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棄用
是夜,曹燮坐在書房裡,屋裡一片昏暗,僅剩的半截蠟燭在燭台里也沒人更換,那火苗的影子在牆上搖曳,映在臉上,滿是黑白斑駁。
『咚咚咚』
門外有人輕敲,隨即傳來曹純低微的聲音,說道:「父親,膳堂已經擺好了飯食,您出來用一些吧。」
曹燮沒有答話,曹純壯著膽子推開了個門縫兒,屋裡面居然比外面還要漆黑,她素日里頗多寵愛,這種行為,也只有她敢了。
曹純推開門,看到書案前的那個人影,試探著說道:「父親?」
曹燮這才抬起頭,他疊著手背托著下巴,那銳利的眼神像是蘇醒的獅子,看著曹純心裡發慌,這人自從朝會回來后,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來,即便是母親親自來請,也被送了出來。
「無妨,你們先用吧,告訴你母親,我今晚就睡在書房了。」
曹燮聲音略帶疲憊,囑咐道:「你先出去吧,不用擔心。」
曹純遲疑幾秒,這才說道:「父親,母親和大哥他們都很擔心您。」頓了頓,又問道,「父親,是不是朝會上出了什麼事?女兒聽說……韓來要給尤氏夫人重新修繕宅邸,是不是……」
「你先出去。」
曹燮的聲音驟然嚴厲,曹純被嚇了一跳,只覺得心突突的,手心也泛出了潮汗,雖然素日里曹燮寵愛她,但若是嚴苛起來,也會狠狠的管教她一二,低了低頭,決定還是不要頂風而上。
她重新打開門正準備出去,迎面瞧見一道妖嬈的倩影,曹純眉頭驟然一蹙,又怕打擾到曹燮,壓低聲音帶著薄怒說道:「你怎麼來了?」
曹琦神態自若,直接把曹純當成了空氣掠過,後者一愣,對於這人忽視自己的行為十分不快,抬起手臂來攔住曹琦,切齒道:「曹琦,父親現在不想被別人打擾,你怎麼來了?」
曹琦往前一步,胸口碰到曹純的手臂,那人感受到那碩大,薄唇微微張了張,不好意思的往後放了放。
「怎麼哪兒都有你。」
曹純此刻對於這人的厭惡已經達到了頂點,恨不得上去伸手將曹琦的臉皮活生生的撕碎。
「曹純,讓她進來。」
裡面的曹燮平靜的開口。
曹純愕然回頭,曹琦冷哼一聲,按下她的手,神情得意的掠過,不疾不徐的說道:「小妹,把門關好,姐姐和父親還有事情要商議。」
曹純緊咬牙關,看著她那得意忘形的樣子,深吸一口氣,將門合上,至院中停住腳步,回頭盯著那書房的門,攥了攥拳頭。
「曹琦,你怎麼不死了。」
當然,書房內的曹琦是聽不到這人對自己的惡毒詛咒的,她掃了一眼屋內,曹燮仍舊坐在那裡,不動如山,像是一座古塔般。
「這屋裡太暗了,女兒幫您重新掌燈。」
曹琦說罷,走到燭台前,拿起一旁的小剪刀,對著那火燭的根部精準的剪掉,那燭火頓時亮了許多,紅紅的映在眼睛里,使得此刻的曹琦看著像是地牢里的猛鬼,含著微笑,還沒有呲出獠牙來。
曹燮沒有轉頭,只是道:「朝會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曹琦瞥眼,盯著曹燮那寬厚的背影,如深山中疲憊的黑熊,她放下小剪刀,平靜的說道:「聽說那日梁吉去了匡王府,受了好大的奚落和不敬,那人落了臉,別說梁吉了,就連太后也落了一身的不是。」
「你倒是對匡王的行蹤一清二楚。」
曹燮似笑非笑的說道,只是那笑意極冷,十分不善。
「不過都是父親交代的事情,女兒自然要全心全意的盯著。」曹琦不緊不慢的說道,「從不敢怠慢。」
「是啊。」
曹燮的聲音慢慢的,卻不像從前那樣肯定了,而是瞥眼過去,眼角的餘光彷彿一把鋒利的劍刃:「你做事,為父從來都是最放心的。」
曹琦只當聽不出來,尖利的指尖隨意的撩撥著那晃蕩的火苗,那火熱的溫度在指腹上若即若離:「韓來為何要突然給尤氏修繕府邸,這本就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尤氏是罪臣之妻,當初能留下一命,還是拼了川王黨的眾人之力,這會兒又拿出來做文章,想必是……」
「怕是在試探聖人的口風。」
曹燮並沒有細想,或許是太疲倦了,已經不想再細想了。
