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香醉秦淮
冬梅走的那個早晨,付明剛剛定下心來,郭遠聰就到了回春閣。在部下面前,付明強打起精神聽彙報:盧九德沒了那偽詔,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昨天晚上匆匆忙忙地跑到馬士英府上去了。付明聽罷才明白,為何昨夜不是這老太監,而是韓贊周來自己府上為冬梅的事說項。他在書房中踱了幾步,如果分析不差,這金陵城中的局面竟被他們打破了,韓贊周的東廠加上自己的獻王府再加上別人看不到的其他力量,己方已逐漸成為可以左右朝政的一股新興的重要勢力,只是夾在東林與馬阮閹黨中間,若要走錯一步,仍有可能大禍臨頭。他沉思了良久,問道:「難道馬士英真的與偽詔有重大幹系,遠聰,你的判斷如何?」
郭遠聰斟酌著說:「主公,臣以為當然有瓜葛,但卻不知馬士英究竟陷得有多深,臣會繼續調查的。只是京中有些關於皇帝的傳聞聽來可怖,臣不知當講不當講?」。說完之後,他便觀察著主公的臉色,等付明讓他但說無妨,才低聲道:「今上並不是老福王世子,而是有人假冒!」
付明聽罷也徒然變色,「這話是誰傳出的,又有什麼證據?」他雖然是太子真身,但此太子早非彼太子也,聽到這樣的事情,自然更加關注。
郭遠聰回道:「復社人士錢秉鐙曾在他們的集會上說起,其他人如金堡、黃宗羲也都附和,只是東林黨人沒有足夠的證據,又懾於內有馬阮專政,外有四鎮擁兵,不能深究罷了。據臣的線報,他們還只是隱約談起,原來,老福王的正妃鄒氏從未生子,朱由崧是側室所生庶長子而非嫡子,十歲時封為德昌王,後來才被立為福王世子。崇禎十四年,闖賊破河南府,老福王死國,朱由崧和嫡母正妃鄒氏乘亂逃出,后又失散。其後世子本人不幸病死,福王府中伴讀有李某者,竟冒名頂替,以至成了今日的當朝皇帝。更有疑者,福王登極后,太后亦自河北至。今上不出迎,群臣奉鳳輿至內殿下輿,又挾太后至偏殿無人處,密語多時,群臣都不得聞,半晌始下拜慟哭。而太后入宮后,聽說竟時常與帝同卧起。前些日子,朱由崧當世子時的童妃來京相認,他竟不肯相認,還將她處死。這中間的奧妙,真是難以理清。」郭遠聰越說聲音越小,知道這種宮闈秘聞的人可沒有幾個好下場。
付明聽罷站起身來,仔細考慮了一陣子,才斷言道:「這些話都是那幫東林黨人編出來混淆視聽的,試想,福王遇難已有四載,大行皇帝也曾多次派人考究,又怎麼會出這檔子事。再說了,據孤所知,福邸上下官員倖存而留在世子身邊的,不下百人,難道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就沒人能夠識破。當今太后,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嫗,又如何會與今上同卧起,這些讀書人為達到不可告人之目的,竟編出這樣噁心人的事來糟塌皇室,實在是可惡、該殺。遠聰,這件事,咱們千萬不要推波助瀾,如果孤所料不差,東林清流的又一次劫數,就要來到了。」心道黃宗羲一代宗師般的人物,竟也搞這樣無恥兼無聊的陰謀詭計,大家但凡把心思都用在國事上,這家國天下的,又怎麼會搞得大廈將傾。繼而又想,朝廷也愧欠臣子的太多,士子們空有經世之才,卻不能出仕,整日里怨聲載道的,又如何不胡思亂想,搞出些事端出來。
郭遠聰聽罷,佩服地答道:「還是主公明見」,腦海中出現魏閹亂政時,那些死難的東林烈士,心中慨嘆不已。接著又報道:「主公總能料事在先,那阮大鬍子被東林什麼逆案罪臣搞得惱了,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又講什麼『順案』,說是你們有逆案,我這有順案。」
付明有些不解,問道:「何為順案?」還沒等郭遠聰解釋,突然悟道:順不就是李自成的大順國號嘛,看來馬阮要鼓動朝廷清算南下群臣在北京的失節行為,眼看著半壁江山不保,還要鬧內鬨啊。於是點頭示意郭遠聰他聽懂了,吩咐道:「朱由菘昏庸好色,對臣子本沒有先帝那般察察而明,其心思也都用在淫樂上,可是適才的那些謠言,由錦衣衛或東廠傳到宮中,定會讓他下這個決心。等一會兒,孤擬定一份名單,上面所列人等,咱們要拼全力保護周全,我大明可用可造之才已凋零過半,切不可再被這班奸臣害了。」
郭遠聰應承下來,又報道:「主公要臣找的那個算命先生,臣已經找來了。臣本要摸出他的底細,但那矮子鬼得很,不僅不肯說,還要直接面見殿下。」
付明惱道:「為何告知孤要見他?」
郭遠聰只好解釋道:「主公,他說是他自己算出來的。」見付明不信,郭遠聰放低了聲音道:「主公,他不僅算出你要見他,而且還把臣手下看管他的人也算得很仔細。所以,雖然他自己不說,但臣已經多少猜出他的身份了?」見付明瞪著自己,郭遠聰接著說道:「臣若所料不差,他當是闖賊手下第一謀士、軍師宋獻策!要知他在附逆前,曾闖蕩江湖多年,算卦極准,臣有下屬與他有一面之緣,還依稀記得他當初的模樣。別看他矮,功夫卻著實不錯,臣的手下費了很大力氣,才將他『請』來。」
付明聽罷有些不信,他既是李自成的重要幹將,又為何突然出現在南京,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李闖要南下攻佔應天府,主動放棄西北,從而佔據東南形勝,既解決了後勤供給,又得到了一個大後方,所以要派宋矮子來探視軍情;二、李闖已敗,部下離散,宋矮子才隻身來到金陵,再次以卜卦謀生。但無論怎麼講,如果真是宋獻策,那麼李自成的敗落就比自己記憶中的要快了些,看來這個世界因自己的到來,已經悄然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真是時不我待,自己以為在朝中站穩了腳跟,至少可以有半年的籌備時間,結果還是高估了李自成所部的能力,而清兵與關寧鐵騎戰鬥力之高,令人驚嘆,要知闖兵與明軍做戰,十次可有七八次會取勝啊。
付明並不相信什麼六壬神課、奇門遁甲、占星望氣、麻衣相法等他認為是封建迷信的東西,也許有些科學道理在其中,但卻絕不能當真。不過這個宋獻策卻必須要見,而且越快越好,於是在布置了一些其他事情后吩咐郭遠聰立即把人帶來。
郭遠聰前腳剛走,昨日見到的吳次尾真的如約來到回春閣,同行的還有鄭森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雙方施禮見過後,鄭森有些不好意思,介紹道:「王爺,這位是小生的好朋友張玄著,他聽說要到孝陵謁拜,又仰慕王爺風采,說什麼也要跟來,小生才未經王爺同意把他帶到殿下府上。」
付明發現這青年雖然遠沒有鄭森那般神採風場,不過行動舉止間其豪氣竟與鄭大木不遑相讓,也怪不得他們意氣相投,心中便有結納之意,笑道:「無妨,無妨,孤能見到又一位少年才俊,高興還來不及呢。」
吳次尾見獻王這麼客氣,張玄著也在自謙不已,也非常高興地說道:「王爺,玄著平日留心時局,慷慨好論兵事,可是難得的文武全才呢!前年中舉時,朝廷以兵事急,令眾生兼試騎射,他竟三發皆中,滿場皆驚。咱們也是從那時起,方知小小鄞縣竟出了個張煌言。」
付明含笑聽罷,又讚揚了幾句,便攜眾人與侍衛姬際可出了回春閣到孝陵謁祖。不提鐘山上那嵐光紫氣、林谷深秀、茂林修竹的美景,也不提付明在陵前的哭拜,更不提眾人在山上陡彼高阜、瞻望晴嵐,慷慨以抒嘯,悠然以騁懷的作為,付明回到王府時已是夕陽西下了。
吳、鄭、張三人把獻王送到了回春閣前,就要告辭作別,付明這一天里有意無意的安排讓大家的感情增進了不少,臨別時頗有些依依不捨。吳次尾見時機不錯,便適時向付明問道:「王爺,今晚咱們復社的幾位同仁要為辟疆與小宛送行,早上臨行之際,密之、定生特地囑咐吳某定要把王爺請去,朝宗還說要攜香君前往,一睹王爺英姿,如果請不到王爺,便要拿吳某是問。據說卞賽、顧橫波,還有錢夫人如是都會前往,不知殿下有意否?」
看著吳次尾的苦笑,付明卻暗暗感到不對勁,按常理講:天下最難得者,士子之心。有這樣的機會本是好的,但進展如此之快,若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麼這些人定是在打什麼鬼算盤。雖說想到這一成,他仍然笑道:「有這樣的機會,孤那能錯過,不知何時何地。」
吳次尾大喜過望道:「小生代表復社同仁多謝殿下賞臉,今天日落後,香草亭畔,臣等翹首以盼!」這才與鄭森及張煌言施禮而去。
付明看著他們遠去的背景,臉上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背著手進了後花園,才知道郭遠聰早已經等待多時了,忙讓他一同進了書房。等付明在書桌前坐下,郭遠聰才報道:「主公,臣已經將那算命的叫來了。」
付明點頭示意帶進來,待他將要退出書房,又叫住他問道:「孤讓你查得柳麻子一事可有結果?」
郭遠聰回道:「據臣線報,柳敬亭自歸金陵,便與復社骨幹分子時有來往,上至錢謙益等朝中大老,下至候朝宗等意氣書生,都曾被他頻繁造訪,日間也曾在一起出去遊玩。臣此前早就關注多時,卻未能及時報知主公,實是有罪。」
付明聽他所述,心道:畢竟還沒抓到什麼把柄,東林黨人究竟是敵是友,也還說不清楚,就讓這麻子再逍遙一陣子。於是便讓郭遠聰去帶那算命的來,不多時,他便帶著一個矮個兒中年漢子回到書房。
