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殺機四伏
是啊,那個秀女一臉正義地要為我討回公道,若換作從前的我,一定會感激地向她道謝。可是——她們是一夥的,相近的南方口音,相似的衣料剪裁,必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陷阱,極其險惡的陷阱!」淡唇輕啟,我的聲音異常冷靜。我知道這些遲早會來,只是不想竟來得這樣快,不過是我入宮的第一個早晨!
「陷阱?」灧兒略一怔,繼而倒吸了一口冷氣,「姐姐是說——」
我點點頭,剖析道:「若我剛才應了那秀女的話,就等於承認了我非良家子的身份,我在宮中便再無立足之地了;若我駁了她,她們定會將事情鬧大,一同指責我不守宮中禮儀踢我出局!」
所以,裝傻是脫險的唯一方法。我的嘴角不禁浮起冷笑,早在四年前我就開始籌謀,就憑她們這些嫩雛,也妄想與我斗?
「我竟沒想到這一層,人心——」灧兒的眼中透著深深的失望,聲音里還夾雜著一絲顫慄,「真是太險惡了。」
在這血腥的深宮裡,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一個眼神,都能殺人。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就得變成手握生殺大權的人。這是一條血淚交織的路,灧兒才十五歲,這對於她,太過殘忍。
我握了握她的手,柔聲安慰道:「沒事了,來,喝粥吧,要涼了。」我把燕窩粥遞給她,自己端起從錦墨那交換來的白粥。
「這粥不能吃。」灧兒幾乎是把我的碗奪了過去,帶著孩子氣的霸道。
我忍俊不禁,笑道:「不礙事,她們還沒那個膽量。」而且她們也不至於蠢到在粥里下毒,能花心思布早上那個局,到底是有幾份聰慧的。我真正擔心的,是那幾個秀女的背後另有主謀。
「那也不行,她們碰過的不幹凈。」她把燕窩粥推到中間,「吃這碗,一人一半。」
「好好好,都依你。」姐妹情深,暖意融融。不知為何,我心中忽的莫明一寒,萬一有一天,我必須犧牲她……不,我不會讓這一天出現。
這天過後,錦墨一夥兒安靜了下來。她們向我挑釁本就犯了宮忌,又未撈到半分好處,自然要消停幾日,好好裝樣學乖,以期再動。
她們幾個資質平庸,斷無入選之可能,壓根不值得我放在心上,我只需靜心等待,伺機揪出她們幕後之人。放眼此屆百名秀女,能對我造成威脅的唯有一位黃雅嫣,確是人如其名,幽雅如蘭、絕嫣於眾,雖是年紀還小,卻已初具傾城之色,且她門閥甚高,其外祖父曾任內閣大臣,她因聰穎過人深受外祖喜愛,得字嘯凡,實非平凡女兒家能比。
如斯佳人,我注意到了,後宮各方自然也注意到了。我自信踢她出局並非難事,但要在各方的緊盯下全身而退,不賠上自己的大好前程卻絕不容易。我必須好好籌謀,務求一擊命中。
表面的寧靜,就這樣維繫了下來。按宮規,秀女習儀三日便要在女官的引領下,去給各宮的妃嬪請安。後宮的路,比我想的更陌生,熟悉的宮牆裡從未曾有過我的位置,那一年,太子登基稱帝,冊封后妃,獨我這個卧床的太子側妃被丟棄在東宮一隅,我凄慘地挨過了一天又一天,直至聞知全族罹難而命絕。
行在路上,我總忍不住要向東宮的方向望上一望,眼眶愈燙心就愈寒,那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我的愛我的痴連同我絢爛的生命都埋葬在了那裡。每到夜晚,我都能隱隱聽見從東宮傳來的嬰兒的哭聲。突如其來的一聲,我的頭皮猛然一緊,再仔細聽時,又什麼都沒有了……
「目不斜視!」典禮女官忽地提高了聲調,銳利的目光朝我這邊掃來,我並不慌,我總是掩藏得很好,讓她尋不出半點錯處。略一細辨,原是望的灧兒,她又溜神了,也不知為何自進宮門起她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輕拉了一下她的袖邊,待她回神,女官方才繼續道,「身姿要挺、行步要穩……」
雖然端著請安的名,其實就是遠遠地站在殿外行禮罷了。我們不過是待選秀女,尚無進內殿請安的資格,除非能得一宮主妃的宣召,方可入內覲見。像太皇太後周氏年事已高不喜被擾,太后王氏一心禮佛,均免了後宮晨昏定醒之禮,我們現下只須識得宮門便可。
嶄新的我立在一個個宮前,聽著疊疊宮門后隱隱傳出的笑聲,不覺雙手緊握。那些我所憎恨的惡人到今天仍是我內心深處的一道浮影。闊別多年,他們是否昔顏未改?是否食能下咽、夜能安寢?是否還記得被他們棄屍荒野的我?!
