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1)
八
小雪的心裡頭樂開了花,春天還沒到,她就像只在花叢里飄來飄去的花蝴蝶,每天蹦蹦跳跳的。這還用問嗎?范少山留在了白羊峪,她就可以整天看見爹了,可以聽見爹憨厚的笑聲,呵呵的像老牛沒打出來的噴嚏;她可以伏在爹的背上,在山嶺上看奇石,看大樹,看長城;她可以聽爹講北京故事,北京那些事兒好聽啊,她總是忽閃著大眼睛,聽不夠。
小雪該讀書了,去哪兒讀?白羊峪巴掌塊地方,沒學校;布穀鎮倒是有,不能住校,那「鬼難登」上上下下的,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能走嗎?每天接送,大人還能幹營生嗎?眼瞅著小雪噌噌拔節,范家人也跟著長心事兒。范老井想到了一個人,泰奶奶。靠譜嗎?泰奶奶都八十多了,老眼昏花,還能上課嗎?再說了,就算能上課,能教孩子新知識嗎?泰奶奶讀書那陣兒是啥年代啊?就算都合適,老太太願意來嗎?范少山想來想去覺著有點兒懸。爺爺范老井說:「老太太帶著個重孫女,過得不易啊!」范少山懂爺爺的心思,爺爺這輩子就放不下這個女人了。爺爺是想把泰奶奶和黑桃接過來,在跟前有個照應,也少份牽挂。這不應該嗎?范少山跟余來鎖商量,村裡頭除了小雪,還有四五個一般大的孩子,得讓孩子們讀書啊!余來鎖同意把泰奶奶接過來:「就讓泰奶奶當校長吧!暫且先教孩子識字,總比滿山亂跑強。聽說當年掃盲,泰奶奶在布穀鎮編過識字課本呢!」
范少山約爺爺去請泰奶奶,爺爺卻說:「俺就等你的好信兒!」爺爺臉洗得乾淨,颳了鬍子,換了件新衣裳。這當口,他正在學校轉悠。課堂都收拾好了,白牆賊白凈,黑板黑透了。范老井看著,一個勁兒誇好。他站在講桌前,清清嗓子:「啊——這個啊,娃娃們,你們可得跟著校長好好學啊!校長教哪兒,你們就學哪兒,校長指哪兒,你們就打哪兒。」去了隔壁的校長室,也是泰奶奶的房子,看房子收拾得乾淨,炕上鋪的新炕席,做的新被子,范老井伸手摸摸,滿意地不住點頭。范少山和余來鎖去了黑羊峪。這裡剩下的人家越來越少了,泰奶奶家變得孤天孤地兒。走進泰奶奶家,泰奶奶正在教重孫女黑桃寫毛筆字,「山石田土、日月水火」寫得端端正正。范少山見了,一個勁兒豎大拇哥。范少山說:「泰奶奶,您和黑桃就跟俺們走吧!到了白羊峪,俺們養著您,敬著您。」余來鎖說:「泰奶奶,從今兒起,您老就是俺們白羊峪小學校的校長了。校長,俺們是來請您老回學校的。」泰奶奶笑了:「你們不是拿俺老婆子開玩笑吧?」范少山說:「泰奶奶,俺們哪兒敢呢?俺們是真心請您老人家出山的。俺們把老學校的房子都修好了,還有您老住的地方,您去了,俺們都孝敬您。對了,黑桃也一塊去,入學當學生。」黑桃一聽,高興地蹦起來,嚷嚷著泰奶奶快收拾東西。泰奶奶眼睛里的光亮,像熬乾的油燈漸漸暗了,火苗跳了一下,熄了,說:「老了,不敢誤人子弟呀。再說了,多少年了,我只會寫繁體字。這咋行呢?」范少山說:「泰奶奶,孩子認繁體字,也比不識字強啊!」余來鎖說:「您老先教著,等有了合適的再說。不管咋著,這校長您得當。」泰奶奶說:「教書育人是一百年的事兒,哪敢湊合。」泰奶奶不依,兩人只得回到了白羊峪。
得知泰奶奶沒來,范老井嘆口氣,撅的撅的回鹿場了。
山野的春天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咋的也得冷幾天熱幾天,熱幾天再冷幾天,人們穿幾天棉襖再穿幾天毛衣,穿幾天毛衣再穿幾天棉襖,等到一連熱上半個月,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地氣上升。野草野菜先露出頭,探頭探腦看看這個山裡的世界,就像躲在幕布縫隙看戲的孩子,總想著拉開大幕看個夠。春天一旦來了,她就不管不顧了,直接躥了出來,跑上台唱戲。就這樣,野草野菜先開場預熱,那些個柳樹就綠了,桃樹就開花了,山地里的花兒都像施了粉黛,在台上舞起了腰肢兒。春天的白羊峪比春天的城裡正宗,接地氣,有味道啊!
