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驕陽映月
算命的一番惡卦讓付明心裡非常不痛快,沒想剛回到書房,郭遠聰就跟著進來了。付明翻著手中的書,頭也沒抬地問道:「見過劉先生嗎?」
郭遠聰當然還不知道主公不快的原因,只好謹慎地回道:「臣見過劉大人了,他的意思是最好與主公見上一面,三十萬兩的現銀要在幾天里就湊出來,可能很難。」
付明默然,這個劉子政,從在嵩山相遇后就比其他人彆扭,難道自己會隨意揮霍嗎?他想了一小會兒,接著問道:「他要如何見孤。」
郭遠聰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以為還是在秦淮河上搭一畫舫,別人見了真會以為二位是偶遇呢。」
付明一想這也不失為好主意,雖說有些厭煩劉子政的羅嗦,仍然對郭遠聰道:「那好吧,適才孤聽說今晚顧媚在秦淮河上有夜唱,金陵好風月的人物都會到場,你去通知劉先生,我們今晚便在顧眉生的畫舫上面談。」
郭遠聰應承下來后急忙去通知劉子政,付明便讓明月將陳邦請了過來,陳邦聽主公說完今晚之事,也很贊同,只是略微有些擔心道:「主公,顧媚無論崑曲抑或彈奏都是名震南曲,一年內這樣的夜唱難得有幾會,今晚前往聽曲之人中定有不少達官顯貴,與劉先生晤談時要千萬小心。」
付明點頭應道:「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越是這樣的場合,可能會越安全吧。陳先生過些日子還要離開南京,今晚就不要與孤同往了,孤只帶柳先生與姬、王二人。」二人又談了一陣子如何跟劉子政說清楚的話,付明便領著其他三人又出了府。
此時的天色已黑,四個人漫步於青樓酒肆林立、燈火通明、熙來攘往的秦淮大街上。路上的孩子比傍晚時少了許多,馬車卻多了起來,車內隱傳燕語鶯聲,顯是有美偕行,春色暗藏。柳敬亭對秦淮最熟悉不過,他便是今晚的嚮導,一路上領著付明等三人,走過了「不倒居」,走到了「媚香樓」,柳敬亭介紹道:「少爺,李香君便住在這媚香樓中。」付明停下腳步仔細看了一眼,是一座青磚小瓦的閣樓,比之不倒居的粉紅倒是多了份素雅。可惜沒有佳人在樓前流連。
他們最後來到秦淮河畔的一個碼頭旁,此處泊了十多艘大小花舫,其中一艘艙樓竟有叄層之高,比其他最大的花舫至少大了一半,燈火輝煌,可是卻沒有像其他花舫般傳出絲竹琴韻、猜拳斗酒的熱鬧聲音。付明心道:沒有一處造戰船的所在,這大型的花舫卻不知從何而來。耳邊聽柳敬亭言道:「少爺,這便是今晚顧眉生歌唱之所在,想是還未開始,我們先登船吧。」
這時一個撐船的篙師在一艘小艇是叫道:「客官,可是要到哪『仙花舫』上去。」眾人上艇后,篙師便解纜操舟,輕巧自如地在花舫間左穿右插,最後停在那最豪華的「仙花舫」旁。這時花舫上早有人伺候著四人上去,那篙師羨嘆道:「幾位真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聽顧仙子的崑曲,小的這一生恐怕也攢不上這五百兩銀子」,原來這「演唱會」每張「票」竟要五百兩。
登上花舫后,眼界又是一寬,不僅燈花通明,而且有暗香浮動,也不知是茉莉的香,是蘭花的香,是脂粉的香,是紗衣裳的香,抑或是秦淮女子的體香。付明回過頭去看柳敬亭等人,他們看來也聞到了,柳敬亭淡然一笑道:「這便是顧媚的媚香,聞得這香味,想是佳人已到。少爺,這位自號橫波居士的佳人與小生是故人,可想與之一見。」見付明點頭應允,柳敬亭在甲板上逡巡一番,終於發現了一位熟人,於是叫道:「劉芳兄。」
