己個回到白羊峪乾的那些個事兒。范少山說:「俺雖然身在白羊峪,可哪天不想你啊?俺心裡裝著你,就有了奮鬥的動力。俺要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俺要讓自己個成為值得杏兒愛的男人。」范少山動了感情,眼淚就像打開了閥門兒,說:「你可千萬不能失憶啊。好好想想俺倆那些開心的事兒。」杏兒撲哧一聲笑了,說:「誰失憶啦?范少山,化成灰我都認得你。」范少山笑了:「你騙俺啊?」杏兒說:「就你好騙。要不然你會陪著我散步?你會陪我說話?早跑到工地去了。說實話,你陪我說話,我真幸福。」說到最後,杏兒也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