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誰說我不存在
「年哥兒,這是今天梁女史送來的湯藥。」
有婢女叫住正要去正房的萬年,小心翼翼得到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黑色藥液,萬年還沒有靠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苦澀味道。
萬年看著那黑色的藥液,繚繞著的熱氣彷彿纏繞在沼澤上面的白煙,微微皺眉,招了招手,說道:「給我吧。」
婢子點頭,走過去交在萬年的手裡。
「今天這葯……」
萬年端詳了一下,說道:「好像稠了一些。」
婢女也有這個感覺,大眼睛眨了幾下,有些無辜的說道:「可這就是每日送來的藥材啊。」她想了想又說道,「不過今天送來的藥包的確要比往日里的輕了些,或許是換了方子?」
聽她這麼說,萬年也往這個方向思考了一下,昨日殿下把梁吉狠狠的得罪了一通,想必那人回去一定會和太后如實講述的,這葯比往日的苦比往日的稠,怕也是為了懲罰他的冒失。
「你先下去吧。」
萬年囑咐道:「葯的事情不要和別人說。」
那婢子不知道為什麼,卻還是聽話的答應了,她走後,萬年推開正房的門,匡王並沒有在書案前坐著,而是在裡屋睡著,看著那睡夢中還緊皺著的眉頭,還有額頭浮出的細汗,便知道必定是做了一個不太美好的夢,他小心的將葯碗放好,輕輕的推著匡王的手臂。
「不……不是……我……」
匡王被這麼一推,整個人都亂動了起來,手狠狠的攥著床單,雙腿在被褥下面亂蹬著,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掙脫不出去一般。
同時,他的嘴裡也咕咕噥噥的,念叨著什麼。
「我不是!我不是!」
隨著匡王的大叫,他從噩夢中驚醒,整個人相知驀地摺疊一般,從床榻上嗖的一下彈了起來,嚇得萬年往後撤了一步,狠狠的跌坐在了地上,疼的他痛苦的咬牙,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不過他又立刻爬了起來,伏在床邊,對著臉色慘白的匡王不斷的輕聲喚道:「殿下……殿下?」
匡王轉過身來,又把匡王嚇了一跳,他眼眶烏青,臉頰深陷,嘴角的死皮大塊大塊的翹起,有血涸在其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動手將其打傷了,可萬年不知道,曹燮帶來的消息,在短短的時間內,可以把一個心內複雜的人折磨成這個樣子。
「殿下?您怎麼了?」
萬年見狀,眼淚唰的一下留了下來。
他摸著匡王冰冷的手,像是已經死去多年一樣,哽咽著強行把匡王按了回去,用被子將其裹緊,手忙腳亂之際說道:「奴才……奴才這就去給您請御醫,這就去!」
說罷,也不等匡王說話,亦或者說,匡王還沒有反應過來,像是不會說話的痴兒一般。
萬年跑出屋去,正好瞧見走過來的橋南,招了招手,說道:「我去宮裡請御醫,你……看好殿下。」
橋南看萬年這麼緊張,忙問發生了什麼,萬年不知道怎麼解釋,嘆了口氣,只告訴他好好照顧著那人,隨後去了宮裡。
臨近傍晚,劉御醫和萬年趕回了王府,匡王又進入了夢鄉,與上次不同的是,這回他呼吸平穩,並沒有太多的痛苦。
「您瞧瞧。」
萬年小聲的說道。
劉御醫也是宮裡的老人了,太醫署里除了刁御醫,也就只有他資歷最深了,點了點頭,拿出匡王的手,號了一脈,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臉色有些莫名其妙,回頭對一頭霧水的萬年道:「殿下……身子無礙啊,這脈搏強健有力。」
「可是……」
萬年盯著匡王的臉龐,焦灼道:「可是您瞧殿下,這臉色……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這話有理,畢竟劉御醫也不是瞎子,匡王的樣子的確不正常,可是多年的醫家經驗也不容置疑,他的確沒號出什麼病症。
「那我就開一副安神的葯給殿下吧。」劉御醫道,「號不出來什麼病症我也不能隨便醫治,那就需補,或許殿下能好好睡覺后,精神和人氣兒也能好好恢復恢復。」
萬年遲疑片刻,才無奈的說道:「有勞御醫了。」
只是說完,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事,說道:「御醫,我……」
話沒說完,萬年猛地住了口。
他本意是想讓劉御醫幫忙看一下太後送來的葯有沒有問題,可是轉念一想,這件事情若是做了,劉御醫回宮之後,太后必定會知道,那人的手段太高了,只怕這靖安城中有無數的眼線,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人的眼裡。