被叫的人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見是柳敬亭,忙走了過來,二人一陣寒喧過後,那劉芳本來還算客氣,聽說柳敬亭等人要見顧媚,明顯有些不快道:「這個在下可幫不上忙,眉生正在準備等一會兒獻唱。」說罷,竟甩身離去。
柳敬亭回頭向付明苦笑道:「此人是金陵小有名氣的復社才子,一別五載,沒想到竟戀上了顧媚,看來我們還是進艙中再說吧。」付明心道,如果真是天賜紅顏,沒有人傾慕才是咄咄怪事。
待四人進了艙,付明雖說有些心理準備,也不禁暗暗叫苦,在前幾日朝會上遇到的官員竟有十之四五在座,就連死對頭馬士英也在。眾人見他到了,都有些愕然,但出於禮數,也都站起來施禮。引路的小廝卻不知他是個大人物,只因他見的高官太多了。這時聽到眾人叫付明「八千歲」,才知道來了什麼人,想不起剛才是否怠慢過,一時間腿竟有些軟了。船上管事的老鴇子哪還不機靈,這時急忙上來招呼,並為付明按排距離舞台最近的一個單間坐下。
付明與眾人打好招呼,便坐到了單間中,只見哪劉子政正坐在馬士英的左手側,心裡想:這要如何與劉子政聯繫?他正在犯愁呢,就聽有人高喊道:「八千歲,朱國瑞有禮了」,正是金陵第一浪蕩子朱國瑞。那朱國瑞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他身邊來,付明心中卻有了計較,對他說道:「你到本王身邊說話。」
朱國瑞如今對獻王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見「偶像」讓自己身邊說話,樂得急忙坐到了付明身邊。馬士英等雖然已經知道朱國瑞夜闖獻王府,卻不知二人為了什麼打得如此火熱,這時都面面相覷。
付明對朱國瑞笑道:「朱世兄,今日果然沒去不倒居嗎?」
朱國瑞也笑著回道:「當然沒去,只是賽玉跑到臣府里說,賽賽今日沒見臣的蹤影,竟有些坐卧不安呢。王爺料事當真如神一般。」
付明搖搖頭道:「這也難說,現在本王就有些難心的事。」
朱國瑞說來也怪,與付明出奇的投緣,昨日相遇見后,感覺中便象是幾十年從小玩到大的死黨一般,聽八千歲這樣說,急忙問道:「不知王爺有何事為難,臣只要能出上力氣,當萬死不辭?」
付明裝著有些黯然道:「本王傾慕顧媚已久,總是吝惜一見,今日本要來一睹芳容,與她單獨聊聊,但這麼多人,她恐怕不會有時間。」
朱國瑞聽罷哂道:「這個顧媚啊,聽說已經和劉芳訂了婚,王爺想單獨見上一面當然是難上加難啦。但臣卻有辦法讓你們獨處,只是不知王爺敢不敢做?」
付明心想,這小子不知會不會與我想的一樣,便道:「本王只想與佳人一晤,卻沒有什麼非份之想。」
朱國瑞笑道:「臣當然不會陷王爺於不義,只是手段比較,比較那個。」
付明也跟著壞笑道:「但說無妨。」
朱國瑞在他耳朵嘀咕道:「等一會兒,臣替王爺將佳人抱走送到府上,豈不美哉。」
付明正中下懷,朱國瑞這一鬧,場面便亂了,也就有機會與與劉子政說很多事情,於是小聲說道:「不要太早啦,大傢伙拿了五百兩銀子來聽曲,咱們給弄砸了,可要犯眾怒。」
朱國瑞當即表示道:「哪是當然,凡事留條後路嘛。請王爺放心,這點小事包在臣身上」說罷二人又相顧而笑,惹得柳敬亭一陣毛骨悚然,心道:麻煩大了,不知這個朱國瑞要給殿下再惹出什麼麻煩。
這時全場都靜了下來,原來是顧媚現身。付明距離前台算是最近吧,還是先聞到哪股誘人的異香,再看這紅粉佳人,便是他有些定力也是心中一顫,如果謝希真有如驕陽般耀目,那麼這顧眉生便是星空中的明月,也怪不得如此眾多的高官顯爵也要來此一睹芳容。尤其要命的是,她竟穿得分外的簡樸,只是一襲白裙,更襯得其嬌弱而純潔。耳邊再次傳來朱國瑞的介紹:「王爺,顧媚來秦淮也有六載光陰了,但還沒接過客人呢,是真正的賣唱不賣身啊。」
