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淋著雨,流著淚,離開上海——記「文革」中去上海看望巴金
※我淋著雨,流著淚,離開上海
——記「文革」中去上海看望巴金
夜讀作家徐開壘著的《巴金傳》(續卷),其中《患難見真情》一節,提到有關我的一些記敘。先摘其一段:
這一年10月底,巴金的大哥李堯枚的兒子李致給巴金來了信,給巴金帶來了成都老家對蕭珊去世后巴金處境的關心。在一年以前,李致就曾從北京返回設在河南的幹校時,悄悄地繞道上海來武康路看過巴金。當時他與巴金同睡在一張床鋪上,曾給他轉述過一些老朋友對巴金的懷念。但由於受當時各種條件的限制,雖同睡在一張床上也不敢深談。在這次來信之前,李致就曾有信給小林。那時蕭珊住院動了手術,小林曾把李致來信的事告訴她,但蕭珊已不能說話了,她只點了點頭,就閉上眼睛休息。這次李致來信,是蕭珊去世后給巴金的第一封信。它給巴金帶來安慰。註釋標題這裡敘述的時間有誤。「文革」期間李致給巴金的第一封信是1972年10月30日寫的。李致從北京繞道去上海看望巴金是在1973年春。
讀完之後,二十三年前的一些事,又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十年浩劫」開始的時候,我在共青團中央《輔導員》雜誌任總編輯。很快,團中央所有報刊的總編輯,一個個被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揪」出來,包括我在內。我先靠邊站,繼之進「牛棚」,然後又到幹校「勞動改造」。
20世紀50年代巴金在上海
過去許多「運動」,往往從文藝界開刀,這次更不例外。看見北京文藝界許多著名人士被「揪」出來,我必然擔心四爸巴金的處境。特別是幾年前我就知道姚文元在策動批判巴金,后被周總理制止。1966年6月,亞非作家會議在北京召開,巴金是中國作家代表團副團長。但與此同時,造反派在揭發我的大字報上,已提出要我交代與「反動學術權威」巴金的關係。當時我還沒有完全被看管,我先從全國作協那兒知道四爸的住地,然後打電話給他。電話通了,只說了幾句一般的話,彼此都顯得很拘謹。過去四爸到北京,總要打電話給我,我也一定會去看他。而這次我沒提出去看他,他也沒有叫我去。不過,聽到了他的聲音,我感到溫暖。六年後我才知道,四爸當時已經預感到「大禍臨頭」了。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四爸的消息,但我認定他在劫難逃。果然在1967年5月10日,報紙刊登了一篇名叫《大樹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絕對權威》的文章,批判巴金「是最典型的資產階級精神『貴族』」,「過著寄生蟲、吸血鬼的生活,寫的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可以想得到,四爸會遇到多麼大的災難,我真擔心他能否承受得了。機關造反派趁機對我施加壓力。說我過去寫的材料是「假揭發,真包庇」,必須真正揭發巴金的「罪行」。其實,我和巴金接觸(不包括童年時期)的次數不多,我如實地一一寫出。造反派說我「態度惡劣」,但除拍桌大罵以外,也無可奈何。不過,他們責令我把巴金給我的信全部交出。我清理了一下,有四十多封信,是四爸在1956年到1966年十年間寫的,光明正大,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我理直氣壯地把信交給造反派,以為他們看了之後會退給我。沒想到,交給這些人的信之後便石沉大海,到現在為止誰也不知道它們的下落。
由於受「左」的思想影響,我自己的思想也亂了。我認為巴金的世界觀是小資產階級的世界觀。既然我從小喜歡巴金的作品,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有必要重新閱讀一次。第一本讀《家》,這是他的代表作。接連兩三個晚上,我讀到深夜,在鳴鳳跳湖和瑞珏逝世時,傷傷心心地哭了。因為哭出聲,把愛人驚醒,她以為我出了什麼事,連問我:「哭什麼?」
1968年4月22日,我被關進「牛棚」。除受批判和勞動之外,只許學《毛選》。我通讀了四遍《毛選》,但還有很多時間,坐在那兒實在難受。我以檢查文藝思想為理由,要求讀《魯迅全集》。出乎意外,我的要求被批准。我兒子按時送東西的時候,給我分卷送來《魯迅全集》。這一下日子好過多了,我天天讀魯迅的書。在「牛棚」,我思念四爸。每當我翻開《且介亭雜文續編》,讀到魯迅說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這一句話,真是思緒萬千。我明白了那些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家」打著魯迅的旗幟,實際在玩「顛倒人妖,混淆是非」的把戲。
1969年,到了河南省潢川縣「五七」幹校。有一天,公布晚上將放電影《英雄兒女》。我看過根據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十分感人。如果是放這部電影,是否意味著四爸的處境有所變化呢?吃完晚飯,全連人排隊到校部前的空壩。一路上,眾人有說有笑,我卻埋著頭不言不語,一心期待我的願望能實現。電影一開放,果然是根據巴金小說改編的,我當然感到高興;但「根據巴金小說《團圓》改編」這幾個字卻被刪去,使我大失所望。這個謎若干年後才解開:影片是周總理叫放映的,刪去「根據巴金小說《團圓》改編」,則是「四人幫」在上海的爪牙下令的。
巴金,我的四爸,我真想念你,擔心你!
