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舊書,一片兄弟情

一部舊書,一片兄弟情

※一部舊書,一片兄弟情

1967年4月12日,我收到四爸巴金的信。信中說:「……下月內還要寄出幾本書,裡面有一部雨果的《九十三年》,是我四二年回成都帶走的,書上還有你父親的圖章,讓你保存更好些。」

不幾天,我果然收到這部書了。

這是兩本薄薄的書,上、下冊,書名叫法國革命小說《九十三年》。作者為囂俄(即雨果),譯者為東亞病夫。豎排,僅有圈點。版權頁上印有:中華民國二年十月發行,印刷所和發行所均為有正書局。定價為大洋六角。正文第一頁右中有一圓形藍色的印章:上面有一排英文LIPUSHIEN,中有一條線,下面有「李卜賢」三字。

李卜賢是我父親。他名為李堯枚,號卜賢。這本書印證了當年我父親和三爸李堯林(筆名李林)、四爸(筆名巴金)閱讀新書報的事實。四爸的文章中早有描述:

我常常說我是五四的產兒。五四運動像一聲春雷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我睜開了眼睛,開始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五四運動發生的時候,報紙上如火如荼的記載,甚至在我們的表面上平靜的家庭生活里敲起了警鐘。大哥的被忘記了的青春也給喚醒了。我那時不過十四歲半,我也跟著大哥、三哥一起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上關於學生運動的北京通訊,以及後來上海的「六三」運動的記載。本地報紙上後來還轉載了《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文章。這些文章使我們的心非常激動。我們覺得它們常常在說我們想說而又不會說的話。

當年,三爸、四爸是學生的時候,我父親已在工作。四爸的文章還說:

大哥設法買全了《新青年》的前五卷。後來他甚至預先存了一兩百塊錢在華陽書報流通處,每天都要去那裡取一些新到的書報回來(大哥工作的地點離那個書鋪極近)。當時在成都新的書報很受歡迎,常常供不應求。

我分析,這部法國革命小說《九十三年》,是當年我父親所購買的新書之一。三爸和四爸在1923年離開成都去南京求學。四爸以後去法國留學,並在法國寫出他的第一部小說《滅亡》。四爸歸國后,我父親曾在1929年去上海看望他,相聚一個多月。當時,三爸畢業於燕京大學,在天津南開中學教書。由於沒有解決路費,他們失去了三兄弟團聚的機會。1931年,我父親逝世,給三爸、四爸帶來極大的痛苦。四爸在離開家鄉十八年後,於1941年和1942年兩次回成都,都住在我們的小家。1942年那次住得較長,雨果的法國革命小說《九十三年》,是他「四二年回成都帶走的」。這顯然是四爸珍惜他和父親的感情,以此留做紀念的。

在書的首頁左下有一個大一些的橢圓形藍色印章:上面有三排字,第一排是「上海」,第二排是「堯林圖書館」,第三排是「藏書」。在第一頁前的譯者《評語》上,有四爸用毛筆寫的:「李卜賢先生捐贈」。

我三爸李堯林,用作家李健吾的話來說,是一位「君子人」。我父親逝世后,他毅然擔負起全家十一人的生活費用。為此,他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甚至沒有結婚。抗日戰爭爆發后,他不願在天津教書,應四爸之邀到上海,靠翻譯書的稿費生活。抗日戰爭勝利了,他卻因病離開人世,年僅四十二歲。四爸先後寫過兩篇懷念他的文章,稱讚他像「一根火柴,給一些人帶來光與熱,自己卻卑微地毀去」。為紀念三爸,四爸準備成立一個「堯林圖書館」,並在許多書上蓋了「堯林圖書館」的章。法國革命小說《九十三年》便是其中之一。以後由於多種原因,堯林圖書館沒有建成。

《九十三年》書影

《九十三年》內頁上巴金寫有「李卜賢贈」和堯林圖書館章

《九十三年》內頁上加蓋有李堯枚、巴金和李致的章

這部書,不僅印證了當年他們讀新書追求新思想,同時反映了他們三兄弟的友情。當我看見它上面蓋的章和所寫的字時,心裡流淌著一種激情。

我在書上加蓋了「李致」二字的印章,體現四爸說的「讓你保存更好些」的用心。

這部書在我這裡保存了二十八年。因多次搬家,曾一度找不到下冊。2003年夏天,我女兒找到下冊,令我十分高興。我今年七十有五,難免丟三落四。為保護好這件「文物」,我已把它交給兒子,請他代我複製和保管。

為此,我寫了這些文字,以作紀念。

2004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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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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