范老井說:「春天是個妖怪。」
一年之計在於春。范少山要在白羊峪站住腳,就得先從這塊春天的畫布畫起。說實在的,范少山自打拿定主意留下來就沒少折騰,一門心思想著在白羊峪的山地里拋出一塊「狗頭金」來。過去那些個老玉米啊,大高粱啊,土豆啊,他都不想種了,不賺錢啊!他要引進經濟作物,給鄉親們家家戶戶發一把摟錢的耙子。種啥呢?范少山和余來鎖去了布穀鎮的農業技術推廣站,刁站長說:「要說經濟作物,還是種藥材合適。你想啊,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葯這東西,誰也離不了。白羊峪這樣的山區土質,適宜中藥材生長。」刁站長還掰著指頭算了一筆賬,他說,「就拿板藍根來說吧,一畝地能產六百斤,現在的市場價是每斤七八塊錢,就是四千七八呀!你若是種玉米,撐死也賺不了一千塊。」刁站長的話,說得范少山心裡百爪撓心,他一把抓住刁站長的手:「俺白羊峪打算種,幫俺們指導指導。」刁站長吸溜吸溜鼻子:「咱布穀鎮沒有種植藥材的傳統,站上暫且也沒有這方面的推廣技術。俺自己個也是從報紙上看的。」余來鎖不樂意了:「老刁你這不扯淡嗎?」刁站長說:「眼下還沒有種植、銷售的門路。只要你們找得到,到時候俺們推廣站一定幫你們。」人家刁站長說得沒錯,你光種不中,還得有人收。若是沒人收,你賣給誰去?總不能家家戶戶上頓下頓熬藥
材吧!
余來鎖在中藥材上有點門道。他知道白羊峪山上長的幾種藥材,能治常見病。但要想換成錢,那可不中,都是些野花野草的。他說要種就得種點兒名貴的,賺錢多啊!刁站長來了,看了準備種藥材的梯田,又抓一把山土,看看土質。說了一套山地土壤形成的環境特徵,范少山聽得雲里霧裡。余來鎖不耐煩了:「老刁,別整那沒用的,你就說種藥材嗎?」刁站長說:「你們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吧!你們成功了,俺們就向全鎮推廣。干吧,俺幫你們申請農業
補貼。」
種藥材得先有種子,種子發芽、出苗還要拾掇,等結了果實還要有人收購,這就齊了,缺了哪一環都不中。范少山在北京賣菜盡在市場里混了,他明白著呢。可就是隔行如隔山,種藥材這事兒誰懂啊?爺爺范老井說:「沒聽說過。咱這山上樹啊草啊,能入葯的多了,還用得著專門開園子?」范少山說:「爺爺,咱種名貴藥材,賺錢啊!」范德忠說:「你得干你懂行的呀!種藥材,中嗎?可也是,你都沒種過地,種啥你都不懂。」范少山說:「爹,不懂就學嘛!種藥材也不是非得三頭六臂才中啊?」李國芳說:「兒子,這年頭騙子多,可別讓人給騙嘍。」范少山說:「這都不叫事兒!」他知道,這年頭的騙子比夏天山溝里的蚊子還多,自己早已百毒不侵了。「俺不把他們騙了就不賴了。」
先得找門路啊!兩眼一抹黑咋成?范少山想到了二槐。二槐也是白羊峪人,姓余,是余來鎖的親叔伯兄弟。如今也在北京呢!幹啥?穿一身制服,腦袋上頂著大蓋帽兒,警察?稅官?吃官飯的?都不是,就是個保安。二槐是個練家子,當年村頭扔著個石鎖,傳說是古時候哪個將領留下來的,將領每天帶頭操練,舉起這百八十斤重的石鎖輕飄飄的,胳膊上的腱子肉刀砍不動。二槐看見石鎖著了迷,也練,石鎖沉,開始就兩手搬,漸漸地就兩手舉,後來就改一條胳膊了,從左胳膊到右胳膊,也能舉個三四下。二槐身體壯實,也能有飯吃。這不,人家醫院專招壯漢,能對付「醫鬧」啊!二槐一到北京就找到了份稱心的活兒。有一回來倆「醫鬧」,二槐一不罵二不打,兩條胳膊一邊夾一個,送出了院外,還沒忘給人家鞠了一躬,說了一番道理,倆「醫鬧」就這樣鬧不下去了。