已經記不清我是怎樣下的決心:1972年8月,我給巴金的女兒、我的妹妹小林寫了一封信去。歷時一個月,才收到小林的回信——原來蕭珊媽媽在8月13日逝世。我幾次提筆給四爸寫信,但坐在桌前,望著稿紙,竟寫不出一個字來。直到10月30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口氣寫了六年來的第一封信。
爹註釋標題李致曾過繼給四爸巴金,故稱巴金為爹。詳見《李致文存》之《我的人生》卷中《大媽,我的母親》一文。:
提起筆,千言萬語,真不知從哪兒說起,我們有六年沒有通信。然而,我這幾年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候都更關心你。你對我一定也如此。
到目前為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1965年你去越南之前;最後一次談話,是1966年在北京的那一次電話。所有一切,我都不會忘記,它們將永遠刻在我心裡。
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煩,前一段時候我暫時沒有給你寫信,而且也不知道把信寄到哪兒。今年8月,我寫了一封信給小林,算是試投,期望能取得聯繫。小林有一個月沒回信,我擔心這個希望也沒了。後來,小林的信來了,我一看見信封就高興,滿以為這封信會給我帶來一些令人愉快的事。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它帶來的卻是媽媽逝世的消息。
媽媽逝世,你當然最難受。我本應該立即寫信安慰你。可是,我能向你說什麼呢?有什麼話能減輕我們的痛苦呢?我實在想不出。就是現在,寫到這裡,我的眼淚也忍不住往下流。
1964年夏天,我第一次到上海。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我第一次看見媽媽,我開始喜歡她。記得那個晚上,大家在屋外乘涼,蕭姐註釋標題蕭姐:蕭荀,李致大姐的朋友,也是巴金和蕭姍的朋友。也在場。我向你要《收穫》復刊第一期,你答應了。媽媽立即說你「偏心」,說她向你要過幾次,你都沒有給她。當時,我們是多愉快啊!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天倫之樂」吧!然而,這樣的聚會,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了。
我最好不在這個時候給你寫信。因為不僅不能給你安慰,反會引起你的痛苦。不過,我還要問一遍:媽媽去世之前,她看見我給小林的信沒有,她說了些什麼?我問過小林,她沒有回答,但我很想知道。
就這樣吧,我不再寫下去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感情。
李致
10月30日
大約十天以後,我收到四爸的信。多麼熟悉和親切的字,我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了。我小心地把信封剪開,急急忙忙地讀下去。
李致:
三十日來信收到(你上次給小林的信我也見到),知道你的近況我放心多了。這些年我也常常想念你和你的幾個姐姐。三年前有人來外調,才知道你當時靠過邊,但是我又知道你沒有歷史問題,認為不會受到多大的衝擊,我一直不想給你寫信,害怕會給你找麻煩,心想等到問題解決了時再通信息。現在你既然來信,我就簡單地寫這封信談點近況吧。我1969年參加三秋後,就和本單位革命群眾一起留在鄉下,以後1970年3月又同到幹校。今年6月因蘊珍病重請假回家,7月下旬就留在上海照料她。她去世后我休息了一段時期,9月起就在機關上班(工宣隊老師傅和革命群眾今年都上來了),每天半天,主要是自學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這幾個月並沒有別的事。但問題尚未解決,仍在靠邊。住處也沒有改變,只是從樓上搬到樓下而已(樓上房間加了封,絕大部分書刊都在裡面)。我身體還好,情緒也不能說壞,蘊珍去世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永遠忘不了她,然而我無論如何要好好地活下去,認真地學習。
你問起媽媽去世前看到你的信沒有。你的第一封信是8月4日寫的,信寄到時,她的病已到危險階段,剛開了刀,小林在病床前對她講你有信來。她只是點了點頭,那時身體極度衰弱,靠輸血維持生命,說話非常吃力,只有兩隻眼睛十分明亮。我們不知道她那麼快就要離開我們,還勸她不要費力講話,要她閉上眼睛休息。她也不知道這個情況,因此也沒有留下什麼遺言。想到這一點,我非常難過。
寫不下去了。祝好!