這倒令付明有些詫異,那朱國瑞又在他耳邊絮叨:「『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王爺若是真的有意於她,還是極早下手為是。」
付明猛得瞪了他一眼,心道:越說越不像話了,你還來指導我呢,還是先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吧。朱國瑞被他這一眼嚇得心裡砰砰直跳,不敢再言語,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怎地對付明卻象一位小弟對兄長一般懼怕。付明懶得理他,聽那顧媚說道:「小女子顧媚在此先謝過各位大駕光臨,能使小舫蓬蓽生輝,先唱一曲小女子自編的『西江月』。」於是便撫起琵琶,那曲調柔媚宛轉,緩緩蕩漾間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眾人都摒住了呼吸,但見顧媚櫻唇細顫,都覺嗓音有如天籟般悅耳。
付明聽崑曲有許多聽不懂,但是聽來仍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唱了幾曲,他才感覺有許多不對,昨日便是賽玉那般的艷色也渾沒動心,為何今日**如此高漲。正在思忖間,顧媚已經開始彈起古箏,所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也不過如此吧,正是據說早已失傳的古譜《高山流水》,付明此時才感到心中恢復了清靜,琴音足見心音,這弱小的女子竟能如此志存高遠,竟有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讓他又生出了一番敬意。回頭再去看朱國瑞,這小子正在笑嘻嘻地看著他,臉不由得一紅,不知自己適才色授魂予的樣子有沒有被他看到。朱國瑞這時才說道:「王爺,此曲結束,便是結束之時,我們行動嗎?」
付明點頭答應,朱國瑞繼續道:「不知王爺是否聞出這媚香有何不同。」見付明沒吱聲,他解釋道:「此香中有促使男人生出**的藥物,顧媚雖然無須侍於床第之間,但一睹佳人的男人們卻還要找地方發泄啊,這也是妓館的生財之道。」付明此時才恍然大悟,竟是如此!
一曲做罷,顧媚謝客而回。眾人雖然有些意猶未盡,但也紛紛散去,正當此時,聽得後台有人大叫道:「有採花賊啊。」在場官員無不震驚,何人如此膽大,竟敢當著眾多的朝廷大員做這等事。有些官員身邊只帶了家丁,也不知這採花賊究竟是只想劫色,還是要劫財,慌亂中卻發現馬士英等朝中大老早就預先下舫,揚長而去。付明等人這才趁亂從艙中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與劉子政到了一個小艇上,搖艇之人卻是姬際可,原來的篙夫不知去了何處,柳敬亭也被甩在了舫上與王朗在一起。
艇到江心無人處,劉子政向付明施禮道:「老臣見過八千歲」。
付明回道:「劉先生,這些日子你忍辱負重,有勞了。」
劉子政嘆了口氣道:「老臣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王爺,做得再多也值得。只是前些日子,殿下說要辦事,已經拿走了三萬兩白銀,薛雲飛、封義銘北上時已經拿走了十萬雪花銀,其中還有五萬是故人魯胤夔所出。這麼短的日子再要三十萬兩現銀,實在是有些困難。若要拿,便只有從戶部庫銀中抽出,雖說老臣也有把握不被人發覺,但這終究是件大事,所以才不得不找殿下出來一晤」。
