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聲的眼淚
太后等人趕到太醫署的時候,幾位御醫正聚在一起,商量著等下怎麼回話,嘰嘰喳喳的,都端著手,那粘稠的鮮血正順著指縫滴答墜落。
殿里鬧成一團,確定了匡王的身份,震愕之餘更多膽寒。
好端端的,匡王如何會從五鳳樓墜下去,摔成了這個肉團樣子。
梁吉扶著太后,看著奔走的人群,皺眉揚聲道:「太后駕到!」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這才回過頭來,瞧見面無表情的太后,都齊刷刷的跪了下來,磕頭道:「給太後主子請安!」
太后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微微皺眉,問道:「刁御醫和劉御醫兩位可在?」
「在,微臣在。」
「微臣在此。」
他兩人說著,下意識的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好讓太后在雜亂的人群中一眼認出自己。
太后微微斂眸,梁吉立刻說道:「其餘人都先退下吧。」又對跪著的那兩個人說道,「二位太醫,麻煩您二位給太后回個話。」
說罷,扶著太後進了裡屋,那榻上正擺放著匡王的屍體,梁吉就看了那麼一眼,心裡便突突的跳了起來。
上次見到這人,還活生生的和自己犟嘴,沒想到這才小半月沒見就成了這副死人模樣,看了一眼太后,那人同樣神色複雜,眨了眨眼睛。
梁吉回頭道:「確認是二殿下嗎?」
兩位太醫對視一眼,到底是劉御醫嘆了口氣,沒直說,而是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將那腦袋上的白布掀開,說道:「娘娘請看。」
梁吉倒吸一口涼氣,扶著太后的手狠狠的抖了一下。
匡王的腦袋整個裂開,可根據那拼湊的五官,也一眼就能認出是那個人,那撕裂的肉,露出來的白骨,還有那陷進去找不到的眼球。
「太后,這……」
饒是梁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太后緊抿的嘴唇輕輕動了動,看來她也在意料之外,問道:「聖人和皇后呢?怎麼還沒來?」
話音剛落,門被打開,左內監扶著聖人走了進來,她的身後還跟著皇后和固陽公主,最後的那個小丫頭瞧見榻上的人,身形一晃,險些倒在地上,隨後也下意識的撲過去,盯著匡王,不可思議的呢喃道:「二……二哥?」
回頭,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刁御醫和劉御醫,牙冠打顫:「這是我二哥?我二哥!」
刁御醫艱難的點了點頭:「公主節哀。」
「胡說!」
固陽公主掙扎著站起來,也不顧禮儀,一把推在那年老的太醫的身上,直把那人推得趔趄兩步,指著她鼻子狠狠道:「胡說八道!這才不是我二哥呢!他好好的……好好的在匡王府呢!」
說罷,固陽公主又對著外面撕心裂肺的喊道:「來人!來人出宮去王府把我二哥叫來!快來人那!」
她說著,可內心深處也欺騙不了自己,眼淚大股大股的留下,她不敢相信匡王死了,前些日子他倆還在吵架,而她和二哥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難道是因為這個,二哥才想不開從五鳳樓上跳下去的嗎?
如果真是這樣,固陽公主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巴掌,就算她再怎麼恨匡王,可他也畢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哥哥,況且她心知肚明,川王是曹家所殺,匡王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背了黑鍋。
「二哥……二哥他……」
固陽公主像是迷路的羔羊,慌亂的撲到聖人的身旁,抬起頭來,淚水大顆大顆的摔在地上:「父皇!父皇您要給二哥做主啊!父皇!」
聖人扶住她,聲音疲憊的很:「左世。」
左內監立刻理解,拉住固陽公主,那人情緒激動的太過,整個人都軟綿綿的,他忙道:「公主,公主咱們還先出去吧,這裡有陛下和兩位主子娘娘在,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我不……」
固陽公主滿臉淚痕,心裡也斥滿了悔恨,這一下,皇城裡就只剩下她一個孩子了,自己的兩個哥哥都沒了,都沒了!
