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深似海
沈仲玉走後,付明心裡想著謝希真的模樣,越發的拿不定主意。也許是沈仲玉過於敏感吧,付明怎麼也想不出這美女劍向自己表露過什麼愛意。
夜已深沉,付明將匆忙起來的王朗與姬際可按排下去后,獨自踱回卧室。剛剛走進卧室所在的院落,就見房中仍有燈火依稀,心中便升起一絲柔情,這麼晚了,冬梅還在等自己回去安寢,自己什麼時候竟成了薄悻之人,吃著碗里的,還想著鍋中有沒有。佳人也許早就等得睏倦,沉沉睡去也未可知。一念及此,他放緩了腳步,門卻被輕輕地推開了,正是冬梅站在門前,這姑娘真可能是剛剛醒覺,臉蛋粉撲撲地,在月光掩映下竟也有說不出的嬌柔。只聽她膩聲道:「殿下總算回來啦,也不知是幾更天了,快些休息吧。」
付明進屋后,輕聲對幫他洗瀨的冬梅道:「以後若是孤再回來得晚了,就莫要等了,女孩子家,不好好睡覺,老得可要很快哩。」
冬梅聽心愛的人兒這麼疼自己,開心地笑道:「冬梅不怕,只要殿下高興,冬梅就再知足不過。」
付明忍不住握住纖纖軟荑道:「你就不怕老得快,孤不喜歡?」
冬梅搖搖頭,認真地說道:「人家不怕,冬梅早就認定了殿下,心甘情願為殿下做任何事……」說罷眼光流動,粉頰微紅。付明見了她這副嬌羞模樣,胸中一盪,竟摟住她纖腰,微笑著道:「傻姑娘,跟著孤,可要受太多的委屈和磨難呢。」
冬梅見他這般親妮,身子早如那春水一般地軟,想要掙脫,卻沒了力氣,只有一雙大眼睛求饒似地看著付明,那明亮的雙眸竟象蒙了一層薄霧。付明這才放開了她,冬梅輕喘了幾下,才道:「冬梅不計較,為了殿下,冬梅就算死也不怕」
付明聽了這話,心裡突然有些莫明的不安,日間那算師的惡卦,不知怎地又從心裡冒了出來,滿腔地**竟全部冷卻。他拍拍冬梅那柔弱的肩頭道:「睡吧,別故思亂想了。」
一夜無事,次日清晨,南京的大街小巷便出了一個傳聞:這顧眉生是被天下第一劍----那個女扮男裝的謝希真擄走又送回的。應天府的捕頭上門查問一番,那顧媚卻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就象從前的江湖案件一樣,官府對這樣的事免不了也是淡而化之。
此後沒過幾天,劉子政就把三十萬現銀籌集完備,沈仲玉、陳邦、迪馬斯三人按計劃告別付明聯訣南下廣東購艦運槍。他們走的那個早晨,因為不能十里相送,付明只在書房裡同他們說了幾句送別勉慰的話。待三人出了門,付明獨自靜坐時,竟突然有孤家寡人的感覺,司徒清雷早在前些天就南下做前期的準備工作,蒲尚任也在沈仲玉他們走的前一天,與郭遠聰把江南的情報網交接清楚,起程北上,身邊竟沒留下幾位近臣,以後在金陵,要全靠個人打拚了。他正想著呢,有人自書房外報道:「殿下,臣郭遠聰見駕」。
付明心道,還好有個郭遠聰,便讓他進屋說話,卻發現他有些慌張,不悅道:「急張什麼,出了什麼事情?」
郭遠聰忙道:「主公,臣剛剛獲悉,今日早朝上,皇帝不知怎地,說要領幾位大臣到回春閣來看看。」
付明心裡也是一驚,無事不登三寶殿,皇帝此來必有原因。偏巧今日輪到袁繼咸到回春閣講座,但有些不舒服,早晨派下人通知不能來授課。付明仔細想了一小會兒,才沉下臉問道:「可是我們露了什麼馬腳?」
郭遠聰回道:「沒有啊。主公,臣想可能因為一件事,只是臣若說了,主公可別惱。」
付明一愣,難道和自己有關,便道:「你但說無妨?」
郭遠聰這才字句斟酌地說道:「前幾天,主公抓了一個太監,是盧九德的親信,現在他下落不明,臣想可能是盧九德攛掇皇帝上門要人。」
付明聽罷冷笑道:「此人現就在府上,他來要,給他就是了,為了個奴才,還不值得驚動皇帝的大駕。不過,盧九德因此記恨在心,倒有這個可能。你看,他們是不是抓住了孤的什麼痛腳,純心利用皇帝來找麻煩。」
郭遠聰直搖頭道:「臣實在想不出他們能抓到什麼把柄。」
付明只好吩咐道:「這樣吧,袁先生今日生病不能來,你去通知明月把王先生請來,省得皇帝來了說孤整日里不學無術。」郭遠聰這才領命離去。
不多時,王鐸到了,見過付明后,心裡非常高興,看來孺子可教,還知道主動找老夫求學。付明見他心情不錯,多少也猜出了些原因,便跟著之乎者也起來。王鐸是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雖說已經上了年紀,但到起興之時也總有驚人之語,他記憶力甚好,年輕時背誦的古文仍能記得一清二楚。今天,老頭聽付明背了一段《大學》,又考究了一番其中微義,非常滿意,於是喝了一大口茶。付明立即明白,這是王鐸要大論一番的準備工作,果不其然,老頭站起身來,走了幾步方才說道:「我朝以朱子之說立綱,朱子所謂『教人為學,非是使人綴緝言語造作文辭,但為科名爵祿之計,須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而推之以至於齊家、治國,可以平天下』,當是此理。然以此綱制科取士,則科舉盛而儒術微。進而波頹風靡,為日已久,何異於病革臨絕。王陽明有見於此,遂講求『格物致良知『。然何謂格物。。。」。
付明聽得半糊塗半懂之時,明月在門外喚道:「主子,皇上,皇上來啦」。付明沒有告訴王鐸皇帝要來的事,老頭聽了嚇了一跳,見付明已經把門推開出去,忙跟著向前院大門一陣小跑。明月雖說從前在北京宮中見過先皇,但從未見過當今皇帝,小臉也漲得通紅,在他眼裡,整個回春閣都因聖駕到來而忙亂起來。
付明走到前院時,皇輦剛剛在院外門前落下,他急忙加快腳步到輦跪候,大聲迎道:「臣獻王朱慈琅迎接聖駕,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聽朱由菘在輦答了聲什麼,旁邊的盧九德傳道:「皇上有旨,獻王起身接駕。」
付明這才站起身來,只見皇輦後跟著些步行的大臣、太監,兩側有不足百人的禁軍,看來皇帝這次出宮也沒太鋪張,並沒有大隊的隨行人馬。
付明欠著身軀,陪在皇輦旁進入回春閣的前院,一邊走一邊側身看跟在後面的幾位大臣,馬士英、錢謙益、還有自己的老丈人誠意伯劉孔昭都赫然在列,劉子政跟在最後。付明幾次回過頭想與劉子政碰一下眼神,但他卻眼睛瞅著地面,面色沉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皇輦在前院又一次停下,朱由菘在盧九德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幾日不見,這蛤蟆天子的臉色依然蒼白,付明在他的身後跟過來時,發現他肥厚的後頸竟堆起了三層。
朱由菘心情不錯,見付明又跪過請安,竟甩開盧九德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攜著手向院里一邊走一邊說道:「王鐸平身吧,朕把先帝的骨肉托於你教導,勿負朕望。」王鐸這才站起身來,聽朱由菘繼續說道:「慈琅啊,朕怎麼聽說你最近總往哪花街柳巷跑啊,少年人,該多讀些書,不要只知道胡鬧。」
付明忙跟著說道:「皇上說得極是,侄子定會謹記在心。」眼角斜了盧九德一眼,卻見這老太監正陰陽怪氣地笑著,真覺得牙根直癢。
朱由菘這時停下了腳步,盯著付明說道:「朕說的話,你真的都記在心上嗎?」