付明點頭應道:「是孤想得不周全。但孤拿走的三萬兩,有一萬兩已讓司徒先生投入廣東的炮仗廠生產槍枝,有一萬全給了兩廣總督丁魁楚,剩下的一萬也用來上下打點,否則司徒等人在廣東做事怎麼能如履平地一般的順暢。孤還以為『十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哪才是不入流的五品官,你一個當朝一品大員,又掌著戶部。湊出三十萬兩當不成問題。看來劉先生也有難處啊。」
劉子政聽付明語中隱約帶刺,心中怒道:你一個十六歲的娃娃,又長於深宮之中,怎知道一百兩銀子足夠一家農戶過上一輩子,難道銀子是那麼好花嘛?語氣中便加了幾份怒氣道:「老臣只想知道殿下用這筆錢要做什麼?是否值得做。」
付明心道:這個老傢伙,真是耿介。看來必須把事情跟他說清楚,於是說道:「孤準備買五艘西洋軍艦,還有支付首批步槍的款項。劉先生,這些錢雖說來路不正,但都用於正途。如果所料不差,至遲明年三月,清軍便會席捲而下,我們不抓緊時間湊齊銀兩,而後建立新軍,又如何與清軍對抗。今日已是九月初四,時不我待啊」。
劉子政卻不知什麼軍艦、什麼步槍,又在氣頭上,便說道:「老臣以為,不必搞這些奇技淫巧,西洋紅番哪裡比得上我中華上國,難不成他們還要強於我們。老臣請殿下仔細想好,再下定奪。」
付明心中這個急呀,他們二人晤談的時間不能太久,但這老頭看來不能立即理解軍艦與火器在未來戰爭中的重要性,而且明顯地不信任自己,於是只好耐心地說道:「劉先生,今夜不能久談,還請先生相信孤的話。」
劉子政聽罷,考慮了好一陣子才定下決心道:「好吧,老臣這次便聽殿下的。」
付明心裡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又問道:「劉先生,哪位魯胤夔先生何是能為孤引薦一下。」
劉子政勉強答應了付明,心裡還有些彆扭,回道:「他還在徽州,如果殿下要見上一面,老臣會為殿下安排」。
付明本想再說些別的,但想二人現在的氣氛不宜再談什麼,便讓姬際可將艇搖到避靜處下船。待目送劉子政離去,方才與姬際可回到自己府中,這時柳敬亭也剛好走到門前,聽老柳對今晚劫花之人痛斥不停,付明心中一陣苦笑,這時那位玉人恐怕正被朱國瑞擄在自己的后書房中吧。
2.
付明走進後花園,朱國瑞正在書房外等著他,見他回來立即迎上來輕聲笑道:「王爺,臣可是將佳人為殿下準備好了,**一刻值千金,臣就不耽擱了。」
付明見他要走,叫道:「你是如何進的回春閣。」
朱國瑞回道:「王爺的府上如此戒備森嚴,當然沒人看到,臣找出王爺的小公公才能進來…」
付明想讓朱國瑞將她送回,看朱國瑞色迷迷的樣子,又羞於開口,只好擺擺手先讓他回去,這才推門進了書房。只見顧媚坐在迎門茶几旁的椅子上,手腳都被綁著,嘴中塞著香帕。他搖搖頭,心道:真是唐突佳人,這麼個粉琢玉砌般的人兒怎麼受得了這等苦楚,忙上前先揭開蒙住她雙眼的黑布,這才看到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有心要用衣袖給她輕輕擦去,又擔心是輕薄人家姑娘,一時間竟只能愣愣地站在哪裡。
顧媚聽見門開了,本來又驚又怕,她手無縛雞無力的,落到了這步田地,只能往最壞處想。睜開眼后,發現是個著明黃王袍的少年站在面前,正獃獃地看著自己不出聲音。是剛才在台前聽自己彈唱的王爺,她心裡感到踏實了許多,這時恰好付明也向她望來,二人眼光突然碰撞,不知怎地都有些慌張。付明這才想起把她口中的香帕取出,顧媚哇地一聲就哭出聲來,他急忙捂上她的嘴,小聲在她耳邊道:「顧小姐,你莫要害怕,在下並不想加害於你」。
