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光和熱的人
※帶來光和熱的人
我的三爸叫李堯林。我從沒有見過他,但他卻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三爸和四爸,都是我父親的弟弟。1923年,他們抱著追求新生活的熱望,毅然離開成都,去南京讀書。四爸以後成了作家,筆名叫巴金,抗日戰爭時期,曾兩次回成都住過一些時候。但三爸離家以後,就再沒有回來過。
我心目中三爸的形象,是從照片上得來的。他穿一身中式長衫,頭髮梳得很整齊,戴一副圓形的近視眼鏡,顯得善良溫和,文質彬彬。這張照片原由我母親保存,我長大以後便理所當然地「接管」過來。
巴金的三哥李堯林
我很小就知道全家的生活費用主要靠三爸供給。當時,我們家庭成員在成都的一共九人:祖母,一個姑姑和一個叔父,我母親,四個姐姐和我。三爸的匯款,每月按時從天津寄來。當時,我們家已從童子街搬到金絲街。我愛在院子外面玩,郵差(現在叫郵遞員)送匯款單來,總是我最早發現。匯款偶爾也會有遲到的時候。這首先使祖母著急,坐卧不安,以致全家籠罩著一種擔憂的氣氛,連我都不敢過分調皮。
1925年,三爸李堯林(左)和四爸巴金攝於南京
在這種情況下,我更愛在大門口玩。這可以少惹大人心煩,又能擔負起一種「偵察」任務:留心郵差是否到我們家來。如果匆匆從我們家走過,我自然感到失望。要是向我們家走來,不是送一般的信,而是匯款單——
我便接過來就往上屋跑,同時大聲喊:「三爸寄錢回來了!」
這時,我可以不怕大人,也不必拘束了。祖母仔細地看著匯款單,我已經幫她打開抽屜,把圖章和印泥找出來。祖母把圖章蘸了印泥,總要用口對著圖章哈幾口氣,然後才蓋在回帖上。於是,我又揮舞著回帖,飛快地跑出去把它交給郵差。我做這件事十分得意,好像自己也給家裡做了一點貢獻似的。
這樣,家裡至少又有一個月的安寧。
抗日戰爭爆發以後,天津和四川的聯繫中斷。我們家再也接不到三爸的匯款了。無論我在門外等多少次也無濟於事。接不到三爸的匯款,全家的生活無著。經過「家庭最高會議」討論(我們小孩子是沒有資格參加的),決定一分為二,祖母和母親各自帶著子女回娘家居住。我們搬到北門鎣華寺街跟外祖母住在一起,除靠母親為別人繪畫、刺繡以外,還靠變賣一些舊的衣物維持生活。這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給我們家庭帶來的一個直接影響。
1941年和1942年,四爸兩次回成都,發現家裡生活困難,便由他負擔一家的生活。四爸是作家,沒有固定收入。好在這時我的小幺爸和大姐先後當了小職員,多少也分擔一些。經「家庭最高會議」再次研究,為了節省開支,把已分在兩處的家庭又合在一起,搬到東城根下街七十六號居住。
三爸在1939年9月從天津到了上海,身體不好。在休養的同時,翻譯一些外國文學作品。1945年,抗戰終於勝利了。幾個月以後,四爸從重慶回到上海,但年底接到四爸來信,說三爸患病逝世。我們全家都為三爸逝世感到難過。父親去世時我只有一歲多,毫無印象。三爸去世,使我第一次感到失去親人的痛苦。
我沒有和三爸接觸過,談不上對他有所了解。後來讀四爸寫的文章才知道三爸的情況。三爸先後在東吳大學和燕京大學讀書,過著一種苦學生的生活,有時還得擔任家庭教師來為自己繳納學費。他「從不羨慕別人的闊綽,也沒有為自己的貧苦發過一句牢騷」。大學畢業后,三爸找到職業,在天津南開中學做英文教員,並給自己的未來訂了一些計劃,但不幸我父親去世了,留下一個破碎的家。三爸過去沒有向家裡要求什麼,現在卻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每月按時把自己的大部分薪水寄回家。不用說,他自己的計劃完全消失了。正如四爸所說,他像「一隻鳥折斷了翅膀」,「永遠失去高飛的希望了」。就這樣過了九年。三爸教書很認真,得到學生真誠的愛戴。以後,我認識了他的學生邢方群、黃裳、黃宗江,也證實了這一點——但家庭的重擔使三爸逐漸消瘦,身體也漸漸壞了。他到上海以後,翻譯了俄國作家岡察洛夫的小說《懸崖》和其他幾本書。因為沒有錢,長期不能住進醫院。三爸逝世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還沒有結婚。三爸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也沒有幹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然而——這也是四爸說的——他像「一根火柴,給一些人帶來光與熱,自己卻卑微地毀去」。
了解三爸的情況以後,我對他十分尊重和熱愛。我是身受三爸帶來光與熱的人之一,不能不對他充滿感激,但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三爸具有為別人幸福而犧牲自己的精神。
1964年7月,我第一次到上海。四爸問我有什麼要求——他曾答應過我到上海時陪我玩。我提出到三爸墓地去一次。在一個星期天(26日)下午,四爸雇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兩人坐在一起,冒著烈日,到了虹橋公墓。三爸的墓碑很別緻,是用大理石製作的圖書形狀的墓碑,上面刻有他翻譯的小說《懸崖》上的一段話:「別了,永遠別了。我的心在這裡找到了真正永久的家。」四爸不斷地彎著腰去拾墓地上的枯草。我默默地站在墓前對三爸——我從沒有見面的叔父——表示敬意。當時,我和四個姐姐早參加工作,都結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很幸福,但三爸卻一個人長眠在這裡。我想起四爸說過的一句話:「你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又悄悄地走了。」眼淚從我眼眶裡流出來,一直滴下去。……親愛的三爸,就讓這幾滴純真的淚水,來澆灌您墳上的一兩棵小草吧!
