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鐘山風雨
1.「天下太平嘍」!
十一月初二夜,秦淮河兩岸依然燈火闌珊,但來往行人卻少了許多。在回春閣外的街道上,更夫剛敲過一更,他那破鑼一般的聲音便惹得道邊稀稀落落的行人指指點點,原來他操的竟是山東口音。
有人說道:「聽人說,他是知府大人的一個遠房窮親戚,自山東來投奔的」。
旁邊人問道:「既然是知府老爺的親屬,那怎麼沒分派個好差事。」
那人回道:「哼,現在從北面來投靠的人多了,在這南京城裡,不下萬人;再說了,咱們這是天子腳下,他正四品的官在外省那是西瓜,比朝中那些大老,那還不是個芝麻。想撈個肥缺,沒那麼容易,做個更夫,衣食無憂的度日,比咱們這些窮老百姓不也強多了」。
聽的人都點頭稱是,另有人突然問道:「哪為何江北突然來那麼多人啊?」
這時恰巧走過來一個巡夜的衙役,大聲呵斥道:「黑燈瞎火的,你們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都給我散開,都散開」。
近來金陵城中官府捕人厲害得很,聽說連朝中大臣也有被抓起來的,老百姓過日子只圖個安穩溫飽,見有官家的人這麼說,還不急忙識趣地走開。
有知道時事的人,走到僻靜處對同伴解釋道:「山東、河南已經被胡人佔了,聽說胡人讓當地人蓄辮子,說什麼『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有些山東人已經席裹而下,只為了故國衣冠,唉!」
先不說南京城中百姓都憂心忡忡,生怕性命產業不得保。此時的回春閣書房中,在幽暗的燈光下,付明的臉色似乎也隨著火光的掩映而忽明忽暗,擺在他眼前的是午後先後收到的三份加緊情報。
第一份是蒲尚任剛剛在北京紮下根后發回的首份絕密情報:清定國大將軍豫親王多鐸親率清智順王孔有德、清懷順王耿仲明等統領的馬步兵主力計二萬精銳,已在十月二十二日推進至距潼關僅二十里的地方安營紮寨,以多爾袞為首的滿清朝廷對奪取潼關的戰略意義高度重視,幾乎與此同時緊急增派固山額真阿山、馬喇希等統兵經山西蒲州渡河協征,並且急調紅衣大炮以供攻關之用。李自成的反應同樣激烈,由於駐防潼關的大順軍馬世耀部只有七千餘兵馬,難以抵禦多鐸統率的三倍優勢兵力,據滿清細作線報,闖酋也已親率劉宗敏、劉芳亮等大將統領的原擬援赴陝北的大順軍主力趕往潼關。而李自成這種拆西牆補東牆的做法直接導致了西安後防空虛,多爾袞有鑒於此,除由朝廷下旨嚴責靖遠大將軍英親王阿濟格督師不力外,還親自寫家信痛罵親弟不爭氣,並嚴令他所率的西路軍加強在陝北的南下攻勢,必要時可以留下宣府、大同兩鎮降兵達4萬之眾牽制在陝北由李過、高一功統率的大順軍,而由阿濟格率八旗及清平西王吳三桂、清智順王尚可喜等部共3萬餘騎,繞過延安、榆林,星夜奔襲西安,以達到使李自成前後難顧的尷尬局面,最終實現東西兩路鉗形攻勢,將闖部主力全殲於關中。
蒲尚任此後再無密報,可能是雙方的決戰還沒全面展開,所以進展不大,即使有了結果,消息自關中傳到河北,再由河北密報南京也要有十天左右的時間。但此消息沒見於朝廷方面較可靠的官方塘報,在南京君臣之間也無相應的議論及反應,足見朝廷情報系統之運轉不靈,以及對外界信息之閉塞。不過,接下來的這第二個情報,卻是八百里的加急,也許明天就會震動朝野。
原來,高傑奉史可法軍令提精兵二萬北上,沒想在行至睢州時,竟被鎮守該地的河南總兵許定國在席間灌得酩酊大醉,並於半夜,伏兵猝發,把高傑和隨行入城的三百兵卒全部殺害。同時赴宴的河南巡撫越其傑、巡按陳潛夫在僥倖逃出睢州后,用八百里加急飛報朝廷。根據郭遠聰安插在高營中的細作線報,這個許定國在此之前就已經秘密同清方勾結,並且按照駐守黃河北岸的清肅親王豪格的要求把兒子許爾安、許爾吉送至清營充當人質。高傑的到來當然會使他惶恐不安,進退失據,於是只好鋌而走險,借接風洗塵之機除掉了高傑。可憐高傑一介武夫,自以為兵多勢重,許定國決不敢輕舉妄動,結果卻被身首異處。高營目前上下無人做主,已亂成一團,史可法做為督師江東的輔臣,當然是第一時間得到噩耗,本來他正督劉澤清部南下應天府,逢此巨變,只好再行北上。只是據線報,劉良佐部不僅沒有跟隨史可法北上,還有設計扣留史可法的跡象,只是史可法僥倖逃脫,兼程北上安撫高營余部官兵去了。而劉澤清則在距金陵只隔一江的揚州府駐留,其意旨在窺視南京,用心極其險惡。
第三份則更不是秘密,黃得功部近三萬之眾,號稱有十萬兵勇,已於日落時分進抵金陵城外,由於馬士英、阮大鋮等朝中大老親至營中安撫,才沒有叩城而入,但其部卒在城外佳麗昇平之地大肆搜刮搶劫,卻令城中百姓無不痛恨驚心。同時,皇帝已經感到黃得功兵盛,其進駐闕下,頗有可能圖謀逼宮,只好勒令朱明理的外八營調入城中協防。
任何有政治頭腦的人如果得到如此詳盡的資料,都會分析此間得失,那麼中原乃至全中國霸主究竟該是誰,則呼之欲出。
此時的付明就陷入了這樣的思辯之中,他自九月三十進京,已一月有餘,殫心積慮,坐謀天下,也做出了相應的調整、布置,乃至一定程度上的讓步與犧牲。但南朝軍政經濟之**沒落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西北李自成在戰略上的屢屢失策,更使付明感到留給自己的時間太少了。正在謀建的南北兩線水陸武裝還未能準備妥當,朝中直接指向自己的明槍暗箭卻已經多至可以千瘡百孔。阮大鋮親自炮製的「順案逆臣錄」早在三天前被已經皇帝御批,旨意已下達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同時東廠、錦衣衛也在皇帝授意下自前晚起便在金陵城內及所有應天府轄境開始抓捕人犯,一場血風腥雨自此在江左展開。這種形勢發展到最後,究竟會株連到什麼程度,還是個未知數。黃得功入京后,對整個南京政局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也不能遽下定論。
