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雨
背負著顧懷全部希望的柳瑩姑娘蹲在一顆樹上,也在看著東邊明亮起來的天空。
剛剛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裡,她就這麼面無表情的在樹上看著下方的追兵有秩序的收走了屍體。
果然不是馬匪,哪個馬匪搶得了錢還要這麼興師動眾追進樹林尋找一夜只為了滅口?
跑了一夜,她已經很累了,幾乎是帶著追兵在林里饒了一大圈。
從小她的方向感就很好,不像姐姐一樣是個路痴--能快走到西涼,在找路上基本都是她的功勞。
她在心裡算著方位:官道由北向南,從官道三人開始逃命便開始向西,分開後顧懷和姐姐去的方向是西北,自己帶著追兵從西南方向開始兜圈子。
這裡離官道應該不遠了,她小心的從樹上下來,和林間的黑色融合在一起,朝官道跑去。
那些人找不到她就一定會回去找王爺和姐姐,她需要儘快趕到保寧縣城。
她摸到了密林的邊緣,小心的觀察著官道。
這裡離她們之前宿營的地方應該已經很遠了,她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繼續隱藏著身體,略顯焦慮的用指甲在樹上胡亂刻著些無意識的痕迹。
沒有等太久,果然有人騎著馬從路邊細細尋找過來。
她眼前一亮,只有三匹馬三個人,分別在路的兩邊。她越發小心,藏在陰影里等他們過去了,才悄悄跟上落在最後的那一騎。
這幾個人剛才被百夫長留下來收拾了戰鬥痕迹,聽從命令把屍體焚燒了而不是掩埋掉,然後便分開騎著馬沿著官道封鎖警戒著。
有幾個逃出生天的侍衛也正是這樣被他們抓了回來,確認了屍體數量,最後跑掉的只有那三人。
在看過柳清的實力之後,他們也明顯小心了起來,幾乎都是幾人一組,而且時刻注意著同伴。
落在最後的那一騎眼角餘光瞥見了身後的一個身影,大驚失色之下還沒來得及呼喚同伴,便被從灌木叢間飛身而出的柳瑩一劍取了性命。
柳瑩拔劍拉下騎士,立刻翻身上馬,沒注意到被殺掉騎士的腳掛在了馬鐙上,而馬也不是久經訓練的戰馬,受驚之下竟拖著騎士屍體便跑了起來,還沒坐穩的柳瑩也只能伏低身體抱著馬頸。
她的馬術其實不好,根本控制不住驚馬,也沒辦法解開騎士屍體,只能仍由馬兒沿著官道跑了起來,拚命穩住不從馬上掉落。
旁邊兩個同伴此刻才反應過來,紛紛拔出武器催動馬兒追了上來。
起伏之間,柳瑩才抽出手提劍砍斷馬鐙,沒了屍體拖累的驚馬速度快了起來,居然甩下了那幾人。
兩人眼見距離拉開,紛紛從馬鞍取下弓箭,引弓射向柳瑩的背影,險險從柳瑩臉龐擦過。
這下子距離拉得更開了,兩人只能拚命催動馬跟上,還是只能看著柳瑩背影越來越遠。
兩人面面相覷,只能希望前面封鎖的同伴攔下柳瑩了。
......
藏在水洞平台的顧懷和柳清已經許久沒有說過話了,顧懷眉頭緊蹙,柳清低頭不語。
顧懷還在回憶著這一夜發生的事情,想著能否逃出生天,逃出去后又該怎樣解決掉楊少虹,二十八個侍衛能否逃出來,心情低落。
偶爾眼神落在柳清身上心裡也會一抽,自己看光了別人身子,難道就不負責了?自己剛才都想開口了,但柳清不讓自己說出來,也就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想把這事輕輕揭過。
他覺得這樣是不對的,哪怕這件事只有自己和她知道,但自己一定要給她一個滿意的解決辦法。
柳清此刻也是心亂如麻,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第一次被一個男子看了個精光,還那樣給自己包紮...而且這個男子自己遇見才一兩天。
她想著之前包紮的場景,想著那雙手,臉有些發燙。
她一個在江湖飄蕩那麼久的人,怎能不知道剛才顧懷的神色想說什麼?但他是個王爺,自己不過是個從南乾流亡過來的普通女子,難道真讓他說出來?