顧媚聽了仍舊抽泣不停,付明從前就不會對付哭泣的女人,這時更加束手無策,只好恫嚇道:「你若再敢哭,我就再把你的嘴塞住。」顧媚這才止住,柔弱的肩膀卻依然抽搐。付明心想,好一個讓人疼憐的女人,手底下卻加快了動作,將她的手腳都鬆了綁,而後坐在了茶几的對面道:「顧小姐,在下本也沒什麼惡意,只是一睹芳容確實太難,才出此下策。」
顧媚自己用袖中的香帕擦去淚珠,再也不理他,付明見她此時若雨後海棠,眉目如畫,當是清麗難言,心裡頭更加不忍,便說道:「只要小姐答應不說出今晚所去所處,在下現在就送你走。」卻不知這顧眉生雖說柔弱,卻極有主見,若是下決心不理你,便是千斤壓頂也會不為所動。
付明見她仍不吱聲,心裡漸漸有些焦燥,便道:「小姐既然不說話,自然是同意了,那麼咱們這就回去。」
顧媚心中一陣心苦,她怎麼說也是這秦淮上的花魁,平日里那些才子權貴要見上一面也要看她的心情,眼前的這個小王爺當真不把她當人看,說擄來就擄來,說打發就打發。若是滿腔的恨意能殺人,付明此時早被千刀萬剮了。
付明見她還沒有走的意思,只好耐心地勸道:「顧小姐,還望你海涵。」
顧媚越發氣得俏臉微微發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付明見她這副生氣的樣子,竟有些痴了,怪不得象朱明瑞那般古靈精怪的人物也會不能自撥,美人的一笑一顰一憂傷都是如此賞心悅目。想到朱明瑞,付明也有些想做惡作劇的感覺,便又嚇道:「既然小姐不想走,那麼是要住在這裡嘍。」
顧媚聽得嚇了一跳,本來以為他不是歹人,看來還是賊心不死,但當看到付明在捉狹般地笑,才知受了騙,心裡便更惱他。
付明見她受驚的樣子,心裡非常滿意,心想孤便陪你這樣乾耗著,看你說不說話。想到這兒,便踱到書桌旁,翻起書來,再也不看顧媚。
夜色深沉,很快就到了三更天,顧媚這時也有些熬不住,但她生來倔強,仍舊不出一聲,反而是付明給她遞了個板凳搭腳,一邊還說呢:「顧小姐,你真不想回去,在下可是困了,要不你就在這兒歇息吧。」話音剛落,那板凳差點兒沒踢到他身上。付明錯身躲過,手卻飛快地抓住了她的腳,以防她再有其他的舉動,仔細一看卻有些愕然,她竟然不是小腳。
顧媚這時羞得臉越發的紅,掙也掙不過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書房的門卻被人猛地踹開,還沒等顧媚看清來人的長相,那人的劍已經抵到了付明的頸上。
付明這時想都不用想,天下若有人能輕鬆地晃過府外的暗哨,在自己一點都沒有察覺地情況下闖進來,還這樣快地出劍,只有謝希真。只聽謝希真對他沉聲說道:「不想你卻是個淫賊,今晚謝某就讓你身首異處。」
付明心道糟糕,這個謝希真可是說得出,做得來,偏偏拿她又沒辦法,只好慢慢轉過身道:「謝女俠,你可能來得也不是一時半刻吧,孤可一直是守乎禮」。
呸!二女幾乎是一起唾他,付明心裡這個冤啊,本是就是這樣嘛,以後再不能跟朱國瑞在一起,惹禍精呀。
顧媚這時才能仔細端詳謝希真,她一身男裝,一襲青衣,持劍在手,竟有說不出的瀟洒和形容不盡的淡雅風流。但直覺早就告訴她,對方也是個女人,而且與身旁的這個少年有著說不清、理還亂的關係。這時才突然想道,這少年王爺還握著自己的腳,忙掙了回來。付明仍在解釋:「她要踢孤,孤才出手。」聽謝希真冷哼一聲,也自覺汗顏,便不再言語。
謝希真這時對顧媚道:「你說要如何處置他?」
顧媚聽了倒有些為難,雖說恨他,但畢竟還算坐懷不亂,她冰雪聰明的,想著想著就有了主意。嫣然一笑道:「但憑姐姐按排。」付明心道,明明沒把你怎麼樣,為什麼不說實話,但見她愁苦時便已楚楚動人,此刻微笑之間便有若梨花初綻,偏又氣不出來。