昨日本就得罪了梁吉和太后,若是在叫劉御醫驗了藥渣……
況且劉御醫也說了,殿下身子無礙,那也就說明這葯無妨。
劉御醫見萬年躊躇的樣子,一邊整理著藥箱,一邊問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萬年一狠心,現在什麼事情都沒有匡王的身體重要,自從高淑妃死後,再也沒有人顧念著匡王,就算是還有那個親生父親,可是他的心裡眼裡都是那個名噪的川王,或許現在,也只有他將匡王當做自己的全部。
「能不能請您幫忙看一個藥渣。」萬年請求道。
劉御醫點頭,萬年連忙叫人將還未倒掉的藥渣拿來,正好那砂鍋還沒有清理,往桌子上一擺,那葯的苦味兒就滲透了出來。
劉御醫將藥渣倒在帕子上,一樣一樣的用手指撥開,將裡面的藥材名字一味一味的說出來,平靜的說道:「這都是好葯啊。」
「啊?」
萬年下意識的質疑。
「這都是補身體的好葯,也正是安眠益神的良藥。」劉御醫還放進嘴裡嘗了一下,便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藥材的新鮮度和稀有度都好得很。」抬頭又問,「這是誰開的藥方?」
萬年眼神閃躲,沒有說。
劉御醫在宮裡伺候了這麼多年,也識趣的沒在追問,只是說道:「你且放心吧,這是好東西,對人有益的,若是殿下正在喝這副藥方的話,我的那副也可以省了。」
萬年這才疲憊的說道:「好,多謝。」
劉御醫輕搖頭:「我不過是盡醫家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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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里,匡王都因身子不適而沒有出席朝會,不過朝上的人並沒有多在意,也沒幾個人去問候。
滿朝文武只是對於祁山大典的延期擇定不停的爭吵著。
這日午後,萬年再次端著湯藥進了正房,幾日的休息和安眠讓匡王恢復了不少,至少從臉色上看,有著略微的紅潤和彈性。
他正穿著寢衣,披著外衫坐在書案前,看著曹燮交給自己的信,近來朝上無事,他草草的看了幾眼,就將信合上了。
「殿下。」
萬年將葯放下,匡王看了一眼,拿起來喝了,說道:「你去備車,我等下要入宮一趟。」
萬年忙道:「殿下您的身子……」
「御醫不是都說我沒什麼事了嗎。」匡王輕笑了一下,「難不成你還要比那幾個老頭子還厲害,一眼就看出我的不支?」
萬年搖了搖頭,見匡王語氣松泛,比前段時間好多了,也放下心來,說道:「好,奴才這就去備車。」
匡王點頭。
午後入宮,匡王去給聖人和皇后請安,因著今日的痛病,那兩人對他也表露出了關心,匡王心裡安慰,走在長街的途中,他看著高牆外的天空,上面飛過去一排燕子,空氣中略有腥澀,怕是要下雨了。
不過天氣的低沉卻打壓不了匡王的心情,他回想著剛才自己面見聖人的情形,略的苦笑,也是嘲諷自己,竟然因為聖人對自己的幾句關切就這樣沾沾自喜,也實在是太可悲了。
或許自己就是一個極度可悲的人。
匡王的背影在這永不見盡頭的長街上顯得異常渺小。
正準備出宮,匡王站住了腳步,看了一眼時間,這個時候若是回王府的話,只怕半路就會下雨,想了想,倒不如去北東宮,那裡現在是自己的地盤兒,也可以看看那裡被修繕的怎麼樣了。
比起川王被封太子時的雕樑畫棟,眼下的北東宮只能說是乾淨整潔,從外面看去,連普通妃嬪的住所都不如,更別提和固陽公主的殿宇相較了,不過匡王已經很滿意了。
他過去,守在殿前的十六衛侍衛忙過來道:「殿下。」
匡王說道:「我過來瞧瞧,你們都先回去吧,等下要下雨了。」
侍衛堅定的搖了搖頭,說自己等守在這裡,是職責,就算是下雨也不能玩忽職守,叫匡王不要擔心。
匡王沒辦法也沒再勸說,而是進了殿中,屋裡很空,只擺放了最基本的傢具,一些用來點綴的裝飾品不見影子。
他站在窗下,望著外面的景色,似乎沒有小時候偷偷溜進來的時候看的那樣漂亮,即便那樹叢已經要比小時候還要整齊茂盛了。
匡王望著那逐漸瀰漫過來的陰雲,輕輕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那帶著濕度的風輕輕的從打開的窗子處吹進來,吹在自己的臉上。
他回想起,年少時分偷溜進來,躲在屏風後面,躲著那兩個同樣是偷偷進來的孩子,在那裡歡聲笑語。
——千年,你是第一次來北東宮嗎?怎麼連路都不認得。
——第一次,這裡不是隨便進來的,只有未來的天子才能進來,我們還是快些出去吧,要是被那些守衛發現了會被聖人責罰的。
——有我呢,你怕什麼,我就算煩什麼錯父皇都不會責備我的,再者說了,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是來日的天子呢?