當然,現實中可沒這樣好糊弄。這是二槐自導自演的,他請了倆民工,後來給了人家出場費。不過,這一場景把副院長給鎮住了。副院長看見一粗壯的保安兩臂夾著「醫鬧」走出醫院,像老鷹夾小雞一樣,不,沒有那樣的殺氣騰騰,就像一個大人夾著兩個淘氣的孩子。保安不失溫柔,不僅鞠躬致歉,說起話來還春風化雨,有勇有謀啊!二槐的形象在副院長那裡眨眼的工夫就高大了。副院長是主抓醫院保衛的,覺得二槐是個稀缺型人才。那些個學歷高的不頂用,關鍵時刻站不出來呀!沒幾天,二槐就當上了保安部的副隊長。二槐說:「這年頭,越是當官的越好糊弄,認假不認真啊。」范少山問:「你就不怕讓人家知道啦?」二槐說:「在醫院,都知道俺是個憨厚人。說是我做的假,鬼都不信。你要想在北京城站住腳跟兒,光靠蠻力不中,還得用巧勁兒。不管啥年頭,胳膊粗力氣大都有用,但光這還不夠,得有搭配,啥?腦子。沒腦子,你能挖山也干不過挖掘機。」二槐不是虛漂兒的,人家知道自己個的身心往哪兒投奔。與二槐比起來,范少山顯得自己個矮了半截。他說:「俺這些年小有收成,半個菜市場是俺的,不算個事兒,不就有倆糟錢嘛!」二槐說:「吹牛逼,遭雷劈。人啊,就是再聰明也不能外露,你得裝傻。你裝傻,人家都信你。這年頭啥最貴?信任。」二槐不會吹牛,只會裝傻充愣。副院長是握手術刀的,不知咋的,讓他抓了後勤。二槐很快和副院長成了拍肩膀的,有事兒沒事兒常去副院長的辦公室,沏茶倒水擦桌子。副院長的辦公室有清潔工打掃,本用不著他,可他每回去副院長都眉開眼笑。見辦公室沒別人,二槐就脫了上衣躺在沙發上,讓副院長「動刀」。有日子沒動手術了,副院長手痒痒,就在二槐身上比比劃划。嘴裡還念念叨叨:「今天我要做的這台手術是膽囊切除。」副院長的指甲在二槐的肚皮上劃了一下,二槐激靈一下,好像手術刀真的在上面開了口子。副院長在二槐的肚皮上時而划來划去,時而指指戳戳。過半個時辰,「手術」完成了,二槐坐了起來,二槐看到副院長額頭上沁著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副院長說:「手術很成功,安心靜養吧!一周后出院!」每次「手術」后,副院長總是緊緊握握二槐的手,說:「在你身上,我才找到了做醫生的感覺啊!」副院長給二槐做了多少回「手術」?二槐記不清了,數數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挨過刀子了。二槐挺滿足,他想,副院長這樣器重自己,自己就是「死」在手術台上也心甘情願。
范少山要去見二槐。這事兒因為牽扯到全村每家每戶,他不能單槍匹馬地去,得帶著余來鎖,有了余來鎖,他就有了「主心骨」了。找二槐也不是那麼好找的,找了好幾家醫院。都天黑了,還沒找到。為了省錢,他們找了家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館住下。這讓范少山想起了《創業史》中買稻種的梁生寶。他敬重梁生寶,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當他決定離開北京,回到白羊峪時,《創業史》更是成了他的口袋書,時常揣在懷裡,特別是梁生寶買稻種的章節,已經被他翻爛了。梁生寶艱苦奮鬥的精神,始終鼓舞著他。這時候,夜深了,隔著一層薄板,外間的呼嚕聲響成一片。范少山睡不著了,他從包里拿出《創業史》,讀起來:「現在離家幾百里的生寶,心裡明白:他帶來了多少錢,要買多少稻種,還要運費和他自己來回的車票。