付明當然還認得這晦氣的傢伙,卻發現這廝今日穿得還算整齊,見了付明,也非常懂禮數,俯身下拜,連呼千歲。付明沒讓他起來,直接問道:「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對方並未隱瞞,徑自回道:「小民宋獻策,河南開封人氏。」
付明冷笑一聲道:「宋獻策,可是闖賊軍中的那個宋獻策」。
宋獻策又回道:「正是。」
「你抬起頭來」,付明沉聲令道,「孤在京師落難時,你我還有一面之緣,你可還認得孤?」
宋獻策搖搖頭,有些令人看得氣悶地諂笑道:「那時的殿下與現在的殿下判若兩人,小民當然想不起來。」
付明不屑的一哂,心中明白,那時李自成一班人馬自以為奪了京城,江南傳檄可定,所謂天下已成囊中之物矣,其「文武大臣」當然不會在乎一個亡國太子。郭遠聰看主公不悅,便在一旁大聲呵斥道:「好你個狗賊,吃了熊心豹子膽啦,竟敢到應天府,不怕剝皮戳骨?說!來此有何陰謀?」
宋獻策仍舊嘿嘿笑道:「小民沒什麼陰謀,卻有些陽謀要獻給殿下聽,但卻不是跪著,王爺要聽,理當以國士待之。」
付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一個行走江湖算命的,還講什麼陰謀、陽謀的,來誆孤嗎?以為孤同闖賊一樣會對你那套騙人的把戲會信以為真!」
宋獻策也不生氣,看著窗外的落日道:「小民自以為國士無雙,當然要求殿下以禮待之。小民還知道,今晚,王爺有個約會,所以著急審完小民,好要準備動身。」
付明這下真得愣了一下,這廝還真有些道行,沉聲道:「你怎知孤要動身赴約?」
宋獻策雙眼一翻道:「小民還要站起來再說。」
付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勉強道:「好,你便站起來說話。」
宋獻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說道:「民間傳聞小民的卦算奇准,那是村婦野民的無知妄談,本朝開國功臣誠意伯劉基,世人稱劉伯溫者,不也有傳能知天地前後千年事嗎?但小民察言觀色,能觀禍福,課算憑的是《易理》,卻有一些道理。適才小民進了這書房,就見殿下在看天色,等開始與小民談話時,又不時地向外張望,雖然次數不多,但卻足以證明王爺惦記著時間,定是有約黃昏后。」
郭遠聰這時發現付明的臉色紋絲未變,半晌才吐言問道:「你先說說為何到應天府來,再講講你的陽謀。敢說一句謊,孤就扒了你的皮。」
宋獻策回道:「小民在今年七月時便已不辭而別,離開了大順皇帝…」,剛說到這裡,站在旁邊的郭遠聰喝道:「什麼大順皇帝,你不要命了,是闖賊,是闖逆。」
付明冷哼一聲,示意宋獻策繼續說。「小民為何要離開呢?小民發現李自成自山海關兵敗后,不知為何方寸大亂,又變了常性,動輒屠戳文武,漸有亡國之像,這才獨自離開。小民與他君臣一場,他待小民不薄,小民也從未有負於他,但再不走,則生命堪憂,況且小民要輔佐的是上膺天命的真命天子,他既然要成亡國之君,小民哪能不走。小民一生渴盼風雲際會,做一朝開國元勛,怎麼也沒想李自成這般不成氣候,這一走也是無可奈何啊。從關中出來后,小民發麵燕京確有帝王氣像,可是小民再沒骨氣,卻不肯心向異族,投靠胡人,便只得南下。一路上風餐露宿,早就心灰意冷啦,只想從此江湖漂泊,四海為家,斷了那些成大事的念頭。不料剛到江左,便望金陵有帝王氣,又在無意中得遇殿下,才知天下英主畢竟是我們漢人。」
付明擺擺手道:「不要拍這種馬屁,你可知憑你這些話,孤便可讓你死上幾個來回?」
宋獻策回道:「小民當然知道,但是小民也曉得,殿下需要小民去做許多事情。」
付明冷笑數聲道:「你活得倒也明白,孤會留你做什麼事?」
宋獻策嘆了口氣,才悠然道:「殿下也明白小民現在已無路可走,在這金陵城中,官府只要知道了小民的身份,小民就是去出賣殿下,也要被五馬分屍。以目前之計,小民只能是一心拱衛殿下,才有出頭之日。對殿下而言,只要小民肯用心做事,殿下既會得到闖軍內部難道的一手資料,還會為將來留下一個伏筆。李自成兵敗已成定勢,只是時間問題,快則不足半年,長則一年之內必亡。到時,小民自會替殿下出謀劃策,去招撫其餘部,所謂一舉兩得的事,難道殿下不會做?」
付明點點頭,翻著手中的書道:「你先說說闖逆現今在做什麼?」
宋獻策回道:「胡人已分兩路大軍進抵關中,西路阿濟格部、東路多鐸部分別在大同及懷慶擊潰闖部,依小民的判斷,下一步定會分別進攻西安與潼關。李自成現在慌了陣腳,此時本不宜分兵,他卻將部分主力安置在襄陽及河南一帶,因此根本沒有力量與敵兩路周旋,按小民的分析,不出三個月,關中八百秦川必盡歸胡人之手矣。」
付明雖然已有了些精神準備,但聽宋獻策竟如此悲觀地判斷國內局勢,想到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全國爭霸的主戰場就要南移,也禁不住緊張起來。朝廷是指望的不上的,而自己的嫡系才剛剛開始秘密組建,也不知這李自成還能堅持多久,但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依你之見,李闖到了湖廣,還能與胡人斗多長時間?」
宋獻策一臉憂色道:「闖軍不是沒有戰鬥力,只是李自成濫殺無辜搞得上下離德,軍心煥散,小民走時還念君臣情義,但他手下重將郝搖旗系其親信,跟隨征戰多年,卻率五萬馬步精銳不聽調度,自行其是,由此可見一斑。還有他的文、武首席大臣牛金星、劉宗敏因錯殺李信一事彼此怪罪,其文武班底現在已經亂得一塌糊塗了。而等李自成退到湖廣,本就人地兩疏,江南又不比江北,自倭寇剿除后多年未經戰亂,對朝廷的向心力極強,小民以為這隻會使他覆滅的更快,也許還撐不到一個月。。。」
他的話還沒說完,值崗的王朗在門外報道:「王爺,宮中的韓公公有急事拜訪?」
付明霍然而起,心道:莫不是冬梅出了什麼事?
付明回頭看看郭遠聰,可惜自己的諜報頭目也不知道又生出了什麼事端,在付明眼前站著的宋獻策此時卻發出了會心的微笑,慢悠悠地說道:「王爺,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付明沒心情再與他糾纏,向郭遠聰使了個眼色,便起身急步向門外走,要去再會韓贊周。宋獻策沒料到獻王根本就不理會自己,眼見郭遠聰又要將自己領走,只得搶先說道:「王爺,可還擔心冬梅姑娘?」
「這廝竟然知道!」付明心裡一驚,止住腳步,厲聲問道:「你是如何得知孤府上的事情?」
宋獻策答道:「小民不僅知道冬梅進宮這件事,還知道殿下深愛冬梅,在被迫將送她進宮后寫了『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生死兩茫茫。』一聯」。
付明聽罷心裡又是一陣絞痛,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郭遠聰,對方早就羞愧至極,這時見主公氣惱,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也不知如何會出現這麼大的安全漏洞。宋獻策這時卻是胸有成足,既然敢來獻王府,他就早打好了算盤,不愁八千歲會棄而不用,因為自己對這個年輕王爺的事業來說實在是大有裨益。宋獻策正想著呢,獻王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他的個子實在太矮,獻王比他高了足有兩個腦袋,這時竟將他拽得雙腳離地。付明側過身子,在他耳邊沉聲問道:「你是如何得知這些消息,孤現在沒時間同你猜迷,不想死,就快說明白!」
宋獻策掙扎了幾下,身子卻被付明的雙手象鐵鉗一樣牢牢抓住,在空中紋絲未動。他行走江湖也有幾十年了,雖說功夫一般,對付個把武師鏢頭也算綽綽有餘,沒想在這十幾歲少年手中卻全然不起作用,這時心裡有些駭然,急忙回道:「王爺,小民這樣有些喘不氣來,還請殿下把小民放下來說話。」
付明冷哼一聲,鬆手將他放開,宋獻策身子著地后,踉蹌了幾下,待站穩後方才說道:「殿下,這件事昨天就已經傳得滿城風雨,只是小民今早遇見了一位故人,我們商定要將冬梅姑娘救出來,算是小民給王爺的見面禮。」胡鬧!付明心裡罵了一句,只聽那宋獻策繼續說道:「為了不牽連王爺,小民與她定下待冬梅進宮后,還沒與皇帝老兒合巹前將她救出來。」這下輪到付明與郭遠聰相顧駭然了,在這金陵城有這份功夫和豪氣的,只能是那無法無天的謝希真吧,這傢伙可惹大麻煩了。付明這一刻什麼心思都有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濤天大禍的震憾、下一步作為的迷惑。
宋獻策故意避開獻王灼灼逼人的銳利目光,接著說道:「小民明白王爺這番卧薪嘗膽之舉,但依小民來看,冬梅太過單純,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完成殿下安排給她的任務。」
郭遠聰再也忍不住,在傍斥道:「住嘴,你一個反賊,竟敢對我家王爺品頭論足。」付明卻擺擺手,讓這矮子繼續說下去——「當今這南朝天子好色無度,冬梅的姿色談不上傾國傾城,遠不能讓他沉迷,小民等還不如將她救出,完璧歸趙,成就一番美事。」
