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張愛萍

我所知道的張愛萍

我所知道的張愛萍註釋標題本文收入李又蘭等主編的《緬懷張愛萍》,2004年解放軍出版社版。

張愛萍是老一輩革命家。無論在戰爭年代、建設時期和「文化大革命」中,張老都有許多傳奇的故事。這幾年先後出版的《張愛萍在1975年》和《張愛萍傳》記錄了張老光輝的一生。我與張老接觸有二十年,對他的為人有所感受。

既是將軍,又是詩人

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常在報紙上讀到張老的詩詞。當時我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總編輯,正計劃出老一輩革命家的詩集。在出版《羅瑞卿詩選》時,我們也準備出版張老的詩選。

第一次與張老接觸,是在北京張老家。因為沒有電話號碼,無法事先約定時間。我只好憑共青團幹部的那股勁兒,直接闖到張老的家去了。這是一個普通獨院,樸實清潔,毫不起眼,反映了主人人民公僕的本色。張老正要出門開會,汽車停在他身邊。我立即自報家門,說明來意。

「你們要出我的詩集?」張老穿一身灰色的軍便裝,笑著用純正的四川話說,「我那個算什麼詩?豆豉、蘿蔔絲……」

我纏住張老不放,張老只得把我介紹給他的夫人李又蘭大姐。又蘭大姐既文雅又堅定,一口咬定說張老的詩大多即興而作,還得修改,現在不能出集子。我當然毫不鬆口。最後達成「一年後再說」的協議。有這個協議就不錯了:放長線釣「大魚」嘛!

1983年夏,張老到成都,我去金牛賓館看望他,一起在室外散步。張老拄一手杖——「文革」中長達五年多的「牛棚」生活,張老備受摧殘,摔在水泥地上,以致股骨頸骨折。當談到詩集時,張老告訴我他的好些詩詞是在「牛棚」即興吟哦而成。或用撕下的報紙,或用撫平的香煙盒,很快地記下來,藏在床墊下,趁換季時塞進衣服,悄悄帶給又蘭大姐的。如此來之不易,使我更為珍惜,下決心一定要出版張老的詩集。

纏了幾年,1986年,四川終於出版了張老的詩集《紀事篇》。張老和大姐一再說,這些談不上是詩詞,不過是紀事而已。集子共收詩詞一百六十多首,為1928年夏至1986年8月間所作。出版前,張老要我寫序,我不敢承擔這個重任,只寫了《出版前言》說明出書的一些過程。又蘭大姐在《後記》里說:「經原四川人民出版社李致同志再三鼓勵、催促才得以問世。」後來張老的詩詞、書法、攝影選集《神劍之歌》出版,還重刊了《紀事篇》的《後記》,這使我深感不安。

對川劇藝術的深厚之情

我在1982年底調省委宣傳部,重點參與了振興川劇的工作。

張老對川劇藝術有極其深厚的感情。他每次到四川視察工作,都要看川劇。不僅看省、市川劇團的演出,還要看區、縣川劇團的演出。看了老藝人的表演,又看中青年演員的表演,還看娃娃班的表演。除了在正規劇場看,也愛聽演員即興清唱。不僅在四川看,川劇團上北京演出也每請必到。又蘭大姐雖不是四川人,但因文化修養高,對川劇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1983年第一次振興川劇會演,正值張老來成都視察工作。他興緻勃勃地填詞一首,送給大會:

鄉音喜聞樂見

古曲今開新面

群星匯蓉城

百花齊放藝湛

堪羨堪羨

天府新秀千萬

張老非常關心振興川劇之舉。他贊同「搶救、繼承、改革、發展」的方針,強調這八個字是統一的整體。張老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就強調戲曲要加快節奏,減少不必要的過場戲,不宜唱了又幫,幫了又唱。張老支持在創新上做探索。《芙蓉花仙》初演,非議不少。我們陪張老看后,張老基本肯定,並要他們在大膽改革時注意川劇特點,萬變不離其宗。魏明倫筆下的潘金蓮,曾受到一些指責。張老則認為魏明倫寫出了潘金蓮的變化過程,加以肯定。張老還十分關心現代戲的創作。