她痴痴的偷看著顧懷,看著他皺起的眉頭,但是面無表情的年輕的臉,看著他臉上被樹枝刮出的細微傷痕,和大腿上的傷口,告訴自己:
「江湖兒女,事急從權,他是為了救你而已,不應該讓他有負擔,不應該太在意這件事。」
可她又有些委屈,怎麼能不在意呢?都被看光光了,自己一個女孩子,連男人的手都沒牽過,哪兒能想到今天這種事。
只能說女孩子的心思,實在太複雜了。
兩人相對沉默,顧懷決定要給她一個說法,她決定再也不提這件事,就當從沒發生過。
由遠而近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矛盾的思緒,柳清側頭聽了聽:「是追兵。」
顧懷點點頭,試圖從細微的聲音里分辨出些什麼。
但水聲太大,連柳清都聽不清,更別說他了,兩人只能繼續沉默,等待著追兵再一次換個方向搜尋。
屋漏偏逢連夜雨,雨打水面,濺起的漣漪讓兩人心裡都是一沉。
下雨了。
一開始還是牛毛細雨,隨著幾聲春雷,突然變大的雨聲掩蓋了所有的其他聲音。
......
跑出了幾里地,柳瑩總算安撫下了受驚的馬匹。
幸好馬匹一開始受驚奔跑的方向就是縣城方向,所以不用掉頭多走冤枉路。
官道兩邊的森林已經越來越稀疏,她已經快走出森林範圍了。
昨晚宿營的地方離縣城幾十里,策馬崩騰也需要半天,一個來回就需要一天多時間,她想著已然力竭但仍然死撐的顧懷,還有昏迷的姐姐,心裡止不住的擔心。
如果沒有搬來救兵怎麼辦?如果王爺他們被抓住怎麼辦?
一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一個是萍水相逢但是把她當朋友的王爺。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幾縷頭髮被雨水打濕貼在她的側臉,平時精靈古怪的她此時卻滿是倉皇和擔心。
然後這些情緒盡皆化為了憤怒,她看到了官道前方森林盡頭有幾個騎士停馬看著她的到來,那幾個騎士雖然面露驚訝,但是緩緩拔出了武器。
她抬頭看著飄著細雨的天空,握緊了劍,深深的呼吸。
一騎率先迎了上來,借著馬速手中長刀當頭橫劈。
柳瑩沒有選擇硬擋,往馬上一躺避過這一刀,左手持韁繩,右手握劍迎向騎士持刀的手。
血泉噴出,騎士持刀的手從手肘連根而斷,慘叫一聲跌落下馬,而柳瑩的馬速根本沒減。
她直起身子,沒有去看身後已經滾落在地抱著手打滾哀嚎的騎士,只是盯著前面又圍上來的兩騎。
兩人明顯是因為之前的一幕存了小心,沒有選擇催馬沖向柳瑩,而是提刀駐馬,一左一右等待著馬匹交錯的那一瞬間,剩下的騎士也催動馬匹封死了柳瑩突圍的方向,從馬鞍取出弓挽弓搭箭。
前沖的馬上,柳瑩突然想起南邊老家的寨子,那個不大但是很溫馨的家。
母親是全寨武功最好的人,父親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手巧的他經常會在忙完農活之後給自己和姐姐編些小玩具,有時候是個草螞蚱,有時候是個小花籃。
母親總是嚴厲的,姐姐練武功的天分比自己好,總是能得到母親的誇獎,而自己只喜歡玩,總是挨母親罵。
小橋流水,竹林人家。就在那個地方,自己和姐姐一起長大了。
一切溫暖美好停止於十五歲的時候,寨子中一位姑姑給別人當護衛時失手打死了一位大官的兒子,整個寨子瞬間遭了滅頂之災。
父親死掉了,最厲害的母親死掉了,幾百士兵從山腳到山頂寨子,把活物殺了個光,反而是躲在旱井裡的她和姐姐活了下來。
母親說的沒錯,再厲害的武功也對抗不了官府的鐵騎。
然後啊,自己就和姐姐開始流浪,一開始想去更南方,聽說有些小島終年都是陽光,但是悄悄走了沒多久就沒錢了。
兩個不大的女孩子,逃跑時也沒帶錢,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當了姐姐的鐲子,當了兩人的劍,才發現離了家不知道該怎麼在這個社會上生活。
身為女子,幹不了粗活,學了武功,又不屑於去打劫。
姐姐說母親說過要做好人,要不負良心的活著。
真繞口,但她覺得很對。
姐姐總是那麼厲害,總是溫柔寵溺的看著她,總是在她身前遮風擋雨。
她有些明白為什麼姐姐武功那麼高了,為什麼能學會完整的家傳劍法。
她不會允許又走了這幾年,這幾千里的姐姐和自己死在這裡。
她握緊了劍,從馬上躍起,借著馬匹前沖的速度飛向一個騎士。
擋開劈來的刀,一劍穿胸,伸出腳在馬身上借力,揉身折向另一匹馬。
靜動之間,盛開的黑色裙擺像夜色一樣溫柔,卻帶著凜然刺骨的殺意。
春風細雨馬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