「你又如何知道孤今早寫得詩句?」付明也是明知故問,定是謝希真趁他不在府中,警備松馳,竟到他的書房中偷閱文稿,待聽宋獻策的答覆,果然如此。還好重要的文件都鎖在夾牆的暗櫃中,鑰匙也由付明隨身攜帶。這時窗外天色已黑,付明既有約會,前廳又坐著個司禮監太監兼東廠總管太監的大人物,再沒時間羅嗦,最後問道:「這麼看來,冬梅應該絕對安全嘍?」
宋獻策跟著嘿嘿笑道:「難道殿下還信不過『天下第一劍』的手段?」。說話間,付明已經出了書房,當他急步走進前廳時,看著連忙起身相迎的韓贊周,竟有些發愣。
留都守備太監看來因為下午的事受了些驚嚇,那本來保養得非常紅潤無皺的臉龐這時就象拍上了一層白粉,身軀也有些佝僂,但神態舉止仍同昨夜來回春閣時的一樣沉穩。二人互相施禮見過,再分賓主落座。韓贊周嘆了口氣,說道:「王爺想必已經知道傍晚宮中發生的事情吧?」
付明做出一副詫異的樣子,「大內生事,咱們做臣子的怎麼會知道?」
韓贊周看著付明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皇上讓老奴來通知王爺,冬梅被人擄走啦。」
付明這時做戲也要做足啊,先是愣了半晌,而後拍案而起,「好你個韓贊周,昨夜你是如何對本王擔保,又怎麼會生出這番事來?」
韓贊周老臉有些掛不住,靦顏道:「老奴此來就是向王爺請罪,事出突然,老奴實在沒有料到,而且皇上已經下旨限老奴與錦衣衛在三日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奴定會給王爺一個交待」。言罷,他起身從懷中掏出一份手諭,揚聲道:「今晚還有一事要開罪王爺,獻王接旨。」
付明只好連忙下跪,聽韓贊周宣讀手諭,因為冬梅系獻王府人,皇帝愛惜侄子,生怕還會有人去行刺獻王,便令東廠緹騎到回春閣協防,而第一項任務便是檢查府中男女老少是否有刺客同黨。付明這時直氣得混身發抖,道了聲「臣接旨」后,鐵青著臉再不發一言。韓贊周又深嘆了口氣,將手諭交到付明手上,苦笑道:「潑水難收,老奴絕不信王爺會做這等傻事,但盧公公不依啊,待皇爺定下了,他還不來,得罪人的事全由老奴來做了。請王爺千萬不要怪罪,老奴也是例行公事啊」。
付明握著那份手諭,恨不得立即將它撕爛,聽了韓贊周的解釋,氣極而笑道:「不妨,只是不知除了搜本王的府第外,皇上還要搜何處?」
韓贊周見左右無人,輕聲說道:「現在全城已是九門緊閉,刺客那怕有上天下地的手段,也插翅難逃。馬輔、阮大人適才都到宮中見駕了,看哪意思,今晚便要全城搜捕。皇上沒讓官兵來王爺這兒,只讓咱們東廠來王爺府上,已經很照顧王爺的面子啦。不瞞殿下說,那刺客的武功實在太過駭人,不到一刻鐘,竟殺傷宮中護衛近百人,老奴正好趕上,實是撿回一條老命。可惜他穿著一身夜行黑衣,沒看清模樣,看那身子骨卻不是很魁悟啊。」
付明這時緩緩地坐到了太師椅上,叫來明月徹茶,悠然道:「韓公公,開始吧。」韓贊周這才告了聲罪,下令手下人等開始在府上搜檢,他卻陪著付明坐在前廳。二人對坐燈前,心思卻是不同,一個想著這三天之內如何從那個不世高手的手中奪回冬妃;一個喜憂參半,冬梅被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救出,最好不過了,以自己的個性絕無可能去下這樣的命令;但是皇帝派人查抄王府,雖然是秘密進行,其對自己的不信任已是司馬昭之心。可笑的是,自己在今天早晨還以為在金陵的政治環境會有所改善呢。
東廠校衛足足審查一個時晨才算結束,看著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可以知道正是抄家的能手,搜刮的好漢。好在是在八千歲府上,又美其名曰是保證安全,他們也不敢放廝。韓贊周臨走時,還叮囑付明一番,大致是要自己小心,皇帝嚴禁獻王今晚出門。
待付明回到書房,郭遠聰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君臣二人一時竟相對無言。過了半晌,郭遠聰才說道:「主公,韓贊周已經手下留情了。他來時只帶了十幾人,也沒有提前封鎖回春閣,適才走時更沒留一個暗哨,擺明了是給主公面子,好給自己留條後路啊。」
付明望著窗外的夜色,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麼說,孤還得謝他啦?」
郭遠聰又問道:「主公,看來今晚是不能出去啦,是否還要見那個宋獻策?」,待付明同意,忙出去又將宋獻策帶了回來。這矮子此時也知與謝希真做的事竟禍及獻王,進了屋再次施禮后俯在地上沒起來。
付明看著他,心裡說不出是些什麼滋味,先問起謝希真的去處。沒想宋獻策只知她會帶冬梅去城外躲避,究竟是何處也並不清楚。郭遠聰在旁嘲諷道:「就你這點微末的道行還自詡國士無雙,做軍師的要算無遺策,真難想象闖逆如何靠你們這樣的人起家。」
宋獻策不服道:「小民與謝希真此舉實是驚天動地,要想保住秘密,便只能有一人知道最終的去處,待風聲平定后他自會來找王爺。」
付明心想也是,便讓宋獻策起身說話,繼續問道:「你來說說你的什麼陽謀?」
宋獻策站起來后,拍拍身上的塵土,向獻王拱手道:「王爺,這個陽謀,小民只能同王爺一人談起。」付明聽罷,用眼角瞟了郭遠聰一下,郭遠聰便會意地快步退出了書房。待屋中僅有兩人時,宋獻策接著說道:「不知殿下是否常弈圍棋,可知先人制圍棋之戲,實將兵法喻於其中矣。而吾神州大地,則儼然有如棋盤,關中、河北、東南、四川為其四角,山西、山東、湖廣、漢中乃其四邊,中原為其中央腹地。於這九者之中,只有佔據四角山川險固之地,方可從容經營,積累力量,日後方能進取天下。如今之時勢,關中、四川多年戰亂,已廢;河北者,胡人所據;天下之大,留給我們漢人的只有這東南半壁。小民適才已跟王爺談起,李自成兵敗只在朝夕,王爺若再不當機立斷,則東南之不保,幾成定局,到那時,再談恢復,則晚矣。」
宋獻策越說越激動,口中早就有些乾渴,說著說著竟有些沙啞。付明還是第一次聽說,可以把中國地理比做棋盤,有些新奇,這矮子對時勢的判斷也與己相近,忍不住動了愛才之心,便揮手示意他暫停下來,「宋獻策,你坐下來慢慢說吧,這桌上有茶,喝點潤潤嗓子。」
宋獻策見獻王不讓自己再說,心裡正自失望,沒想竟是賜座吃茶,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想起半年前,做為大順軍的首席軍師,那是何等的榮光,正是意心風發,小視天下英豪。而今,自己背棄主公,雖說未動他李自成一絲一毫,但在大順朝的所有文臣中他只矮丞相牛金星一個肩膀,在軍中他更以神機妙算著稱,是僅次於李自成和劉宗敏的主心骨,他的失蹤不知給敗亡中的闖軍士氣帶來多大的打擊啊。從關中到江南,這一路走來,他後悔過很多次,用現代的話來說,這就是政治意志不堅定。現在又主動投靠新主子,就是臉皮再厚,也有些我心惴惴,這時人家終於給了些好臉色,心裡自然非常激動。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王爺,小民要說的陽謀實是大逆不道,但王爺既然這樣信得過小民,小民便是被殺被剮,也要一吐為快。富貴險中求,小民不知王爺有些什麼布置,但不瞞王爺說,小民知道王爺與守城副將朱國瑞走得很近,而且最近還排了一出苦肉計,不如借用其部兵馬,逼宮!或者直接……」,他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聽到這兒,饒是付明有些心理準備,也倒抽一口冷氣,反賊就是反賊,自己身下如陳邦、封義銘那等人物都還沒向提及的事情,這矮子竟敢說出來。付明雖然與朱由菘貌和神離,弒君的事在憤恨時也隱約想過,但他畢竟是自己的叔父,這種念頭只在心中一閃即過。借軍逼宮,則是早在預算之中的,否則為何要讓薛雲飛等北上籌軍,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手中就連親兵衛隊都沒有,還談什麼起事。現在被宋獻策冷不丁點破,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宋獻策以為獻王還在猶豫,又勸道:「王爺,於今之計,實不能再忍了。有言道:無毒不丈夫,皇帝老兒也未必把殿下放在心上,如果再等下去,只能是任人宰割。但若王爺採納小民的建議,則仍有時機放手一搏。王爺可還記得唐太守玄武舊事,國家存亡,在此一舉。王爺系先皇太子,太子襲位,天經地義,只要事情已成定局,試看朝中可有人敢反對。」
付明仍在考慮,這一步走得太險,僅憑朱明理手上那幾千兵馬,即使能夠打敗御林軍,再控制住南京局勢。那麼,江南四鎮呢?朝中大臣又會怎樣的反應?還有,怎麼處理朱由菘,自己到南京來,人家雖說不讓出位子,可也還沒加害自己,難道真的要咔嚓一下解決了,但要若要留他性命則是後患無求啊。
宋獻策見他還不言語,以為是獻王信不過自己,便跪倒在地上,叩首道:「王爺,小民於此事,毫無私心,不求一官半職,更不要一分一文。王爺若是信不過小民,那就就小民推出去斬了或者是監押起來。但求王爺為了天下百姓,漢人江山,果斷決定。」