付明馬上做出慷慨之色,鄭重地答道:「臣侄回皇上的話,臣侄無時無刻不心記皇上的每一句話,臣還將皇上給臣的所有諭示都親自抄錄了一份。而且每天早晨都會默寫一遍,每默一遍都讓臣感到,皇上的學問、皇上的見地的確是高屋建瓴,深不可測,皇上看萬物,皇上做決策,皇上的每一次批示都是字字句句閃金光,照得滿朝文武、天下百姓心底光亮,無論做什麼都有勁頭、都有方向。臣侄雖說幼稚,但皇上對臣侄的好、皇上的偉大,卻一刻也不能忘。明月,你去把本王臨募的皇諭拿來讓皇上留下墨寶,也好讓咱們獻王府沾些吾皇的仙氣。」
明月聽罷早一溜小跑到書房去拿,付明知道朱由菘最近迷上了道家的練丹,才說沾些仙氣的話,把個朱由菘樂得有些忘乎所以。本來嘛,付明這番話用的是道地的「主席頌歌」,集中國新文化運動頌歌之大成,即使如馬士英這等臉皮深厚之人也要自愧不如。
眾人跟著朱由菘正要繼續往前走,卻聽門外傳來噪雜聲,早有一名老太監趕過來報道:「皇上,是南京守備副將朱國瑞說要見獻王,被奴才等攔住了還要闖。」付明仔細一看,報事的老太監正是先帝安置的南京守備太監、本朝東廠首領韓贊周。朱由菘聽罷怒道:「爾輩無能,連個小小的守城副將都攔不住。」
那韓贊周老臉一紅道:「皇上,這朱國瑞可是有名的京城無賴,不知皇上還記不記得,皇上從前還挺喜歡他的,所以老臣便沒下力攔他。」
「噢,有這等事。」朱由菘仔細想了一番,終於想起還沒做監國時,潞王介紹給他的那個熟識秦淮風月的傢伙,已經幾個月沒見了,便道:「原來是個故人,帶他進來。」
不多時,朱國瑞走了進來,這小子進了前院才看到皇輦,他原以為是宮裡什麼人要難為獻王,卻沒想竟是闖了聖駕,心道今兒個,皇帝老兒怎麼沒帶天子儀仗。雖說一路走得心驚肉跳,但他生來膽大狂放,老遠見到朱由菘早早發福的身子,便跪了下來,喊道:「臣朱國瑞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聽哪盧九德扯著脖子喊道:「皇上讓朱國瑞就近說話。」
朱國瑞卻喊道:「臣不敢!」
盧九德只好拼足了老嗓子繼續喊道:「皇上說了,過來就近說話無妨。」朱國瑞這才爬起來,走到朱由菘身前,笑嘻嘻地也不言語。
朱由菘看了他幾眼,笑道:「還是那副德性,朱國瑞,怎麼怕見朕啦。」
朱國瑞回道:「回皇上,不是臣不想見天子,是聖天子煩惱小子,要不,怎麼幾個月也沒了消息。臣想啊,與其讓皇上煩,還不如遠遠看著,一來呢,別驚動了皇上;二來呢,臣既然見到了皇上,也該心滿意足啦」
朱由菘哈哈大笑道:「好你個無賴朱國瑞,明明是你闖了聖駕,現在卻成了朕的不是。好吧,算你還有些故人情份,朕今天就不罰你。但你聽著,以後少領著獻王去那些煙柳地,否則看朕不扒了你的皮,走吧,你也陪朕溜達溜達。」
付明聽到這兒,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雖說朱國瑞還不是手下足以依賴的幹將,但也實在不想看他出什麼事,這時向朱國瑞望去,他卻趁沒人注意向自己使了個鬼臉。付明暗暗搖頭,好一個不知分寸的小子,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還有心耍弄。
朱由菘當然不知付明的心思,依然遊興不減道:「慈琅,當初朕在洛陽落難時,哪能想到會有今日,真是世事無常啊。朕初到應天府時,也只想能有回春閣這樣的宅第,過上些太平時光,便是神仙般的日子。哈哈,雖說朕現在住在哪九重深宮,還是懷念著從前的逍遙自在,早就想回來看看。」此時付明在左,朱國瑞在右,二人似有默契一般,一唱一和間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
這回春閣並不足逛,時間不長,眾人便隨朱由菘回到了回春閣的前廳大堂內,他坐到堂前的太師椅上,又賜眾人坐,便問王鐸道:「給獻王造的王府如何啦?」
王鐸忙站起身回道:「回皇上,老臣與袁大人正在督造,自本月初選址動工,以最快計,也得到十二月方能成規模」。
朱由菘點點頭道:「獻王府的建設不能耽擱了,現在可有什麼難處?」
王鐸又回道:「還沒有,只是如果趕在獻王成親之日,工期稍有些短促。」
馬士英看朱由菘略有不悅,插上一句道:「王先生與袁大人都是老實人,那些工匠不給些顏色看看,又怎麼會賣力。皇上,臣不才,願意代替王、袁二位大人督造,保證在獻王成親前完成。」
劉子政心知馬士英的意思,知道這時再不出面,則馬士英定會見縫插針,於是跟著說道:「皇上,臣劉子政也願代勞。」馬士英非常滿意,心想這是雙保險。
朱由菘看看王鐸為難的樣子,心中突然老大不忍,說道:「這樣吧,還由王鐸來督造,但在十一月初成規模,否則就要換人啦。馬輔、劉卿都太忙,就改由誠意伯劉孔昭督造。慈琅,朕這樣按排可滿意吧,讓你的未來岳丈親自幫忙,也是美事一樁。」
付明心道,好在劉子政是自己人,否則只要說戶部沒錢不撥款,任你大羅金仙也甭想完工。聽皇帝說到劉孔昭,便向他看去,沒想他也正在看自己,翁婿二人竟有些尷尬。嘴上卻回皇帝的話道:「臣侄當然滿意,臣謝主隆恩。」
朱由菘哈哈大笑道:「既然來了,慈琅你該不會讓大家空腹而回吧」。
付明忙回道:「那是當然,只是臣這府上也沒什麼好廚子,做出的菜肴恐入不了陛下的法眼。」
朱由菘擺擺手道:「無妨,朕今日來就是為了戀舊,只管來些粗茶淡飯既可。秋日午後,對坐花前,也是件美事。各位,隨朕一起到院中坐坐」。於是眾人便在後花院中的綠蔭處坐下,早有丫鬟、下人端茶送水伺候。
付明卻發現朱由菘此時的心思卻不在景緻,而在這些丫鬟身上,心中感到有些不妥。看劉子政起身如廁,也向皇帝告罪跟了過去。在他耳邊小聲問道:「今上此來何事。」
劉子政冷冷地丟下一句:「不知,小心應付。」
付明心道,原來不是馬士英的主意,心中更加疑感。回來坐下正好看到盧九德在朱由菘耳邊細語,這才明白,定是這老太監要搞什麼陰謀。
朱由菘見他回來了,便問道:「慈琅,你府上可有位叫冬梅的姑娘?」
付明心裡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臉上卻不動聲色,強笑道:「回陛下,是有個冬梅,是臣的貼身丫鬟。」
朱由菘嘿嘿笑道:「孤聽說竟是個絕色,不知能否一見啊?」
付明怒火自胸口升起,心道:你個無道昏君,論輩份,你是我叔父;論地位,你是我君上。卻怎麼如此淫暴,不知廉恥。見他不出聲,朱由菘臉色一沉道:「怎麼,你與這丫鬟還有私情?」要知道皇帝已經賜婚,在沒有成親前是不能有妾的。
付明只好強壓怒氣,淡然一笑道:「哪到不是,臣想那山野草民,莫污了皇上的眼。」
盧九德在一旁冷笑道:「是捨不得吧。」
朱國瑞把話接了過去,譏笑道:「公公如何知道不捨得,莫非嘗過那調調。」
「你!」當太監的最忌別人說他們沒有那話兒,更別說盧九德現在地位之尊崇,這時聽朱國瑞竟敢這樣講,當然勃然大怒。礙於皇帝在,沒有發作而已。
付明這時已明白盧九德包藏的禍心,看來真是寧可得罪君子,莫要招惹小人。無柰之下,他只好讓明月去將冬梅叫來,卻發現馬士英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自己。
2.