他怎能貪圖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錢呢?……『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節省下這兩角錢!』生寶站在席棚底下對自己說,嗅慣了湯河上親切的燒稻草根的炊煙,很不習慣這車站小街上嗆人的煤氣味。做出這個決定,生寶心裡一高興,連煤氣味也就不是那麼使他發嘔了。度過了討飯的童年生活,在財東馬房裡睡覺的少年,青年時代又在秦嶺荒山裡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可以叫做『困難』!他覺得:照黨的指示給群眾辦事,『受苦』就是享樂。只有那些時刻盼望領賞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為群眾吃過苦。而當他想起上火車的時候,看見有人在票房的腳地睡覺的印象,他更高興了——他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兩人找了幾家,最終找到了二槐,提到種藥材的事兒,二槐說:「你們就算找對人了。」余來鎖問:「醫院裡種藥材呀?」二槐說:「醫院裡不種藥材,可用藥材呀!中藥房裡抽屜連著抽屜,你數得過來嗎?藥材海了。」二槐自打成了副院長眼裡的紅人兒,人人都對他高看一眼。立馬帶兩人去了中藥房。中藥房的主任也是熱心腸,介紹了一個種藥材提供商。主任說:「這個孫前原先給醫院供過貨,聽說現在大發了,從美國引進一批西洋人蔘,正發展客戶呢!」一聽這話,范少山和余來鎖興奮地直蹦高。主任翻了半天名片,給了范少山:「你們聯繫吧,我就不橫插一杠子了,免得有人懷疑我拿了回扣。」二槐也懂:「那也沒俺啥事了。」孫前穿著睡衣,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頭髮卻是油光水滑,亮晶晶的。坐下來就打開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裡面是啥?照片。全是孫前跟當官的、有錢的還有明星們的合影。孫前不說話,就看著他倆翻相冊,不用解說,照片下都有文字說明。范少山說:「孫總,這裡都是人,藥材呢?」孫前開口了:「要做生意,先得了解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買方對賣方不了解行嗎?萬一對方是個騙子怎麼辦?你們可得擦亮眼睛啊!」余來鎖說:「老闆,俺們信你。你要是騙子,這麼多名人能跟你合影嗎?」孫前說:「那倒不一定。這年頭,拉大旗作虎皮的多了,指不定哪步都邁坑裡頭。這些年我的奮鬥史,就是被騙子騙來騙去的血淚史啊!直到我去了一趟美國——」孫前兩眼放光,拿出一張彩色廣告紙,上面的紅色大字像電閃般劈進了范少山的眼裡,他禁不住喊出了聲:「美國西洋參一號!」孫前的聲音像在砸石頭:「對!美國西洋參一號!」