付明卻仍在平衡利害,朱明理要做的這件事需要多長的時間,北上的薛雲飛又需要多長時間南下,能否趕在二者相近的日期里,做到里應外和。想到這兒,付明沉聲道:「你先起來說話,你說的事情,孤早就考慮過。但事關重大,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孤之文武近臣均不在左右,手中又沒有任何兵馬,近期舉事,難度太大。」
宋獻策聽獻王這樣講,心中便有了計較,站起身來向獻王回道:「王爺言之有理,但天下事謀定而成者,畢竟在少數,小民只怕待殿下以為時機成熟時,恐怕皇帝也有了準備。現在,王爺到京城不足一月,皇帝說什麼也想不到殿下會動手如此之快,他身邊的近臣也定未料到,尤其是最近這幾件事,他們見王爺如此忍讓遷就,定會以為王爺好欺,放鬆警惕,大事或有必成之把握啊。」
付明聽得有些道理,但見他如此賣力的攛掇自己逼宮,心中不禁疑道:相見不過數面,他會這樣為孤出力嗎?難不成他是闖賊派來使的苦肉計,要攪亂東南局面,從而趁機進據江東。本已要下決心,這時又開始舉棋不定,此事還要從長計議。面上卻沒有挑明,只是問道:「你再說說適才講的天下棋局。」
宋獻策從付明臉色上看不出什麼,聽他這樣問,還不傾囊以授,「小民適才講的是四角之地,只因其山川險固,只要據守要隘,不難成就一方霸業。縱覽天下大局,東南之地位實已超越其他三者,何也,天下財賦漕運盡起於江東,沒有江南的錢糧,江北幾乎支撐不出一年。所以,只要江南能守住一年以上,則胡人可不攻自破。但兵法有云:在德不在險。小民以為若要固守成功,進而圖取中原,橫掃**,還須君臣一心,上下同德,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也。殿下只有早早動手,方可讓這三者早日實現。」
付明聽他又談起逼宮,心中有些煩惱,故意岔開話題,問起四邊為何意。宋獻策解釋道:「山西、山東、湖廣、漢中分處四邊,山川雖也險要,但均夾於兩角之間,不足以作為興霸之地。而起於四角的一方霸主要想稱霸中原,必先爭其兩翼。太祖皇帝底定中原之前,便先西進平定湖廣,繼而蕩平山東。於殿下而言,自古未有失荊襄而能保有東南者,所以湖廣必先固;同時,守江必先守淮,既使已無時機奪回山東,也要保住與長江防線相表裡的淮河沿線。」
付明這才基本清楚了宋獻策的理論,看來確是些道理,只是這人究竟可不可靠,還是個未知數啊。
是夜,南京城內混亂不堪,官兵幾乎是挨家挨戶的搜查,每到一家,就聽有兵士的喝斥聲、砸門聲,孩子的哭喊聲,女人的尖叫聲,不夜的十里秦淮也失去了往日的繁華,陷入了一片黑暗與寂靜之中,只有天邊的一輪殘月早早地斜在西天,似乎厭煩了人間的噪雜。在回春閣里,隱約還能聽見遠處民居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叫喊聲,在院子中也能看到被火把映紅的天空。
付明與宋獻策還在後花園的書房中交談,兩人象有默契一般再也不談「逼宮」,而是談起關於闖營的細節。雖然宋獻策在向付明敘述李自成時,不再使用尊稱,但言語之間仍是那樣的欽佩。成者王候敗則寇,付明雖說嘴上稱其為賊,心裡卻明白,這個時代原本的勝者是滿洲人,但真正的英雄卻是這個崛起於微末的闖賊,與他相比,自己的膽識與才略更不如吧。那麼,自己又如何跟更加強大的多爾袞、多鐸、洪承疇、吳三桂相抗衡呢?好在多了360年的歷史智慧,自己即使沒有他們那麼聰睿,應該比他們看得更遠、比他們更加明智吧。想到這兒,他便問起宋獻策對李自成敗亡根本原因的看法。
宋獻策沉默了一陣子,才娓娓道來,除了在軍事上及李自成在戰略上的連續失策外,他忍不住說到了民心向背的問題,做為主要的當事人,實是椎心之論:「李自成本有雄才大略,做事兢兢業業,確有開國君主的氣象,但卻沒有足夠的機會和時間。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后,闖軍打出了『均田免糧』的口號,所謂久亂思治,老百姓十幾年來被朝廷各種苛捐雜稅折磨得苦了,見到有為他們著想的人,還能不擁護嗎?尤其是三年免征,開倉放糧,闖軍每到一處,可以說是夾道歡迎啊?」
說到這兒,宋獻策看了看獻王的臉色,付明知道他怕自己惱了,便道:「孤不是說了嘛,暢所欲言吧,孤想知道究竟朝廷和闖逆錯在了什麼地方,讓漢人的天下竟要被滿人得去。」
宋獻策這才定下心來,繼續說道:「那時的闖軍實際分成兩部,也就是說除了李自成所部兵馬外,還有自稱曹操的羅汝才一部兵馬。闖軍每克一城一鎮一鄉,便須與他做六四分成,在這樣情況之下,李自成想在中原委任官吏,純粹是空想。直到崇禎十六年,才下決心殺了曹操,又佔了襄陽,稱順義王,開始建立各級衙門。但已經太晚了,足有近四年的時間啊,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困頓,因為戰事頻仍,甚至連以前相對安全的生活也沒得保障,誰還會擁護你個反賊。況且,李自成不跟老百姓征糧征賦,但跟地方的紳士地主們要,他們的糧賦還不是從老百姓那裡要來的嘛,可惜當時與官軍的戰鬥幾乎屢戰屢勝,大家都沒下心思去考慮這些問題。後來進了北京,大家以為天下底定在即,卻沒想到在關外還有匹胡狼在窺伺。想古時,漢高祖進咸陽,約法三章;唐入長安,也先要安定局面,穩住陣腳;太祖入南京,更是約會望門賢達,唯有李自成一進北京就抓人,拷打要錢。小民雖未親主其事,但所涉高官貴族,不下千人,這樣下來,北方還未投誠的文武官僚,有誰還敢相信李自成,更別說手握五萬關寧鐵騎的吳三桂。」
說到這兒,宋獻策停了下來,所有這些都是他在離開闖營后,一路上思索所得,現在向獻王傾吐一番,心中仍有些鬱郁,畢竟在那個時候,他也壓根沒想到這麼多。
付明嘆了口氣,背著手走到封義銘給他留的那副字前,這些話,從前在與封先生夜論天下時也曾提及,卻遠沒有當事人這樣的深切。民心不可違!失民心者,失天下啊。李自成如此,朝廷何嘗不是如此,怨只怨,滿人奮起遼瀋,使國家憑空多出遼餉、練餉,丁吃卯糧,盤剝天下過甚啊。於今之際,只有號召所有的漢人團結起來反對胡人的侵略,才有些號召力吧,可是,還來得及嘛。
「李自成這個人還是有些氣魄的」,付明想到這兒,向宋獻策說道,「他在兵敗之時,竟放了孤與兩個王弟,說明他把異族入主中原的危機看得要比咱們漢人爭天下重得多。他雖然逼死孤的父皇,但值此國家危難之際,孤也要暫時放棄前嫌,拿家國命數與他做筆交易。問題是,宋獻策,你敢不敢拿孤的親筆信回到闖營,與他明言。」
宋獻策聽罷臉色都變了,讓他回闖營,那不是自尋死路嘛?李自成現在變得喜怒無常,自己回去,可能還沒見到他,就先咔嚓了。可是看到獻王逼視的眼光,他又說不出半個不字。
付明這時心裡早有主意,如果宋獻策立即答應自己回去,且敦促自己加緊時間舉事逼宮,那麼必是姦細無疑,但細看他此時已經慘綠的臉色,目瞪口呆的,又實在不象。
宋獻策這方面,饒是他膽大多謀,此時心機百轉,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因細想起來,獻王的心計實在深沉,表面上,把親筆書信交於己手,是莫大的信任;但是,若是冒然接了,又不知還會有什麼事端,要知獻王定會採取有力辦法保證自己將信無誤送到。
書房中的寂靜終於被付明打破,他捉狹地笑道:「怎麼,怕了?」
宋獻策只好硬著頭皮回道:「小民實在沒有把握能否活著將信送到李自成手中,而且小民以為,站在王爺立場,與李自成做家國交易,無異與虎謀皮。李自成可能也要謀圖江東,還請王爺深思熟慮。」
付明嘿嘿一笑,搖搖頭,「宋獻策,你以為孤不知道李自成的野心嗎?但於今之計,無非兩條路:聯寇防胡和聯胡防寇。孤的心思是:寧肯讓江山被咱們漢人的賊寇得了,也絕不讓胡人佔了我中華大好河山,況且此時滿清正值全盛,咱們與其聯合,只會被其反噬;而李自成近期連敗,自顧尚且不暇,他要東下江左,前有朝廷的頑強抵抗,後有虎狼之師追擊,只要他不糊塗,定會同意孤的提議:孤在他後方,提供充足後援,只希望他能扼守秦川,再不濟也要南下,在襄陽頂住清兵的攻勢。抵抗的時間越長越好,只要能堅持到孤整頓南朝完畢,孤定會信守承諾,起兵北伐,將胡人趕到關外。將來,與他隔江而治,半分天下。這麼合算的買賣他會不做嗎?」
宋獻策聽了暗暗叫苦,嘴上依然勸道:「王爺,只怕朝中文武不會同意吧,在他們心中,李自成可是比胡人更要千刀萬刮,他逼死了君父。。。」。他還沒說完,付明擺擺手讓他停下,語重心長地道:「此計事關天下存亡。孤要是定下計來,就是千難萬苦,也定會全力實施。你還是回去考慮一下如何替孤送這封密信吧。」
宋獻策欠著身子退了出去,這一夜對他而言,註定是個不眠之夜,不知號稱神算的他,有否料到會有此劫。付明也沒睡好,冬梅被謝希真救走,南京政局又因順案及童妃案而動蕩,這一切都讓他輾轉反徹。在睡意迷濛中,付明竟似看到明月滿身鮮血地來到他床邊哭訴,他要扶冬梅上床,卻被冬梅猛得推倒在床上,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付明感到說不出的難受,想要掙脫,身上不知怎地卻沒有了一絲力氣,想喊人救命,也發不出聲音。當他的頭無力的側向床邊時,赫然發現謝希真就站在床邊,那陽光般的人兒冷笑數聲道:活該,再讓你薄悻無情。漸漸地,他的意識接近了空白,恍惚中,沈仲玉、朱明理,還有薛雲飛等都在他眼前走過,但是沒有一個人來幫他,大家還用鄙視的目光看著自己。
