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靈
這天上午,祁俊愈發像是一隻鬼,高修然神色不安,時不時看一眼彭總。而彭總一臉笑,完全是「我給大家做表率」的樣子,安心聽課,時不時喊一聲,與台上講師友好互動。
高修然收回視線。祁俊的事,給他敲響警鐘,但也讓高修然心中隱隱懷揣期待:明面上講,彭總畢竟是個「活人」,總不會大晚上追來。
這是第五天了。他如果想要試探,今天就是最好的時間。
所以在今天上午,他刻意懨懨的。這種神態,倒有七分是真。旁人看他,問怎麼了。高修然吞吞吐吐,半天才為難地:「彭總身體好,打起呼嚕來,也是雷霆之勢啊。」
一桌上,其他主管就笑。高修然做出點討饒模樣,對彭總說:「彭總,今天晚上,我就一個人在外面開一間房吧。自費、自費哈。」
彭總眯了眯眼,看不出喜怒。但高修然知道,這種遊戲角色的喜怒,其實沒有多麼重要。他憂心忡忡,很想知道,過去與自己一樣處境的玩家,是如何處理問題,有沒有人能逃出生天。這樣心思浮動間,聽彭總驀然笑了笑,說:「行啊。不過我說,高經理,你這就是『賊喊抓賊』了,你的呼嚕聲也不小。」
高修然摸摸頭,一臉討好的樣子。很符合他這個主管身份。
而彭總看向桌上另一個主管,有些不滿:「你們組是不是有人沒來?」
那正是第九組主管,這會兒皺著眉頭,說:「我給她們打過電話、發過微信了。小陳沒手機,但小劉手機還在啊。怪了……」
這天上午,陳妙妙與那名同屋NPC始終沒有出現。
胡悅拒絕進浴室,所以所有洗漱、生理問題,都是在會議室旁邊的公共洗手間解決。她的危險來自於「淋浴噴頭」,太具體了,具體到有些……安全。
她從洗手間出來,經過樓梯間的門。鬼使神差地停下來,心想:陳妙妙應該就在裡面。
玩家們有默契,又兼知道陳妙妙第一天遇到了什麼。但胡悅想不通,為什麼陳妙妙明知有問題,還會出意外。
這會兒,走廊里十分喧囂,是下課時間。NPC們打打鬧鬧,一派年輕氣象。胡悅側頭看他們,相比之下,自己這些玩家,像是暮年。
她耳朵忽然一動,彷彿聽到樓梯間里隱隱約約的哭喊聲。聲線沙啞、悲切,叫:「誰能來幫幫我們——」
胡悅身體一抖,下意識後退一步,看著樓梯間的門。
片刻后,其他玩家再次聚集。吳歡問胡悅:「你確定聽到了?」
於章則說:「不是,有必要嗎?咱們開門,豈不是把咱們自己也搭了進去?」
胡悅沉默。遊戲開始五天,但這五天里,玩家雖然一起行動,卻無意為旁人分擔風險。更有甚者,他們選擇「一起」,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用別人替自己趟雷。至於季寒川,他倒是個例外。因為對遊戲一知半解,他時常有意無意,挑起一點話題,然後聽這些「老玩家」的看法,從中汲取經驗。
眼下,他提出折中方案,說:「你既然能聽到陳妙妙的聲音,說明她已經離二樓很近了。既然如此,其實也沒必要進去。把門打開,就足夠和她『溝通』。」
同時,季寒川沉吟:如果我是樓梯間里的守門怪,我也會這樣。把陳妙妙困在十三樓,完全是開胃小菜。只有把希望擺在眼前,卻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才是真正絕望。她看著「二樓」的字樣,可不管上、下多少級台階,都始終停留在三樓。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她會崩潰、會歇斯底里,而這樣恐懼的情緒,會成最好的養料。遊戲操縱著裡面的生物,玩弄她、折磨她——
季寒川「嘖」了聲,默默收回視線,反思:我怎麼和反派一樣?
他站在人群后,聽玩家們之間爆發爭執。於章不願意犯險,直接說:「你們要來,你們自己來。我就先走了。」
祁俊、高修然沉默。胡悅將視線投向吳歡,吳歡經歷過十場遊戲了,這會兒說:「不是真的要犯險,只是力所能及地幫一幫。」顯然,是贊同季寒川的折中辦法。
鄭靈始終安安靜靜,臉上帶笑,站在一邊。
而季寒川看著她,想:這心態,怎麼好像比我還好?