孫前拿出了工商經營許可證、種子證書,還告訴范少山和余來鎖,美國西洋參一號是他和專家從美國考察引進的新品種,是高端的***,最適合中國北方地區生長。這些都在廣告上寫著呢,范少山不想多花心思。最想知道種子多少錢一斤,一畝地能賺多少錢。孫前不急,他說種子金貴,少了不賣,他只供代理商。余來鎖問他咋代理,孫前說:「五千斤種子起,起碼種它五百畝吧。」范少山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斤多少錢啊?」孫前拿出了計算器,按得嗶嗶響,嘴裡念叨著:「每斤種子八十塊,每畝用種四十斤就是三千二百塊,加上化肥、人工每畝成本不超過五千塊……」余來鎖有點急:「等等,孫總,一畝地光成本五千塊,這是種金子?」孫前微微一笑,提高了嗓門兒:「一畝地產多少西洋參呢?穩保三百斤!晒乾之後呢,就算二十斤吧!一斤西洋參多少錢呢?三千八百八十塊!多少錢?」余來鎖腦子快:「七萬七千六百塊?」孫前又拿出一個厚一點的資料:「上面都有。你們可以看一下,不是代理商,我們不送。」余來鎖被數字嚇住了,兩眼不時地看范少山,范少山心裡頭只冒泡,都是一個一個問號。他說:「孫總,這麼大的利潤?那不比販毒還快啊?」孫前說:「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經銷商說話哪個不是雲山霧罩?理想總是很豐滿,現實呢,很骨感啊!事實上,我們收購的時候人蔘還要分等級,一等品才是三千八百八十八塊,其他的價格低一些。每畝平均也就三四萬塊。我這話實誠吧?」范少山聽孫前的話說得實在,可不就這樣嗎?孫前說:「對於客戶,我們是保姆式服務,包技術,包收購。只要你們有五千斤的購買量,我們馬上籤合同。」孫前去了衛生間,洗澡去了。像是有意留了空當兒,讓范少山和余來鎖商量商量。余來鎖說:「俺看中,一畝地起碼能賺兩萬塊。咱不懂技術,人家全包了,還包銷路,好事啊!」范少山說:「五千斤種子,咱買得起嗎?咱砸鍋賣鐵才帶來多少錢啊?」說話間,孫前洗漱出來了,換上了西裝革履。孫前問:「兩位商量得怎麼樣了?」范少山說:「這項目不賴。說實話,俺們是個窮山村,祖祖輩輩種玉米紅薯和土豆,只能填飽肚子,當不了錢花,俺們就想著靠藥材打個翻身仗。可俺們當不了代理商啊,沒那麼多錢!」孫前問:「你帶了多少錢?」
臨來前,余來鎖主持開了村民會,動員村民入股,種藥材。聽說有錢賺,村民們五百、一千、兩千的都交給了余來鎖。余來鎖在白羊峪人緣好,鄉親們都信他。加上村上的扶貧救濟款項,也就兩萬塊錢,這些錢都帶在余來鎖身上呢!這能買多少種子啊?這可不是種兩畦韭菜呀!范少山隨身帶了銀行卡,卡里還有一萬多點兒,兩人加在一起也就三萬塊。「開玩笑。這怎麼行?我可不是小賣部賣棒棒糖的。這樣吧,等你們籌集到了錢,再聯繫我。對了,明天我去西安,你們到那裡去找我。」余來鎖急出了哭腔:「鄉親們不容易啊,就想著通過藥材過上好日子,他們正苦巴苦業盼著呢!」孫前擺擺手,忽然落下兩行淚:「不瞞你們說,我也是從山溝里出來的,對大山有感情啊!這樣吧,我就破破例,賣給你們五萬塊錢的種子,不能再少了。你們現在就籌錢,馬上籤合同。」范少山和余來鎖一聽,就像黑暗裡看到了光亮。范少山馬上給杏兒打電話,讓她立馬往自己銀行卡里打兩萬塊錢,急等買藥材種子。杏兒知道範少山打算種藥材的事兒,前幾天還通過電話。這會兒,杏兒急急忙忙離開菜攤兒,朝著附近的銀行去了。
帶著一蛇皮袋美國西洋參一號種子,帶著一文件袋種植資料合同書,范少山和余來鎖回家了。兩人像接回了新娘子,一路上范少山抿著嘴樂,余來鎖即興朗誦詩:
它來自西方
名字叫西洋參一號
它將紮根在白羊峪的山岡
就在這個春天,一個中國的小山村
有了美國親戚
洋親戚
俺把你捧在手心
待你像親人
……