看來一味的隱忍,已經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於今之計,許定國醉誅高傑之計,雖非良策,卻是應急之方。拿定主意后,付明仍有些忐忑,要知他目前身邊既少能謀善斷之士,又缺勇冠三軍之將。如何能一擊必中,沒有一點疏漏地奪取南京軍政大權,實在不是件易與之事。付明這時有些後悔當初對形勢較為樂觀的判斷,他本來是不缺文臣武將的,至少可用之人是有的,可惜都被他派到了外埠,那麼屈指算來,只有朱明理手中有三千兵馬可供調配,好在這三千多人已被調入京城,做起事來當會方便很多。
正在盤算之際,郭遠聰奉令趕到,向付明彙報道:「主公,發給薛、封的緊件已讓老成可靠的人在天黑后攜出,請主公放心,按常理,該是五日內抵達曹州府。」
付明滿意地點點頭,看著郭遠聰為營救復社人士而連日勞累的樣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憐惜之情,難得地稱許道:「遠聰,坐下說話,這些日子辛苦啦!」
郭遠聰知道主公的性子無常,聽他這樣說,受寵若驚之餘,還是有些搞不懂主公的意圖,只好欠身坐下,先謝過主公體恤之恩。
付明笑了笑,問道:「京內事態可還有新的進展?」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郭遠聰說罷停下來整理了一下思路,「今日朝會上,有廷臣質問錢謙益,懷疑他與史可法督劉良佐南下有干係,他當即斷然否認。當有人問起,他的小妾柳如是與東林、復社黨人來往密切,且在這一事件中有足夠人證與物證來證明她逃不脫干係時。錢謙益這個老王八蛋,不僅當場否認與此事有關,而且宣布將柳如是休掉,端的是老奸巨滑。可憐柳如是這個千嬌百媚的佳人,據臣所知,今日天黑時被被捕入了錦衣衛。唉,臣在錦衣衛做過,南北鎮撫司,那是詔獄閻王殿,任你是千貞百烈,任你是鐵骨銅心,都能……」。
付明聽得有些不悅,擺擺手讓郭遠聰停了下來。錢謙益出賣柳如是,以達到金蟬脫殼之目的,他是早就料到的。但他非常不喜歡郭遠聰提起這種事,因為這讓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將冬梅送進宮中的痛苦往事。
「遠聰,你是想救人了?」不過,付明還是從郭遠強的言語間聽出了這成意思。
郭遠強臉一紅,以為主公懷疑自己好色,對柳如是有什麼企圖,解釋道:「臣是這樣想的,柳如是身上的機密太多,與其讓錦衣衛知道,不如讓我們知道。而且,主公曾與她在香草亭上有過密晤,具體細節還是不要讓朝廷知道的好。」
付明心道,難得你想得精細,便答應道:「好吧,那就快些救人,你可有準備?」
「這個主公放心,臣保准完成任務!」郭遠聰在付明身邊時間久了,什麼任務啦、工作啦,類似的名詞倒是會了不少。
付明見他這樣有把握,便點頭示意他立即去辦。
郭遠聰想往外走,又猶豫了一下,才問道:「主公,這個柳如是,臣要把她帶往城外與那些男人們在一處,恐怕不妥。不知主公可想見上一面?」
付明當即明白他的意思,小腹不由得升起了一股熱流,這個郭遠聰有的時候怎麼會如此準確的判斷出自己的喜好。付明從前讀書時,最愛讀的一本書是尼克松寫的《領袖們》,其中對戴高樂有過這樣的記載,這位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總統先生,身邊的秘書絕不會長期使用一人,頂多用一年左右。自己也刻意地拉開與下屬的距離,但以郭遠聰的敏感仍然能夠察覺到自己的某些心理軌跡,看來自己道行不深,郭遠聰也太適合擔任情報部門的頭子了。他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
等郭遠聰推門離去,付明的思敘才又展開,他的心思竟被這個柳如是給打亂了。說來也怪,他對這個柳如是有種特殊的感覺,當日在香草亭中輕浮的舉動,若是換了別的女子,他是斷不會去做的。自己遇到的美女「海」了去了,早的如卞賽玉那般惹火,近得如謝希真那般冷艷,再有顧橫波的嬌柔,都不象這個半老徐娘能夠給自己以莫大的感觀刺激,那種令他在見到后就迫不及待地要佔有的男性衝動。但這個女子實際上卻不是以性感取勝,她的身心充滿了理性和智慧,身上洋溢著的不僅是成熟女性的曼妙風韻還有著濃濃的母性,是那種讓男人見了不捨得離開的母性,也許這也是她能與錢謙益湊和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吧。
付明的心理年齡畢竟已是三十齣頭的中年人,在他這個年齡段,不再只對二八芒齡的少女感興趣,更看重的是許多內在的、本質的東西。不過說實話,從香草亭回來后的日子裡,付明只有兩次想起來了她,對於付明而言,她本是個路人,而他卻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為什麼事想起她呢?第一次是因為明月不知從何處搞到的一本詩集,叫什麼名字忘掉了。這小傢伙近來對華美的詞藻不知為何有了興趣,從中摘取了一首抄了下來,碰巧被他發現了,也覺得詞境凄美,便要來放在桌邊。現在也不知去了哪裡,付明站起身來,終於從桌案的角落中將那張紙片找了出來。是一首詞,名為《金明池·寒柳》:「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人到中年,付明對這首詞有自己的體會。撇開它華麗雕徹的詞句,柳如是在風華猶盛之際,已經感覺到「春日釀成秋日雨」的那種可以預見的衰涼寂寞的命運。這個以「風流文采」著稱於秦淮的女人,不甘於風塵淪落,卻凄楚地看到自己將會作一場徒然的掙扎。