堯棠
11月4日
與四爸通信,我不敢告訴任何一個人。蕭珊媽媽去世,對四爸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他畢竟健康,這是不幸中之大幸。我明白當時的形勢,也清楚彼此的處境,不能過多通信。但我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設法去看望四爸,安慰他。正好我愛人所在河南明港學部(即以後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幹校,全部人員回北京「清隊」,春節我將回北京探親。於是,一個「秘密」計劃開始在我大腦里醞釀。
當年12月底,我回到北京。我兒子早隨他媽媽回北京讀書,女兒不久也從北大荒兵團回來。難得的團聚使我們暫時把這幾年的苦難丟在一邊,高高興興地度過了春節。當時,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屋子裡住,只有晚上孩子們熟睡了,我和我愛人才能討論我的「秘密」計劃,決定在我回河南幹校時,繞道去上海看望四爸。為避免被人抓辮子,我們不向任何人透露這個打算。到了上海,看到的熟人,都說是去看眼病——我的確在害眼病,曾先後請假到武漢、成都去醫治過,這次回北京多次去朝陽醫院看病。在上海,如住在四爸家不方便,就住在最可信賴的朋友家。按時回幹校,只按北京到河南信陽報銷火車票。當時探親,只要有一張從幹校回家的車票就可以報銷雙程車票了。因為人已經回到幹校,必然是乘車回來的,不可能從北京步行回來。一般不會引起懷疑。一年一度的探親假,日子非常值得珍惜。為了不浪費時間,春節前我們不去排大隊買吃的東西,而是改在春節后(人不擁擠了)再買。但為去看四爸,在我愛人支持下,我提前五天離開北京,乘去上海的火車。我本想在車上多睡一會兒,但想到即可見到四爸,興奮不已。一天多的路程,我的思想有足夠的時間自由馳騁。
1946年7月,巴金根據周恩來總理的建議,去越南深入生活。圖為巴金在越南戰地留影
……
強加在四爸頭上的「罪狀」之一,是他早年信仰過無政府主義。這有什麼了不起?毛主席青年時期也相信過無政府主義。這是追求真理過程中難免的事。何況四爸同時又是愛國主義者,他熱愛自己的祖國和同胞。抗日戰爭前,以魯迅為首,四爸和許多作家共同發表了一個文藝工作者宣言,表示抗日救亡的主張。我讀過四爸在抗戰時主編的雜誌《吶喊》(后改為《烽火》),我也記得四爸在長篇小說《火》第三部的後記里說過:「我雖然相信過從外國輸入的『安那其』,但我仍然是一個中國人,我的血管里流的也是中國人的血。」四爸的《家》啟發了許多青年人參加革命,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怎麼一下就成了「大毒草」?新中國成立以後,四爸一再表示:「我要寫人民的勝利和歡樂,我要歌頌偉大的時代,偉大的人民,偉大的領袖!」50年代四爸兩次到朝鮮,60年代四爸又兩次到越南,曾受到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讚揚。哪一個「貴族」或「寄生蟲、吸血鬼」肯去吃這種苦?
