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如何彌補
※不知如何彌補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我與住在上海華東醫院的巴金通電話。巴老有語言障礙,主要是我講成都親人的近況和問候,不向他提問,以免他著急。那一天他突然說了一句:「你到上海來走走。」我知道巴老想念我,便回答說:「到上海有點困難,等女兒暑期回來,爭取到杭州看望您。」
放下電話,我心裡很不平靜。
40年代巴老兩次回成都,當時我很小。50年代中期巴老路過重慶,我才算以成人的資格與他交往。1964年我調北京工作后,巴老來北京開會或辦事,加上我出差到上海,接觸的機會增多。「文革」中我悄悄去看望巴老,對林彪、「四人幫」的仇恨,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擔憂,使我們的心緊緊地靠在一起。粉碎「四人幫」和以後幾年,我在出版社工作,每年一般兩次到北京、上海組稿。到上海住巴老家。為了便於交談,姑媽在巴老書房裡給我放了一張摺疊床,巴老還親自為我抱過枕頭和毛毯來。這是我享受的「特殊待遇」。我和巴老每一次會面,彼此都很高興。我除了出外組稿,就是在家和巴老擺龍門陣。那些深夜長談,是長輩對晚輩的啟發,又是心靈的交流,我從中得到凈化和快樂。
1982年年底我的工作變動,到了四川省委宣傳部。工作忙得幾乎沒有間歇的時候,更不像過去在出版社,有些工作必須去上海。我和巴老見面的機會大為減少。當時飛機票很貴,我的外甥李舒,過去為存錢去上海看巴老,吃飯時只買鹹菜。有一次我半開玩笑寫信給巴老說,準備只吃鹹菜,以便存錢去看他。巴老很快回信說:「你不用吃鹹菜。要是我不回四川,我就請你來上海,你買飛機票,實報實銷吧!」巴老因患帕金森病,寫信難;以後聽力減退,通電話也吃力。1986年10月3日,巴老在信上說:「我這幾個月身體很不好,大概編寫《隨想錄》太疲倦,快到『心力衰竭』的地步。最明顯的是聽力衰退,所以無法同你交談。」儘管如此,我仍經常去信問候巴老。
巴金在開心地打電話
巴老需要我的幫助。1987年3月30日來信說:
我已擱筆,現在心情倒還平靜,估計還可以活兩三年。這段時間當用來處理後事。所謂後事,除了要把捐贈北京圖書館、現代文學館、上海圖書館、黎明學院的圖書資料全部交出,還有《全集》和《譯文集》兩種。《全集》由王仰晨負責,《譯文集》我自己在整理,有十本稿子已經交給董秀玉了。這最後兩件事,大概都需要你幫點忙,出點力。
我極願為巴老效勞,但時間從哪兒來?好在只有三年我就該退下來了。1988年2月,我被選為四川省政協秘書長。巴老知道後來信說:「信早收到。打算回信,卻一直抽不出時間。干擾實在太多,因此我常常感到苦惱。……有一段時候我倒希望你退下來幫忙我做點工作,例如整理我的日記、佚文、書信,等等,在我不能工作的時候,代替我幫助王仰晨編好《全集》的后一部分。現在這些都成為空想。」巴老的失望,是我的痛苦。我一時找不出好辦法,便主動提出幫助他校看日記。有一次我生病住院,校看《赴朝日記》。原稿寫在一個很小的筆記本上,字比小螞蟻還小。我要戴上四百度的老花鏡,加上放大鏡才看得清楚。由此可見當年巴老在戰地生活的艱苦。我這次校看,時間和精力集中,任務完成較好。但以後校看《上海日記》,時間和精力分散,拖得很久,影響了王仰晨的進度,使巴老著急。若干年後見到巴老給王仰晨的信上說:「李致他們不了解我,我比較急,只因為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幸好1991年我去上海給巴老祝賀生日,趁客人多的時候,躲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才把它看完。我實在為巴老做得太少了!