付明自己呢,不提從前的世界了,就是現在這個世界也好象在跟自己開玩笑,在作對!他是學文科的,明明記憶中李自成要到明年的正月才會自關中敗退,但卻不知為何至少提前了兩個月。這可是寶貴的兩個月啊,還有許多在歷史上本不會發生的事情也隨之發生了,而且沒有一件有利於他所在的這個集團。上天,好象在特意難為著他,而他卻有些象三國時的諸葛孔明一樣,明知其不可為,卻偏要逆天而行。
同是天涯淪落人般的心境讓付明對這個女人有一種渴望,不僅僅是在**上的佔有,而是一種心靈的的交流。第二次想起為卻是因為柳敬亭。自從出了上次香草亭的事情,這個麻子在付明看來就有些身在曹營心在漢,不過付明並不在乎,他還讓柳敬亭對柳如是捎句抱歉的話,柳麻子委婉地拒絕了,有的傷害不是一句話能消解的。但柳麻子不經意地向付明談起了這位奇女子的性格,讓付明明白了這一點,也讓他不能忘懷:柳如是是那種飽經風霜的人,她對一切變故都採取泰然自若的態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說,一個眼色一個面部的微小變化都會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處境和對方的意圖。她從不執拗他人,也不使他人為難,很溫順很平和,和她相處的會很鬆弛。她很愛說愛笑也很風趣,在人多的場合從不怯場總能落落大方應付自如。她沒有小家子自憐自愛的忸怩作態,同天真未琢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歡快並不恣肆,雍容並不輕浮。任何調笑挑逗一旦變得狎斜變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覺出來。並不是說她立刻就形於色,她感覺得出來但含而不露。這也可能是她長期風月生涯養成的職業習慣,但那種超然物外的鎮定與從容,卻是她所獨具的。
臨了,柳敬亭用一句「皮囊已銹但污無妨」來概況她,而這尤其讓付明感覺強烈,付明感受到了她的不可捉摸。以她的智慧,可能早就看透了丈夫的險惡居心,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去做,這個女人身上究竟有什麼力量在支撐,這句話就是最好的答案。她要用一個殘破之身去完成男人們不敢完成的事業,皮囊雖已銹,但她的心靈卻把自己看得冰清玉潔。
付明與她從沒有肌膚之親,卻能夠感覺到與她在一起時的感覺,如果她不愛你,那麼即使你擁她入懷,甚至侵入她的身體,你也會感到她神飄天外與你距離遙遠……。付明正想呢,卻聽見有人在門外報道。
2.報到之人竟是朱明理,這多少讓付明有些出乎意外,朱明理這些日子很忙,往往是非召不至。本來想讓郭遠聰去秘密通知朱明理到回春閣面授機宜,沒想這小子自己來了。賜坐后,付明問道:「明理,駐防城內剛剛幾日,怎麼有時間來孤這裡?」
朱明理一邊抹去臉上的汗水,一邊回道:「主公放心,沒人跟蹤過來。臣有要事彙報。」
付明知道定是緊急事宜,否則朱明理不會連夜趕來。果不其然,原來是皇帝要在明日午後召見黃得功,而後在晚間設宴款待黃營諸將以示恩寵。付明早已從郭遠聰那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心中也有了打算,但等聽完了朱明理的彙報,他還是問道:「明理,你可有什麼想法?」
朱明理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定決心道:「主公,機會難得。只要在明晚一舉捕獲黃得功和馬士英一黨,則大事可舉!」
正與付明不謀而合,付明也沒加掩飾,只是追問道:「沒那麼簡單吧,京城中藏龍卧虎,咱們動起干戈來,後果難料!」
朱明理絕然道:「主公,臣生長於金陵,最清楚留都人文地理,城中宵小實不足慮也。黃得功此次進城只帶手下衛隊數百,如果主公再不斷下決心,只恐將來悔之晚矣,望主公明鑒!」
付明心道,如果事情不慎敗露,這可是屠族的大罪,這小子或許是忠心可嘉,或許是為了建功立業,或許是為了錦繡前程,但如此為自己下力做事,實屬難得。他本來主意已定,但用將不如激將,只好按住心頭的一絲激動,有些不屑道:「憑你手下那三千無賴,這才整編幾天呢,如何與城中禁軍相鬥。」
朱明理聽主公這樣講,果然憤道:「主公,臣所屬雖盡皆無賴,但隨臣多年,與臣上下同心。臣號令一下,皆死士也,戰於陣前,足可以一當二。」
付明心裡不由得一顫,還是低估了朱明理的親和力,別看他平日里雖沒有長官的氣派,手下那班各省無賴恐怕也因此而更喜歡他。朱明理不好金錢財帛,於是盡施於部屬,這樣的長官在當今實屬難得啊。只是,這些所謂的死士都一心一意地跟著朱明理,等明日一舉定策,必要加官進爵,今後自己又如何節制。
付明正在計較得失,朱明理卻以為他仍在猶豫,繼續勸進道:「主公,臣所言句句屬實。臣已經盤算過了,明晚只待天黑,臣便將城門緊閉,然後率我部精甲直撲皇城……」
朱明理剛說到這兒,便被付明打斷了,付明問道:「城中內八營精銳與你相當,另有錦衣衛屬兵,皇城禁衛營,其兵力總和遠大於你部。你又有何勝算?」
朱明理苦笑道:「這就有勞主公,明晚主公也會被邀赴宴,臣知主公在宮中早有安排,現在不正是起而用之時。到時候,主公以摔杯為令,所謂擒賊先擒王,把赴宴諸人先行穩住,則臣攻皇城必勢如破竹。」