到了白羊峪,余來鎖把西洋參種子扛回了家,放在地上怕凍了,擱在炕上怕熱了,就在屋子裡搭了個架子,懸空放在上面。余來鎖夜裡睡不著,就摸一把種子一粒一粒數,從左手數到右手,又從右手數到左手,邊數邊嘿嘿笑,就像數金豆子。范少山也睡不著,半夜爬起來和爺爺說西洋參的事兒。范少山說:「爺爺,等西洋參長成了,就給您老燉一碗,看著您老悠悠然然喝下去,老病沒了,身板壯了,返老還童了。」爺爺呵呵笑:「還返老還童呢!那俺不成妖怪啦?」范老井支持孫子種藥材,拿出了兩千塊的體己錢,交給了余來鎖。老爺子是頭一個拿的錢。范老井明白,說是村民組長余來鎖組織種藥材的事兒,可說白了還是孫子范少山頂著呢。你孫子干大事兒,你都不幫錢場兒,誰還信這件事兒啊!老爺子帶了頭,有十來戶都拿出了壓箱底兒的錢。老爺子不指望能分多少紅,就指望孫子能在白羊峪搞出點兒名堂來。范老井沒聽說過啥子西洋參,就知道金貴,他說:「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頭一把火必得燒旺。你雖不是啥子官兒,可鄉親們都看著你呢!可得好生拾掇,賺了錢,讓鄉親們稀罕稀罕。」
這一說,范少山更睡不著了。聽見爺爺的呼嚕聲,就起身穿衣服。他悄悄走出門,眼前一團漆黑。他看看滿天星斗,再看看四周,世界就有了灰色的輪廓。他要去找余來鎖,再看一眼西洋參種子,和余來鎖商量商量何時開犁下種。春天到了,總得選個紅彤彤的日子。想著想著,范少山的步子就加快了,快到了村口,路過老德安家,范少山跑起來。嚇的。范少山膽小,想起老德安弔死的那一幕,范少山的頭髮根根豎成了鋼絲刷。范少山一口氣跑到余來鎖家門口,啪啪拍門。等在屋子裡平了喘息,范少山說:「人註定是怕黑的。俺白天從老德安家門口過,從沒膽突兒過。」余來鎖說:「咋不說你膽小。」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藥材的事兒,商定開犁的時候,請鎮農技站的刁站長給把把關。天亮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兩人一頭倒在炕上,睡了。
刁站長來了。藥材還沒下種,沒人請他,他不請自到。刁站長曾推薦白羊峪種藥材,後來就沒了消息。後來聽說范少山和余來鎖從北京淘換到了西洋參種子,就來看稀奇。這玩意兒若是能成,說不定有推廣價值。刁站長是正經八百的老農大畢業生,是個肚子里有墨水的「莊稼把式」。一進余來鎖家的院門,見范少山和余來鎖都在,就說:「聽說白羊峪來了洋種子?俺開開眼。」余來鎖問:「你咋消息這靈通呢?不瞞你說,這回俺們白羊峪要唱新戲,唱大戲。」范少山說:「站長,你幫著看看,這西洋參種子發芽率有多少?」進了屋,余來鎖把口袋裡的種子捧了一捧放在桌子上,就見刁站長的眼睛直了。余來鎖說:開眼了吧?沒見過吧?范少山見了刁站長的神情,有點不對勁兒,心一沉就沒了底兒:難道錯啦?刁站長問:「這是西洋參種子?」余來鎖說:「你光見高粱玉米了,哪見過這個?」范少山的心像被攥了一下。心想,是啊,鬧了半天,俺倆誰也沒見過西洋參種子?難道真的被人家宰了一刀?他趕緊拿出廣告資料:「站長,你看看,這種子不和照片上的一樣嗎?是假的?」刁站長不說話,仔細看看種子,再看看資料。余來鎖見氣氛不對,蔫了,看看刁站長,又看看范少山。屋子裡只有彩色銅版紙摩擦的聲音。一會兒,屋外飛來兩隻麻雀,落在了窗台上,啄著散落在窗台上的麥粒兒,不時發出啾啾聲。
刁站長放下種子,撇了資料。說:「聯繫賣家。」范少山馬上掏出手機,按照已經保存的號碼給孫前撥了過去,很快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刁站長說:「假種子。」
余來鎖說:「有資料啊!」
刁站長說:「假資料。」
