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小寶貝》

唱片《小寶貝》

※唱片《小寶貝》

最近,我經常聽20世紀20年代的一首美國歌曲,名叫SonnyBoy。

我最先是從四爸巴金的文章《做大哥的人》中知道這首歌的。

年輕時的巴金

四爸本名李堯棠。我父親是他的大哥,叫李堯枚。巴金還有一個三哥,叫李堯林。他們三兄弟之間感情深厚。四爸李堯棠和三爸李堯林在1923年離開成都,去南京讀書。以後,三爸從燕京大學畢業,在天津南開中學教書。四爸則留在上海。1927年,四爸去法國留學,把他的旅途見聞寫信寄給兩個哥哥,若干年後以《旅途通訊》為名正式出版。在法國,四爸創作了他的第一部小說《滅亡》,扉頁上印著:「獻給我底親愛的哥哥:枚!」我童年時在家裡見過這本書。

六年間,我父親給他的兩個弟弟寫了一百多封信。四爸非常珍惜,把它們裝訂成三冊。可惜後來在「文革」毀於一旦。

1929年秋,我父親去上海。他在上海停留了一個多月,與四爸相聚得非常快樂。他們邀請了當時在天津的三爸去上海,因為沒有寄路費,三爸未能成行,失去三兄弟團聚的機會。一年半後父親的去世,給兩個弟弟帶來莫大的痛苦。

30年代初,四爸的散文集《憶》中,有一篇叫《做大哥的人》。其中寫到我父親離開上海回四川時的情景:

我們的分別是相當痛苦的。……正要走下去,他卻叫住我。他進了艙去打開箱子,拿一張唱片給我,一邊抽咽地說:「你拿去唱(即聽)。」我接到后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Boy,兩個星期前我替他在謀得利洋行買的。他知道我喜歡聽這首歌……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樣地愛聽它,這時候我很不願意把他喜歡的東西從他手裡奪去。但我又一想我已經有許多次違抗過他的勸告了,這一次我不願意在分別的時候使他難過。……我默默地接過唱片。我的心情是不能夠用文字表達的。

這段細節相當感人。從此,我知道他們都喜歡這張SonnyBoy的唱片。

1984年,我去上海看四爸,四爸把僅存的我父親給他的四封信給我看。其中一段,也提到這張唱片:

弟弟,你說你硬把我的《小寶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請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願意送你的。之所以要在船上拿與你,就是使我留下一個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會忘記我們的離別時的情景,藉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靈魂附著那張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

這張唱片不僅為父親和四爸所喜愛,而且還反映了他們的手足深情。當時,我就很想找這張唱片,認真聽一聽。問過音樂界的朋友,都不知道這首歌。1985年,我兒子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他先忙於學習,后忙於工作,我不便給他布置任務。1992年,我去美國探親,閑聊時提到此事,兒子記下了我的心愿。去年慶賀巴老進入百歲,上海明星演出曹禺改編的話劇《家》。我兩次在電視上聽見劇中播放了一首英文歌,打電話問在上海的濟生叔,果然是SonnyBoy。我立即將此事告訴兒子。不久,我收到女兒從北美用電子郵件給我發來的SonnyBoy,喜出望外。原來,兒子在網上找到,女兒請她的兒子下載,再由她傳給我。

我連續聽了許多天,一天聽若干遍。

為了加深理解,我請女兒把歌詞試譯為中文:

烏雲遮蓋了天空,

我卻不在意灰暗,

你就是我的藍天,SonnyBoy。

眾人棄我而去,

就讓他們離開,

我仍然擁有你,SonnyBoy。

你來自上天,

珍貴無限。

你使人間變成了天堂,

上帝保佑你!SonnyBoy。

當我老去,灰發叢生,

答應我你不會離去,

我需要你在身邊,SonnyBoy。

李堯林的好友楊苡

從三爸李堯林的好友楊苡那兒,我知道三爸也喜歡這首歌。他們三兄弟為什麼都喜歡這首歌?為此,我請教了楊苡。SonnyBoy,直譯為「兒子般的男孩」,四爸意譯為「小寶貝」。楊苡說:「Sonny是兒子的愛稱,也可理解為心中最珍愛的人。」我推想,不知是否還可理解為某種信念或者博愛?

父親生於1887年,三爸和四爸分別生於1903年和1904年。出生在封建大家庭,他們卻從自己的母親和「下人」那兒學到「愛」。四爸在1936年《我的幾個先生》一文中說:「我的第一個先生就是我的母親。……使我認識『愛』字的就是她。」「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愛』字。她使我知道人間的溫暖;她使我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

與此同時,封建的禮教和人世間的爾虞我詐,激起他們強烈的恨。五四運動像春雷把他們喚醒。他們貪婪地閱讀新書報,吸取新思想。不同的是父親重在妥協,四爸重在反抗。在各自選擇的道路上,都有曲折和痛苦。我父親從上海回成都不久,在信上對四爸說:

弟弟,你對現代社會失之過冷,我對於現代社會失之過熱,所以我們倆都不是合於現代社會的。現代社會所需要的是虛偽的心情,無價的黃金,這兩項都是我倆所不要的,不喜的。我倆的外表各是各的,但是志向卻是同的。但是,我倆究竟如何呢?(在你的《滅亡》的序言,你說得有我倆的異同,但是我倆對於人類的愛是很堅的。)其實呢,我兩個沒娘沒老子的孩子,各秉著他父母給他的一點良心,向前亂碰罷了。但是結果究竟如何呢?只好聽上帝吩咐罷了。冷與熱又有什麼區別呢?弟弟,我的話對不對?

面對舊社會,父親處處委曲求全,走投無路;四爸期望改天換地,難見成效(他作品的影響是另一回事)。他們三兄弟既喜歡音樂又懂英語,唱片《小寶貝》,無論作為心中最珍貴的人,還是孤寂中的精神寄託,或作為所尋求的信念「對人類的愛」,引起他們的共鳴,就不難理解了。

是否如此,得請專家評論。

2004年五一勞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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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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