付明心裡羞愧難當,想要解釋卻說沒不出話來,但仍然努力掙扎著,我不能死,不能死,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突然,冬梅有些變形的嬌容卻變成了姬際可那張長滿青春痘的臉,正向他喊道:「主公,醒醒,醒醒」。
啊!付明一激靈,翻身坐起,是一場惡夢!看著姬際可急張的表情,他拍拍這未來江南武林一代宗師的肩膀,微笑道:「別擔心,孤很好」。說罷,披上王袍,坐到床邊桌旁,姬際可見主公的確沒事,才輕聲出去將門帶好。
付明想著這夢,心有餘悸,這些生死以命的部下如果有一天全都不能再信賴,自己又能如何?隋煬帝就是被部下所弒,還有黃巢也是被他親外甥所殺,亂世之中,多少君主是這樣莫明其妙地死掉了,自己不會成為那樣的昏君吧?從前,付明不能理解為何李自成身邊大軍仍有數十萬,卻僅率幾十人到九宮山觀察地形,原來屢敗之下,人的心理都會發生變化,李自成定是怕被手下出賣啊。不!我不會的!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要做的事情上合天聽,下合民意,我的手下不會叛我。想著,想著,付明漸漸從夢魘從緩了過來,卻琢磨起為何會夢到冬梅滿身是血的樣子,難道她出事了,不會的,不會的,以謝希真之能,還會救不出她。
付明安慰著自己,眼前的閃映的點點燭光使付明又想起冬梅走得那個晚上,心裡卻強迫自己道:罷了,早就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他睡得本就很晚,黃粱一夢後窗外天色竟依然漆黑,這漫漫長夜啊,不知何時會是盡頭。回到明代后,他的古文水平提高得很快,畢竟是文科出身,這時忍不住在桌上擬出一首《虞美人》:「堆來枕上愁何狀,心海翻波浪。夜長天色怎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曉來百念皆灰燼,剩有佳人淚。一勾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把詞填罷,付明感到心情好了許多,看著這首極為頹唐的小令,他想起在省黨校學習時,一位資深講師對他們那屆縣團級培訓班的所有幹部所說的一句話:一位政治人物最危險的是過於感情化。付明想到這兒,苦笑一聲,自己的道行還不夠,厚黑厚黑,要做一個成功的領袖,沒有厚臉皮和黑心腸是不行的。
一夜再無事。次日清晨,明月到后書房報告:「王爺,吳應箕又來了。」
付明心道,定是為昨日爽約之事,待見了吳次尾,果然如此。原來,他們昨天也沒辦成,今天又來約獻王,仍是日落後香草亭畔,付明爽快地答應下來,相約大家不見不散。
這一天,是付明到南京后難得清靜的一天,金陵城裡,也全沒了昨夜的騷亂,城內的老百姓還有達官貴人彷彿全忘了昨天夜裡讓人恐悸的腳步聲,大明留都似乎恢復了它往日的繁榮。
當夜色在天空慢慢瀰漫開時,付明早早地領著明月與兩名侍衛,還有熟識秦淮風月的柳敬亭出了回春閣。秦淮河上飄流了百年的風流韻事在今夜依然璀璨,畫舫、樓亭、綢緞、脂粉、男人、女人充塞其中,鶯歌燕舞、棋琴書畫含混著一種國破家亡的氣味。付明皺著眉頭,原來眼前走來一名書生,竟在他面前喃喃自語道:「江南好,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然後又轉身跟其他走過的路人繼續念道:「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那書生的臉上流露出女人才有的脂粉氣,樹皮一樣的紋路在他的臉上已悄然顯露,聽口音卻是北方人士,遠方家鄉早被他忘懷了吧。
看付明在搖頭,柳敬亭嘿嘿笑道:「秦淮兩岸,有的是這樣的斯文敗類,仗著家中有些臭錢,整日廝混在脂粉堆中,小杜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便是這班人。」
香草亭說是亭,其實是座三層的小樓,只是在樓外沒有窗戶的地方長滿了爬山虎,遠遠望去綠油油的,叢叢鬱郁地倒真像一座草堂。當付明一行人來到香草亭時,早有些遊手好閒的王孫貴族、公子哥兒在樓中等候,原來,昨日便有傳言秦淮八艷中將有多位在日落後的香草亭出現,他們豈肯放過這絕好的機會,要知道八艷成名后,在平日里千金都難買一面,遑論一笑呢。付明想起老柳剛才說過的斯文敗類,心想倒也貼切。
首先出來迎接的是冒襄和董小宛,今晚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主角,要為他們餞行嘛。但是董小宛的出現讓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男人們的眼光象被董小宛的一舉一動用繩拉著,綳得直直的。隨著董小宛的移動,眼光也緩緩地轉動方向。董小宛感覺到男人們的眼光像象要透過她的衣服看到身體,羞澀從她的心裡溢了出來,所以在拜見獻王時,竟有些生澀。
付明卻沒在意董小宛的失禮,同所有的男人一樣,他在初見的一瞬間,也被佳人絕色所傾倒。董小宛人如其名,恰是小家碧玉,付明看著冒、董二人恩愛的樣子,心中暗道:真是郎才女貌。
付明正與這兩口子打哈哈,人群中又起了騷動,時不時有人得意忘形地喊道:「看哪,是李香君和顧橫波!」,「天哪,我竟看到了柳如是!」,「是卞賽賽,竟是壚下卞賽!」,「實在沒想到啊,沒想到,寇白門也會出現!」
付明看著眼前走來的天香國色般的女人們,感覺就象陷入了一片花海之中,香草亭前的燈光在這時也似乎變得更加明亮,他從中花叢中隱約找到了顧媚。這妮子看來心情不太好,躲在姐妹們後面,待大家都與獻王施禮見面后,她才上前做了個萬福。大家見外面人太多,也沒多禮,急忙如群星拱月般將付明迎進香草亭。
亭外來一睹美人風采的人們這時都有些落寞,從亭內傳出的歡笑聲、喧嘩聲,讓他們更加無奈,彷彿那裡與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在以後的日子裡,許多風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說:「那晚不知為什麼沒有生意上門,那可是第一次。」多年後,這次香草亭會仍然被後世文人墨客所稱道,更有許多凡夫俗子如我輩者在這香草亭中流連,看著江南四大才子在事後不同的回憶錄,去追憶當年才子佳人相會的無限旖旖風光。
不過也有些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守在香草亭前的東廠密探、錦衣校衛們,見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都在暗暗叫苦,這讓他們如何盯得緊。
付明走進香草亭時,所看到的卻與外面人想象得不同,亭中的布置很簡單,但也別緻,古樸中見著几絲嬌媚,尤其是四扇窗邊竟掛了七副竹畫。付明沒坐,大家也就都跟著他依次看這些丹青,竟是秦淮八艷中除陳圓圓之外的所有真跡。付明心道,這些秀外慧中的女子不幸淪落風塵,但在心中仍把自己看得如竹子一般堅貞,實在可嘆可敬。
待付明回過神來時,忙招呼大家坐下說話,「各位都是當世難得的才子佳人,小王今日有幸一臨盛會,希望大家千萬不要因孤而拘束。」
方密之跟著說道:「既然殿下都放下了話,咱們今晚便放浪形骸,無醉不休,來來來,大家分對坐好。」女人們聽了,都說老方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但依然照做了。
付明坐在首席,身邊分別是吳尾生和柳敬亭,王朗和姬際可則守在他身後兩側護衛,付明的對面是冒襄、董小宛,候朝宗、李香君兩對鴛鴦。顧媚神情依然鬱郁,未婚夫劉芳也沒在身邊,柳如是象大姐姐一樣在她的耳邊說些什麼,她才淡然一笑,眉間卻仍有一絲愁色。卞賽則時不時地向門口張望,寇白門也象柳如是一樣同她竊竊私語,卞賽的臉卻紅了,就象是白色大理石上抹了一層粉彩。方密之見大家都坐定了,便與陳定生張羅起戲班子的事,鄭煌言與鄭森兩個年輕人則自告奮勇守住門口,堅決不讓閑雜人等進到香草亭。
一陣子的鶯嗔燕叱,蝶亂蜂忙后,方密之、陳定生兩人回到了席前坐下,吳尾生站了起來,先向獻王施禮,而後說道:「今夜,咱們兄弟幾人能請到八千歲,何其幸也。在開始宴會之前,請殿下訓示。」
付明這才跟著站了起來,端起酒杯,向跟著站起的眾人說道:「今天在這裡,沒有什麼殿下臣子的。來之前,尾生曾告訴孤,這次宴會本是為辟疆兄與小宛送別的。那麼,孤就先敬二位一杯,祝二位白頭攜老,多子多孫!」說罷,極豪爽地一干而盡。
饒是董小苑見過風月,到底是女兒家,聽獻王說到「多子多孫」,也禁不住腮上飛紅,水汪汪的大眼睛斜了夫君一眼,其他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見獻王這樣痛快,便張羅著要一起喝乾。在坐的佳麗們,又都是秦淮兒女,有些酒量,這時也跟著男人們將杯中酒喝盡。方密之叫道:「好!原來千歲也是性情中人,方某宣布,為了感謝八千歲的光臨,送走我們的冒公子和董姑娘,祝他們一路隨風,下面就先聽一出《尋夢》」。