時間不長,冬梅便跟在明月的身後裊裊婷婷地走到院邊,她此時仍身著丫鬟的素衣,細黑的軟發在後腦兩邊梳出只有未出閣的姑娘才扎的蟠桃式雙髻,讓身材高挑的她越發顯得清秀可人。盧九德謅笑著在朱由菘耳邊不知說些什麼,朱由菘聽罷也滿意地點頭微笑,其他同來的人無不心中暗道,獻王年紀雖小,眼力卻著實不錯,此等艷色,真正是金屋藏嬌。
第一次面見天顏讓冬梅非常緊張,但這姑娘已經歷過太多苦難,並不怯場,旁邊則早有小太監告訴誰是聖上,讓她上前見駕。她偷眼向獻王望去,卻發現心愛的人兒面如春風,心裡稍稍平靜了些,這才走到朱由菘面前,曲身施禮道:「奴婢冬梅見過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語音輕脆,不似江南佳麗的酥柔。
朱由菘聽罷眼睛一亮,說道:「平身吧,你可是河南人氏?」
冬梅站起身來,也不知皇帝為何有此一問,只能照實回道:「奴婢家鄉河南商丘。」
朱由菘聽了笑道:「朕聽你的口音就是河南人,唉,朕也是河南生人呀。家鄉、家鄉,朕也不知何時何日方能再見故土」。
話音剛落,眾臣都急忙俯身下拜道:「臣等有罪,不能為君父分憂,以至兵敗地蹙,江山半碎,社稷堪憂,臣等請罪。」
朱由菘看看眾人,嘆道:「卿等平身吧,朕未暇慮此,所憂者梨園子弟無一佳者。離鄉背土,難得一見中原紅顏,心中便有些憂鬱。」
眾人站起身來,再不敢坐,本以為皇帝想念家鄉,因之憂敵未寬,或思先帝,沒想卻是慨談美色,心中都覺不值。
東廠總管太監韓贊周這時急忙回道:「萬歲爺,屈尚忠已在三天前起程前蘇杭,想來定會尋到絕色閨女。」
朱由菘聽罷有些傷感地道:「可惜中原已落胡人之手,朕偏愛北方女流,卻不甚喜江南紅粉的嬌小。」
付明心裡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皇帝已經看中了冬梅,朱國瑞知道獻王心中是老大的不自在,便狂浪地笑道:「皇上,眼前的這漂亮妞,雖說是北方人,但與秦淮河上的姑娘卻還要差許多。難道,皇上還會在意這等庸脂俗粉?」
幾乎所有人聽他如此無禮,都勃然變色,但朱由菘卻不以為忤道:「那些都是奼紅的艷花,這卻是深谷的幽草,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冬梅本就心懷忐忑,姑娘家的心思細得很,聽到這裡,當即想到了皇帝的企圖,臉色頓時慘白,心中慌得幾欲昏厥。朱由菘也是花間的老手,看她的樣子知是有些懼怕,心想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便笑道:「冬梅,冬日蠟梅,名字起得不錯啊。你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冬梅本有些慌張,這時看朱由菘那胖嘟嘟、色迷迷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陣噁心,但仍不得不回道:「皇上,奴婢家中都被闖賊屠殺,已經沒人啦。」
「是嗎?」朱由菘聽得有些詫異,「你與朕倒是同命相憐,朕的父王還有家人也是被闖逆所害,唉。」眾臣聽罷,免不得又跪下請罪。朱由菘嘆道:「算了,都平身吧。慈琅,這冬梅看來還算懂事,人又生得俊俏,朕就賜她做你的乾妹子如何啊?」
付明聽得心頭一震,不知皇帝此舉何意,只好應道:「臣當然願意,臣與冬梅謝主隆恩。」
朱由菘笑道:「既然做了你的乾妹子,便是半個皇家的人,難得有個河南本鄉本土的自家人,明個兒讓她進宮陪皇太后說說話,這些日子朕忙得很,也沒得空陪她老人家,冬梅去就權當給她解解悶。」
眾人中心思轉得快的一聽就明白皇帝的意思,無非想藉機嘗嘗腥唄。付明此時只好有苦難言道:「皇上既然發了話,臣侄豈能說半個不字,只是臣自入南京就沒見過太后,不知明日能否一同進宮見駕?」
朱由菘心中惱道,果如盧九德所言,獻王對這小妮子倒是情根深種,竟想隨同入宮護著,當下冷笑道:「難得你有這個孝心。但太后看到你,定會想起這些年來我們朱家的諸端禍事,免不得又得傷心一場。這些日子身子她老人家身子骨又不大硬朗,你就不必進宮了,把冬梅送來既可。好了,不談些讓人不快的話題,這頓飯朕也想不吃了。慈琅啊,你好自為知。」說罷,朱由菘站起身拂袖而去,隨行眾臣也向獻王簡單地道了聲別,忙著跟了出去。付明一路相送,感到自己笑得很職業,臉上只有微笑。劉子政依然走在眾臣的最後,他此時也已明了皇帝的企圖,對著付明意味深長地點了一下頭,眼光中竟難得地出現了些許暖意。
付明把朱由菘等人送出了府,長長地出了口氣,王鐸今天被皇帝訓斥工程進度較慢,也向付明告退,要去到現場親自督建,只有朱國瑞特地留下來陪他。二人回到書房,王朗等依例在門外守好,朱國瑞看獻王坐到書桌前,臉色依然不好,只好說道:「王爺,難道還要為一女子傷心。」
付明陪了半天的好臉色,這時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向他吼道:「你他媽放娘的狗屁!」
朱國瑞一愣,不想溫文而雅如「八千歲」歲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迎上付明可以殺人的眼光道:「前些天,王爺勸導小子時,不也說過類似的話?」
付明霍然而起,雙眼狠狠瞪著他,朱國瑞倒也不怕,臉上還有些笑嘻嘻地。兩個人對視了一陣子,付明才沒理他,走到了牆邊的字幅前端詳良久。朱國瑞在他身後看到,那字幅上寫著「理明懷乃裕,心定氣自清」,落款是「大梁封懷若」,雖然朱國瑞不是讀書人,但畢竟世家公子出身,多少懂一些書法,這筆間行若龍虎,確是一幅好字。看字裡行間的意思無非是讓人明理而胸襟開闊,定心而氣清神閑。
朱國瑞卻不知付明看這幅字時內心的焦灼,他在想:皇帝無非是要得到冬梅,他一定已經得知我們的戀情,但仍要強迫我就範。是已經多少得知一些我們最近的舉動,還是只為女色。如果已經得到類似的情報,又是誰透露出去的;如果他只是為了女色,那麼我是為了冬梅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將她犧牲。一時間心中百轉千回,竟拿不出個主意。「理明懷乃裕,心定氣自清」,付明心中默默念叨,不由得想起了封義銘:那位與他亦師亦友的封懷若。封先生,如果你還在身邊,定能幫我理出些條理吧;你是謙謙君子,定不會象我剛才這般失態吧。
想到這兒,付明已定下心計,回頭盯著朱國瑞道:「你為什麼總到孤府上來?」
朱國瑞愕然,有些不自然地笑道:「臣只是感覺與殿下意氣相投,所以才常來叨擾,難道殿下為這個惱了,那臣這就走,再也不來。」
付明冷笑道:「孤這府雖小,也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朱國瑞心道,你心情不好,就拿我撒氣,剛才罵我,我還吃虧沒還嘴呢,怎麼?還欺負定了,以為朱某好相與,就破口大罵道:「好你個沒心肺的狗賊…」。卻沒想話音未落,付明已經一巴掌打了過來,一來是沒料到;二來是兩人距離太近,武功也不相上下,竟被付明狠狠地在他臉上落下了五指紅印。朱國瑞長這麼大,還從未吃過這麼大的虧,幾乎是從噪間吼出一聲嚎叫,便向付明撲去。付明連忙招架,門外的王朗也在同時開門衝進房間,卻聽主公喊道:「出去,別讓人進來!」,只好又退了出去。
付明分心說了幾句話,就被朱國瑞在他小腹重重地擊中一拳,甚至能感受到胃因此猛地痙攣了幾下,他捂住腹部,連退數步,倚在牆上,向朱國瑞慘笑道:「這下咱們扯平了」。
朱國瑞這才想起適才這拳下手重了,對方必竟是八千歲,自己太過造次。見付明竟還向自己笑,又有些詫異,沒想這南京城裡還有比自己更怪的人,便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
兩個人過了好一陣子才停止了這無意義的狂笑,付明道:「朱國瑞,你看得懂那牆上字幅嗎?」見朱國瑞點頭稱是,付明又說道:「孤無緣無故地打你,你都很生氣,有人要生生搶走孤的愛人,孤的心也是肉長的,難道就不會氣痛,就不能發脾氣嗎?」
朱國瑞這才答道:「臣明白王爺的感受,難道王爺要與皇帝老兒翻臉。」
付明抬頭看著房梁,搖搖頭道:「偏偏孤不能,你可知為何?」
朱國瑞當然不知道,但仍隱隱約約地揣測著問道:「王爺自然不會貪生怕死,難道是圖謀大舉?」
