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
「朝日遙?」
一直到坐在天野編輯來接她的轎車上,遠坂堇都還在思考赤司征十郎那天的問題。
赤司君……從畫風發現她就是朝日遙了嗎?還是說,是以為她是在模仿朝日遙的畫風呢?
因為他沒有明確地詢問下去,所以她也不知道他的想法。
這令遠坂堇稍微感到有些困擾。
「在想什麼,小遙?」
天野編輯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忽然開口問道。
今天是周末,也是朝日遙的新繪本舉行簽售會的日子,所以他特意來她家接她去書店進行簽售。
「只是在想學校的事情。」
遠坂堇淡淡地回了這麼一句,天野編輯便輕輕地「喔」了一聲,對此不再關心。
三年前,遠坂堇在凜的提議下,以「朝日遙」這個筆名將自己畫的繪本拿去投稿。那時,在一堆稿件中一眼相中了她的作品的人,就是主編天野文陽。
而後,天野文陽力排眾議,將朝日遙的作品作為重點項目進行推薦出版,之後,就如他所預言的那樣,朝日遙的繪本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她作品中那種奇異的魔性幾乎令讀者們為之瘋狂。在他的操作下,短短三年,朝日遙便成為了年輕人中最受歡迎的繪本作家。
天野文陽成為遠坂堇的編輯已有三年,卻依然堅持稱呼她的筆名而不是真名。
據他所說,這是為了方便遠坂堇切換「作為學生的自己(遠坂堇)」和「作為作家的自己(朝日遙)」兩種不同狀態,也就是「生活」模式和「工作」模式。
遠坂堇卻對此有不同意見:「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只有作為作家的那一面才有價值吧……不是作家的那個我對於你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因為天野文陽就是這種人。
看似溫和有禮,在工作的時候甚至會讓人認為他是一個任勞任怨的老好人,對手下的作者也稱得上是關懷備至,像是這種時候,不惜將寶貴的休息時間完全浪費在路上,也要親自接送身體不好的遠坂堇。
如果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大概會以為他對於遠坂堇有什麼特別的情誼吧。
但是,遠坂堇很清楚,對於這個人來說,不是朝日遙的遠坂堇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可言。
換而言之,他所在意的、呵護的……都只是能夠創作出優秀作品的作家而已。
就像此刻,對於她的諷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的模樣。反而和遠坂堇聊起了她新出版的作品。
「這一次的《娜娜奇與米蒂》的銷量也很好,深淵(ABYSS)第三層的風景也非常驚人啊,垂直高度超過四千米的岩壁,那份震撼力完全不輸給第二層的顛倒森林。讀起來的話……」
天野文陽思考了幾秒,給出了非常具有他個人特色的比喻句。
「嗯,就像是切片后烤得非常酥脆的法棍麵包一樣,在上面滿滿塗上加滿了香料的黃油,不管是黃油的香氣還是香料的美味都完美地滲進了麵包里,咬在嘴裡還能覺察到細小的顆粒,既沒有改變法棍那種具有韌性的獨特口感,又增添了奇妙的風味。是好吃到幾乎能讓人落下淚來的故事呢。」
總是用食物來比喻文學是天野文陽的壞習慣,托他的福,就連他家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天野遠子,在看到遠坂堇的時候也會撲過來抱住她的腿,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食物去形容她的繪本。
「深淵其實是一個非常恐怖又難以咀嚼的故事基底呢,就像法棍麵包一樣,因為太過堅韌而顯得有些難以下咽,所以需要特別的調味。在那粗糙而又別具生命力的底色上,娜娜奇和米蒂的感情就是其中最妙的調味料,讓本來難以為大眾所接受的深淵故事,變成了大家都很喜歡的口味。不管是誰都能吃上幾片,因為很少有人能拒絕用滿滿的黃油和香料烤出來的麵包片嘛。」