付明聽得有些不悅,這廝竟要讓主上輕赴險地,不知是何居心,至於在宮中的勢力,要一舉掌握局勢,實在有些難度。思索中,雙目陡射精光,在朱明理身上不停逡巡。朱明理也明白主公的顧慮,心中不由得大為失望,自己為了主公可以拋頭顱,灑熱血,怎麼到了主公那裡,竟是這樣膽小怕事。他自以為胸懷坦蕩,便沒在乎主公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付明與朱明理雖只相處一月,但一直非常投緣,見其表情,便知其意,心中也不由得豪氣大盛。久錮留都,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爭不如憑此良機搏上一把,或還有勝算;即使失敗,大不了逃離京城,到外省再闖開一片新天地。只是後路還要想好,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也。於是對朱明理說道:「好吧,便依卿所言,但孤要與你約法三章。」
朱明理見主公突然想通了,高興地問道:「主公請言,臣定會遵守」。
「這第一條,便是你必須勒令屬下,不得擾民,不得借城中戰亂,而行搶劫姦淫之事,打仗是軍人之間的事,不要傷及城中百姓。否則殺無赦,能做到嗎?」付明可不想奪了政權,卻失了民心,老百姓對他畢竟還不了解,對他們而言,無論誰當了皇帝,不過是肉食者謀之,自己只要能在亂世保住身家性命便好。
朱明理愣了一下,笑道:「請主公放心,臣的手下雖然都是些無賴,但不是強盜。」
「好!」付明繼續說道,「第二條,此番奪權,你所部兵馬不會因此而加官進爵。四鎮無功而得祿,遂成尾大不掉之勢,孤不想重蹈覆轍,你可有辦法說服部下。」
「這個嘛」,朱明理心道可就難說了,讓手下的弟兄賣命那不成問題,可是連個回報都沒有,可就難得多了。付明見他有些猶豫,便追問道:「明理,你可曾虧付兵餉?」
朱明理緊忙搖頭道:「這種事,臣是不會做的。京營的兵餉,朝廷從未拖欠,臣也不曾有一分一銀的剋扣」。
「那你還怕甚,怕他們不聽話,嘩變嘛?」付明心知肚明,面上卻裝作不解。
朱明理苦笑道:「主公,現在這世道,臣可以不要高官厚祿,但是臣手下的那班兄弟們可難說得很。」
付明憤然作色道:「定策有功,便要進爵;將來還有許多仗要打,勝仗越打越多,朝廷要賞,那還賞得起嗎?」說罷,他停下思考了一陣子,向朱明理說道:「這樣吧,要官沒有,要賞銀,孤現在還賞得起」。
朱明理本來以為主公還會堅持,這時見他終於吐口給錢了,心裡一塊石頭才算落地,卻沒想到主公的下一句話讓他更加意想不到。「第三條,明晚大事妥定后,明理,你所部四千兵馬都要遣散,剛才說過,現在孤還給得起。但是,這種兵,時間久了,孤是用不起的,他們必須解甲歸田。」
「這」!朱明理心道,這事還沒成,主公怎麼就要卸磨殺驢了。付明知道他的心思,便語重心長地說道:「明理,孤是信得過你,才會打開天窗說亮話,提前把事情說清楚。當兵的,本應以服從為己任。如果你一味憑金錢地位去利誘,那麼當有人比你出更好的價錢去收買時,難保他們不會生出異心。到時候,你的兵要怎麼帶,你說說看。」
朱明理黯然,自左良玉割據以來,除陣亡的封疆大吏如孫傳庭等還能唯朝廷命是從外,大大小小的邊將、總兵,又有幾個能夠完全聽從朝廷調配。當兵的,又有幾個能完全聽從長官指揮,往往打起仗來,還沒等敵人發起進攻,人就先跑了,再到老百姓家裡大肆殺戳一番,拿百姓人頭充功。主公所言不虛,但這四千人是否能夠被順利遣散,他也沒有把握,況且遣散后,自己手下再無兵馬,主公又何以為恃。
付明看到朱明理為難的樣子,嘆了口氣,「實際上,這件事也不是沒有通融的餘地,孤這裡有解決之道。想你手下的這些潑皮無賴長年當兵,早已不知謀生之道,被遣散后甚有可能聚眾成匪。關鍵在於,咱們如何來做?」
朱明理眼睛一亮,想聽主公把事情全交待清楚,不想付明話鋒一轉,又向他問道:「明理,想過事成之後,我們該怎麼做嗎?」這就讓朱明理有些頭疼了,他這些日子只在想如何奪權,卻沒想過那麼深遠,於是只好照實答道:「主公,臣以為在將黃得功擒獲后,要把他的近三萬的兵馬收編過來。」
付明微微一笑,「他們會那麼聽話?你帶的兵都要錢要官,黃得功的手下在主帥被朝廷處置的情況下,會那麼痛快地就被整編嗎?還有,孤再問你,如果整編成功了,下一步又要做什麼?」
「這個嘛,臣還沒想過,主公英明,請主公示下。」朱明理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付明聽罷將臉一板,嚴肅地說道:「明理,你要記住,凡事要謀長而定,做一步要想到下三步。難道你帶兵打仗也只是憑一時義氣,看到有機可逞便蜂擁而上,漫無目的,不講究兵法韜略嗎?孤讓你多讀書,你可曾讀過?」
朱明理有些不服氣,打仗是打仗,主公問自己的卻是朝政,根本是兩回事嘛。付明也沒再批評他,對朱明理嚴厲,是因為將來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他扛,這個以朱明理的頭腦,自然會想明白。於是也不想再跟他談下一步的作為,還是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便依你所言,明天日落後,以皇宮東門火起為令,你帶所部迅速進抵皇城,平亂黨,清君側。」付明字句斟酌,還是打出「清君側」的名義比較妥當,自己早就立誓不當大明朝的皇帝,況且篡奪皇位,傳出去也不利於下步的作為,於今之計,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好。
「是!朱明理得令!」朱明理非常興奮,看來明晚註定是讓自己千古留名的時刻,但他心中疑慮未消,只得又問道:「主公,那臣的部屬究竟是否要解散啊?」
付明正等著他問呢,便回道:「孤剛才說過,不是沒有辦法,你想想看。」