川劇界常出現一些矛盾。張老多次強調團結的重要性。他說,要改變舊的行會風氣,變文人相輕為文人相親。張老為省川劇院兩位著名旦角張巧鳳與左清飛書寫了「雙鳳齊飛」四字,對她們起了很好的激勵作用。張老廣交朋友,無論劇作家、導演,還是老中青三代演員,都樂意與張老接觸,為張老演出或清唱,聽取張老的教誨,從張老的言行中汲取營養。張老對廣大川劇工作者,既有言教,又有身教。

支持建立「文革」博物館

1983年張老來成都,恰逢《巴金選集》(十卷本)在四川出版。我代表出版社送給張老和又蘭大姐一套《巴金選集》。張老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讀巴金的書。

1986年,巴老通過他的《隨想錄》,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巴老說:「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歷史教訓。『不讓歷史重演』,不應當只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還說:「只有牢記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

巴老的建議代表了人民的心愿,得到許多人的擁護。

當年我去北京時,張老特意對我說:「請你轉告巴老,我非常贊成他的建議,成立『文革』博物館。否則若干年後,年輕人對什麼叫『文化大革命』都不知道了。」

張老是國務院副總理(後為國務委員),他的贊同有特殊的含義。它充分說明了張老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我聽了很感動。這件事加深了我對張老的理解,更增加了我對張老的敬意。

我很快把張老的意見轉達給巴老。在我的記憶中,張老以後又有三次重申了贊成巴老關於成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

1987年金秋10月,巴老回到他闊別了十七年的故鄉成都,住在金牛賓館。幾天後,張老來成都視察工作,也住在金牛賓館。我去看望張老和又蘭大姐,向他們報告巴老也住在這裡。張老和又蘭大姐聽了很高興,立即表示並堅持第二天上午要去看望巴老。

第二天上午九時半,張老和又蘭大姐來到巴老住處。他們親切地握手問好。在場的還有沙汀老人,巴老的女兒和女婿。張老再一次表示年輕時就喜歡讀巴老的小說,巴老則說自己當時是「亂寫」的。張老還談到50年代參觀過巴老在正通順街的舊居,對後來拆掉舊居表示遺憾。巴老則說拆掉就算了,不值得花國家的錢來重建。……這是一次難得的相會,我為他們的談話錄了音,可惜「覺悟」得晚了一點,剛開始的談話沒錄下來。

張老是戲曲界的老朋友。他和又蘭大姐每次來成都,川劇界和曲藝界的朋友總要來看望他們。我當時在省委宣傳部分管文藝工作,趁此機會組織聯歡。張老知道我們的安排后,邀請巴老參加,巴老欣然應邀。

幾天內,張老和巴老連續三次看了川劇和曲藝。巴老喜愛鄉音,認為是難得的機會,一直堅持看到底。張老怕巴老坐得太久,多次請巴老根據身體情況靈活自便。

以後,儘管張老和巴老沒有機會再見面,但張老一直關心巴老的健康。有一次張老對我說:「巴老在國內外都有影響,現在年事已高。他說的每一句話,你們都要把它記錄下來。」我深切地感到,這既是張老對巴老的尊重,也是張老對整個知識分子的關懷。

不要把人格變成商品

張老是長輩,在他面前我沒有顧慮,想不明白的事情或問題,都可以提出來向張老和又蘭大姐請教。

有段時間出現「經商熱」,似乎以「下海」為榮。一些黨政機關和群眾團體也辦起公司,大做生意,甚至賠掉了一些國家撥款或基金。上班時也不乏有人三五成堆研究股市升降情況,心不在工作上面。電視上還出現過大學教授上街去賣襪子的節目,引起不少人的反感。80年代末,一次在北京見到張老,我忍不住談到這些問題。

張老的態度十分鮮明,反對黨政機關和部隊經商。他說早在1985年,他就寫信給國防科工委黨委,提出過這個問題,反對部隊經商,幾年後又把這封信送到中顧委。張老一時沒找到這封信,但我回成都不久就收到張老寄來的這信的複印件。

張老在信里提出:「有些人要去搞企業、公司、經商,就讓他們離開軍隊或政府去搞好了。這種官商或軍商,實不是我們共產黨領導的社會幹的,只有軍閥國民黨可以。熱衷於經商,必然導致腐敗。」在談到國防科工委機關時,張老說:「不去向科學技術高峰攀登,而熱衷於賺錢,實在可悲!」還說,「儘管技術作為商品,從個人品德修養來說,也應培養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應有高尚的品德情操,不要把自己個人的人格也變成商品。」我自己長期以來,有句警醒自己的話:「勿以名利自蒙恥」,不知以為然否?