付明哈哈笑道:「大舉!你又如何想到什麼大舉?」
朱國瑞不悅道:「王爺,臣雖說愚魯,但還有些頭腦,殿下救那個西洋人,又去劫顧媚,其實背後都不簡單,臣雖不知其詳,卻也能略窺一二。」
付明這些日子已令郭遠聰派人盯緊這朱國瑞,知他近期並沒有與朝廷上的人接觸,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那麼你是真心地要跟著孤做一番事業啦?」
朱國瑞聽罷俯身跪倒在地,語氣激昂地道:「殿下,臣朱國瑞願為殿下做任何事。」
付明前扶他起來,笑道:「不怕挨打?」
朱國瑞也笑道:「如果主公亂打一氣,臣還是要叫的,但再也不敢還手了。臣想啊,主公既然收下臣,就絕不會捨得再打臣這樣忠臣。」
付明唾道:「你若做了白臉奸臣,孤才是有眼無珠呢?」
朱國瑞這才認真地道:「臣雖頑劣,但隨了主公,就只會一心一意做事,讓主公放心,更不會做奸臣。」
付明拍拍他的肩膀,問道:「臉上還疼嗎?」
朱國瑞嘿嘿一笑道:「還是主公佔了些便宜,雖說肚子疼,但臣這臉,出去如此見人。」
付明仔細看看那五指山,才道:「你不僅要見人,而且要見皇帝?」
朱國瑞反應非常之快,脫口而出道:「主公要讓臣用苦肉計與那皇帝老兒拉近距離?」接著又想到了冬梅的事情,心中一顫,為那姑娘擔心道:「主公已經決定讓冬梅明天進宮了。」
付明就喜歡他這一點就透的聰明勁,但這時突然被點破,心裡又是一陣氣苦,胸懷一陣激蕩后,才定下心來道:「只能如此啦,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孤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但孤還在守孝啊,孤的君父剛剛殯天,孤不能大不孝、大不義地去娶妾,那樣別說是後世人,還是當世人,就連孤自己都心靈難安。」
朱國瑞卻很快不屑地跟道:「哼,這個狗皇帝,如果他決意要女人,就是別人娶到手了,也未必放過。不瞞主公,臣早就看透他是這種不計廉恥的人,才再跟隨他,否則,哼哼,臣也算定策成功之臣呢。」
付明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有事情沒說,便道:「接著說」。
朱國瑞猶豫了一番,還是說了出來,「臣初識今上,不是在南京,而是在淮安,當時他與潞王、周王、恆王都泊在西湖咀,潞王較今上還不思進取,就連當皇帝的野心都沒有,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是玩女人。那時,潞王手頭寬裕一些,經常周濟今上,就連上窯館泡窯姐也一同去。但後來怎樣呢,今上到了南京就不再理潞王啦,不僅如此,從前潞王喜歡的那些女人全都被他給強要到宮中淫樂,你說他還是人嗎?還有一件事就更駭人聽聞,這狗皇帝喜歡姦淫幼女,臣從前也是無所事事又好奇,曾在夜裡親自到厚載門偷窺,真的發現抬出二具女屍,看樣子也就十歲左右,可能是被他…」
聽到這兒,付明噁心地擺手讓他停下,憤然道:「畜牲!」轉念一想,有明一代,這深宮中多少淫暴骯髒而又恐怖離奇的事,不計其數吧。在太子的記憶中,唯有父皇崇禎不喜女色,嘉靖朝竟有宮女要勒死皇帝,那是一種多麼深入骨髓的仇恨,迫使花季少女要與仇敵同歸於盡,而熹宗戀奶母更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情。想著想著,付明又遲疑下來,讓冬梅進宮是把她往火炕里推啊。朱國瑞看主公的臉色便知自己一席話讓主公又有些猶豫,自己不好說什麼,只能等待主公的最後決定。
付明過了良久才又說道:「還有半天的時間來讓孤做決定。不過,你這次進宮責任重大,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會得到皇帝的些許信任,孤要讓你將來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那樣,有些事情就好辦多了。有沒有信心啊?」
朱國瑞聽主公的意思是冬梅的事還有些希望,不知怎地,雖然與冬梅並沒有什麼交往,但心中還是為她高興,於是非常自信地道:「請主公放心,臣對這個非常在行,定會成功。」
「好!」付明聽罷滿意地令道:「你這就去。」朱國瑞答應一聲,正待出門,又被付明叫了回來,只見付明從書櫥中取出一塊玉佩,放到他的手中。是塊上好的綠水玉佩,朱國瑞拿起來仔細端詳,上面只書四字:「明理知兵」。
見他還在疑惑,付明在旁問道:「這四個字是孤親自刻上去的,不太工整嗎?」
朱國瑞忙解釋道:「不,主公刻得好極了,臣真是受寵若驚,臣本是一個沒出息的小子,竟蒙主公如此器重,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怎麼效忠時總是這句話?付明想到這兒又說道:「朱國瑞,朱世兄,孤這四個字是寫給你的,孤只望你能痛改前非,多讀書,多用心在軍事上。你出身世家,仍舊從戎,從前也想過報效軍前吧,孤會給你這個機會。」
朱國瑞兒時非常羨慕祖上跟隨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豐功偉績,所以才沒有去考什麼功名,這時聽主公把話說到了自己的心檻上,便又一次跪在地上謝道:「臣謝主公恩典。」
付明一邊扶他起來一邊說道:「從今日起,孤取這四字之首二字,賜你名為明理,可好」。
「明理,朱明理」,朱國瑞喃喃地重複了幾遍,才想起還沒謝過主公,忙歡喜地答道:「臣謝主公賜名,臣定當以此為鑒。」
「去吧」,付明見此間事已了,便讓他趕往皇宮。朱明理向門前走了幾步,想起一件事,說出來也許會讓主公心裡好過些,便轉身說道:「主公,這些日子臣也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付明饒有興緻地問道。
「人間正道是滄桑。也許要做大事的好男兒生來就要承受人生之苦」,朱明理認真地說道。
付明聽得身子一震,沒想朱明理竟能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來。朱明理沒讀過多少書,這與他童年喪母,沒人關心他的學習有關。但這話中包含的道理竟然就是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格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惡其體膚。看來這個無行浪子,已經開始覺悟,開始真正地考慮人生。看著朱明理的背影,付明心裡慨嘆道:浪子回頭金不換,但願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可惜他這一走,付明又想起了冬梅進宮的事情,取捨之間竟是這樣的痛苦。男人們總想一個茶壺要配一圈茶杯,卻不知想擁有三妻四妾,就要有足夠的本錢!多三個便多三份責任,多四個便多四份義務,世間事哪有易與的。想著想著,冬梅竟推門進了屋。
付明本就正自心傷,此時見到麗人更有說不出的滋味,有酸楚、有懊惱、有恥辱。從前、從前,幾個月的時光,怎麼就沒發覺自己是這樣的喜歡這丫鬟,難道真如歌中所唱:要失去才知珍惜。
冬梅看他獃獃的樣子,心裡還會不明白,只是她心裡也早定下了主意,絕不讓心愛的人兒為難,強做歡顏道:「王爺有什麼可愁的,奴婢不就是進宮拜見太后,陪她老人家說說家鄉話嘛。皇宮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啊,奴婢這次去定會長不少見識,保不準,太后還會賞奴婢什麼呢!」
付明聽得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仔細看冬梅那俏生生的模樣,已經明白她要為了自已而甘於奉獻。一時間饒是他心硬如鐵也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心裡真希望她能求自己,甚至罵自己,不要送她入宮。
冬梅卻嫣然一笑道:「王爺要是沒事,奴婢還要為明天進宮去好好做準備,你莫要忘了吃飯。」轉身正要離去,付明卻從她身後拉住了手,冬梅不由喜得胸中心兒亂顫,這一時刻,她真希望:她的王子會告訴她,不許她進宮,還要用一生一世來保護她。
3.
