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留巴老家
※心留巴老家註釋標題此文是李致1999年去上海看望巴老后所寫,記敘了他當時的心情。值得慶幸的是,巴老頑強地與疾病做鬥爭,已勝利進入新世紀。
我有六年沒到上海市武康路巴金老人的家了。
前幾年,巴老每年一半的時間在上海,一半的時間在杭州。我曾兩次到杭州看望他,一次住了三天半,一次住了兩天半。1999年巴老因病沒去杭州,我和兒子就到上海去看他。
過去我到上海,都住在巴老家。為了便於和巴老聊天,家裡在巴老的書房架一張行軍床。這次怕增加家裡的負擔,我請市文聯安排住宿。巴老住華東醫院,市文聯的賓館恰好在醫院對面,十分方便。
1999年巴老兩次病危,最近相對穩定。我早想看望巴老,但巴老知道我有心臟病,幾年前就不同意我一人遠行。這次兒子應邀從美國回來參加國慶五十周年觀禮,約好他在上海虹橋機場接我,一起去看巴老。
在醫院見到巴老,他很想與我們說話,但又說不出來,非常著急,眼角流出淚水。我和兒子看了很難受,幾次到外面的套間去擦眼淚。那天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對別的任何事都沒有興趣。直到第二天上午聽陳護士介紹,說巴老的主要器官尚好,如果沒有意外可以進入新的千年,我的心情才稍微平靜。特別是小林一到,高高興興地向巴老問好,與我們講話,使病房有了生氣。回到賓館,我和兒子談到巴老武康路的家,都想去看看。
1999年9月,李致和兒子李斧去上海華東醫院看望巴金。後去巴金家,李致一人坐在客廳,回想起許多往事
中午,我和兒子隨小林去武康路巴老家。
進入巴老家,從大門、房屋到庭園似乎都沒有大變化,只有地板、房門和窗框等用油漆過,顏色深一些。吃飯的方桌、樓梯、客廳的各種設置、室外的草坪,一切依舊。兩隻小狗,見到我們也很親切,似乎早就認識。
小林要送書給我的兒子,兒子跟著她上樓。
我一人坐在客廳里。客廳比較大,四方都有沙發。「文革」期間,巴老被迫從二樓卧室搬下來,把客廳當住房。1973年春我悄悄來看望巴老時,屋裡有兩張床。小棠在安徽插隊,他的床空著。我和巴老同在大床上睡了兩個晚上,未能深談。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可詛咒的日子。
粉碎「四人幫」以後,巴老搬回二樓卧室住,客廳得以恢復。1978年秋,我再來到上海。晚上全家都在客廳看電視。巴老很隨和,大家看什麼,他就看什麼。有一次巴老正要上樓休息,電視播放姜昆、李文華的相聲《如此照相》,把「四人幫」時期的某些荒誕做法諷刺得淋漓盡致。巴老站在客廳中間,不時哈哈大笑。我真願巴老經常這樣快樂!
一家人其樂融融。從左到右為:祝鴻生、小林、巴金、端端、九姑媽
巴老在1982年摔傷腿。出院以後,他活動的地方主要在客廳。客廳外的走廊三邊裝上玻璃,巴老常在走廊上的一張小桌子上寫作,累了在走廊的藤椅上曬太陽休息。我到上海看巴老,也常在走廊與他坐著聊天,有時陪他走幾步。他說:「我重新學走路。」我以為,除走路外,這話還意味著巴老經過反思,破除迷信,獨立思考,堅持說真話了。為了維護巴老的健康,我不敢再與他深夜長談。
巴老對家鄉有很深的感情。1984年秋川劇團到上海演出,巴老已不能到劇場看戲。一天下午,以陳書舫、周企何為代表的十幾位老中青演員去看望巴老。就在這個客廳,演員們清唱給巴老聽。唱完后大家要求巴老講話,巴老說:「我愛家鄉,愛聽鄉音,當然愛川劇。」直到1993年秋,巴老還對我說:「我哪兒都不想去了,只想再回四川一次。」可惜這個願望未能實現。
有一次,我在客廳里與巴老談到我的父親和三爸,巴老兩次痛哭失聲,他說:「我最愛我的兩個哥哥,他們兩人都是因為沒有錢而死的。現在我有錢,也沒用了。我又不想過好生活。」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巴老失聲痛哭。
我有幾次在巴老壽辰時到上海。無數鮮花、賀電、蛋糕,不斷的來客和採訪,代表了人們對這位講真話的作家的愛戴。巴老對我說過,一個人如果不能工作,長壽也沒意義。我不同意巴老這個話,多次與他辯論,期望他以健康為第一。巴老似乎贊同我的建議,但實際並未被我說服,他像春蠶似地不斷吐絲,編《巴金全集》和《巴金譯文集》。巴老還說:「長壽也是一種懲罰。」我理解他說的「懲罰」是指:不能工作,生活不能自理,許多親友(同輩的和下輩的)先他而去。
……
兒子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小林送他的《隨想錄》(手稿本)和《巴金小說全集》(台灣版)。正好國煣也趕回家。國煣是我小幺爸的女兒,住在巴老家裡。她除自己的編輯工作外,長期與小林、小棠一起照顧巴老,盡心盡意,非常難得。我與兩個妹妹在客廳里說話。兒子為我們照了相。趁我們說話,兒子還在巴老家裡拍了不少照片。我的兒子和女兒,對巴老有深厚的感情。1997年,他們還和我的女婿、孫女一起專程去杭州看望巴老。
我和兒子依依不捨地離開巴老家。我深深地感到:人雖走了,心卻留在這裡。
1999年10月初稿
2000年5月12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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