范少山說:「有合同啊!」
刁站長說:「假合同。」
余來鎖說:「有……」
刁站長說:「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范少山又急赤白臉地撥打手機,都是:「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他一下癱坐在椅子上。
余來鎖問:「這是啥種子?」
刁站長說:「先不告訴你。反正不是西洋參。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余來鎖問:「老刁,照你說我們上當啦?」
刁站長像家長教訓淘氣的孩子:「你們能不上當嗎?我問問你倆,你倆誰懂啊?一個出了校門就去外面闖蕩,沒種過地,認得幾樣莊稼?後來到了北京,也只認識蘿蔔白菜;一個鄉村醫生,就見過山裡幾味野葯,認得正經藥材嗎?就你們倆,見過西洋參長的啥樣嗎?都敢買西洋參種子?幸虧你們帶的錢不多,要是錢多,我看你們敢買它一百萬的,還以為撿到狗頭金了!俺問問你們,你倆是二還是傻?」刁站長越說越來氣。昨晚上,他因為買了注水豬肉被老婆臭罵一頓,心裡頭正窩著火呢!正好在這兒撒撒,挺解氣。
范少山耷拉了腦袋:「都怨我,腦袋一熱。」余來鎖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說:「若是受騙,我也有份。我咋看那人也不像騙子,說到山裡人,都掉眼淚了。說不定哪天人家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刁站長說:「眼珠子盼藍嘍,也沒那事兒。」范少山前思後想,感覺孫前是一步步引你上鉤的。他和官員、名人的合影,起一個讓人一驚一乍的名字「美國西洋參一號」,幫你算經濟賬,能賺錢,對裡面的水分人家認賬,真騙子能承認嗎?咬定非代理商不賣,而且,明兒個就去西安推銷了,你要買就得今兒個買,你總不能明天追到西安去吧?何況人家還沒說賣你呢,你還得求人家。知道你沒啥油水,人家就藉機多誆你倆錢,不薄不厚,五萬塊。人家對山裡人有感情啊!都流淚了,你還不得感恩戴德嗎?
范少山的心有點慌,手有點涼。問:「這到底是啥呀?」刁站長說:「圖片是西洋參,種子不是西洋參種子。」余來鎖來了興緻:「啥種子?咱就種唄。說不定比西洋參還值錢呢?」刁站長說:「你買瓦塊,人家給你金條,那還是騙子嗎?那是你看花眼啦。告訴你們,這是高丹草,一種牧草,用高粱和蘇丹草雜交的,就是喂牲口的。」余來鎖問:「多少錢一斤?」刁站長說:「不超過十塊吧!」說著,刁站長像想起什麼,就搬起口袋,嘩地把種子倒在了炕上。范少山和余來鎖一塊「啊」了一聲。口袋下半截的種子都長毛了。整口袋種子,只有三四斤是好的。五萬塊錢,就這樣打了水漂,倒是聽見響兒了,倒口袋「嘩」的一聲。刁站長能看透騙子的把戲,就是看不透注水豬肉。
憤怒出詩人。余來鎖來了激情,擋不住:
此時,俺的胸膛點燃了憤怒的火焰
此刻,俺的怒吼化作了復仇的利劍
騙子,你別跑,俺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騙子,你別貓,俺找遍犄角旮旯
騙子,俺先問候你一聲:
操你八輩祖宗!
罵完騙子,余來鎖又對著刁站長瞪眼睛:「老刁,當初不是你向我們推薦種藥材的嗎?你也沒說跟我們出去買藥材呀?」
刁站長向上翻了翻白眼,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