我想起前兩次到上海的情景。那是在1964年7月和10月。第一次去,四爸陪我參觀他的藏書室,大小七間,令我羨慕不已;我們還一起到虹橋公墓為三爸掃墓。第二次是我陪外賓去,只匆匆見了四爸一面。臨別時電話告別,四爸喜悅地說:「兩件大喜事,一是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一是赫魯曉夫下台,真令人高興!」我似乎現在還能聽到他洪亮的聲音。
我在機關交代時曾提到四爸送過許多書給我。1960年四爸回成都時,我看見他書桌上放了一本《三家巷》。我向他要,他說是歐陽山送他的,他準備回上海時在火車上看。但是1961年他回上海前卻把書給我,說:「還是送給你吧!」1929年秋我父親離開上海時,把一張自己心愛的唱片送給四爸。四爸深受感動,把這個情節寫在《做大哥的人》裡面。我不禁想起書中的描寫。
我和四爸也有過爭論,主要是對我父親的看法。我父親的性格和遭遇,類似《家》里的覺新,所不同的是我父親以自殺結束了生命。四爸愛他的大哥,對我父親自殺表示理解和同情;我則認為我父親丟下母親和五個子女,太不負責任。爭論是在三輪車上進行的,那是1964年我們冒著烈日去給三爸掃墓的路上。四爸感慨地說:「連你都不理解,小林他們就更難說了。」
我小時候人很瘦,鼻子比較高,鼻樑有些「右傾」。我外祖母經常把我的鼻樑往左扳。有一次,一個同學不當心打中我的鼻樑,使我流了鼻血。我立即準備還擊,但一下意識到他打我鼻樑的方向和外婆扳的方向一致,氣馬上消了。四爸知道這個故事以後,常常當成笑話當著我講給別人聽,使我十分尷尬。這是1941年的事情,四爸第一次回成都。
1958年10月,我和四爸在北京巧遇。我參加中國青少年報刊工作者代表團從蘇聯訪問歸來,四爸正要去蘇聯參加亞非作家會議。我到和平賓館看望四爸,他請我在餐廳吃晚飯。他問我吃什麼,我說:「當然是回鍋肉呵!」他笑了,並立即告訴了服務員。但後來端上桌的,卻是一盤對蝦。這是我第一次吃對蝦。
在魯迅葬禮上,巴金等為魯迅抬棺(左一為巴金)
車廂廣播在介紹上海,說上海是什麼「一月革命的發源地」,等等。「文革」把什麼都搞亂了,姚文元等批「無政府主義」,要「巴金負責」。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20世紀30年代魯迅在為巴金辯誣時就回答過:「難道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壞革命,也要巴金負責?」我不相信姚文元沒有讀過這篇文章!
聯想到自己,我過去自稱是魯迅的「信徒」,但我並沒有學到魯迅的「硬骨頭」精神,明知有些事是錯的,也不敢講真話。從在「牛棚」里讀《魯迅全集》時起,我就決定不再稱自己是魯迅的「信徒」,因為我不夠格。
……
到了四爸家,四爸和九姑媽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意外。四爸稍瘦了一些,身穿一套藍色中山裝,唯一不同的是頭髮全白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以此表示互相的信賴和關懷。
新中國成立前我做過地下工作,有些經驗可以運用。我必須表明我的來意,以便對付可能出現的各種場面,我說:「我是專程來上海看眼病的!」
第二天上午,我請蕭荀——我大姐的朋友,后成為四爸和蕭珊媽媽的朋友——陪我去上海五官科醫院看眼病。一個寫有我姓名和年齡的挂號證,我把它妥善保存了很多年。通過蕭姐,我了解到四爸在「文革」中的許多遭遇。
1973年春,李致去上海看望巴金時,到上海五官科醫院看眼病的憑證
家裡顯得很冷清。造反派封閉了樓上所有的房子,全家被趕在樓下居住。原來的客廳成為四爸和小棠的卧室,但小棠到安徽農村插隊,床空著。小林和祝鴻生剛結婚,他們是同學。小祝是在四爸處境最困難的時候與小林結婚的,這說明小祝的人品和愛情的純真。當時他們還沒有生孩子。九姑媽和十二孃也不像過去那樣愛說話。沒有人來串門。