左內監沒辦法,皺起眉頭,叫了小內監將固陽公主強行拽了出去,而那人的凄厲嘶喊響徹雲霄。
「二哥!哥哥——」
那聲音像是鋒利的尖刀劃破綢緞一樣,劃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聖人叫刁御醫兩人將白布蓋上,出去外面坐下,坐下的時候他扶著那椅子的把手,整個人像是虛脫一樣,低頭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回話的十六衛侍衛跪在他的面前,如實說道:「回陛下的話,帶的是一刻鐘前,屬下幾人在五鳳樓前守著,聽到……聽到有異樣便衝出來看,誰曾想地下躺著一人,前去查看的時候才發現……發現……」
話已至此,他也不太忍心繼續說下去了,而是從袖子裡面掏出一樣東西來交給聖人,那人接過,正是匡王的手令。
匡王令。
那上面的血已經擦乾淨了,卻還是有些血涸,聖人的手指不緊不慢的摩挲過上面的每一個字,忽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皇后也從裡面走了出來,瞧見這一幕,叫侍衛先退下,隨後走過去拍了拍聖人的背,疲憊道:「老二怎麼會墜樓?」
「老二不曾練過武功,如何爬到那麼高的塔上。」太后也由梁吉扶著走了出來,平靜的說道:「陛下一定要好好徹查一下此事。」
聖人扶著額頭,只覺的指尖冰涼。
不到半年,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死了,都死了。
「梁吉。」
聖人說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見過老二嗎?」
太后斜睨過去,臉色冰冷。
梁吉立刻跪了下來,說道:「是,下臣前幾日見過二殿下。」想了想,如實回道,「前段時日,太後娘娘聽聞二殿下身體不適,便叫下臣去看看,還每日送了補身體的湯藥,二殿下的身子已經好多了,只是看著還是……」
「還是什麼?」
聖人逼問道。
「二殿下的情緒似乎很不好,還說了許多……」梁吉遲疑道,「還說了許多對太後娘娘大不敬的話,最後將下臣攆了出去,再然後……下臣就再也沒見過二殿下了。」
「大不敬的話?」聖人疑惑道。
梁吉應聲。
聖人大抵也猜得到些,便沒有繼續追問,看了一眼太后,說道:「母後有心了。」
「哀家送的也不過是些補身子的葯。」太后也坐了下來,目光深遠的說道,「陛下若是不放心,去王府里找找,興許還有藥渣。」
「兒子不是這個意思。」聖人焦頭爛額的說道,「母后錯怪了。」
「老二也是哀家的孫子,雖說……犯了滔天大錯。」太后道,「但他畢竟是未來的天子,是准太子唯一的人選了,哀家就算是再不喜歡也得維護著,這墜樓之事實在是奇怪,陛下一定要清查。」
聖人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更知道查不了,從何查起,雖說他從小到大更疼愛老三,但是老二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就算是手背那也是掉下來的肉。
聽聞老二近來神思恍惚,還總是出現幻覺,說是能看得到老三。
他身為父親,太知道這個兒子的脾性了,老三的死一直如大山一樣壓在他的背上,終究是喘不過氣,想要解脫了。
聖人想著,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皇后心痛,皇城裡又失去了一個孩子,老三死後,老二為了贖罪常來盡孝,可是次次都被自己拒絕了,雖說她心裏面還是恨,可是看到摔成那樣的匡王,心裡的感情還是有些複雜。
「陛下……」皇后唉聲道。
「陛下,匡王的貼身小廝叫萬年的,老奴帶來了。」
左內監走進來道。
聖人道:「叫進來。」
左內監揚手,有侍衛將萬年帶進來,準確的來說,是將那人拖進來的,得到了匡王墜樓的消息,萬年整個人都灘成了一汪水,滿臉的憔悴和恐懼,他乾涸的眼瞼疼的像是撕碎了,摔在地上,連給三位主子請安都忘了,仰頭看著房頂,連呼吸都快忘記了。
他雖然是奴才,可卻和匡王一同長大,兩人情同手足,患難之際一同走過來,也是陪著匡王走到了太子位上的心腹,沒有妻室,一心一意的伺候著這人,怎麼如今……就這樣死了?