謝希真冷哼一聲道:「若依我意,便讓他做太監。」
別說付明聽罷大駭,便是顧媚聽了也臊得臉通紅,心道這女俠客也是女子,怎麼說話這般粗俗,下一句話則更讓二人驚異,她竟對顧媚說道:「由你來操刀。」
顧媚聽了差點沒昏過去,若是這樣,守身如玉的她寧願去死,付明這時連平日里一半的急智都沒有了,這兩個女人分明就是她的剋星。付、顧二人卻不知道,謝希真雖說闖蕩江湖也有四五年,挑遍大江南北用劍高手,但卻從沒用過下三流、陰損的招式,又是個女孩家,所以根本不知太監是怎麼回事,只知一刀斬去是非根,所以才讓顧媚代勞。此時見面前男女二人的表情,她才感到不對勁,但仍然喝道:「怎麼,你不敢做?」眼光一轉,便對付明說道:「那你自己來。」
付明這時終於隱忍不住,猛得站起身來,幾乎是吼道:「大丈夫生而立世,豈能貪生怕死,姓謝的,你願殺願刮,悉聽尊便。」頸邊與謝希真的劍鋒相接處已經滲出血來。
謝希真愣了一下,哈哈笑道:「緊張什麼,我與你們逗樂來著。沒想你嬌生慣養地,還有些骨氣。妹子,你的氣也消了吧,我這便送你回去。」這番江湖兒女做為,竟讓付明哭笑不得。顧媚這時也跟著笑了起來,身子尤若花枝亂顫道:「眉生想啊,跟著姐姐闖蕩也許會更快樂。」
謝希真卻突然不笑了,對她嚴肅地說道:「跟著我,有著苦頭吃呢,跟著這個人」,她指著付明道:「也許會很有趣,他真的很有趣。我們走。」說罷,竟飛快地挾著顧媚離去。
付明跟了幾步,還想說些什麼,但二姝很快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他回屋坐下,書房中依然余香未盡,心想剛才發生的事竟有如一場夢。正琢磨呢,卻聽有人敲門。
3.
進來的正是沈仲玉,付明問道:「沈兄坐,都看到了?」
沈仲玉悶悶不樂地點頭回道:「主公,真兒的脾氣有些古怪,還請主公莫怪。」
付明跟著苦笑道:「自做孽,不可活。這是孤自找的麻煩,倒也怨不得謝姑娘,只是適才的確有些兇險,你可看到侍衛們何在?」
沈仲玉忙答道:「臣已經將他們該鬆綁的都鬆綁啦,現在都堅守崗位呢。臣想,如果是別的頂尖高手前來,殿下的安全確實讓人放心不下。」
付明擺擺手道:「前些日子,王朗與姬際可整夜換防,孤憐惜他們的身體,才讓他們停了,不想今夜就出了疏漏。沈兄也不必替孤擔心啦,孤自有辦法。」
沈仲玉聽罷沉吟了一下,說道:「主公,真兒的身世也很可憐,以後還請主公多些體諒。」言下之意竟是要放棄與謝希真的瓜葛,將之託於付明。
付明聽了心裡不知怎地卻很難過,回道:「沈兄何出此言,難道多年的執著要一朝放棄嗎?難道謝姑娘還得不到我們的尊重,難道我們要把她當做你我的玩物,可以隨便轉手相讓嗎?抽刀斷水水更流,還請沈兄仔細想好。」
沈仲玉嘆道:「不是臣想如此,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主公,臣自弱冠既橫行江海之上,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什麼樣的姑娘沒要過,唯獨對真兒放之不下,一為情之執迷,二為母親相托。這些日子,臣早就發覺真兒總流連在主公的左右,只是她的武功太高,主公有時沒察覺而已。但她這一生卻從沒象現在這樣的快樂,若說她不喜歡主公,臣是不會信的。」