在複印件上,張老還寫了一句話:「李致同志:你要這份文件,現送上,請提意見。張」望著張老的字,我極為感動。張老要我提意見,我還有什麼意見?我舉雙手擁護張老的主張,並深受教育。「不要把自己的人格變成商品」「勿以名利自蒙恥」,這兩句話成為我的座右銘。

關心人,平易近人

我今年七十有二,參加革命五十五年。在中央機關或省委部門,與大大小小的領導接觸也不算少。有的人官大架子大。或是本來還不錯,但「一闊臉就變」;或是區別對象,對上畢恭畢敬,對下凈打官腔。而與張老接觸二十年,深感到他老人家始終如一地關心人,平易近人。

張秀熟老人,曾經是張(愛萍)老的老師。張老對秀老的尊敬,始終如一。當秀老近百歲時,張老曾要我陪他去拜望秀老。兩位老人坐在一起,張老問寒問暖,體貼入微。秀老行動不便,靠輪椅行動。張老去摸摸輪椅,發現靠背和坐墊比較硬,便向有關部門建議為秀老做一個沙髮式的輪椅。張老怕沒落實,離開成都時要我半月後去秀老家看看輪椅做好沒有。直到半月後我去秀老家看見了新輪椅,打電話向張老報告,張老才放心。

張老是將軍,卻樂意與文化人交朋友。省詩書畫院,是張老和啟龍、楊超等老同志倡導建立的。張老凡來成都,總與畫家交往,並幫助成都市畫院解決一些困難。有一次幫市畫院要了一些維修費,怕不落實,也要我到時去院長朱佩君那兒問問,並向他報告。川劇演員更不用說了。有一次名丑笑非得腦溢血,影響到腿發麻。笑非的兩個兒子寫信向張老反映情況,張老立即批給許川和我,要我們關心。幸好我們早去看過笑非,建議他做腦部CT,並幫助他轉到省醫院治療。

我個人的感受更深。張老來成都會打電話找我,我到北京必向他和大姐報到。對我來說,張老既是黨和國家領導人,還是長輩和朋友。我在張老和大姐面前能敞開心扉,敢於直言。張老和大姐對我的關心,延伸到我的家人。大姐曾邀我的老伴一起去德陽看划龍舟。我女兒多次隨我去看望張老和李阿姨。我兒子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時,張老把他女兒小艾的地址給我,以便我兒子和小艾聯繫,

李致與又蘭大姐合影

而且說:「這樣,我們以後就能成為世交了。」以後我的女兒、女婿和兒子,都先後去北京看望過張老和李阿姨。當張老和大姐知道我的外孫在北京讀大學時,也叫我把外孫帶去玩。大姐很喜愛我外孫,慈愛地摸摸他健壯的身體,讓他帶一大包橘子和花生回學校去吃。

我每次去看張老和大姐都有很多話要說,但又怕佔用二老過多的時間,話總是沒有說完。1999年4月我去北京開會時去看張老,因時間不長,臨走時張老要我第二天下午再去,可我卻安排不過來。張老在室外拉著我的手不放。天有一點冷,但一股股熱流,通過張老的手溫暖了我全身。又蘭大姐來解了圍,我才得以上車。坐在車上看見張老和大姐仍站在室外揮手,真令我終生難忘。

2001年1月15日

附記

張老逝世,我和家人極感悲痛。我兒子和女婿代表全家到張老靈堂悼念。不久收到又蘭大姐的答謝卡,卡里的紙片上印著這樣的話:「在送別愛萍遠行的日子裡,感謝您對他的情誼和對我們全家的關愛。」封面是張老的遺像:綠竹叢中,張老像平日那樣穿著淺灰色的軍便裝,沒有系紐扣,拄著手杖,慈祥地微笑著。我真想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張老的手。這一次,是我不再鬆開了……

2004年2月24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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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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