似乎是留意到季寒川的視線,鄭靈倏忽抬眼,看向他。兩人視線相對,季寒川友好地朝她笑一下。而鄭靈眯一眯眼睛,開口:「你們之前不是覺得,只有陳妙妙才會在樓梯間里出事嗎?韓川、朱葛,你們兩個天天走樓梯,難道今天打算不走了?」
朱葛「嘶」一聲。這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祁俊慢吞吞說:「對啊,老朱本來也要走樓梯的。」
朱葛臉色一白。
他肩頭倏忽一重,是季寒川。季寒川手臂搭在他肩上,笑道:「大家不要那麼緊張嘛。先看看情況?」
鄭靈狐疑:「可你也過於『不緊張』了吧?」
季寒川無奈:「小妹妹,你何必這麼針對我呢?」
鄭靈一頓,其他人回過味兒來。要說他們之中最奇怪的人,當然還是鄭靈。什麼都沒有經歷,至今沒遇到危險。是,「幸運」是最好的武器,可這種以往的傳說出現在自己身邊,玩家們便不免多想。
季寒川點到即止,道:「咱們這麼多人,也討論不出什麼。還是簡單一點,不想摻和這事兒的,去吃飯。剩下的人,支持開門、在門外喊喊話的,站右邊。想進門探索發現的,站左邊。」
玩家們遲疑,於章毫不猶豫地扭頭離開。在場還有七人,沒有一人站左邊。
但也沒有人動手、開門。
到這時候,其他人也聽到胡悅提到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陳妙妙在哭。而今是正午,陽光從旁側窗口灑落,落在玩家身上。溫暖、舒適。玩家們則肌肉緊繃,一身冷汗。
陳妙妙的聲音愈發大了,幾乎是挨著門,尖銳的、嘶啞的,直接鑽進玩家們鼓膜。季寒川微微眯起眼,咕噥:「這在威脅誰呢?」
然後驀然上前,打開那扇厚重木門。眼前是一片黑暗。
見不到樓梯,也見不到其他,是純粹的黑。
他站在門外的,平靜地看著眼前一切。其他玩家安靜下來。
走廊里,只剩這七個人。季寒川莫名地笑一下,說:「啊,什麼都沒有。」
在這時候,有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來,悄悄地、安靜地,往季寒川身後。
季寒川慢條斯理,說:「但是,有一個——」說時遲、那時快,其他玩家只見季寒川手一伸,便抓住一條細瘦的胳膊。季寒川轉過身,背後是一片幽幽黑暗。偏偏還有光從窗戶照來,落在他身上。
他半身黑、半身白,像是被光與影割裂開。這會兒溫柔從容,手上的力道卻足夠讓人骨裂。問鄭靈:「小妹妹,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鄭靈眨眼,無辜的樣子。季寒川身材高挑,有一米八多,鄭靈卻只有一米五齣頭。兩人站在一起,三十公分`身高差,讓鄭靈幾乎能被季寒川拎起。她說:「我也沒做什麼啊。」
季寒川溫柔道:「你把手放在我背後,沒做什麼,嗯?」
玩家們心中一寒。
鄭靈不以為意,說:「你誤會了,我是想自己過來看看。」
她言語之間,是想要掙脫季寒川的樣子。但季寒川仍然死死地握住她手腕。旁人看著這一幕,朱葛先道:「什麼『過來看看』!呸,你當老子是瞎的?你就是想推韓川!」
鄭靈側頭看他,眨一眨眼睛,「我沒有。」
季寒川嘆口氣,叫吳歡:「吳姐,你能來幫幫忙嗎,我有點握不住她。」
吳歡驚詫,又看出,季寒川多半話裡有話。她謹慎地:「你往前一點。」
季寒川便往前一步,體貼地離開樓梯間門,改為站在牆邊。吳歡就勢上前,想拉住鄭靈另一邊手。鄭靈掙扎——
吳歡驀然睜大眼睛,整個人被甩在牆上!
她背部劇痛,完全摔懵了。鄭靈看著這一幕,驚詫不已,口中尖叫:「怎麼會!怎麼會——!!」
季寒川側頭看她,眼神黑沉沉的,像是一片幽幽湖水。他仍然很溫柔,像是在對自己不聽話的女兒講話,說:「你力氣大過頭了,怎麼能騙我們,說你只有五場遊戲經驗呢?」
鄭靈臉色扭曲:「你!」
季寒川對吳歡說了一句抱歉,胡悅扶著吳歡,如臨大敵地看著鄭靈。吳歡的視線在季寒川身上落了一瞬,聽對方以哪種一貫懶散的語調,問諸人:「我把她扔樓梯間里,大家有什麼意見嗎?」
旁人噤若寒蟬。
季寒川鬱悶:「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了?」
其他人:「……」
朱葛當一回和事佬:「鄭靈,你可以解釋一下。」
而鄭靈微微偏頭,忽而笑一笑,臉上的五官、身體,開始一起融化。
像是一塊被加熱的塑料,迅速往樓梯間內流淌。季寒川皺眉,想要叫朱葛掏煙。可這一回,這個叫鄭靈的怪物實在離樓梯間入口太近。最後還是沒能阻止。
樓梯間門轟然關閉,季寒川看了片刻,方才一直在耳邊縈繞的、陳妙妙的哭喊聲,在這一刻消弭於無形。
他有一種隱隱預感:也許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錯誤的。事實是,陳妙妙從來、從來都沒發出能讓外面玩家們聽到的聲音。她會崩潰,會喊,卻全部被吞噬在黑暗裡。至於剛剛的響動,更像是捕蠅草散發出的隱隱香味,要引外面的玩家進入。
胡悅嗓音發顫,問:「那是什麼東西?」
季寒川「哦」了聲:「鬼、怪,隨你怎麼叫。」
胡悅沉默,看季寒川的時候,眼裡又多了點審視。季寒川手插在口袋裡,問諸人:「吃飯嗎?」
旁人不講話,還是朱葛問他:「韓川,你怎麼覺得鄭靈不對勁的?」
季寒川笑道:「情緒啊。她好像沒太學會做人,我原本覺得她只是反社會人格。這無所謂,可是要推我,就過分了。但剛剛才發現,她的力氣有點不太對。」
其他人:「……」
到這會兒,吳歡已經緩和一些。季寒川看她一眼,繼續道:「我前兩天和吳姐、胡姐扳手腕,覺得吳姐力氣不錯,和老朱差不多。可這樣的『不錯』,在『鄭靈』手上,都撐不下去。她說謊了。」
此刻在場六人,最終,是高修然忍不住問:「那你呢!」
「——吳歡能被她直接甩到牆上,那你呢?」
他質問:「韓川,你不覺得你的問題更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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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寒川:我是一個遵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優秀玩家,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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