朱明理搖搖頭道:「臣想不明白。」
付明正待回答,門外又有人報道:「臣郭遠聰見駕!」
付明心道,正好,現在自己在金陵城中的兩個主要幹將都到了,今晚便開一次會,便讓郭遠聰也進屋坐下說話。郭遠聰卻沒坐下,匆忙向付明報告:「主公,臣讓手下去救柳如是,但晚了一步。」
付明心裡咯噔一下,真他媽的倒霉,只要跟自己沾邊的女人沒有不出事的,謝希真受傷已經近十天了,才略有些起色。這個柳如是也不知性命是否堪憂,當下里也沒動聲色,只是緩緩說道:「遠聰,你還是坐下慢慢說」。
郭遠聰還沒坐穩,便報道:「柳如是小產了,流血不止。臣的手下趕去時,校衛們嫌臟,已經把她拖到了衙門外的臭水溝里,讓她自生自滅。」
「他們不要口供了?」付明聽得有些疑慮。
「臣急忙把她送到相熟的一個接生婆哪裡,這才發現,柳如是的舌頭好象被她自己嚼斷了」。
「啊!」付明與朱明理聽罷都有些驚駭,好一個烈性女子!朱明理搶著問道:「那她還能活過來嗎?」
郭遠聰黯然道:「這可難說。」語罷,君臣三人一時間竟對坐無言。
過了一小會兒,付明嘆了口氣道:「柳如是出身娼門,但她出淤泥而不染,其節義可立坊,可傳百代,可為我等堂堂七尺男兒效法。如果我大明軍民都像她這樣有骨氣,中國就不會亡!將來,孤定會為她的這種事迹大書特書,以激勵士氣民心。遠聰,你送她去的地方可穩妥,不會誤了卿卿性命吧?」
郭遠聰沒想到主公把這件事情看得這麼重要,用21世紀官場上的話講,就是已經放到了「講政治」的高度,這時聽主公問起,他急忙回道:「請主公放心,這個接生婆姓范,人稱「范夫人」,不僅在金陵知名,號稱江南第一,而且還在太醫院挂號呢!」,還沒說完,郭遠聰便看到付明與朱明理質問的眼神,接著解釋道:「別看她出名,但絕對可靠,請主公放一千、一萬個心,若是送到別處,當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好了,關於她就先談到這兒」,付明接著將剛才與朱明理商議的事情說了一遍,來徵求郭遠聰的意見。
郭遠聰知道主公大計已定,此事即便有千難萬阻也要鋌而走險,何況勝算也不是沒有,所謂富貴險中求,如果主公是真命天子,冥冥中自會有天助。雖然有些心懷忐忑,也不便提反對的意見,只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主公,臣以為整件事最關鍵、但卻最薄弱的一環全在明晚夜宴,而主公輕赴險地,一旦出了什麼事情,臣等實不敢想象後果。因此臣以為,是否可以更改行動的步驟,改日由臣率手下死士在今晚就入黃營先行狙殺黃得功等黃營將領,而後再由朱兄護送主公出城,直趨黃營,以「清君側」名義來接管這三萬兵馬。只要有軍隊在手,就不怕朝中有誰敢反對,到時候大事自會成功。」
付明又何嘗不想這樣,這曾經也是他的腹案之一,但這樣做的不確定性太多了,主帥被無緣無故的暗殺,這三萬多人還會那麼聽話嗎?朝廷方面只要能扼守南京一日,自己就難以控制住三萬散兵,因為兵士們會發現,原來獻王代表的不是朝廷,自己反成了亂黨。一旦局面由此失控,即使自己能僥倖逃脫,亂兵也會藉機沖入金陵城中,或者在三吳之地闖蕩,到時候生靈塗炭,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而把黃得功誆入京中動手,九門緊閉,黃營官兵就很難沖入堅城利炮的南京城。等朝廷變了天,皇帝旨意一下,大勢即定,誰還敢妄動干戈。
想到這兒,付明向郭遠聰笑道:「遠聰說的也不無道理,但是萬事以仁為本,你的這個腹案於孤是萬全之策,於城內外而言卻有可能導致災禍,還是依前計吧。」
郭遠聰只好回道:「主公英明」,接著又想道明晚的布置,沒等付明再問,便答道:「主公,明晚夜宴時臣在宮中、禁軍與錦衣衛的那些手下都會出動,臣也會率手下高手前往皇城協助,力保一舉成功」。
付明聽到郭遠聰說起「手下高手」,忍不住向他瞪了一眼,心道:就是你的那些「高手」讓謝希真等人進孤府如履平地,如果不是謝希真殺了那些東瀛忍者,明晚還真是有不少變數。即使是這樣,意外之事還是難以估量。想到這兒,便與郭、朱二人研究起明日行動的一系列細節問題。
很快就到了三更天,付明看看面前的兩位,站起身慨然道:「就到這裡吧,明日有勞二位了。為了我大明江山,為了千萬黎民百姓的福祉,咱們禍福與共」。說罷,伸出手來……
其他二人搞不懂主公的意思,聽主公說得慨慷激昂,他們自己也被感動得熱血沸騰之際,主公卻伸出了右手,只好也跟著伸出右手。
付明啞然,才想起他們還不懂得握手的禮節和意義,只好抽回手來,正待解釋,門外響起謝希真那略帶些沙啞的笑聲,「你們三個大男人,深更半夜,要在這裡過招嗎?」
付明還好,其他二位的臉色這時變得有些慘綠,自從謝希真進了回春閣,付明的臣下就沒了好日子過。她喜歡惡做劇,以朱明理之能、郭遠聰之詐,也要自愧不如。這時聽了她的聲音,都心若孤弦,生怕又觸了楣頭。
「希真,這麼晚了,還要興緻到孤書房來」,付明有些惱謝希真有時的不識體統,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快些休息。
謝希真的艷色在書房昏暗的燈光下竟也沒有一絲遮擋,只是身材臉寵清減許多,她是多機靈的人,聽弦聲知雅意,還能聽不出付明的意思來。本要發作,卻見付明臉色凝重,便笑道:「你惱我煩你,我還沒時間理你呢」,說著說著,就要向書房外走。
付明心中知道,謝希真縱橫江湖時間太久了,這種家庭生活還不太適應,該給她找些活來做。想到這兒,問起郭遠聰,「遠聰,你看明晚有什麼地方用得上謝希真,她這幾天悶得發慌。」
郭遠聰苦笑道:「臣以為還是讓她和王朗、姬際可二位仁兄保護殿下的安全為宜」,付明知道他的想法,以謝希真的功夫和現在與自己微妙的關係,放到下屬的部門中很難安置,再看一眼朱明理,這位副將大人的大腦袋也在不停地上下點頭。