天野文陽從後視鏡里看著她的眼睛,微微彎起眼睛笑起來。
「你做得非常不錯,小遙。」
而這也是遠坂堇明明很討厭天野文陽,卻還是將自己的作品全權交給他去代理的原因。
因為沒有人能夠比他更熱愛文學,也沒有人能夠有他那種著魔般的熱情,想要將自己所發掘出來的美妙文字推薦到所有人面前。
作為個人,遠坂堇非常討厭他。但是作為作者,朝日遙的作品完全可以託付給他。在文學方面,天野文陽是絕對值得信賴的。
遠坂堇稍稍移開了視線:「今天簽售會來的人很多嗎?」
「嗯,大概是上次的兩倍吧。」天野編輯一臉清爽地說出了非常恐怖的話。
遠坂堇回想起上次那個排隊都要從書店排到商業街盡頭的盛況,完全不敢想象「上次的兩倍」到底是個什麼規模。
以及,要給這麼多人簽名會是一個何等離譜的工作量。
「……我的手會斷的。」她的語氣平靜中透露出一絲絕望。
「沒關係,我已經準備好了冰袋和膏藥,也替你聯繫好了明天的理療中心,因為這算工傷,雜誌社會全額報銷的。」天野編輯微笑著說出了更可怕的話,「簽售會可是朝日遙和讀者近距離接觸的舞台,要好好表現哦,小遙。」
「你是魔鬼嗎?」遠坂堇終於問出了這個她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
「不,我是妖怪。」天野文陽半開玩笑道,慢慢把汽車開進了停車場,「好了,書店到了。拿出氣勢來,小遙。」
遠坂堇嘆了口氣,拿出從前在禮園時學姐送她的黑貓吊墜,輕輕在眼前搖晃了起來。
天野文陽在業內是相當有實力與口碑的著名編輯,曾經推出過一系列大紅作家,所以在出版社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他利用這份話語權,為遠坂堇所定下的包裝路線就是「扮演讀者心目中的朝日遙」。
作為「在年輕人中最受歡迎的繪本作家」,朝日遙的成名作《深淵(ABYSS)》系列,都是想象力奇特,設定詭譎,畫風陰暗而又華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風格。
故事看似是以「娜娜奇」和「米蒂」兩個毛絨絨的獸人少女在深淵探險為主題的立派冒險故事,但實際讀來的觀感卻並非如此。
在看似明麗的色彩下,掩蓋的是一種巨大的不安與無常,死亡的陰影時刻潛伏在深淵之中,隨時隨地都會來到,而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跨越屍骨前行——向著深淵的最底部前進。誰也不知道深淵的下一層有什麼,所以誰也不知道翻開下一頁會看見什麼。
整個作品中透出一種漠視生死的冷酷,以及一種異常平靜的瘋狂。
這樣風格奇特的繪本,剛一出版就引發了巨大的討論。還曾經有著名作家在專欄上引用了里爾克的名言「美不過是我們恰好能夠承受的恐怖的開端」,來形容他剛翻開繪本、直面深淵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震撼。
創造出這種作品的作家,在讀者的想象中,自然不會是一個溫和無害、舉止優雅的文學少女。
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她都是一個身著黑衣,神色陰鬱,帶有些許神經質的特色的女人。要有出格而又艷麗的妝扮,冷酷的神色,帶著厭世感的眼神……總之,是一個光看著就會讓人感到不安的危險人物。
說得再明白一點,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里那些SAN值隨時可能被清空的瘋狂藝術家。
而天野文陽就要求遠坂堇去扮演這樣一個形象。
遠坂堇的演技實在非常有限,所以只好依靠一些外力來強行突破……比如說借用一下魔術暗示什麼的。
而她手中的吊墜,就有這樣的功用。是禮園的學姐看到她因為扮演為難得不得了的樣子,為了消解她的苦惱,而特意送給她的禮物。
黑貓的吊墜上被附著了暗示的魔術術式,隨著輕輕的搖晃,而在她的腦海中喚起了柔和的低吟。
「空氣的分量(更輕,更弱),胸口的顫抖(更巧,更快),光明后至(走快些呀走快些),陰影先行(滴答滴答)。」①
伴隨著這樣的暗示(Wish),再度睜開眼時,遠坂堇已經全然成為了天野文陽希望她成為的那個人。