蕭珊媽媽逝世給家裡籠罩著一層陰影。記得我第一次來上海時,到處都有她的身影和笑聲。她張羅著許多事,她殷勤待人,她不斷地和我開玩笑……我不敢向四爸提到蕭珊媽媽。我只在小林卧室的玻璃板下看見一張照片:蕭珊媽媽躺在床上,全身蓋著白布單;四爸站在旁邊,穿一件短袖襯衫,左袖上戴著黑紗,兩手叉著腰,低著頭哭泣。我突然覺得自己也到了現場,和家人一起給蕭珊媽媽告別。
單獨和四爸在一起的時候,我便告訴四爸,這次來上海是為了看望他。我知道眼病情況和治療方法,到醫院不過是拿一個挂號證。四爸原以為我「沒有歷史問題」,「不會受到多大的衝擊」。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年參加黨的地下組織,難道不是「假黨員」?1947年我在重慶被捕過,正好抓「叛徒」。我上中學時與所謂「胡風反革命分子」有過接觸,曾在文章中引用過胡風的一句話,起碼算一個「小爬蟲」。加上我不「認罪」,又「拒不揭發」,態度「惡劣」。不過,終於查不到他們想抓的問題。在1969年底「解放」——我們連隊最後一個「解放」的當權派。今後怎麼辦?不知道。好在身體不錯,算個壯勞力,我不怕用自己的勞力維持生活。
四爸的「問題」沒有結論,因蕭珊媽媽去世,回家聽候審查。四爸是我們國家唯一不領工資的專業作家,他的存款全被凍結。一個月只許他取三百元,一百四十五元作房租,五十元供養蕭珊媽媽的父親,剩下一百零五元一家四口人用。我問他夠不夠用,他泰然地說:「沒有什麼!我的生活很簡單。我告訴過九姑媽,必要時我可以只吃麵包。早年我在法國就是這樣。」當年四爸在法國,物質生活非常貧困。
關心別人勝過關心自己,四爸一貫如此。當他知道我曾兩次回成都探親時,便詢問我母親和幾個姐姐、姐夫的情況。我也主動告訴他我知道的一些親友的遭遇。他知道李宗林(成都市市長)被迫害致死時,顯得很難過。李宗林是他的朋友。
有兩個晚上,我和四爸睡在一張床上。四爸1942年回成都時,我剛滿十二歲,也和四爸睡在一起。當時正是四爸創作最旺盛的時候。時隔三十年,我又和他睡在一起,他卻碰到這樣不公平的遭遇。我在一篇短文中曾記敘了當時的心情:「我深切期望他能擺脫這不幸的處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我很想安慰四爸,可惜說不出什麼有力的話。我告訴四爸,無論怎麼批他,他並沒有被遺忘。特別是一些老同志,常悄悄問我有關他的情況,為他的遭遇鳴不平。當時,我不敢提這些同志的姓名。其中有曾德林(後為中宣部副部長)、蕭澤寬(後為北京市委組織部部長)等。我還空洞地講了一些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這類的話,其實我自己早不相信什麼「中央文革」和其控制的「革命群眾」了。臨走前一天下午,我和四爸在二樓的走道上談話,我講了準備要求調回成都的想法。想到可能面臨的各種情況,我終於冒出一句心裡話:「如果你的問題解決不好,你可以回成都。我能用自己的勞動供養你!」當時,我們都很激動,四爸沒有說什麼,至少沒有表示反對。
這次和四爸會面,我不敢深談。但我目睹了四爸的現狀:第一身體健康,第二精神沒垮。這就是希望!我在上海只待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得離開。我不想在離開時驚動四爸,但他和九姑媽幾乎和我同時起床。不湊巧,天下雨,而且下得不小。四爸把他的雨衣給我穿上,我們又一次緊緊握著手,互道:「保重!」「保重!」這兩個字,在當時的環境下,有它特殊的含義和感情。我實在捨不得離開四爸,但我豈敢不按時回到要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五七」幹校?我只得雙手提起行李,毅然離開家門,快步趕到公共汽車站。
我滿臉流著水,是雨水,也是淚水。
1995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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