付明嘆了口氣,看來還得為這姑奶奶想別的出路。又想了剛才要談的問題,他向其他二人問道:「如果明日大事沒成,你們可曾想過退路?」
3.郭遠聰聽主公問起,便主動答道:「主公,明日大事不成,吾等當誓死保衛主公北上曹州府與薛、封部會合。」
付明點頭應道:「只能如此了,可惜了一個月來在南京的苦心經營」,見朱明理有些不明所以然,便讓郭遠聰介紹一下薛雲飛等人在山東的情況。原來,薛雲飛等北去后,發現中原已不可據,便與山東榆林地區的綠林好漢合兵一處,現在汰弱留強,仍擁兵過萬。
「所謂榆林」,郭遠聰解釋道,「萬曆爺時,山東天災**不斷,曹州府濮州、范縣一帶人煙稀無,榆錢落地而無人拾,到如今皆成大樹,繼而成林。先皇在世時,便有巨寇利用茂密的榆林作掩護,並在地下挖掘縱橫交錯的通道,長達數百里,神出鬼沒,頗令朝廷頭疼。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若干年後竟成了主公在魯豫唯一的根據之地,至於從前的寇首,如張七、任復性等已被薛、封等設計除掉,但仍有:梁敏、楊三吾等首領心向朝廷,願服從教化。」
朱明理早知道主公在江北還有伏兵,沒想到竟是一群「義軍」,他成長於留都,不免對「草寇」有些偏見,聽罷忍不住說道:「主公,薛兄等的英武,臣早有耳聞,但是這些綠林草寇,能否為主公所用,臣實在是有些懷疑」,這時卻忘了自己手下都是些無賴。
付明聽他這樣講,知道這是世人偏見,也沒責備他,只用溫言勸解道:「國難當前,要成大事,要粉碎胡人鐵蹄,就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別說是榆林那些還沒成氣候的小寇,即便是與孤有弒父之仇的闖逆,只要他肯抗擊滿清,孤也會主動聯合。事實上,所謂的草寇,除了一部分生性頑劣外,都是被逼上梁山的,你曾留連市井之間,聽過柳麻子說的《水滸》吧?」
朱明理聽得將信將疑,仍有些疑惑,只因主公說到還要與闖逆聯合,這讓他感到一時間無法接受。難道主公真的不恨那些奪走他父母性命與江山社稷的仇人嗎?主公的心機實在難測,讓他難懂。郭遠聰也是第一次聽主公如此明確地談起對李自成的方略,心裡同樣驚異。
付明看在眼裡,知道現在必須說清楚,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於是又解釋道:「凡事有目的,才有行為,最後是結果。我們明天要舉事,是為了什麼?難道只為了權利與地位!當然不是,孤要做的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只因當今朝廷不思進取,坐視胡人南侵,於此山河玉碎、大廈將傾之際,才痛下決心,背著『骨肉相軋,禍起蕭牆』的罵名逼宮清君側。若是我主聖明,此舉實非我願。同樣的道理,闖逆,孤不共戴天之仇敵,但與胡人南下后易我故國衣冠相比,孤的血海深仇便要放后了。所以,孤才有與其聯合的用意,二位可有異意。」
朱、郭二人均點頭稱是,主公的立論雖然新穎,其道理卻很簡單,既把胡人看做比李自成更危險的力量來針對,聯合所有漢人來抵禦胡人南侵。付明又簡單地介紹了關中形勢,末了總結道:「時不我待,孤本還要隱忍不發,坐待南中生變,現在看來只有拼上一把,迅速奪取江南政權,提前做好抵抗滿清席捲東南的準備。事若不成,便即刻北上,自山東出兵,佔據兩淮,渡江重整留都局面,只可惜了江南花花世界。」
「宋獻策帶來了嗎?」付明說到這兒有些渴,便一邊喝水,一邊向郭遠聰問道。
「帶來了,在門外候著呢」,郭遠強站起身,「主公可要立即見他」,見付明點頭同意,不多時便將宋獻策給帶了進來。
宋獻策這些天看來日子過得還不錯,臉上少了許多風塵,多了些紅潤,向付明行禮后,竟開門見山,破題而問:「殿下是否要即日起事?」
付明與宋獻策當然是心照不宣,宋獻策曾獻陽謀於駕前,這次又連夜召來相見,必是此事無疑,其他兩人卻不知其詳,還以為是這半仙的神卦呢。
付明沒有點破,將來可能還要用這個人,留一些神秘,倒有許多益處,但也沒有立即切入主題,只將手中杯往桌面上一砸,屋中的人心裡都不由得一震,不知他為何生氣。那杯中滿滿的茶水這時卻沒因震蕩而溢出,只在杯底碎開了絲絲裂紋,這是付明最近幾天從姬際可那裡學來的形意拳中非常漂亮的一式「源遠流長」,正所謂化力於無形之中,融勁於心意之間。屋中諸人都是練家子,震驚之餘,也都不由得暗自讚歎。
「宋獻策,你看這茶杯,什麼時候會裂開?」付明有些答非所問的反問道。
饒是多有急智,宋獻策這時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不知付明究竟是何用意,只好模稜兩可的答道:「小民以為是早晚的事。」
「哼,哈哈,哈哈哈」,付明笑得有些詭異,讓郭、朱二人也覺得大大的不妥。「宋獻策,既然是早晚的事,你還不把事情說清楚,難道要見了閻王再說」。
「小民不懂」,宋獻策隱約猜到了獻王惱怒的原因,但他的個性使然,這時依舊嘴硬。
「也罷」,付明嘆了口氣,「孤本來要給你這個機會,你既然不爭氣,那就罷了,遠聰,帶他出去」。
宋獻策眼珠子一時間滴溜亂轉,在郭遠聰將他拖到門口的時候,終於應道:「殿下,小民全招了」。等他全部說完,郭、朱二人才知道,這小子從關中出來后,先投靠了清廷,沒想阿濟格等滿州諸帥一來不信,二來根本不屑,要將他宰了。他九死一生,從清營偷偷跑出來,在江北實在混不下去了,才到東南來招搖撞騙。
「你這樣的人,你說,孤該怎麼用?」付明見他全說了,便不再隱密,從袖中摔出一份蒲尚任同這次密報一同報來的,關於宋獻策的調查報告。