「皇上駕到!」
立在坤寧宮前,聽得內監這一聲高唱,一顆心突的一陣猛跳!
皇上這時不是應該在早朝之上處理朝政嗎?為何會突然跑到坤寧宮來?依照宮規,待選秀女在大選之前不得與皇上相見,其罪可大可小。我們本不該相遇,張皇后緣何要在此時搬他來後宮?偏是我們在場,存心、無意?目的何在?
心中疑慮重重,韓掌儀已是著了慌,忙領著我們跪下,她的緊張忙亂都從女官的儀錶下溢出,足見她看到皇上的次數極少。這便是後宮尋常事,有多少宮嬪進宮后一生都未能得見皇上一面,更何況一個區區宮女。
四周只片刻嘈雜便猛然安靜,靜得只聽見自己悄然加速的心跳與極力放緩的呼吸。腳步聲由遠及近,是皇上來了,他走得很快很急,一片亮晃晃的明黃閃入我狹窄的視野,我很想,很想抬一抬頭。可是我不能,我必須極其恭順地垂首,跟其他人一起高呼「皇上萬歲」,因為大選前不得面聖的宮規,更因為這裡是坤寧宮!
明黃的龍袍突然停止了晃動,他停住了,就駐在我的身邊。
「好熟悉,你是……?」他的聲音就在我的耳畔響起,如多年前一樣,渾厚溫柔。
可當我聽清他的話時,只覺得這聲音是從五年之前穿梭而來的,已經遠得恍如隔世了。我的心——那比枯井還死得透徹的心,居然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還會記得我嗎?記得那個被他滅族的痴女春風致嗎?不會!這兩年無論我怎麼旁敲側擊,義父連半個字都不敢吐露,春風致是當今弘治皇帝的禁忌,這世上不會有人敢提起她隻字片語。當年的我到底做了什麼,令他如此忌諱?在我生前死後,又隱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隱秘?
我努力穩了穩,告訴自己,這是仇人的聲音,他就在眼前了!正要出聲,卻聽見一個呢噥之音柔柔地回道:「妾身錦墨。」她太過激動,連聲音中的顫慄都沒有很好地掩飾住。
我在原地呆了一呆:弘治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錦墨!
弘治「嗯」了一聲,抬腳欲走,卻又收了回來,向我走近一步。他身上的清香隱隱沁來,似有若無,聞不真切,如他的帝王心思一樣,令人難以捕捉。
「是灧兒?」他伸出手,衣袖擦過我的髮髻,輕輕落在灧兒頭上,拍了拍,聲音亦如對幼年的她那般疼愛,「長大了。」
灧兒很輕地回了一聲「是,皇上。」何時起,她竟對弘治這般拘謹了,我記得她兒時是很愛粘著他的。也許是人大了有了女兒家的心思吧,何況她將要成為他的妃嬪,這與幼時的情誼是絕不一樣的。
「皇上萬安!」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宋子分明佇在殿內看了良久,卻到現在才迎出來,「皇上,您快去看看吧,太子殿下哭鬧不停呢。」
太子不過兩歲,是弘治現今唯一的兒子,皇后真是會物盡其用,連親子也不放過,除了這塊心頭肉,還有誰能在這個時辰把勤政的弘治從前朝拉過來?
「今日相見,實屬偶然,爾等無罪。」弘治說完這句話才匆忙離開。他一向寬和恤下,素有仁名,誰會想到正是這樣一位君王,置我死地滅我全族呢?
至他走遠,韓掌儀才許我們起身,我支起酸楚的脖頸,被苦淚模糊的目光只追到了一襲模糊的明黃,倏的一閃,他便不見了,如夢中一般。我裝作不經意地一抹眼睛,我的淚前生已經為他流盡,今生,決不為他再掉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