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成

婚事成

若論喝酒,駝隊的漢子都是個中翹楚,走馬道上生活艱辛,沙磧陡峰,鹽鹼雪地,酷暑寒天來回奔波,燒刀子一壺,比什麼都重要。

懷遠今年十八,比不得他那些叔伯,酒量淺的一杯就倒,年節里遇上駝隊里的人,少不得一番猛灌,臉龐喝的紅彤彤,十天半月裡頭,看人看景都是重影兒。

正月初六萬事宜,周家娘子穿戴一新,梳頭撲粉,請了媒人到家,兩人收拾停當,到吉時才出門。

懷遠心如擂鼓,手足無措的跟在他娘身後,一張臉漲的通紅:「娘,你見了淑兒....」

「知道知道...你就坐在家裡等娘的消息。」周娘子揣了懷遠庚帖,帶了幾封彩禮,招呼家裡幾個孩子,「你們幾個也在家呆著,不許跟來鬧。」

懷遠和淑兒青梅竹馬,彼此早已情投意合,眼瞧兩個孩子年歲已至,周娘子打算把心事一了,讓懷遠把淑兒娶進自家門。

方家離的不遠,都是老相識,兩個孩子的情誼也是有目共睹,方娘子瞧見周嫂子帶著媒人進門,心下瞭然,笑著朝淑兒道:「淑兒,去把你爹叫出來,家裡有貴客登門。」

淑兒俏臉飛霞,從炕上跳下來,嬌嗔道:「娘。」一扭身躲進房內。

「這丫頭。」方娘子笑道,「沒大沒小,不知禮數,讓嬸兒們見笑了。」

「小孩子性子靦腆,怕是看見老身這副模樣有些怕生。」媒婆笑嘻嘻道。

方娘子燒水沏茶,兩家人上炕坐定,方定坤年輕時也跟隨駝隊走商,與懷遠爹虎子亦是生死之交,後來跟著鹽商往湟水販鹽,漸漸有了家業,索性收手,在甘州城盤下兩間鋪子,做點別的營生。

兩邊都是熟識,早也默認嫁娶之意,省下媒婆好大一番口舌,只是做父母的心思,女兒在家胡天胡地都不怕,嫁到夫家,怕她操持家務,又怕婆家給她受氣,難免有些擔心,語氣上便要抬高几分。

「懷遠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小輩裡頭,大夥最疼的就是他了,虎子走的突然,若是他在天之靈能看見自己兒子成家立業,怕也是高興的緊。」方定坤慢條斯理,「但我家就淑兒這麼一個女兒,從小也是寶貝的緊,孩子也貼心懂事,從小知冷知熱,太奶奶高壽,最稀罕這個重孫女兒,本還想在家裡多養幾年,討討老人家的歡心....」

「大爺說的是,眼看著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做爹娘的這心裡頭,自然是又喜又憂...」

淑兒聽見外屋隱約話語,臊的連耳根子都通紅,悶著頭拱在被子里出神,聽見窗上有輕輕叩聲,推窗一看,原來是懷遠的兩個小弟弟大寶和小寶,笑嘻嘻的躲在窗下,咧著缺門牙的嘴沖她輕聲笑:「嫂嫂。」

淑兒羞的滿臉通紅,一巴掌拍在兩人腦袋上:「你兩個...胡說什麼!」

「就是嫂嫂,我娘都請媒人來提親了。」大寶笑道,「我哥急的頭上冒汗,正蹲在巷口等我娘回去呢。」

「他讓你倆來的?」淑兒眼兒亮晶晶的,咬唇道,「他說什麼沒有?」

「我哥說,去問問淑兒姐姐,她睡的好不好,早上吃了幾碗飯,想吃點什麼零嘴,他去買。」

淑兒噗嗤一笑:「好好好,我都好。跟你哥說,就要一份香櫞乾果,裹糖的那種。」

「好咧。」

兩家婚事定下,隔日周娘子送去幾擔箱籠做聘禮,方家亦送了文定。只是方家裡心疼女兒,想留淑兒在家多留些日子,故把迎嫁日子定在歲末。

方定坤見兒女大事已了,心頭高興,請了駝隊兄弟來家中喝酒,懷遠也被眾人推搡著前來拜見岳丈岳母,只是淑兒萬萬不肯出門見客,懷遠也抵死不肯去見淑兒,往日兩人嘻嘻哈哈玩笑一處,現在倒是各自躲藏,羞態可愛。