「只怕事情沒有父親想的那麼簡單。」曹琦聲音幽幽,伴隨著那牆上的光影,給人一種迷惑的感覺,「當初咱們以為手握著匡王,聖人就不敢亂動,若不是咱們曹家在背後支持著,川王死了這麼大的事情擺在那裡,匡王如何能名正言順的做太子,若不是咱們力壓流言,這靖安城的口舌是非,便是橫在北東宮前的犬吠,匡王是靠近不得的。」
曹琦說著,神色也像曹燮那般凝重了起來:「可誰曾想到,聖人實際上是不受控的,不過是過河拆橋,得魚忘筌罷了,對咱們曹家也不過是利用,利用咱們護送匡王坐上太子之位,可……時局一定,便又扶持起韓家來和咱們抗衡,父親,只怕聖人的心思已經不在咱們曹家身上了,就算當初救駕之功再高,也高不過這屠害匡王之罪,那畢竟是聖人的親生兒子,當面不說,心裡只怕已經是恨極了。」
曹燮何嘗不懂這個道理,聞言扶額,粗糲的手裡輕輕的掃過書案上掛著的一排毛筆,發出難聽的碰撞聲。
「韓來和宋端已經是明白這個道理了,所以近來做事,高調又針對,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沖著咱們曹家來的。」曹琦冷淡道,「聖人想要咱們兩家制衡,韓來就投其所好,處處使絆子,處處上眼藥,倒是正中了聖人的心意,只怕他越過分,聖人越高興呢。」
她語氣輕柔,可聽在曹燮的耳朵里,卻是那麼的刺耳,隨著椅子挪動的聲音,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回頭道:「無妨,只要咱們繼續把持著匡王,就算舊主防備,可待他百年之後,匡王登基,咱們曹家已經是這大趙國最鼎盛的存在,現在……且叫韓來和宋端他們高興一會兒。」
「高興一會兒?」
曹琦微微眯眼,那火光從她纖長的睫毛穿過,割裂成無數道:「可是依女兒看,聖人對咱們曹家多有不滿,這來日的輔君之臣,聖人和皇后還是有意韓家,一塊鮮嫩的肉,父親以為是讓狼守著安全,還是讓一群羊守著安全,到時候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咱們曹家就是辛辛苦苦給別人做了嫁衣去,自己留下一場虛空。」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是氣聲,曹琦閉上眼睛,狠狠的吸了一口涼氣,說出自己的內心話。
「況且……今日朝會上,匡王之舉……」曹琦遲疑著,「匡王已經有了異心,他不夠賢德,卻也不夠陰險,他想要這個皇位,卻又沒辦法不擇手段,他想要殺戮,卻不想自己手上染血,他希望有人替他身背這個罵名,但也不想讓世人看到真相。」
「父親。」
曹琦一字一句的說道:「匡王不能用了。」
曹燮眉頭一挑,略有深沉的說道:「你什麼意思?」
曹琦微微揚起下巴,眼神凌厲:「父親以為?」
曹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不可。」看著曹琦,「當日為父將他真正的出身告訴了你,為了就是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扶持匡王做太子,這是你叔叔的血脈,不能斷了,也是咱們曹家的後人,叫咱們的曹家的血流進趙國的皇宮,日後……也好……」
他說到這裡,住了口,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在心裡默默的升騰。
「父親告訴女兒倒是沒什麼,只是不該……」曹琦話鋒一轉,「把這個真相告知匡王,他不是一個心理很強大的人。」
曹燮皺眉,盯著自己這個在光影里,如同鬼魅一樣的女兒。
「因為川王的死,所有人都指責他。」曹琦無奈道,「匡王已經神智恍惚了,父親,他都出現幻覺了,他每日看著川王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滿心愧疚,所以他才會……」