琴師唱倌都是秦淮乃至江南頂尖的藝人,他們先調好弦,撥好音,而後便在弦索、蕭管、鼓板的伴奏下開唱。唱戲的平台,正背著門外,這就讓在香草亭外的人能夠聽見看見。那些本是來監視的廠衛們,這時也露出了與其他人同樣沉迷的表情,畢竟,人類對美的渴求是一樣的。
「王爺,這出《尋夢》是《牡丹亭》中的一折,雖然沒有《遊園》、《驚夢》那般知名,但這出摺子中的曲文、音樂、身段在崑曲中卻是一流。」柳敬亭在付明耳邊介紹道,付明才知道原來這是崑曲的《牡丹亭》,他對杜麗娘的愛情故事還是有些了解的,雖說不太懂那委婉細膩、流利悠遠的「水磨調」,但也聽得有滋有味。尤其是那小旦人長得很不錯,經過打扮后更顯得嬌媚,一種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態貫穿整折戲。
這時人群中叫好聲連天,付明對面的董小苑早就依偎在朗君肩膀上,在那個時代,也許只有在秦淮的歌樓中,女兒家才敢這樣在大庭廣眾下與自己的情人如此親密吧。侯朝宗也聽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勁揪了一下。侯朝宗在興奮之餘不知痛楚來之何處,他扭頭看了一下李香君,卻聽到李香君對他說:「你今晚別回媚香樓了。」
「好,爐火純青,繞樑三月。」這次是不太愛說話的陳定生跟著大聲喝道。
付明雖然聽得有些陶醉,但眼光卻沒離開顧媚那令人心傷的嬌容,畢竟在這些人中,他們還算是有過「交情」的。柳敬亭看在眼裡,在旁解釋道:「王爺可還記得上回咱們去聽顧媚夜唱時碰到的劉芳嗎?他是顧媚的未婚夫,不知為何昨夜突然自殺啦!青樓女子要找到一個真心相待,又能托以終生的人,實在太難了,出了這等事,哪能不傷心欲絕。今晚,還是她的那些姐妹怕她傷心過度,才將她叫出來散散心的。聽說這些日子,楊文聰的兒子楊鼎卿纏住她不放,唉,好幾次還要霸王硬上弓箭呢!人生啊,實在太難熬啊!」付明聽罷有些怪郭遠聰,不是讓他保護好劉芳,怎麼還出了這樣的事,難道真是自殺?眼中的顧媚便多了幾份凄艷。
一折戲罷,在不經意中,座次卻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柳如是與本來坐在付明身邊的吳次尾換了個位置,拿起酒杯直接向付明敬起酒來。付明有些詫異,但佳人美意卻不能拒絕,這時他才有機會仔細打量起這位秦淮昔日的頭牌紅姐。與在場的其他姐妹相比,柳如是身上有一股子成年女人才有的飽滿丰韻,已是深秋,她穿了一件大紅西洋布做的套心夾襖,雖然將美妙的身材收斂了許多,卻憑添了幾份雍容與華貴,這讓付明意識到雖然她曾經在歡場賣笑,現在卻是當朝堂堂一品大員的「亞夫人」。雖說錢謙益老了些,但這條路或許是這些美人想要人生有個好收場的唯一捷徑吧。兩人對飲一盅,正待交談,卻聽方密之站起來大聲喊道:「王爺,下面上演的是新劇《千鍾祿》中最精採的兩折。」話音一落,一片樂聲響起,雖然已經深夜,香草廳外圍觀的人們卻不少反多,也跟著一起鼓起掌來。
柳如是見戲已唱起,便為付明解釋道:「王爺,寫這齣戲的是蘇州的李玉先生,小女子曾有緣一見,他的人才風流在梨園中堪稱領袖,不知千歲看過他寫的《占花魁》、《永團圓》沒有?那可是近年難得一求的佳作。」待見付明搖頭道,她嫣然一笑道:「殿下久居深宮,成天又只想著家國天下,當然不象小女子這樣有閑心去看戲子。單就這出《千鍾祿》,便是一段傷心故事哩。」原來《千鍾祿》講的是二百多年前本朝建文、永曆年間,燕王朱棣起兵叛亂,在攻佔南京后,建文帝化裝成和尚逃亡的的一段往事。這讓付明想起前些日子,朝廷為被太祖朱元璋處死的開國功臣傅友德、馮勝等人、被成祖朱棣殺害的建文朝忠臣追加謚號、恢複名譽的事情,當時手下謀士如封義銘、陳邦等都不屑一顧,譏其所為非急務也,認為這是廟堂無報仇討賊之志,只知修文法,飾太平的惡劣表演。但現在看起來,如果沒有那些大規模的平反,這齣戲又怎能上演。隨著柳如是的介紹,劇中那些忠臣義士紛紛以身家性命為代價,來掩護那個不曾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的皇帝。而這個天子處在顛沛流離的困厄之中,第一次目睹並感受到黎民蒼生所承受的苦難。
付明這時恍然大悟,算是徹底明白了這班人今晚請自己來聽戲的目的,黨禍即將來臨,復社分子們要破釜沉舟,想同劇中人一樣拿身家性命與馬、阮做一次生死較量,而在這場鬥爭中,自己是他們最大的砝碼。柳如是何等冰雪聰明,這時也知道獻王已經明了東林黨人的意圖,心中卻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已是近三十的婦人,這些天又有了身孕,身心上下無不洋溢著母愛的光輝,在她眼裡,獻王十六歲的年齡不吝如同孩子一般,現在卻要讓這副她看來稚嫩的肩膀承擔起挽救天下蒼生的重責,於心何忍。但她的丈夫,牧齋卻有重託於她,豈可相負。在蒼茫雄渾的唱腔與樂聲中,柳如是的聲音非常細微,就連付明不仔細都難得聽清楚,更別說旁人了,這正是說話最隱蔽的時候。
「殿下,外子讓小女子轉告殿下,兵部已經密令鎮守太平府、蕪湖的靖南候黃得功率部返回京師」。付明對錢謙益的作為有些不屑,這老傢伙竟讓一個女人來與自己商討如此重大的事情,這可不是做大事之人所為啊,但聽到這條消息,他隱約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於是問道:「錢夫人,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錢先生他們可是做了什麼讓朝廷不放心的事情?」
柳如是有些詫異這少年王爺反應如此之快,但卻爽快地答道:「本來,史閣部被我家先生說動了心,已勒令興平伯高傑立即北進,他自己則親督與我東林向來交好的東平伯劉澤清所部星夜趕赴金陵,沒想他大軍剛動,黃得功已經先一步起兵了。」
付明聽得心驚,在他記憶中的史可法是個大大的忠臣,這種犯上作亂的事可是打死也做不出的,看來因為自己這個太子的正式出現,的確讓歷史進程有了大變化。但這些東林黨人做事也太沒把握,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怎麼會讓朝廷知道,進而推之,今天參加酒會的人可能都知道這次宴請自己的真實目的,真搞不清楚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些內幕。這可是要掉腦袋的謀逆啊,難道還要敲鑼打鼓的去做嗎?而且,還在這麼多人面前演什麼《千鍾祿》,太書生氣了吧,是人就會明白啊?心中已經打起了推辭的主意。
柳如是見他不言語,知道他還在猶豫,繼續說道:「我家先生的意思是,讓王爺立即離開留都,明天早晨,不僅辟疆與小宛要走,朝宗也會北上去迎史閣部,殿下若是肯答應複位,那麼我家先生會安排殿下與他一同離開。」
付明心道:胡鬧!這些讀書人怪不得總是鬥不過馬士英等人,論心計,他們差得太遠了。他們以為在這金陵城裡,想怎樣便會怎樣嗎?卻聽柳如是繼續說道:「殿下不用擔心安全,錦衣衛都指揮使張鹿征已經與我家先生約好,一同起事,到時候,自有他做掩護」
付明與張鹿征並不熟悉,但聽郭遠聰彙報過,此人的心機很深沉,想那馮可宗何等跋扈,在被自己廢掉之前,也沒能動他這錦衣衛一把手絲毫,至於可不可信,很難斷言。有一點可以看明白,錢謙益領導的東林黨的圈子,論能量還是很大的,布置得穩妥了,倒可成就大事,但是太過招搖了,他的圈子越大,若是朝廷故意布圍讓大家跳的話,那麼打擊面就越大。這個張鹿征是個搞情報的,他的忠誠度不可高估,也許還是雙料間諜呢。想到這兒,付明發現柳如是正急切得看著自己,也許酒精開始起作用了,她那張標緻的臉寵在付明看起來竟沒有剛才那麼端莊,更多的是嫵媚動人。
女人的直覺最敏銳,柳如是幾乎是第一時間感到獻王的眼光變得有些邪氣,她又羞又惱。在她的一生中,這樣的目光不知碰到了多少次,她或者嗤之以鼻,或者不理不睬,但這次卻不知為何多了些讓自己羞愧的喜悅。真沒想到,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倍的天之驕子,竟然還會對自己感興趣。能讓這位花魁突然不知所措的事情,平生少有。好在付明很快恢復了心間的清凈,向她問道:「這些事情都是錢先生托夫人去做的吧?」
柳如是沒想到付明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只好按實回道:「的確如此!」
這次輪到付明在心中一陣長嘆,女人啊,無論你在平時有多聰慧,當你陷入愛河時,難道就只知道奉獻嗎?這個錢謙益倒打得好算盤,讓自己的小妾出面,將來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反正她不過是個出了名的妓女而已。可憐的不僅是這個柳如是,在場的這些才子佳人,可能都沒料到這位所謂的江南士林領袖心中的齷齪打算吧?
柳如是答完這個問題后,發現獻王臉色一沉,不知在想些什麼,與剛才的問題有關嗎?難道是責怪自己的先生沒主動出面嗎?