男人太多廚房忙活不過,方娘子索性在院里架起炭火,買了半爿鹿肉,在酒樓叫了一桌下酒小菜,一缸燒酒,就讓男人們圍火而坐烤食鹿肉,自個取樂。

女眷們嫌外頭男人喝酒聒噪,關門坐在炕上說話,淑兒這時才羞答答的出來見客,見人人笑眯眯向她道喜,一張俏臉早已藏到衣領里。

李娘子這日難能出門,此日隨著李渭也來坐坐,同妯娌們說說話,沾沾喜氣。

她鮮少出門,大家見了,少不得拉著她噓寒問暖,問病問葯,方大娘也托赫連廣請了陸明月來家吃酒,陸明月是綉娘,方大娘請她教淑兒做嫁衣。

北地沒南方那樣對女紅有要求,日常能縫縫補補就足夠,但嫁衣還是要新娘子一針一線綉出來的,加上鞋襪喜帕等物,細工慢活也得花上一年半載,出嫁那天新娘子紅艷艷金燦燦的嫁衣若能得婦人們讚歎羨慕,也是一件臉上有光彩的事兒。

「做的好的嫁衣,好好存在箱子里,等自己女兒大了,傳給她出嫁,這也是有的。」陸明月笑道,「倒是可以當寶貝用。」

「我當年成親,娘家婆家都窮,頭上蓋喜帕,孩子他爹拉匹騾子就把我帶走了。」婦人說道,「現在想想,倒真是可惜。」

旁人笑道:「我從刪丹縣嫁過來的,我家那邊風俗倒是娘家姐妹來做嫁衣。」

屋外李渭用匕首割下幾盤鹿腿肉,揚眉笑遞給懷遠,指指屋內:「去給娘子們送些吃食。」

懷遠撓撓頭,糾結道:「我...我不敢去。」

一旁坐著答那提,推搡他道:「快去快去,男子漢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怕幾個娘們做什麼。」

屋內婦人見懷遠端著鹿肉過來,也指使淑兒去開門,兩人乍一見面,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淑兒接過吃食,偷偷抿嘴一笑。

鹿肉事先用花椒、蒔蘿、鹽腌過,又經炭火炙烤,外層微脆,咬一口鮮嫩多汁,香氣勾人,鹿肉沒有其他家畜的腥氣,也比山裡的獐子驢肉要鮮活,人人吃的滿嘴油光,李娘子喜歡,也忍不住多吃了兩塊。

待興盡歸家,李娘子請李渭在內室稍坐坐,倒聊起一樁事。

長留已經十二歲,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倒是可以尋訪看看有沒有合心意人家的女孩兒,定門親事。

李娘子的主意李渭鮮少說否,這樁聽完卻皺了皺眉:「長留年紀還小,倒也不急於這一時,等他自己長大了,讓他自己做主就是。」

李娘子白日累極,歪在榻上道:「前日趙大娘從鄉下莊子回來,說是替仙仙訂下樁親事,男方家資殷厚,家裡又是獨子,一眼看中仙仙的伶俐勁兒,就等著這邊再養個四五年送過去做兒媳。普天下為娘的哪個不替孩子操心,我也是一片苦心,再說時下風俗,指腹為婚,從小下定的人家也多,長留小時候體弱多病才把這事兒給耽擱了。再者我這一身病,要是哪天撒手而去,你出門在外,長留有親家託付,姻緣也定,我走的也安心。」