頓了頓,曹琦壓低了聲音:「他本就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川王,這皇位本就是沾滿了鮮血,他害怕,他是個懦夫,如今又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讓本就自卑的他更加覺得不堪,為了一個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害死了川王,所以今日才會在朝上替韓來說話,父親,若是匡王一直這麼下去的話,怕是不用聖人出手,他就會除掉咱們曹家。」
「他不會,他可是曹家的人!」
曹燮忍不住說道。
曹燮忙上前幾步,對上父親的視線,一下不眨自己的鳳眼:「可是匡王不會這麼覺得,他不希望!他不希望自己是曹家的人,就算咱們曹家再如何顯赫,那也是臣,不是君。」
「再者說了。」
曹琦冷笑幾聲,繼續道:「他若是真的想要這個太子之位,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匡王顯然不喜歡被咱們曹家拿捏,可偏偏咱們曹家有著他最大的把柄,若是安之若素,就要永絕後患,父親,您就真的相信一個現在就開始幫著韓家說話的人嗎?您就真的相信,一個那麼希望自己皇家嫡出的人,在得知了自己是外臣孽種的人……不會狗急跳牆嗎!」
曹琦驀地揚聲,曹燮只覺的耳朵里驟然嗡鳴,大滴大滴的汗水自額頭上滑落,後背和衣裳黏膩在一起,像是用刀刃飛快的刮過,激起一陣一陣的顫慄,往後踉蹌了兩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是我……做錯了?」
曹燮從裡到外的質疑了自己一句,只是攥緊拳頭,猛地在書案上砸了一拳后,又強迫著自己清醒。
「父親,為今之計。」
曹燮在桌案的對面,拄著雙手,那殷紅的指甲蓋像是流出的血,探過身子,一點點的誘導道:「只有棄用匡王,他不能再用了,匡王身上的不確定性實在是太多了。」頓了頓,「隆延行宮的九王,年紀還小,沒有根基,若是……」
「不可!」
曹燮搖頭道。
「父親。」曹琦見狀,有些捉急,都什麼時候了,曹燮還這樣的執迷不悟,若是再強行扶持匡王,就是養虎為患,就算曹家日後將韓家打壓了下去,可是又如何對抗最後的皇權,況且那半塊狼符還沒弄到手,沒有兵權就什麼都不是,「您要三思啊,您顧念著血脈親情,可這份親情恰恰是匡王最不喜歡,最心生厭惡的,您越強調,就越適得其反。」
「你不要再說了,我心已決,必須扶持匡王做太子,做這大趙國來日的君王。」
曹燮擺手道:「你出去吧,實在是擾我心神。」
曹琦直起身子,緩緩的走到方才的燭台前,那蠟燭已經燒的只剩下不到寸了,蠟淚淌的到處都是:「那父親好好休息,女兒先退下了。」
說罷,伸出指尖,將那火苗捻滅。
漆黑的屋裡,只聽到呲的一聲,隨後隱約有白煙縹緲起來。
打開門,出了院子回去融雪軒,十四正在那裡等著她,曹琦坐了下來,十四站在她的身後,動作有輕有重的幫她按著肩膀。
「主子好像很是煩心。」
十四冷淡的說道。
曹琦閉上眼睛,十四的力道恰到好處,一下一下,遊刃有餘,很好的疏解了一天的疲憊,只叫四肢通暢,靈魂洗滌。
見曹琦不說話,十四稍微停下動作,小聲道:「主子,既然曹燮要強行扶持匡王,那十四就幫主子除了這人。」
曹琦似笑非笑道:「除了誰?匡王還是父親?」
「只要主子一句話。」
十四面無表情:「不論是神佛,還是魑魅魍魎,十四也殺得了。」
「父親是……」
曹琦睜開眼睛,話說一半,又轉移了話題道:「匡王得死,但不能是被你殺死的,我要他自己去死,死的乾乾淨淨,不牽連別人。」
十四眼珠一轉,隨後道:「這件事情主子就放心交給十四去辦吧。」
曹琦伸手搭在十四的手上,輕輕的握了握:「你要怎麼做?」
「十四會讓匡王自己心甘情願的送死。」
十四道。
曹琦垂眸:「好,你就去做吧。」說著,又道,「這幾日你有空回去一趟,看看阿娘的靈位怎麼樣了?替我念道幾句,女兒,馬上就要接她回來了。」
十四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