兩個人的眼光在這一時刻對視良久,看著她那嬌艷如從前女友的姿容,付明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留下吧,不要去了。但心底里卻另有一個聲音在吶喊:顧全了佳人,如何向那些信賴自己、同樣生死以命的部下交待。所有的布局都才剛剛開始,如果為兒女私情而放棄此前的一切,還談什麼千秋霸業,我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在腦中的一片混亂之後,付明的雄心壯志逐漸佔了上風,心情也漸漸平復下來,他拍了拍冬梅瘦俏的肩膀,壓抑著激蕩的情緒道:「去準備吧,明天一定要小心應復,孤等著你回來。」說罷,竟不敢看冬梅的眼睛,側身回到那副封義銘的字幅前,背手而望。耳邊聽著冬梅緩緩地退了出去,淚卻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來。
對付明而言,這或許是來到這個時代后最痛苦的一次決定。痛定思痛,付明整個下午也沒出書房,一直到傍晚落日的幾縷餘暉射到桌几上,他才讓王郎將郭遠聰喚來。
郭遠聰來到書房時見到的付明卻與平日沒什麼兩樣,早就知道消息的郭遠聰不禁暗自佩服主公,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氣度,全不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本來準備勸解的話竟全派不上用場,只好彙報道:「劉大人讓臣轉告主公,此事與馬士英無關,當是盧九德為泄私憤而發,他希望主公以大局為重。。。」
付明笑道:「那是當然,孤怎會為一個女子而辜負天下英雄,你讓劉先生放一百個心。你查過沒有,這個盧九德可有什麼至親。」
郭遠聰看主公面上似乎含笑,但眼中的殺意卻較往日更甚,身上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臣只知道他老家似乎在山東,身邊沒什麼近親。」
「噢」,付明聽得一愣,厲聲道:「這廝會不會故意把親屬留在江北,好給自己留條後路啊,你在近期定要派人把事情弄清楚。」
郭遠聰只好回道:「臣領命。臣根據已經發現的一些現象,還猜測這廝大有可能與胡人的朝廷有秘密來往。另外,臣還查明一事,當初是盧九德擬的偽詔,讓臣去殺害主公。」
付明一陣冷笑,心道這盧九德當真如牆頭草一般隨風倒,但要說他擬偽詔,卻未必有那麼大的膽量。這郭遠聰也不知有無信證,以為孤在氣頭上就會相信嗎?便反問道:「什麼時候查明的,有何證據?為什麼從前沒有報告?」
郭遠聰聽得心中一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絹道:「主公,臣說的是實話。臣的手下的確是今日才找到這檄偽詔,請主公過目。臣早就按排一個弟兄專門負責此事,盧九德手下的一個得力太監好賭,臣的那個兄弟就以此突破,趁盧九德今日出宮,得到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請主公放心,該解決的人都解決了,絕不會有絲毫破綻。」
付明展開那詔書,一邊看一邊聽他上奏,最後疑道:「這老猾狸怎麼沒把它毀了。」
郭遠聰小心翼翼地回道:「這個臣也百思不得其解。」
付明在屋中走了幾步,越發的懷疑道:「這就奇了,以盧九德的為人,絕不對留下於己不利的證據,如果留下,肯定有更重要的用途。遠聰,你把這個偽詔拿給劉先生過目,讓他做一次驗證。你還是站起來說話。」
郭遠聰心道真是天威難測,主公還是個少年就有如此手段,將來還不知有多難伺候。這時聽主公讓自己起身,才抬頭去看主公的臉色,不想主公也正在盯自己,那眼神彷彿已經知道剛才自己在想什麼,心中又是一陣忐忑。
付明沒理他,繼續說道:「你去找一個人,並帶他來見孤。孤只記得,此人在夫子廟附近算卦,長得甚為齷齪矮小,其他一概不知。此事辦得越快越好。」
郭遠聰得令忙回道:「臣定會迅速將此人找到送到主公處。」正盤算如何找人呢,又聽付明問道:「你在城中的眼線是否知道顧媚與謝希真的情況。」
郭遠聰苦笑一聲,回道:「回主公,以謝希真的能耐,臣等是不敢追的;但顧媚處,不瞞主公講,早有人覬覦已久啦。」
「噢,何人?那顧媚不是已與劉芳訂婚了嗎?」按說朱明理熟悉秦淮風情,總會知道些吧,付明想到這兒,便有些怪他不告訴自己。但轉念一想,那混小子不是幫自己把人都送到府上了嘛,可能知道自己因冬梅的事心情不好而沒說吧。
「是位公子哥,乃馬士英親信楊文聰之子楊鼎卿,別看他不顯水露水,卻是花叢中的好漢,粉頭堆里的寵兒呢?」郭遠聰如實回道。
這時天色近黑,明月進屋將燈掌起來來,他也知道主子心情不悅,便不象平日里那般頑皮,沖郭遠聰擠了一下眼睛,便輕聲退了出去。付明看他把門帶上后,才輕哼一聲道:「遠聰,以你之見,劉芳是鬥不過那楊鼎卿嘍。」
郭遠聰略一遲疑才回道:「臣以為幾乎無勝算,劉芳只是個讀書人,略有小才而已。楊鼎卿卻是風月好手,身後又有參天大樹,別說只是訂婚,便是娶到了家中,也會奪了來。」
付明聽罷心中一痛,不由得想起冬梅要進宮的事情,與那劉芳竟似有同病相憐,便吩咐道:「遠聰,你這些天注意觀察顧媚的情況,適當時候也保護一下她的安全。若無其他事,就退下吧。」郭遠聰這才離去。
屋中又只剩下付明一人,他撥弄著燈蕊,心事重重,看著火苗上下竄動,在火花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手持單刀,小視天下英雄的關東大漢,他豪爽仁義,勇冠千軍,是亂世中幾不可求的名將之才----薛雲飛。他從不會象自己這樣的多情吧,一將功成萬骨枯,若都象自己這般兒女情長,那能領兵打仗,還談什麼成大事。十多天了,他與封義銘幾人也該抵達中原了。記得臨行的那個晚上,大家議完北上事務,薛雲飛離開前對自己拜道:「主公,臣等此番北上,自知責任重大,但請主公放心保重,只待臣等佳音。臣自用刀行走江湖,二十年來殺賊無算,從未與人舞,今日就為主公破例。」言罷,便舞刀歌道:「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別夢依稀,想著當時薛雲飛英雄神武以及耿耿忠心,付明竟有些神往,便輔開紙,用找人特製的蘸水筆(他嫌用毛筆寫字太慢,當時還沒發明自來水筆,只好仿製西洋的蘸水筆)寫道:「建國方略序。」來到這個時代太久了,許多事情就難免會忘記,有鑒於此,付明早就計劃將一些所知所學寫下來,做成方案備存。但這些日子忙於日常事務,一直沒有時間把這想法付諸實施。於是他在序中寫道:「慈琅身負國恨家仇,無日無夜不思崛起,然人無信而不立,事無綱則不成,若要重振國朝雄威,則祖宗法已不可法,有曰:有何可法。慈琅作建國之方略答是之。天下事能成者,人強之而不得不為者有其五,時勢強之而不得不為者有其三,自發而為者只其一,人不知為而竟成者也有其一焉。建國方略便系時勢強之自發而為之兼有矣。讀略諸公閱前,須先識一句:天下為公。然何為公,又何為天下。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者,吾大漢民族之男女老少。公者,天下人之身家利益。若不欲為天下、為公者,莫要再讀本略。」