付明聽得一時語塞,誰說隱隱約約地察覺到謝希真對自己的好感,卻不知這其中的詳情,原來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欠下了一筆情債,對沈仲玉就越發的感到對不住。沈仲玉卻自顧自地說道:「真兒雖說生於名門,但他的父親因為一直沒有後嗣,所以在她生下后就對外宣稱是男孩,目的無非是想要得到家主的地位。於是真兒自幼就被當做男孩養育,吃了多少苦頭,也許不是我們這些男人能夠體會。長大后,她出息的越發英俊倜倘,不僅名劍天下無雙,而且文採風流更不下於男兒,那時節,多少江東女兒為之傾心。臣的母親與真兒的母親是姊妹,真兒還沒出生時,兩家便商定如若是男孩就義結金蘭,若是女孩就是吾妻。真兒十八歲時初入江湖,臣也剛從海外回來,便去尋她,才發現她竟是個女人。」說到這裡,沈仲玉停了下來,他又憶起第一次邂逅謝希真的一幕幕。
那是個春天的午後,沈仲玉靠一路打聽總算得知謝希真要在那天要與蘇州名刀---魯川廣一決高底。雖說是連夜趕來,但沈仲玉還是再次錯過了與義弟相會的機會,只好駐足於姑蘇城外的一條小溪畔,馬兒在下游,他在上游。春水綠波漾,雙刀挑水花,他正在想這位一劍光寒之處,橫絕天下英雄的義弟該是個什麼樣子,遠處卻傳來了馬蹄聲。沈仲玉機敏過人,隨即感到那種只有不世高手才會有的劍氣,凝望時,馬上之人的焰光奪目如驕陽,竟似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睛。沈仲玉時當年少春衫,但閱人無數,握過的纖纖酥手又何止百千。直覺很快告訴他,這人雖說一身男子裝扮,身形修長、氣勢凜烈,英氣而悠然的樣子簡直可以壓倒天下所有男子,但卻是地地道道的女子。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啊,這樣飛揚而威嚴卓絕的氣勢,看樣子女扮男裝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幾乎是下意識地,沈仲玉脫口而出:「謝希真,你就是我的義弟謝希真!」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難道我那個英雄絕代的義弟、江東謝家三代以來最傑出的劍客,其實是個女人?!那麼也就是他的未婚妻了。但女人能夠如此奪目嗎?這又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那一刻,他迎上她如火焰如刀鋒的光芒,心底已經明了:無可迴避、無計消除,他已經不由自主地為她所傾倒,這種感覺不言而喻。
謝希真一揚眉,爽朗地大笑道:「是湘潭沈仲玉吧,幸會幸會,本人正是謝希真,但卻不是你的什麼義弟。你若要當什麼兄長,劍下求吧?」一時間笑容明醇如酒,卻透出逼人的殺氣。那是一場令沈仲玉驚心的比試,謝希真於劍道的追求實已到了出凡入聖的境界,那驚人的美艷在每一招、每一式中都已幻滅,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寞。也是那時起,沈仲玉漸漸了解在謝希真那天下無可披靡的形象背後隱藏的悲傷,唯有極於情,才能極於劍。
當他的雙刀在八百招后終於被她擊飛時,沈仲玉的羞恥可想而知,這一生到那一刻為止,他還從未被人擊敗過,也許這就是天命的按排,當兩個同樣高傲的人在一起時,失敗的就會永遠失敗。謝希真卻非常開心,她就象個貪玩的孩子,哈哈大笑道:「過癮,實在是過癮,謝某從未遇見像你這樣的對手。我就吃虧一吧,就讓你做我的哥哥,沈仲玉,沈兄,沈哥哥。小弟希真有禮了」。
聽她叫自己哥哥,沈仲玉從心裡溢出甜蜜,那種感覺就叫愛情。他仍舊坐在小溪旁的草地上,笑看著謝希真不發一言,她便坐到了他的身邊,說道:「沈兄,雖說我們的母親是姊妹,我們卻不太像呢?」沈仲玉這時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但他從未悔過。他笑道:「小弟?該是真兒妹妹吧?我這個當哥哥的雖說劍上輸你一籌,眼力可是很厲害的。」