沒隔兩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發生了。當時我在共青團中央工作。一個極願做我「頂頭上司」的同志,搶先和造反派站在一起,根本不顧我家庭的實際情況,贈予我一頂大帽子——「地地道道的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以後,再加上其他「罪名」,我被關進「牛棚」。在「牛棚」裡面,凡屬我自己支配的時間,我一用來學習,二用來回憶。我越討厭那些一天到晚講假話、亂整人的人,就更加懷念三爸這種平凡的、有益於人的好人。1973年,我在回幹校途中悄悄繞道上海去看四爸,又提到三爸的墓地,但四爸回答說:「已經在破『四舊』時被剷平了。」我聽了心像刀割似的絞痛,但怕引起四爸難受,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只是想:你們能鏟掉三爸在虹橋的墓地,但無論如何也抹不掉三爸在我心中的崇高形象。
「十年浩劫」早已過去了。不論社會如何發展和變化,我不相信什麼「人本來就是自私的」這類鬼話,我期望下一代能具有好的思想。每當晚上,我有機會和孩子聚在一起的時候,我愛講三爸的故事給他們聽。四爸說三爸不願意驚動別人,但卻「播下了愛的種子」。我發現,孩子們已開始了解和尊敬三爺爺了。有一次,剛學步的小外孫在旁邊玩,我女兒就對他說:「等你長大了,給你講我三爺爺的故事!」
1981年10月22日
|附|
挽三哥
李健吾
世界上少了一位君子人。「三哥」去了,靜悄悄的,沒有留下一句話,帶著生的希望,就在小鳥迎著太陽唱起歡喜的歌曲的時候,辭別了我們這個永遠在紛呶之中旋轉的地球。去了也好,對於這樣清貞自守的君子人,塵世真是太重了些,太濁了些,太窒息了些。
他並非不是鬥士,我們一直把他看作《家》裡面的覺民,隨著三弟覺慧打出腐朽的世紀,獨自,孤單單一個人,在燕京大學讀書,在南開中學教書,以李林的筆名翻譯外國的傑著,然後,神聖的抗戰未了,流落在上海這個鬧市,除去六七個朋友之外,沒有朋友,為良心,為民族,守著貧,讀著書,做了一名隱士。他沒有「琴」,永遠沒有那麼一位鼓舞他向前的表妹。我們時常和他開玩笑:「你的琴表妹呢?」他笑笑。那是他四弟的製造。巴金在故事裡面安排了一點點理想,一點點美滿的幻覺,然而我們的「三哥」一直在寂寞之中過活。
他是巴金的三哥,我們這些熱情的嘍啰,便也喊他「三哥」。
他兄弟的幾個朋友變成他的朋友。四五年來,不想多交朋友,有了錢便只是在舊書鋪為自己買書,為兄弟買書,更喜為心性喜愛音樂,買舊樂片(古典的,著名的大麴),聽工部局樂隊演奏。沒有人看見他在任何社交場合拋頭露面,生活越來越高,他沒有力量維持下去了,然而不開口,他只是剝削他可憐的最低的享受。書不買了,音樂會不聽了,門也索性不出了,他開唱機,坐在他的(實際是他四弟的)破舊的沙發裡面,四處堆滿各式各樣的西洋書,陶醉於靈魂的獨來獨往的天地。人是一天一天瘦了。朋友也一個一個全瘦了。聚在一起,大家握著一份報紙,從興奮或者頹喪的消息推論戰爭的勝敗。期限恐怕更要長了,壓迫恐怕全要更長了,朋友恐怕更走投無路了,最後一關最難過。做生意不會,煎熬的本領倒是有的。物質的享受減到零,一個原本瘦弱的身體越發瘦弱了,最後有一天,倒下來,躺在床上,發了好幾個月的燒。他拒絕尋來的同情,以為肺癆不至於把他帶往死亡。然而,精神敵不過物質,書生鬥不過市儈,我們的三哥,由於營養不良終於去了。勝利讓他興奮,他唯一的遺憾是他沒有能夠利用長期的隱居好好工作,分分四弟的擔負,減減四弟的心思。
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個書生是我們幾年以來看到的僅有的一位君子人,他不高傲,但是孤潔兩個字送給他當之無愧,恐怕也就是只有他最最相宜。這真不易,太不易了。
聽不到人籟,
自有你的天籟,
天那樣藍,
天那樣高,
你乾淨的靈魂。
1945年11月29日《文匯報·世紀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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