——元白,切莫狂言。
——你也太膽小了,這裡只有你我,況且,這個太子之位註定是我的,二哥他……他是做不了太子的,他是高淑妃所出,身上流著亂臣賊子的血。
曾幾何時,躲在屏風後面的匡王聽到這句話,恨不得衝出去,將這個弟弟親手掐死,他緊咬著牙關,緊攥拳頭,卻又無力的鬆開。
彼時陽光正好,匡王能看到川王身子投過來的影子,可即便只是一個單純的影子,都是那樣的意氣風發,金尊玉貴。
他聽到那兩人的交心,聽得到那字裡行間的情誼。
聽到韓來那句『傾盡一生之才,輔佐千秋萬代』,匡王不知為何,心臟忽然抽緊,這世間……也會有人,為了自己會說出這句話嗎。
自己也值得嗎?
『呼——』
風驟然加大,匡王皺眉睜開了眼,回憶里的開春鳥語花香,被替代的是眼前的細雨淋漓,陰沉不晴。
「可惜啊,我們都回不去了,二哥。」
匡王猛地一愣,這個聲音,他不敢置信的回頭,瞧見了那個已經大概半個月沒有出現的人影,微咽口水,不安道:「老三?」
今日的川王要比從前的每一次出現都要真實,真實到他彷彿活了過來一般,匡王倒吸一口涼氣,不安道:「你怎麼……又來了?」
「二哥不歡迎我啊?」
川王站在那裡,倒是比印象中的要矮一些,聲音也低沉的多,只是那張臉……那張臉就是川王沒錯,化成灰匡王也記得。
「二哥剛才在想什麼呢?」
川王步步逼近,說道:「是不是想起了我?想起了曾經我們一起長大的情誼?」輕輕一笑,這次的笑容猙獰又詭異,「還是說,想起你當時是怎麼把我害死的?」
匡王有些不知所措,往日里川王出現,都是和生前一樣溫柔和煦,對待自己也態度很好,怎麼這次……這次這麼奇怪……
「我沒害死你。」
他低喃道:「不是我殺了你。」
「可我就是因為你死的。」
川王還在不緊不慢的沖著他靠近,深吸一口氣,冷笑著說道:「你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死的嗎?」站住腳步,他淡淡的說道,「是……曹家曹琦身邊的那個……侍衛。」
他說到這兩人的時候,對於稱呼,都遲疑了一下。
「那個裂開的觀音像。」川王繼續道,「裡面藏著九段紅,那是江湖上最厲害的毒藥,我只輕輕的聞到了一下,就覺的疼,好疼!疼的讓人發瘋!五臟六腑都要腐爛融化了!」
他越說越激動,似乎是想要故意刺激匡王。
「我倒在地上!就那樣死去了!」
匡王眼睛血紅,牙關打顫,捧著自己的腦袋,不停的提醒著自己:「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都是假的……你不存在……不存在!」
誰曾想川王快行幾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在匡王眼珠凸起的表情中,厲聲道:「誰說我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