這時,戲已經結束了,戲班收拾箱籠走了出去。董小宛拿著酒杯,冒辟疆在後執著酒壺來到付明面前,「王爺,小宛多謝王爺今晚賞光,小女子敬你一杯。」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後她二人一干而盡。
付明依禮也幹了一杯,心道:走吧,快走吧,這金陵不出數日,就要迎來一場血雨腥風啦。
「各位姐妹,小宛多謝你們這麼久來對妹子的照顧,這次走,小宛心裡最捨不得就是你們這些好朋友,將來姐妹若要有空就到如皋去看看我與冒郎。小宛再敬大家一杯。」言罷,夫妻二人又一次一干而盡。
香草亭外圍觀的眾人看完了戲也沒有走,這時見裡面喝起了酒,有下人的急忙讓下人們去買,沒有的正在焦急,酒家們已經來送了。在後來的日子裡,秦淮河邊賣酒的人經常說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樣好,就發財了。」
本來沉默著的顧媚這時走到了董小宛的身旁,眼中含著淚向舉杯說道:「姐姐,妹子真羨慕你有個好歸宿,以後妹子會很想很想姐姐的,來,咱們姐妹喝上一杯。」喝罷,腳下竟象踏著舞步一樣去敬完亭內除付明外的所有人,她敬酒的姿式顯得極其地乾脆,而且每敬一次,必喝一杯,在座的人都因她這種乾脆而感到震驚,外面的人群在她每喝一杯時都響起一片叫好的聲音。當數杯酒下懷后,她的臉上露出朝霞一樣的色彩。有人想上前勸解一番,卻被知道她傷心事的人拉住了,讓她喝吧,也許酒過愁腸,會減去少許呢。「人生多傷心啊!」柳如是在付明旁邊解釋道,付明被這悲傷的氣氛所感染,心中也升起了一縷悲哀。
這時,董小宛上前愛憐地抱住顧媚,在她耳邊呢喃了幾句,顧橫波卻搖搖頭掙脫了這位比親姊還要親的姐姐,指著付明喊道:「你!給本小姐滿上!」
眾人這時驚呆了,沒想到這個平時里那麼嬌弱的姑娘竟敢指使王爺。付明也沒料到,愣了一下,臉上的笑便有些生硬,柳如是心道要糟,正待說些什麼。付明卻猛得將杯中酒喝盡,哈哈笑道:「好!顧媚生小姐,孤就給你滿上。」笑的聲音,在亭外也聽得一清二楚,圍觀的人們也驚呆了,不僅因為是王爺要為一個娼妓上酒,更因為那聲音竟不象是從喉嚨喊出的,更象是從那久被壓抑的胸腔中直接發出,讓人聽得心顫,聽得難過。
「不過,咱們倆都要換更大的杯子」,付明說得極為鏗鏘有力,「孤不佔你的便宜,你的杯子比他們大,比孤卻要小上一點」。
「不!」顧媚斷然回絕,「我要和你一樣大的,我們女人為什麼總要比男人小,為什麼?」
「好!」,付明站起身,走到顧媚面前為她滿上,然後揚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在這一瞬間,許許多多傷心往事在他眼前掠過,那位他捨棄的佳人這時也不知身在何方。他用筷子擊打盤碗,按柳敬亭前些日子教給他的節律,大聲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竟是李太白的《將進酒》。
顧媚這時同眾人一樣被他的作為所震驚,但她畢竟醉了,她沒去理會同樣有些失態的王爺,走到香草亭的台階上,端著杯子向亭外的人群說了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好一個同銷萬古愁,橫波敬大家一杯!」然後同付明一樣,仰脖將一杯酒倒進口,那酒過喉嚨時的聲音使大家都聽得很清楚。人們身子都僵直了,他們像忘記了顧橫波在做什麼一樣盯著她,酒罐子紛紛高高舉在人頭上,一陣「咕——」的聲音響徹了秦淮河,接著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聲音。這時香草亭周圍出現了那晚唯一安靜的時刻,人們都好像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了。顧媚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別人也說不清楚,只記得她酒後所吹奏的笛子很感動人。
等顧媚回到桌前時,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樣一動不動。人們沉醉在某種環境中,這時能聽到的是水波蕩漾聲,蠟燭火苗的燃燒聲,其他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柳如是首先從這種寂靜中醒過來,她身上還擔負著夫君相托的重大使命呢?她先吩咐撤去席面,然後男女諸位漱口凈面。亭外的人群仍將香亭圍得水泄不通,殘月早已西下,這時只有滿天的繁星還在不解的看著人間,因為它們看到遠方的人們在經受著戰火,而這裡卻依舊歌舞昇平。
「王爺,下面是我們姊妹的壓軸戲,小女子彈一曲《迴風》,多久沒有彈了,讓王爺見笑了。」柳如是想用一支清曲讓大家都清醒過來,先向付明客氣了一番,而後又向其他人說道:「你們也不能笑話」。
一縷琴聲悠悠地在河亭里響起,緩緩的琴聲之中含著一種渴望。琴聲慢慢地塊起來,只見柳如是的十指飛快地撥動,人群也漸漸地被帶進琴境中,卻沒太在意柳如是在彈琴時那筆直的身子,挺聳的嬌軀。
一曲終罷,柳如是額上微微現出汗珠,她用絲絹輕輕拭去,看見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種美妙的夢想之中,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錢夫人,大家可不希望你的琴聲停下來,要是錢先生在這裡,他聽了這曲《迴風》至少要年輕十歲。下次何時再讓我們欣賞一下。」方密之打趣道。
「生疏了」,柳如是也沒生氣,只是淡然笑之。
接著寇白門、董小宛、李香君、卞賽各唱了一支曲子。她們的歌聲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流暢,婉轉,人群的臉上露出痴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也因此又多了幾首流行曲子。
顧媚這時有些酒醒了,在她們唱完以後,不知從誰手中借過笛子,踱到香草亭靠江的一面,在窗前吹奏起一曲《重敘離愁》。她吹奏得很平靜,但兩滴清淚卻在不覺中流了出來,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淚牽引出了許多人的淚水。付明從那笛聲中聽出一片心碎,他感覺那憂傷離他很近,而他也漸漸地融進了那片憂傷,那帶鹹味的眼淚剛要冒出來,卻被他硬生生地擠了回去,鼻腔中便有些濕潤了。亭內的其他男人們在此刻看見了人生的不得志,多年科場生涯,勞而無功,人生的滄桑,世道的艱難,國運的多戕,都讓他們同樣的難過。女人們彷彿看見她們與顧媚同樣的身世,她們只顧用絲絹拭擦眼淚,然而香草亭外的人群中卻有人放聲大哭起來,那些淚腺發達的人也任由眼淚流淌。顧媚結束吹奏的時候,也已泣不成聲了,她耳中聽見的也是一片抽泣聲。這抽泣聲持續了很久,在停止的時候已傳來了五更的打更聲。
這個時候,大家的酒也早就醒了,柳如是等得已經有些焦急了,她輕聲向付明問道:「王爺,不知你意下如何?」,卻發現付明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捉狹的神情,用別人聽不到聲音回道:「錢夫人,對不住了,孤的膽子小,不能答應,但也絕不會出賣諸位」,說罷,竟然在她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香草亭內此時燈火依舊輝煌,他的這個輕薄之舉,不僅讓桌邊圍坐的眾人極為驚訝,外面圍觀的人們也跟著響起了聲浪。他,朱慈琅,本朝的八千歲,先皇的太子,竟然當眾親吻一位當朝大臣的小老婆,這已足夠驚世駭俗了。
柳如是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飛快地舉起手掌向付明摑去,但是登徒子的身手卻要敏捷得多,付明早就飛身躍開,向門外快步走去,也不管身後的人在如何唾罵,柳如是這時一陣陣氣苦,身子竟軟了,好在卞賽在她身後將她扶住。滿桌都是些文弱書生,打打阮鬍子還行,要說突發急智,去揍這天之驕子,卻根本反應不過來。
付明這時卻被不知何時從窗邊走到門前的顧媚攔住了,美人這時全沒了當日被朱國瑞擄到回春閣時的嬌弱模樣,她把房門一關,身子死死地靠在上面,綳著小臉向他說道:「你這個壞人,今天你不向我柳姐姐道歉,就休想出這個門!」
付明這樣做是有理由的,他必須同這些東林黨人「絕裂」,否則還沒等這些人動手,大家就會一起完蛋,但他仍被這些弱質女流的勇氣所打動。這個顧媚生竟敢對自己這個王爺發號施令,她以為她是誰啊?想到這兒,付明裝做冷笑道:「想讓孤道歉,做夢!如果你顧媚生心甘情願隨了孤,那麼孤會考慮的。」身後眾人,張煌言與鄭森會些武功,這時要衝上來,卻被姬際可與王朗很輕鬆地攔了下來。說實話,兩名貼身護衛這時也不明白主公為什麼突然做出這種事來,可能是酒醉,也可能是另有深意吧。
顧媚生橫眉冷對道:「你才做夢呢?今天你不道歉,就讓秦淮河的臭水沒了你的脖子!」她從不會說髒話,這時急了,也不知說什麼好。
付明哈哈大笑,向身後眾人一拱手道:「眾位兄台,小王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竟上前一下子將顧媚背負在身上,任憑她的手腳捶打,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不知就裡的鄭森這時幾乎哭出聲來,「是我引狼入室啊!」
張煌言也跟著嘶心裂肺地喊道:「報官!咱們報官!」
「報什麼官!」柳敬亭冷冷地說道,「他就是官,這天下是姓朱的,這就是咱們老百姓的命!」
「柳兄怕了?」寡言少語的陳定生忍不住譏諷道。
「怕!」柳敬亭滿臉的麻子這時在燈光下似乎更加明顯,「我老柳十三歲就殺人,手也沒抖過,我有什麼可怕的,但我們鬥不過他的,徒勞無功的事做甚?」
「柳姐姐,你去找錢先生,聯合我家保國公,到皇帝面前去告御狀!」寇白門雖然出嫁已久,但是從前磊落的胸懷依舊。
「不!」柳如是急忙制止,獻王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這件事千萬不能搞大。她這一生經過的風浪太多了,什麼時候該隱忍,她最清楚不過。「柳先生,我仔細想過,這次還要委屈你老,去跟獻王說說,放咱們媚生妹妹出來,有話好好說!」
柳敬亭磕磕手中的煙竿,任那火星四濺,嘆了口氣,「好吧!」
坐在香草亭中的諸位都沒想到這場聚宴會以這種方式結束,亭外的人們卻更沒有料到,但今晚的逸事足夠他們談很長很長時間了,廠衛們也傻了眼,看來這個獻王年紀雖小,卻與當今皇帝一樣貪杯好色,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在心中嘆道:老朱家當真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大明何其不幸!