「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神奇啊。」天野文陽想起女兒最近常看的動畫片,不由得微笑起來,「這就是魔法少女變身嗎?」
「閉嘴。」
坐直身體之後,少女的話音變得十分冷酷。在魔術暗示的幫助下,她已經完全切換到了「朝日遙」的模式。就連說話的措詞語調也徹底改變了。
「不要說這種無聊的事情。」
「好的好的。」天野文陽從善如流地起身,走到轎車的另一邊,為她打開了車門,「請吧,公主殿下。」
而書店裡面,五條悟手裡拿著一個繪本,無聊似的翻著看。咒術高專的輔佐監督伊地知站在他身邊,看著幾乎要排到隔壁商店街的人流感到坐立難安。
「五、五條先生……」可憐的社畜幾乎要被自己額頭的冷汗淹沒了,「不……不放下『帳』也不驅散人群真的好嗎?」
為了社會的安定與和諧,詛咒和咒術師的存在都是要向一般群眾隱匿的。所以在咒術師祓除詛咒之前,一般都會特意進行人員疏散,並且放下作為結界的「帳」,將內外的空間隔離開,以免被一般民眾發現,引起恐慌。
但是五條悟這次明知道很可能會有咒胎在這次發售會上誕生,卻依然不許疏散人群,也不許放下「帳」來。
伊地知一想到這點就覺得自己的冷汗流得更歡快了。
這要是詛咒在人群里鬧起來,那可就是超乎想象的大事故了啊!輿論要怎麼辦!報告要怎麼寫!這種明晃晃的違規行為我到底要怎麼給上面報告啊!五條先生!請不要再任性了!!!
「嗯……你聽說過『想象的怪物』嗎,伊地知?」五條悟單手撐著臉頰,感到很有趣似的看著手裡的繪本。
「您……您是說假想怨靈嗎?」伊地知一想到這東西就開始胃痛,「依據傳說和想象凝聚而成的詛咒……比如說『化身玉藻前』……」
「那只是一種形式。」五條悟愉快地豎起食指,「在咒術師這邊被稱為『假想怨靈』,在魔術師那邊被稱為『無辜的怪物』,在另一種情況下,它又被稱為『想象的怪物』。原本不存在的怪物,因為人們的負面祈願和情緒,因為人們對它的想象太多而誕生於世。」
五條悟啪的一聲合上書本,靠著書架朝書店的入口處看了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作家似乎很容易被自己的故事所詛咒呢。」
「什……什麼?」伊地知感到十分困惑,不理解話題為何會跳躍到如此程度。
「演員和聲優表演得再好,觀眾……至少輿論能夠將他們與對應的角色分開。但是作家不同。特別是那些喜歡將自己的經歷改寫成作品的作家。」他意味深長道,「大家似乎很容易將作家與小說的角色對應起來,就像許多人認為太宰治就是《人間失格》的大庭葉藏。卻忘記了故事原本就是虛構,說某一個小說就是真實發生的事實,簡直就是又侮辱了作家,又侮辱了真實②。」
在大門打開的一瞬間,原本喧鬧的書店瞬間安靜下來,人群如同摩西分紅海一般,驟然分成了兩列。而在那人群的中央,少女如同巡禮領地的女王一般,高昂著下巴,傲慢而又冷漠地從人群中走過。
她穿著純黑的哥特洛麗塔洋裝,深紅的蕾絲如同血痕一般點綴著她的裙擺,艷麗的眼妝讓她看起來如同報喪的黑鳥一般不吉,卻也美麗得令人感到窒息。那種如有實質的冰冷目光,以及那超乎常理的美貌,讓她如同童話里的雪之女王一樣,令見者屏息,不敢靠近。
「最近在網上很流行一個說法——朝日遙一定能夠見到我們所見不到的怪物,所以才會將那些怪物描繪得如此駭人而又真實。」
五條悟平靜地說了下去。
「他們說那一定是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怖。而那份恐怖總有一天會將她吞噬。」
在咒術師奇異的視野中,五條悟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這次我們不能降下『帳』,也不能驅散人群,不然的話……那個狡猾的詛咒便不會真正現身。」
語言、文字、心愿……這些原本就是詛咒。由彙集在這裡的人們的手機、頭腦、雙唇之中所吐出的黑色咒力,正如同瘴氣一般盤踞於眾人之上,緩緩形成一個難以名狀的恐怖存在。
那個東西,驀然睜開了眼睛。
「他們的祈願彙集在此,終於形成了『想象的怪物』。」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