寫到這裡,付明停下筆來,有些遲疑這文言寫得太生澀,還是用白話的好;這筆記也是為自己做記錄,還是不用訓人口吻的好。正待接著寫,朱明理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府中,在門外請求見駕,付明忙讓他進屋說話。
朱明理施禮后道:「主公,跟捎的探子,臣已經甩掉了,特來彙報」。見付明示意他繼續,便道:「臣今天下午進宮,皇帝問臣這臉怎麼了?臣說被獻王打的。他又問為何挨打?臣說殿下心情不好。皇帝聽了卻哈哈大笑,看來奪人之美對他而言是種快樂。臣也從側面細細打聽過,那馬士英在皇帝離開回春閣后,好象還勸過皇帝不要與八千歲的奴婢有什麼瓜葛。如臣所料不差,皇帝今日此舉當是由盧九德攛掇而見色起意。」
付明聽罷,心裡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但不知怎地在聽朱明理說前,從內心深處卻特別希望得到個壞消息好與皇帝徹底決裂。這麼看來,綜合各方面情報,朝廷可能有所察覺,卻還沒在乎自己這自幼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王子在沒有什麼班底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事情。他輕嘆一聲道:「明理,辛苦你啦,回去休息吧。」
朱明理聽主公這樣說,知道事已無可挽回,想要說什麼,只是君臣身份已定,反而無從說起,只好退了出去。
付明整夜未眠,王朗在門外也守了一宿。做為貼身侍衛,王朗當然明了主公的心情,但這一夜,主公並沒有長噓短談,自怨自艾,而是在燈前奮筆疾書,幾乎寫了一個晚上。其間明月來送過點心,看這小傢伙的意思,主公似乎在寫重要的文件,王朗這時由衷地佩服主公,愈摧愈堅,是為大丈夫也,為這樣的主公賣命,王朗感到無比的自豪。
直到雞鳴天欲曉,付明才從房中出來,看到王朗依然神情氣爽,他不禁笑道:「王世兄,辛苦了。你的功力看來見長,這一夜在外守候仍然精神不減,可喜可賀。」
王朗見主公終於要休息了,心中非常高興,也笑道:「主公抬舉臣了,臣只是武夫,能為主公守夜是臣的福份,還敢說什麼辛苦。至於臣的精神頭好,全賴主公所賜,臣見主公連夜草書,哪裡還敢鬆懈。」
付明指著他,搖搖頭笑道:「你這個王朗,怎麼到京城沒幾天,也學會說奉承話,走,咱們到街上走走路,也鬆鬆筋骨。」
王朗一邊跟著付明向外走,一邊脹紅著臉解釋道:「臣可沒說什麼奉承話,說的都是大實話。」這時天色剛剛發白,二人出了回春閣,一路走到了不遠處秦淮河邊的一個碼頭旁。
付明這才停了下來,寫了一整夜的回憶錄卻讓他的頭腦更加的清晰,對於面前的形勢及未來的發展甚至有了更深入的想法和更新的思路。深秋的清晨,已是清寒料峭,付明迎著吹來的陣陣北風,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強大,這種強大來自於戰勝自己后的那種自豪,來自於透過事物表面看到其本質的那種洞察力。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一個不是為達目的不計手段,經過了這次風波,也許再沒有什麼外來的刺激能夠傷害他的心靈,此身既然已許給這萬里江山和在這片大地上生活的億兆子民,那就讓來自北方的風暴來得更猛烈、更疾速吧。他凝視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東方也越來越亮,天空由黑變青,由青變紅,一瞬間彷彿把半邊天都燒著了,血紅的朝霞翻滾著、咆哮著,把大地映得金紅一片。付明只覺得熱血沸騰,把心中愁緒全部拋開,他大聲吟道∶「不落金星歸碧海,化作朝霞滿雲天!」
「好華美的詩句」,可能是付明的聲音太大,不遠處的一艘花舫上有一男子竟然聽見並讚歎道。王朗卻並不這樣想,此人傳來的聲音底聲十足,該是個練家子。付明不以為忤,大聲回道:「是哪位兄台,可否現身一見?」
「兄台不必客氣,鄭某這就來」,時間不長,有一小艇向岸邊碼頭划來,撐船之人一身書生打扮,他長身而立,面色卻是漢人難見的白晰,朗目若星,唇邊含笑。此人本向付明做一長揖,卻發現付明身著的是明黃王袍,臉色瞬變,但並沒有進退失據,仍然問道:「小生閩南鄭大木,不知閣下怎樣稱呼?」
付明也曉得對方已大致猜到自己的身份,便向王朗使了個眼色,王朗會意道:「我家王爺是皇上敕封的八千歲獻親王。」
那鄭大木聽罷,腳尖一點船椽跳到了岸上,俯身下拜道:「不知王爺在此,小生適才失禮,望殿下恕罪。」
付明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當真是儀錶堂堂,心下便多了份喜愛,答道:「鄭世兄大可不必客氣,還請站起來說話。」當鄭大木站起時,付明才發現他的腰間掛著一個香囊,上面寫的卻不是漢字,大概是日文。便又問道:「世兄很喜歡東瀛風情嗎?」
鄭大木雖然遲疑了一下,仍然大大方方地回道:「回王爺,小生的母親便是東瀛人。」
「噢」,付明恍然大悟,並且很快想起沈仲玉的介紹,此人便是鄭森,南安伯鄭芝龍之子。實在沒想到,會在秦淮河岸見到這位令後世景仰的大英雄,大木可能是他的表字吧。想到這兒,付明非常興奮,笑道:「相逢不如偶遇,鄭世兄可想到小王府上一敘。」
鄭森可能感到有些突然,但他卻機靈得很,面上有些為難的答道:「王爺相邀,小生當然受寵若驚,但今早小生已經答應幾位好友參加詩會,如果不去,豈不成了言而無信。」
付明見他拒絕了自己的邀請,心中好生失望,卻生不出氣來,只好無奈道:「好吧,不知世兄下榻何處,改日小王再行邀請。」
鄭森心道這少年王爺為何纏著自己不放,他的性子雖急,卻甚有急智,忙回道:「小生只是來南京師從錢牧齋先生,居無定所。王爺如此誠心相邀,小生當然感激不盡,還是小生改日上門拜見王爺,到時王爺可不要讓小生吃個閉門羹」。付明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嘆了口氣,心想:不見也罷。便領著王朗要離去。
鄭森見他如此不悅,不知怎地,脫口而出道:「王爺如若不嫌,可以同小生一道參加今日的詩會如何?」
付明聽罷,忙回身道:「好啊,是何去處。」
鄭森悠然道:「雞鳴寺」。
付明沒想到這群書生會到一座寺廟裡搞詩會,有些愕然,但聽鄭森道:「約好雞鳴時分要到的,這可要晚了。王爺若要去,可要跟上小生的腳步。」說罷,竟快步奔走。付明與王朗相視一笑,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一路上,鄭森快他們就快,鄭森慢他們就慢,竟是一張一馳,文武之道。
三人用了不到一刻鐘便來到了雞鳴山腳下,付明二人沒怎樣,鄭森卻累得有些喘,他笑著對付明道:「小生沒想王爺的腳力這樣好,真是慚愧慚愧。王爺,這就是雞鳴山,山上有寺曰雞鳴寺。不遠處便是國子監了,小生的朋友多是在那裡讀書」。
付明發現這雞鳴山並不高,只有百米左右,但山上卻是寺廟祠堂眾多,耳邊聽鄭森繼續介紹道:「這雞鳴山西峰建有觀象台和欽天台,山南興建了「十廟」,有紀念歷代開國皇帝的帝王廟、紀念東晉忠臣的卞壺廟、紀念南唐大將劉仁瞻的劉越王廟、紀念北宋大將曹彬的曹武惠王廟,還有城隍廟、真武廟、蔣王廟、關羽央、功臣廟。咱們今天要去的雞鳴寺卻是個更雅緻的所在,據說當年陳後主曾在那寺后一個乾井中躲避隋兵」。付明聽得訝然失笑,這個昏君把個掩耳盜鈴活學活用了。不多時,三人終於走到雞鳴寺廟門前,鄭森左右看看卻疑道:「這些人怎麼還沒到啊。」
4.