宋獻策拾起來看罷,暗驚獻王線報之密,竟能從千裡外的山陝得到如此翔實的情報,在這樣的主公駕前奉守,那還敢有二心嗎?便也不再隱飾,開誠布公道:「大丈夫名節既不全,當立蓋世功名如管仲、魏徵可也。」
「你好大的口氣」,付明冷笑道,沒再罵他,是因為宋獻策實在太會拍馬屁,他以管仲、魏徵這等千古名臣自詡,自己便儼然是齊桓公、唐太宗一樣的明君,又如何去駁他。「你說說你還有些什麼能耐?」
宋獻策再次問道:「殿下可是明日便要動手?」,這次付明點點頭算是應允,心道,也不怕你跑了傳出信息,便聽你說說也無妨。宋獻策這才繼續說道:「那殿下又準備如何做?」
等郭遠聰在付明授意下把計劃簡單說了一遍后,宋獻策搖搖頭道:「殿下,你只憑在座的二位就要襲取皇城,未免太冒險了,再沒有可以動用的力量了嗎?」
付明斟酌了一下,繼續說道:「被孤營救的復社黨人是孤的政治砝碼,孤的兩位入閣恩師到時候也會義無反顧要站在孤的一邊,還有自阮大鋮上台後離職的諸位閣老也都會聽宣返回內閣,只要計劃成功,控制朝政當非難事」。
「復社」,宋獻策冷笑一聲,「殿下真以為小人無黨,君子有黨嗎?」
「你別陰陽怪氣的」,朱明理有些惱怒這個宋半仙的態度。
「嘿嘿」,宋獻策乾笑幾聲,「小民想與殿下單獨談談」。郭遠聰聽了他的話也如刺在喉,說不出的不自在,正待反駁,付明卻同意了,只好與朱明理一同到別屋先候著。
「說吧」,付明也有些不耐煩,不過這老兒上次跟他談起的天下布局,至今仍讓他不能忘懷,這個人的腦子裡還是有些新鮮玩意的。
「殿下,小民這次是真心實意投靠於殿下的,所以小民也就無所避諱」,宋獻策先說了番開場白,然後接著說道,「殿下的布置雖然粗糙,但以殿下目前的實力,小民也說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但小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成功之後,當今南朝天子如何處置?」
付明面無表情,扔出一句,「你說呢?」
「既然是清君側,當然不能傷及其性命,但他活著一天,我主的寶座就還有會人覬覦窺測。正逢戰亂,殿下如果自此一帆風順,當無後憂,但若遇有難事,難保沒人出來搗亂」,宋獻策從付明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殿下可還記得建文舊事?」
「啊」,付明再沉得住氣,這時也禁不住在心裡打了一下冷顫,這是他的死穴,不能與任何人道的話題,竟被這宋獻策談起。建文帝是怎麼死的,被大火燒死的,宋獻策的意思是把皇城一把火燒了。可到時候總得有人來為此負責吧,朱明理!不,絕不可以,這是股肱之臣,便如手足,豈可放棄。
「讓黃得功來背起這件事,就說他要私立潞藩,這樣下來就把潞王就一同解決了」,宋獻策咬咬牙,反正已經說出來了,要死已經死幾個來回了。
付明一陣冷笑,呼出的氣息也有些急促,把他面前的燭火吹得搖晃個不停,在宋獻策看來,他的臉也就忽明忽暗,陰晴不一。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宋獻策繼續說道,「這件事讓郭遠聰去做,朱明理的軍隊不要參與這種宮闈密事」。
「不用你來教孤如何做!」,付明喝道,「繼續往下說」!
「黃得功營中諸將,自總兵起到游擊,一個也不能留」,宋獻策經歷過李自成從盛至衰的全過程,於帶兵之道頗有研究,「殿下應該親赴軍營,安插得力手下,並從軍校中選有勇有謀者破格提拔,萬不可讓朱明理的外八營直接去接受。」
付明定了定神,待要喝茶,才發現剛才那杯茶水因杯裂而將流盡,便要換杯自己倒茶,宋獻策急忙上前,替他滿上,一語雙關道:「殿下,有些事還是讓我們這些人去做吧,我主不必操心」。
「朝中的閹黨當然要掃蕩一空,但如馬士英、阮大鋮這樣的閹黨巨魁還要留活口,殿下要拿他們當活靶子,要三法司會審,詔告天下,以固我民心」,宋獻策一邊沏茶,一邊輕聲敘述,「但如錢謙益這樣的東林黨魁反倒要趁機削平,朝野內當不會有任何疑心,這些人清談誤國,本朝累三代也沒機會全盤打壓,現在正是好時機」。
「朝中經過這樣一番整治,當是換了一番新氣象,所謂『正人盈朝』也。紂王臣八萬萬而無黨,有八萬萬黨;文王有臣十萬而有黨,止有一黨。到那時候,我主的朝中也有黨,止有一黨,乃我主之黨。只有這樣,殿下才有時間親督兵馬底定兩淮,爭霸荊襄,先圖我東南之根本也。」宋獻策言語間已是千萬顆頭顱落地,卻似無事人一般,繼續說道:「殿下能否跟小民說一下湖廣與兩淮、山東的局勢」。
聽到這裡,付明已經非常厭惡他,這廝比起陳邦還要心狠手辣,養在身邊莫要被他反噬了,可是他又說得句句在理,有些甚至是付明想到,而又不能去深思,不能去做的,他和郭遠聰一文一武,竟是自己身邊最黑暗的角落。這時聽他問起,只好親自將形勢說了一番。
宋獻策聽罷想了想,說道:「上次小民就跟殿上說起天下四角與四邊的關係,前人曾言:『欲固江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則國必危。』以目前的局面,東南之不保幾成定局,殿下守此殘破之局,而抵虎狼之師,亘古而未有過。便如南宋積弱之局,兩淮根本、荊襄重地也從未有我朝當今之局面,殿下明日的行動如若不成,以當今朝政之靡爛,東南斷然不保。自古以來,還沒有能從西南或嶺南再起者,我漢家江山自此淪落,幾成定局。」
付明在心裡雖然認同其關於東南的分析,但對最後一句卻不以為然,這些都是陳糠爛穀子的舊朝故事,自嶺南出兵底定全國的也有過啊,國民軍北伐嗎?在德不在險啊!但明日事敗,東南不保幾成定局卻是屬實,他臉色凝重,沉聲道:「別說廢話,直陳攻略。」