「這...」李渭苦笑搖搖頭,不知如何回話,「我知你為長留煞費心思,只是...何必操之過急,婚姻大事,還須看顧孩子意願。你也定能活的長長久久,看著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娘子懨懨的不說話,李渭遞給她一杯溫茶,說起另外一事:「駝隊那邊我已跟孫翁老說過,年後馱馬隊那邊我就不去了,此後安心呆在家中看顧你和長留,找點別的營生做,好不好」

「我哪裡能活那麼久。」李娘子眼淚掉下來,「過一日算一日,過兩日我就該高興,大爺,你也體諒體諒一個為娘的心。」

李渭隱隱有些頭疼,隔了半響道:「你既然存了這個心思,那慢慢探訪,看看又沒有合適的,只是婚姻大事,重中之重,一切隨緣,不可強求。」

「這個自然,要選個匹配的人家也不容易。」李娘子思揣道,「首要是性格模樣好些,招人疼的女孩兒,能識大體,不嬌氣,又能跟著長留識字念書的。別的倒是其次。」

李娘子欲言又止,慢吞吞道:「我倒是想起來,身邊兒不就有這麼個女孩么?樣樣兒都好,看起來像富貴人家的孩子,只是年歲略長長留幾歲。」

李渭一時不省,李娘子眼睛瞥著西廂,李渭明曉李娘子意思,啞然失笑,覺得甚是荒謬。

「這個姑娘,怕不是一般人家出來的。」李渭搖頭道。

李娘子斟酌:「她性子柔和,容貌出色,又是個命苦的孩子,無依無靠,待問問她的意思,想必也是願意的。」

「那倒未必。」李渭搖頭,「你若是看中她,還是罷了吧。長留的親事,的確也操之過急,等他大一些我們再做打算。」

李娘子抿唇看著自己的丈夫,他的目光纏繞在春天身上,眼神意味不明,她心裡猛的一顫。

仙仙和春天正在院子里打井水洗茶碗,是耳房裡日常用的那套,在她手中襯得青花瓷杯十分粗糙,李渭立於窗下,看著纖細潔白的手指捏著茶杯,在冰洌的井水中清洗著內壁的茶漬,於微茫夜色中,只覺那是蘭花,夜裡悄然綻放。

「大爺。」她微微仰頭對他道,「要喝茶么?馬上就好。」

李渭搖搖頭,心裡反覆想了幾輪,終於回她:「有你北庭叔叔的消息。」

她輕輕的啊一聲。

瓜州西北十里有墨離軍駐守,軍帳設在吐谷渾舊地,朝廷置五千兵馬於此,軍隊中多半是歸附中原的吐谷渾人,其他軍兵於隴西各郡縣招募得來,李渭年輕時亦有報效朝廷大志,在墨離軍營里一呆就是五年。此後數年,軍中兵將幾經更迭,仍有數名舊友駐在軍中,當中有個叫黃汝雲的軍中文士,現已調入庭州府衙掌管文書工作,李渭去信託他尋訪春天親眷,又托輪台友人打聽縣鄉之中是否有陳中信此人。消息稱道陳中信於伊吾守軍陪戎副尉后,調往輪台縣當府衙稅吏,後來又調往西州當帳史,但於幾年前辭官后往西而去,暫不知蹤跡。

春天知道她這位陳叔叔數年隨軍邊塞,后將妻兒都接至西北,一度斷了家族聯繫,而且官職微小,她從舅舅抄錄的名冊中大海撈針,也十分難找。

「此事不用心急,慢慢尋找,總是有消息的。」李渭安慰道,「要找軍中官吏,並不算難,只是北庭胡漢混居,地廣人薄,需要一些時間。」

春天下定決心似得搖搖頭:「若能找到更好,找不到也就罷了,我一州一州的尋過去,總會有消息的。」

李渭看著她,再三斟酌:「一定要去尋人么?你孤身一人,在北地實在危險,千萬三思啊...」

春天堅定的點點頭:「我一定要找到陳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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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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