鄭森在寺前走了幾步,方才想起:「定是小生來得晚了,哥哥們都已進到寺中」。於是領著付明二人就往寺中走,門前清掃的小和尚忙攔住問他們有何事。
鄭森俯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那小和尚才放三人進去。看到付明疑惑的眼神,鄭森笑道:「小生曾捐給寺中一千兩銀子,這小師傅不認得,他們的方丈可認得」。一千兩,不是個小數字啊,付明心道,這個鄭森真是有錢的主,談笑間就是千兩白銀。
鄭森三人終於走到了寺后的花園中,遠遠的便聽見有人在吵鬧。只聽其中一人高聲吟道:「淚痕滴透綠苔香,回首宮中已夕陽,萬里河山天不管,只留一井屬君王。」
其他人哄然笑嚷道:「次尾兄太過取巧!」,付明聽到中間竟有柳敬亭的聲音道:「柳某不才,也知道這是前朝陳孚為這胭脂井寫的詩。」付明與王朗對視一下,都沒料到在此處能碰到柳麻子,腳步卻沒停下,眾人也很快看到了他們三人。當中,柳敬亭最為意外,幾乎脫口而出道;「王爺!」。在場的另外幾人都面面相覷,沒想到貴為八千歲的獻王殿下會出人意料的出現。
剛才吟詩的人看起來年紀最大,竟與柳敬亭相仿,這時急忙帶頭跪拜道:「臣等參見殿下!」。
付明微笑道:「各位賢達快快請起,小王攪了各位的詩興,還沒告罪呢?在這裡沒什麼王爺臣子的,大家不必多禮。」
柳敬亭這時指著那被稱為次尾的人道:「王爺,這位是名震士林的貴池吳應箕」。付明聽得一愣,聽老師王鐸講過,這吳應箕以橛夫子而知名,曾撰寫《留都防亂揭》,上有一百四十名士子署名,把個落魄時的阮大鋮搞得狼狽不堪。那邊,柳敬亭繼續挨個兒介紹道:「這位是宜興陳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商丘侯朝宗」,付明聽罷大笑道:「小王當真不虛此行,竟能在區區雞鳴山得遇宇內知名的復社才子,何其幸也。各位先生,請受小王一拜」。這幾人聽罷,忙回拜連說「不敢」以示敬意。付明這時心裡卻是疑慮叢生,冒辟疆,不就是娶董小苑的那位嘛,候朝宗就不用說啦,便是《桃花扇》的男主角。這幾人雖說沒有得勢,但分明是復社的首腦人物,也就是東林黨的主將,而柳敬亭卻與他們如此熟悉,看來這個柳麻子要留在自己身邊,其用心也不簡單。再仔細端詳起來,陳定生已是個中年人了,而冒、方卻似剛過而立之年,候方域儼然翩翩美少年矣。懷疑歸懷疑,付明依然滿面春風道:「聽鄭世兄說,今日你們是要在此做個詩會,可有詩題嘛。」
陳定生在四才子中年齡最長,首先回道:「就以這園中的胭脂井為題,殿下當知道它的典故吧?」
付明笑道:「小王才疏學淺,本不曉得,但適才在路上,鄭世兄已經跟小王說過了。」
吳次尾這時大笑道:「難得與八千歲同席會詩,咱們還不快些開始。只是吾輩清流,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約會不守時,無論是大小宴會,總要延遲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復社同仁,既以振興國運,革新時弊為己任,首當除此惡習,上次我們幾個人談到這個問題時,就想以身作則來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會開始。大木卻來晚了,該罰,便由你先來。」
鄭森有些不好意思道:「大木定會謹記在心,下次定要早些起來。」
方密之看來最為豪放,哈哈大笑道:「只怕芙蓉春帳暖,到了時候,大木還要賴在美人身邊膩著不起來。咱們都從那個年齡過來,不怪不怪,你便說說,昨個兒是在何處過夜。」
鄭森這時傲然道:「小弟宿在卞賽處。」其他人互相看看,用男人的眼神交流一番,而後無不哈哈大笑,其中候朝宗忍不住道:「卞賽一向眼過於頂,大木有緣榻前,看來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雖知鄭森卻嘆道:「候兄莫要譏笑小弟啦,什麼榻不榻前的,小弟只是在她的不倒居睡了一宿,卻不曾有什麼肌膚之親」。
冒辟疆是此中高手,忙問道:「那卻是為何?」
鄭森搖搖頭,又嘆道:「不提也罷,咱們還是開始做詩吧」。眾人心知他受了挫折,心情不佳,便不再言語,只有付明心中有數,看來朱明理的新一輪攻勢已經起效,卞賽是為了他而不接客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賦起詩,輪了一圈,吳次尾提議道:「殿下既然來此,也賦詩詞一首吧」,眾人便都隨聲附和。
付明聽眾人詠那亂世兒女,語句華藻、用情也極深切,不禁又想起了冬梅,這時已經日上三竿,佳人已經進宮了。雖然已說服自己,這時仍心如刀絞,聽吳次尾這般說,他想:也不能讓這些才子小覷了自己,便答道:「小王對詞律不甚通,既然各位要小王獻醜,那孤就做一首詞」。
說罷,他在林中踱了幾步,竟把滿腔悲憤化作一曲新詞:「家國飄零,江山輕別,英雄兒女真雙絕。玉蕭吹到斷腸時,眼中有淚都成血。郎意難堅,儂情自熱,紅顏未老身先殞。想君亦是過來人,吐詞如燦蓮花舌。」
「好!」柳敬亭領著大家叫起好來,其他人詫異於這少年王爺還算有些才氣,柳敬亭卻深知這是獻王有感而發,其中「有淚都成血」一句實在有太多的辛酸與無奈。
鄭森再次提議道:「便由鄭某做東道,咱們大家都去山上的豁蒙樓暢飲談天如何?」眾人便都叫妙,於是一行人便匆匆出寺進了那豁蒙樓。
付明到樓上才發現,這樓內的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站在窗前,豁然而見的是蒼然婉蜒著的台城,台城外便是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在這秋日裡便如大滌子的畫一樣波瀾不驚。遠處是如虎踞龍盤的鐘山,太祖朱元璋便葬在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是為孝陵,嘉靖年間遂改鐘山名為「神烈山」。想起太祖創業之艱難,而今卻被兒孫敗壞得幾近無可救藥,付明突然有要痛哭的感覺,遙望著遠山,沉默無言。
眾人本是要來喝茶說趣,見他如此,也不知為何。心細如髮若冒辟疆者,見他眼望神烈山,隱約猜到了幾分,問道:「殿下,可是想到太祖。」
付明不由得悲出聲來,壓抑著哭腔道:「慈琅不孝之至,到金陵有十幾日,竟未謁孝陵祭祖,慈琅實是愧對二祖列宗。」說著,說著,再也不能忍出悲聲,竟號啕大哭起來。要知古人最講孝道,子要對父孝、臣要對君忠,朝廷也是靠這些禮數統治國家,而不是靠什麼預算啊、政策啊什麼的。付明本是有些悲傷,這時卻想到若要讓這些書生意氣的傢伙同自己意氣相投,就不能不再用些手段,那麼這種場合就再合適不過了。
果不其然,這些復社君子雖說都滿腹經綸,見慣風月,但卻遠不能參透這深似山海的帝王之術。就連柳敬亭、王郎這些近臣也以為主公見景生情,有感而發,為他的孝道而深深感動。尤其是付明在哭訴中透露出的委屈,若隱若現的政治觀點,竟與這些東林黨人之道有相通之處,讓在場眾生無不扼腕。
大家當然不能讓八千歲哭得太傷心了,王朗上前扶起主公,柳敬亭等人也上前勸解,尤其是吳應箕竟一力承擔要在隔日奉陪獻王前往孝陵。
付明哭到後來,也是在哭自己,說兒孫無用,也是在罵自己無能,須用一小女子來鋪墊錦繡前程,傷心人自有傷心處,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待他止住悲聲,無意中向窗外街上望去,見有幾個小販不自然地站在道邊,也不販賣,心道:這些東廠或錦衣衛的狗腿子來得還真快,見好就收吧。便假做痛傷不能自抑,告辭而去,留下眾生嘆息不止。
勞累了整個上午,付明回到王府便感到饑渴難耐,昨夜整宿未眠又傷心過度,勉強吃了幾口飯就到在床上,納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付明直覺有熟悉的香味讓他異常親切,嗅了幾下就想起這是冬梅的味道。猛得翻身坐起,才發覺已是掌燈時候,燭光映得粉色的錦被越發的鮮紅,只是並無伊人芳蹤。
付明想可能是做夢吧,門前卻似乎有人影閃過,依稀是冬梅的身影。他本就沒脫王袍,這時忙推開門到院中,也沒有冬梅的蹤跡,院內只有幾盞宮燈在秋風瑟瑟中閃爍。不知怎地,付明雖然不相信鬼魂之說,這時也不禁想道:難不成冬梅已經被那奸賊害死了,她的魂魄來找我評禮,手就很自然地摸向腰間的佩劍,卻不知何時已經卸下。付明便也不管那麼多,他靠著房門,大聲喊道:「冬梅,是你嗎?快出來。」