「萬年,匡王近來有什麼異樣沒有?」
梁吉問道。
萬年像是痴傻了,根本不知道回話。
太后道:「梁吉。」
那人得令,上前去拎起萬年的領子,對著他蒼白的臉就是幾下重重的巴掌,那人將將回過神,跪直了身子,說道:「陛下,皇後娘娘,太後娘娘。」哽咽道,「自從川王殿下走後,二殿下他……他就有些不對勁了,總是出現些幻覺……說是看到了三殿下……甚至和幻覺中的川王一起下棋賞花……每日念念叨叨的,還畫著川王殿下的丹青掛在了房間裡面,他總是笑著對那幅畫說話……可是……奴才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梁吉聞言,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又道:「還有呢?」
萬年想了想,又道:「沒什麼了。」
「沒什麼了?」
聖人半信半疑。
太后冷哼一聲,說道:「把他帶去老二的榻前。」
左內監得令,再一揮手,侍衛將萬年拎了進去,殿內一陣死寂后響起萬年心如刀割的嘶吼和哭喊,聖人緊皺眉頭,痛苦的抵著額頭,驀地大聲喊道:「夠了!」
侍衛將哭的快要斷氣的萬年拖了出來,那人身形一抽一抽的,眼睛流出來的淚都混了血,他咬緊牙關,挺直脊背,扶著冰冷的地磚:「奴才什麼都說……只是懇求陛下……可以叫奴才給殿下終身守靈。」
「你倒是衷心。」皇后道。
「奴才這一生,唯二殿下一人馬首是瞻。」
萬年說道。
「好。」聖人道,「朕答應你。」
萬年這才深吸一口氣,說道:「是曹家,曹燮很久之前就找到了二殿下,答應會扶持他做太子,二殿下一心盼望太子之位,就答應了,後來的事情,陛下也知道了,曹家先斬後奏,害死了川王,可是二殿下根本就不知情,他還憤怒的去了御史府對峙,曹家想盡一切辦法挾制著二殿下,那曹家的大姑娘也總是深夜來見二殿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萬年急切的往前膝行兩步:「陛下,二殿下根本沒想殺了川王,他只是……」說到這裡,抬起頭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質問道,「他只是心裡不忿,不忿陛下為什麼總是偏疼三殿下!難道只是因為他母妃是高家嗎!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二殿下!」
說著,竟然要伸手去抓聖人的腿,被侍衛給拖了回來,萬年像是破釜沉舟一樣,將從前看到的,聽到的委屈全全訴說了出來。
「二殿下也想讓您疼疼他,抱抱他,像是對待三殿下一樣一視同仁的對待他。」萬年哭喊道,「二殿下也是您的兒子啊!您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啊!他過的連個宗親都不如!他只是想讓您關心關心他,這麼多年了,二殿下每夜哭泣,生不如死啊!」
皇后眼神波動,也扶著坐了下來。
聖人並沒有責怪萬年,而是道:「你繼續說!」
萬年這才又道:「本來……本來二殿下已經好多了,可誰知道那日曹燮過來,不知道又和殿下說了些什麼,刺激了那人,二殿下的幻覺便加重了,整個人像是瘋魔了一樣,問他也不肯說。」
聖人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揮了下手,侍衛將萬年帶了下去,那人拚死掙扎著卻是徒勞無功,只是不停的喊道:「陛下!您要給二殿下做主啊!他太苦了!太苦了!為什麼要跳樓!為何跳樓啊!」
太后盯著聖人,說道:「陛下,這件事情你要想好了,如何和朝中眾臣交代,如何和這天下人交代。」
「母后,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都死了……」
聖人抬起頭來,和太后對視一眼,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個手無足措的兒子,像是在向她求救一樣。
太后無言,由梁吉扶著出去了。
聖人深吸一口氣,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皇后攥著他的手,默默的跪在他身前,忽而發現手背上有水痕,愣了愣,抬起頭來。
聖人嘴唇顫抖片刻,泛紅的眼睛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