李致和巴金總有談不完的話
時間長了沒去上海,我想念巴老。巴老思念家鄉,終於下了決心,在1987年10月回成都住了一段時間。回上海后巴老來信說,十七天過得這麼快,「彷彿做了一個美好的夢」。不久他又來信說:「這次回成都我收穫不小,想到一些人和事,我覺得精力充沛。我感到遺憾的是沒有機會跟你交談。能夠多活,我當然高興,但我離開世界之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巴老說我理解他可能多一些,我當然感到高興。但同時也感到慚愧,因為我對巴老的理解還很不夠。理解巴老,既要有一定的理解能力,更重要的是應具有一定的思想境界。我在這兩方面都不夠,已做過一些反思,還將繼續做下去。至於沒有機會交談,主要是因為我負責安排巴老整個活動,既要考慮到許多人希望見到巴老,又不能讓巴老過於勞累,所以儘管天天見面,卻不願多佔巴老的時間。天下真難有兩全的事!
這以後,我大概每隔一年到上海去一次。不能要求巴老多寫信,他聽電話又吃力。不過我每次去上海,除少數必辦的事以外,總是儘可能待在巴老身邊。他精神好的時候陪他聊天,疲倦了就讓他閉目養神。他說找不到照片,就為他清理照片。有時輕輕地為他揉揉手。我的時間安排得很緊,有幾次巴老都問:「為什麼慌著回去?」但巴老處處為人著想,從沒有強留過我。有一次我到了上海機場,航班改在第二天,我立即趕回家裡,對巴老說:「『上帝』要我多陪你一天。」巴老高興地笑了。
1989年7月,巴老寫信對我說:「我仍在醫院,大約八九月回家。回家后可能感到寂寞。……你有機會過上海時,可以找我談談。你可以理解我心上燃燒的火,它有時也會發光,一旦錯過就完了。……」
然而那時我一天忙到晚,未能滿足巴老的願望。
1991年我退下來。為探親,和老伴在美國待了八個多月。這八個月巴老一共給我寫了三封信。他不但沒有責備我,反而在信上說:「你和秀涓難得這樣長期休假,能多看看,多休息也是好的。」
我滿以為回國後有機會多去上海,幫助巴老做點事。但我的老伴病了,生活不能完全自理。1993年10月,我陪三位美籍華人去上海(這是在美國時約定的),當天下午便趕去看望巴老。巴老正在客廳午睡,姑媽說平常這時巴老已經起來,要叫醒他。我堅持不叫醒巴老。大約半小時后巴老醒來發現我,生氣地問:「為什麼不早叫醒我?為什麼不早叫醒我?」巴老這樣珍惜和我見面的時間,使我很受感動。
1997年8月底,李致女兒李芹、兒子李斧和孫女珊珊到杭州看望巴金。圖為四代人同在西湖邊。左起:李芹、小林、珊珊、巴金、李斧
這幾年,只要我女兒李芹從加拿大回來,我的身體條件許可,我總要爭取去杭州看望巴老。但巴老年高,身體不好,有語言障礙,交談的時間不能過多。我這才感到自己的過失。我錯過了許多理解巴老發光的「心上燃燒的火」的機會。然而他知道秀涓的病情時,卻對我說:「我贊成你對秀涓的態度。」還說,「你身體不好,出遠門最好找人陪你。」
去年暑期,我的女兒和女婿、兒子和孫女,一起去杭州看望巴老,特別是我兒子會說些話使巴老發笑,巴老很高興。臨別時,巴老對我女婿說:「李致前幾年他不來,現在來,我談話已經困難了。」
我原準備今年去杭州,但暑期因住醫院,願望落空。我覺得對不起巴老,又讓他失望,但巴老卻擔心我的健康,叫我千萬不要去。
我真不知怎樣才能彌補這些遺憾和過失。
1998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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