旁邊冬梅從前住過的小屋的門卻應聲打開了,付明定睛一看,正是佳人從房中出來。付明後退了一步,顫聲道:「冬梅,果然是你,孤讓你受苦了。」
冬梅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她柔聲道:「王爺,正是奴家。」
付明仔細看她粉紅的臉蛋,這才確通道:「你還活著,你還活著」,這一瞬間,他不僅是喜形於色,竟興奮得跳了起來。他快步上前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梅,咱們是在做夢么?」
冬梅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望著她暈紅的臉頰,付明攬著柳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過了良久良久,付明慢慢放開了她,才發現她衣衫到處都用線密密縫住,心想冬梅為了護住自己的貞操,這一天里不知受了多少驚嚇,在那陌生的皇城中,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裡,進了卧室。又過了半晌,才寧定心神問道:「他們可曾為難你?」
冬梅聽罷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斷斷續續地說道:「見過了太后,那壞皇帝也到了。說了半天家鄉話,太后便讓奴家走,皇帝卻把奴家帶到了後宮不知什麼地方,便要強迫人家。奴家不從,還抓傷了他,又打碎了些器皿,皇帝非常生氣,便把奴家鎖了起來。後來,韓公公就把奴家送了回來。」說著說著,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看來這一天的的孤身抗暴,讓她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
付明看她柔弱的樣子,真難想象她竟敢頂撞皇帝,這個性格堅毅的女人在自己懷裡卻象個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小姑娘,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她對自己仍是那麼的信任和愛戀。可是又料到:皇帝好色成性,又如何會輕易地放過這弱女子。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冬梅也微微動了一下,只聽她在情人懷中安心的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開。冬梅這次歸來,又讓他再次陷入了兩難境地。腦中一片混亂,正不知如何是好。冬梅忽然睜開眼來,說道:「王爺,奴家不要再進宮了」。
付明正要答應,門外明月報道:「主子,司禮監總管韓公公已經等候多時了。」
付明咬咬牙,對冬梅道:「你先歇著,孤去去就回。」待走到前廳,卻看見韓贊周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兩個人互相施禮見了面,韓贊周開門見山道:「不瞞王爺,老奴此次來府上,就是為冬梅的事,不知殿下現在有何想法。」
付明不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說道:「還請公公指教。」
韓贊周輕輕吹了一口漂在茶水上的葉子,壓低聲音道:「這裡說話方便嗎?」
付明當即說道:「還請公公到書房慢談」。二人進了後花園的書房中,韓贊周還沒坐穩就說道:「殿下,目前在你面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你不勸冬梅從了皇上;二、你去勸冬梅從了皇上。無論怎麼做,對冬梅而言,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皇上要定了冬梅。對殿下來說,就不同了,皇上已經允諾,只要冬梅主動從他,皇上會看在她是殿下義妹的身價上給她一個冬妃的名份,皇帝說話可是金口玉牙,到時候,殿下的日子還會不好過?但若是皇上強要了她,她就什麼也沒有了,皇上還會遷怒於殿下,聖眷不再,殿下又如何在這金陵度日。」
付明心道,所料不差,看著韓贊周老謀深算的表情,他沉聲道:「韓公公,你可是先皇遺命留守南京的重臣,你可要替孤尋一個公道。」
韓贊周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道:「殿下事到如今還不明白,老奴一番心思究竟是放在誰的身上。老奴說去掉腦袋的話,老奴從心裡、從骨子裡是向著殿下的,但時勢比人強,現如今,只有隨了皇帝的意思,咱們才有活路啊。」
付明也聽不出他是否真心實意,只好擔心道:「冬梅一個女孩家,進了宮裡,無依無靠的。」
韓贊周聽了忙道:「這個殿下請放心,老奴自然會安排妥當,否則殿下便唯老奴是問。」
付明苦笑一聲,心道:人若有個三個兩短,孤找你算帳,又於事何補。
韓贊周這才有些急道:「殿下怎麼就不明白老奴的心呢?老奴可是為殿下著想,殿下在宮中有一個正妃娘娘說話,朝廷內外又有東林清流護著,東廠方面還有老奴給扛著,便是馬士英、錦衣衛又會奈你何?殿下可千萬別為了些兒女私情而痛失良機。」
付明聽罷頹然而坐,此事看來已成定局,他緩緩說道:「孤多謝公公指點,自然不敢拂了你的一番美意,明日,孤管保冬梅高高興興地進宮做冬妃娘娘。」
韓贊周這才滿意地笑道:「好!殿下,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老奴也多謝王爺的成全,不瞞王爺,老奴也擔著這件事呢。只要此事為妥,老奴在皇帝面前便不再矮盧九德一頭,以後老奴也定會全心全意為王爺辦事,咱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說罷,便起身告辭。
付明送走了這老太監,在廳前坐了一會兒,喝了能有兩壺茶,終於下定決心跟冬梅把事情說明白。起身回到卧室時,冬梅卻沒睡,正坐在屋內的燈前剪著紙窗,此時她已經換了件平時不常穿的華麗衣衫,頭上挽了個高髻,髮飾在火光下閃閃生輝,而杏黃色的薄衫在泛紅的光影下竟將**映得若隱若現。見付明回來,她站起來曲身相迎,看著情郎驚扼後轉而迷醉的表情,冬梅既自豪又心酸,她悠悠地說道:「王爺,你先不要說啦,奴家知道韓公公今晚來,就是為了進宮的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只是,冬梅的身子卻要先給她一心一意愛著的人。」
付明心中一驚,這卻萬萬不可,如果今晚與冬梅發生了關係,別說過不了宮中對妃子的審查,皇帝御女過百,又豈能看不破,那可就弄巧成拙了。他上前抱住了冬梅,鼓足了勇氣,將一些她應該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冬梅聽到最後,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王爺,冬梅只是個小女子,從不懂什麼軍國大事,但卻明白王爺是一心一意為了大明江山,為了天下百姓。奴沒有那麼偉大,奴只為了殿下,便不惜此身。」說到最後,還是淚流滿面,兩人抱在一起良久,冬梅才掙脫了付明的懷抱,走到卧房當中,緩緩地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
終於,付明看到了那絕世無倫的美麗**,在燭光下她竟是無比的神秘和純潔。付明幾乎不能正視她,他怕她會冷,她卻說要讓看仔細了,因為在她心裡已經明了:這個身體,過了今晚,永遠不能再給最愛的男人瞧見了。多年後,付明在京城的皇宮中仍然不能忘懷那個令人心碎的秋夜,他這一生,窮極八荒,也再沒看過比那晚看到的更完美的身體。
那夜,付明還是把她抱到了床上,兩個人就這樣廝守了一夜。直到天明,冬梅在他懷中看著窗外,呢喃著:「怎麼這麼快,天就亮了呢。」
這天早晨,冬梅被宮中來的太監宮女接走了。付明在回春閣的大門前站了很久、很久,在清晨的空氣中似乎還能聽見那輕輕的哭泣聲、還能聞見那淡淡地香味。回到書房,付明兩眼熱淚滾滾,幾不能見,憑著直覺,在宣紙上難得地用毛筆寫道:
「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生死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