亭中這時卻響起李香君悠揚的女中音,「也許,有個人願意為橫波去找這狗王!」
「何人?」,「在何處?」,大家都急切的問。
李香君看了眼面色不豫的候朝宗,又向示意她不要說的柳如是點點頭,表示堅絕要說出來。隨著柳如是的輕聲嘆息,李香君緩緩地答道:「他姓閻,就在這金陵城中!」
大家也看到了候朝宗的臉色,也不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再看看柳如是沉悶的臉色,更不知跟錢夫人又有什麼關係,卻聽李香君繼續說道:「這個人的事,說來話長,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清晨……」。
事情是從那天早晨開始的,由一位麗人來敘述一件往事,這本身就很詩意。那是個秋天的早晨,晨霧迷漫,宛若戲台上的煙雲,若有若無。那日的前一晚,顧媚留宿在媚香樓中,早晨辭別香君,要回自己的仙花舫去。不想剛出門,便看到一個三十剛過的男子在清晨秦淮河畔的薄霧中蹣跚而行,他一領藍衫,是個文士的打扮,而且一望便知是個落魄之人。再看一眼,顧媚卻覺得此人與眾不同。一件打了補釘的藍布大褂,一雙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上,偏不顯得寒酸。臉上自然又黑又瘦,憔悴嶙峋;可是身材卻極高大,意態也極軒昂,尤其是那雙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得顧媚幾乎要疑心,是什麼貴介公子,有意喬妝改扮來遊戲風塵的。
「先生,請裡面坐!」話一出口,顧媚方始發覺不自知地說了這麼一句客套話。此人亦不推辭,含笑跟著顧媚進了媚香樓,大大方方地在廳上坐了下來。李香君見她剛走便又回來,還帶著個陌生的男人,便有些詫異。但她也不是平凡女子,待仔細端詳了此人,心裡便知顧媚動了愛才之心。於是便同顧媚一道給他沏茶,一面請教姓氏。他自言姓閻,名應元,字麗亨。
顧媚聽他一口流暢而沉著的京腔,竟與自己祖籍相同,便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罷,少不得往深處去問:「閻先生,家住金陵?」
「不!」閻應元答道:「吾本在南京做官。」
以顧媚的閱歷,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定是吃了官司,於是接下來問一句:「官司結了嗎?」
「結是結了,」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為他官司未了,以致有流落他鄉的模樣;但已經結了,卻仍舊不回家鄉,是在等待什麼,還是缺乏回鄉的盤纏?轉念到此,顧媚決定幫他幾兩銀子。不過,看他定是有骨氣的人,不肯輕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話要說得小心。那該怎麼說呢?顧媚沉默著,但眼中的懷疑與好奇是隱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閻應元這點眼色還是能看懂的,他站起身來,「多謝款待。這裡不是我如今該來的地方。」說完,他伸手到口袋裡,似乎在掏摸什麼。
「不要、不要!」顧媚唯恐他還要丟下一塊碎銀子什麼的,趕緊攔住他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規矩。」
「說實話,我也不大懂這裡的規矩。」閻應元已經將一塊碎銀托在掌心裡了,「只是悶不過隨意走走;見識過了,也算不虛此行。多謝,多謝!」他將那塊約有兩把重的碎銀子,放在桌上,「給下人的,不成敬意。」
這一下讓顧媚很為難。看樣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說不定還會生氣;而接受則萬萬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將他留了下來再說。
「閻先生,你請坐!」她特意問一句:「先生的家人還在北京嗎?」
「沒有,在江陰。」
「正好我有個閨中好友也在江陰,想托閻先生捎封信去。請先坐一坐!」
顧媚一面留住了閻應元,一面藉此抽身,與李香君商量,要留閻應元吃飯。同時告誡下人,不準慢待來客。李香君自然一百個答應,下人就更不敢違拗,如她所囑咐的,添菜打酒,準備款客。
交代妥當了,顧媚又回到廳上,用很關切的眼光看著閻應元,問道:「閻先生,你別怪罪小女子多言,既然你在南京做官,為何家人會到了江陰,小女子看你正氣凜然的,又如何會吃了官司?」
閻應元沉吟了一下,覺得胸中一口骯髒氣,能向這樣願聽自己的話的美人吐露也是一樁快事,便點點頭答應了。
他本是北直隸通州人,祖上世襲錦衣校尉,崇禎十四年,他子襲父職后不久就被調任江陰縣典史。剛到任,正碰上江上的強盜駕著數百艘船,張掛著旗幟乘漲潮侵入內地,將要迫近江陰縣城。恰巧又逢本縣縣令到別的縣裡去代理政事,縣丞、主簿既膽怯又無決斷,束手無策,居民四處奔逃。閻應元帶著刀箭趕出來,在街上策馬飛馳,大聲呼喊:「好男子,從我殺賊護家室!」一時從者千人,然苦無械。閻應元又策馬到竹行前高喊:「事急矣,大家人手一桿,貨款將來由我統付!」這一千人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牆。應元往來馳射,發一矢,輒斃一賊。賊連斃者三,氣懾,扯上帆逃走了。
眾人聽李香君說到此外,無不擊節讚頌,此人豪氣干雲,又有智略,當是難求的將才,又為何淪落到流浪街頭的地步。
原來,當時的巡撫還算秉公廉潔,也寫文狀向上報告了退江盜的情況,不久便欽賜閻應元參同都司的官銜,執掌巡迴檢查的縣尉職權,外出可以乘車加黃蓋,打大旗,由引路士卒清除道路而後通過。這是慣例中所沒有的待遇,當地人都引以為榮。時間久了,朝廷卻並沒有引以重用,只按照資歷轉升為廣東英德縣主簿,閻應元因為母親生病沒能趕赴新任。待等可以出仕了,兵部卻一紙調令讓他到南京兵部任個小小的從七品文職,他平日里太過耿直,又從不徇私情,不到半年竟被同僚誣陷,下了獄。好在他祖上在錦衣衛做過校尉,在北京還有些故交,為他好一番交涉,才沒定什麼罪,只是摘去了所有官職,泯然一平民矣。可惜他平日里過於廉潔,從獄中出來時竟已真的是兩袖清風。
眾人聽得心下凄然,好好一個英雄兒郎,竟被這黑暗的世道逼到了這步田地,還是平日里不多言的陳定生怒出聲來:「這大明朝還要他做甚!」眾人嚇得忙將他的嘴掩上,這種話在這裡可亂說不得。
當時,顧媚又接著問道:「閻先生,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閻應元一直侃侃而談,是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這時聽顧媚這樣說,苦笑道:「趕上了這種世道,又能如何?閻某能保住性命,回家侍候老母,就不錯啦。」
「閻先生,此言差矣,先生之才,當堪以重任,怎可輕言放棄」,顧媚言罷,又問道:「閻先生,你不是說話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會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閻應元愣了一下,不知她何出此言,忙說道:「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好,閻先生如不嫌棄,先在小女子的姐姐這裡住下,小女子願意替先生找官,洗清先生上的不白之冤。」閻應元沒想到這嬌滴滴的人兒做起事來如此乾脆,但心裡卻沒當真。但聽顧媚繼續講道,「閻先生,小女子的姐姐,夫君是當朝一品大員,他人很好,又肯聽我姐姐的話,只要他出面,定能為先生洗脫干係。」
閻應元大出意外,他已不是當初剛入官場時的愣頭小伙了,當然明白這一品官員的力度。若真如這女子所言,那自己的冤屈定會得以昭雪,可兩人萍水相逢,這個女人又為何如此信任自己。楞了半天,突然心頭一陣酸、一陣緊,卻擠出兩行男兒熱淚。這兩行熱淚中,有感激、有牢騷、有辛酸,一發不可收拾。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樣一個偉岸的男子漢,突然痛哭流涕,讓顧媚、李香君全家上上下下聞聲都驚愕不上。然而他哭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只有顧媚知道,李香君也是事後才得知。
眾人聽到這兒,都明白那位一品大員當是錢謙益,那位好姐姐就是柳如是了,於是,便都望向那錢夫人。候朝宗在一旁握住了李香君的手,佳人從未跟他解釋過為何那男子住在媚香樓那麼久,原來是這個原因,心中便充滿了歉意,李香君白了他一眼,由著他牽手沒理會。
柳如是知道這事要瞞也瞞不住了,繼續著李香君話題,說道:「我家外子總算是把這件事做好了,現在,這個閻應元已經接替馮可宗的職位,在錦衣衛任副都指揮使。」
方密之跟著嚷道:「那還不快去找閻指揮!」
柳敬亭卻疑道:「即使他身為錦衣衛副都指揮,又能把人家王爺如何?」
久沒言語的吳次尾也道:「人心難測,誰能保證這個閻應元會不會知恩圖報。」
李香君嫌他們不了解這閻應元的為人亂猜測,搶先駁道:「他會去救顧妹妹的,我和媚生不會看錯人,那人可是重情義、有手段的好漢。我去找他,不信他拿不出個辦法。」
柳如是心想,此人本也是夫君的一個重要的棋子,現在卻只能將這尊神搬出來嚇嚇小鬼了。自己今日竟被獻王輕薄,又不小心讓閻應元暴露了身份,回去后,還不知被夫君如何責備。心裡雖然難過,面上卻沒動什麼聲色,聽大家如此心急,她緩緩道來:「今天太晚了,等到天亮了,白天里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