這句話對謝希真無疑是一個意外,但她仍笑得清朗動人,她躍身上馬,回眸一笑道:「沈仲玉,別以為你的眼力過人,那些眼力據稱也不錯的人都已經不在這世了。我留你一條性命,什麼時候,你的功夫高過我,什麼時候你再來跟我說這番話。」說罷,竟一騎絕塵而去,遠處仍傳來她的笑聲。
從那時起吧,沈仲玉不可自撥地陷入了這場愛的馬拉松,直到筋疲力盡,直到在謝希真身上發生了更可怕的事情:她的母親去世了,對於謝希真而言,這個世界也許同時失去了一半,除了劍,也許這世間已生無可戀。然而她的後母,那個自私而冷血的男人的妾,竟突然地生了個男孩。那個時候,謝希真的光芒已經使整個謝家為之振奮,畢竟這是三代以來,謝家又一位無敵於天下的高手,她必將是未來的門主,她是謝家的驕傲,她已註定要進入謝家的祠堂,享受子子孫孫的頂禮膜拜,雖然她早已不在意。但她的父親和她的後母並不這樣想,為了替這新生的男孩奪得未來的門主之位,為了掩蓋當初女扮男裝的醜行,他們不僅要趕他出門,還要把她從這世上、從謝家的家譜上抹去。於是才有了她奸母弒父的醜聞,但她並沒有弒父,雖然他已經沒有資格做她的父親,可她仍舊不想去掀翻往事,必竟此身來於吾親。事實上她的父親是被她後母的姦夫-----覬覦家主已久的叔父所殺,只不過她不想辯白而已。一個人如果已不在乎一個罪名,那又何惜再加一個,甚至百個,於是這江南武林中的種種惡事竟都栽臟到她的頭上。她已將整日里與人廝鬥當做了一種生活,也許這種生活可以讓她近於麻木的心還能感到些刺激吧,她那驕陽似火的個性卻不知消磨了多少。
沈仲玉簡單地說到這裡,付明聽得也有些神往,謝希真如今的容光已是驚人,當年全盛時當真如吡睨長空的鷹隼,是這大地上最明亮的焰光吧。但付明仍清醒地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與自己得力幹將因為女人而糾纏,於是又勸道:「沈兄,既然用情如此深切,何必放棄呢?你已經等了多年,難道不能再堅守下去嗎?」
沈仲玉搖搖頭道:「主公,臣已經想明白了。真兒的心,不是臣這樣的男子能夠得到的。臣就永遠想不到尊重二字能夠用在女人身上,也許只有主公的雄才大略才配得上她這天之驕女。」
付明也跟著搖頭道:「沈兄此言差矣,孤也做不到什麼尊重女人,否則孤就不會有今晚的這出鬧劇。說句心裡話吧,讓謝姑娘跟著孤,也太委屈她了,天知道將來孤身邊會有多少女人。不是孤不愛美人,也不是孤矯情,孤以為,你與謝姑娘的緣份不能就這樣斷了,這樣對你對她都不夠公平。孤知道沈兄即將遠行,心中自有些焦慮,為她擔心嘛,你放一百個心,孤會盡所能地幫助她,但絕不會有什麼男女私情。」
沈仲玉慨然道:「主公怎麼還不明白臣的心意,臣絕不會計較你們在一起。臣既然下決心跟隨主公打江山,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再不要想這些兒女私情。胡虜未滅,何以家為,臣已經立誓,不滅滿清,臣絕不成家」。
付明聽他說的如此絕然,嘆道:「沈兄如此作為直讓孤汗顏,既然如此,就讓我們早日組建起水師,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也好讓沈兄能夠早日成家立業。至於,謝姑娘,就讓一切隨其自然吧,好不好。」
沈仲玉聽罷默然,此時已是深夜,想到心愿已了,便告辭離去,只留下付明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