「好!主公明日事定,若能狠下心來,全依臣所言,那麼軍餉開支就可從那些附逆的高官顯爵中來。用上幾日功夫收編了黃得功的兵馬,再令朱明理守金陵,主公領全部主力直趨廣陵(即揚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解決劉澤清所部當非難事。」宋獻策不知不覺地稱付明為主公,兩人都在思索問題,說的人沒在意,聽的人更沒察覺。
宋獻策知道主公對親征之事必有疑慮,於是繼續說道:「自正德以來,我朝還沒有御駕親征的先例,吾主親征於民心、於士氣都是莫大的鼓舞,到時候,臣願追隨吾主鞍前馬後,出謀劃策,必求馬到成功。而且,劉澤清膽子並不大,否則早就南渡了,至少也該佔領京口,以遏留都,但他不敢。所以,等殿下真的驅馬到他營前叫戰,只怕他的骨頭都要軟了,還不老老實實交出手中兵馬。至於在壽春的劉良佐部,要防止他投降胡人,他的弟弟劉良臣早在崇禎四年大凌河之役時就已隨總兵祖大壽投降清廷。所以主公要急令遠在曹州的榆林軍迅速南下,配合史可法收編高傑舊部,先駐於彭城(今徐州)以觀事態發展,只要劉良佐有北遁跡象便可判斷其要叛變。主公可率部追擊,而徐州駐軍據泗水要衝,是其北逃必經之路,到時候看他還往哪裡去。南北夾擊,則江南四鎮盡歸吾主之手。」
付明見他說得累了,便示意他不妨坐下說,宋獻策說在興頭上,也沒在意,繼續說道:「江南以江淮為險,而守江者莫如守淮。南得淮則足以拒北,北得淮則南不可復保矣。主公既得兩淮,則不可輕言放棄,可選擇一位老成能守之將帥固守淮西壽春、鳳陽一線,再一位守住淮東盱眙、山陽一線,則水陸聯線,足可抵禦北騎南下。山東,兩淮江南之屏翼,所謂翼蔽淮泗,鞏固江淮者也;淮北彭城、下邳則乃淮南之屏翼,但已均不守。只因東南上游局勢同樣險惡,湖廣一日不平,則東南一日無寧日,主公的主力還要溯江西上,分別解決九江、武漢、巴陵、荊州、西陵等大江沿岸諸鎮,最後重兵北上,克複闖逆鎮守之江北襄陽重鎮,如此下來,才算穩定住東南局面。」
付明聽罷算計道,全據長江,難點只在九江,只要小左部肯歸順朝廷,湖廣的平定相對就非常簡單,其總督何騰膠也算是個故人,當會聽令無他,江北諸郡在朝廷大兵當可望風披靡,就差襄陽一地啦。那裡有大順軍白旺所據的近十萬精兵,也是李自成最後的根本之地,要奪取有非常之難度。
宋獻策熟悉大順軍之情況,也知道這個道理,他緊接著說道:「不瞞主公講,目前是秋冬季節,秋高馬肥,大地堅凈,江河枯竭,不利我南兵水陸做戰,卻極利北方鐵騎驅馳。所以,臣才勸主公棄守彭城四戰之地,至於襄陽,若不取,則必積弱啊。」
付明心道,你是定要孤與李自成翻臉才好啊。
4.付明正與宋獻策商議著呢,窗外卻傳來了一聲悶雷,竟震得書桌上的物什跟著顫動了一下,秋風也猛烈地刮動著窗扇沙沙作響。說來這怪,天剛落黑時還滿天星斗,突然間就風雨交加了,付、宋二人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想到:天有不測風雲,便都沒再言語,各自想起心事來。
付明當然還在斟酌明晚的一些細節事項,宋獻策這時候想得卻要可怕得多,適才被郭遠聰帶來時,由於多年卦算的習慣,他簡單地觀了一次天象,發現西方太微星旁,出現一慧星,長數丈,按《易》理所述,這是當今天子帝座不保,有少主欲侵帝位的徵兆。所以,他一直認為明日起事,雖然有些操之過急,而且勝敗之數各佔五成,但最後的勝利必將屬於獻王。這突然而至的大雨卻突然讓他警醒,殿下要謀位,天象已現,卻又來雨,雨則水也,水則清也,清即滿洲胡人,難道會讓胡人坐收漁翁之利。進而又想到,獻王是崇禎皇帝的太子,該是真命天子才對,那麼太微星旁出現的慧星,就是有人要害他,今晚密謀布置的恐怕不僅僅是獻王,在這六朝故都中的某一處陰暗角落,也許正有人在設計針對八千歲,這突然而至的大雨難不成是上天特意來提醒主公的。想到這兒,宋獻策有些猶豫是否該說出來,自己畢竟與獻王只是萍水相逢,比不得那些與他共過患難,一路追隨到南京來的股肱之臣,如果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豈不掃了主公的興,到時候以主公那讓人捉摸不透的脾氣,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都難說;如果不說,難道自己就不發一言,坐等事敗嗎?
宋獻策正在沉思不決時,卻聽付明嘆了口氣,起身向窗前走去,似乎要看雨勢如何,他連忙跟著站了起來,用眼角的餘光去看主公的臉色,這場秋雨似乎打去了獻王本來非常高昂的興緻,宋獻策發現主公陷入了沉思之中。
付明背著手看著窗外雨中的花園,幾盞宮燈被雨水打得搖搖晃晃,花園的塵土也已經濕透,不時被大粒的雨珠打得砰起泥水。看了好一會兒,付明才發話問道:「宋先生,你老實說,明晚到底能有幾分把握?」
付明這一聲「宋先生」讓宋獻策受寵若驚,與這位新主公打過幾次交道,被稱作「先生」這還是頭一會。他總自命自己是那種「湯武偶相逢,興王只在笑談中」的治霸之才,但現實卻讓他屢屢受挫,雖然他有自己的理由:從闖營出來是因為他過於直言而性命難保,投靠胡人卻是因為被人家逮住了等等。但是,宋獻策自己也明白,這些都不是足以讓人信服的理由,在亂世中,象自己這樣朝三暮四的人雖然很多,但想要取得新主公的信任,卻難於登天。沒想到的是,這位一直對他不假顏色的八千歲卻突然之間稱他為「先生」了,那就是把他當做自己人了,他終於又有了出頭之日,不會「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雖然心濤澎湃,但宋獻策畢竟是見過大識面的人物,他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定下直言的決心,含著眼淚,聲音也微微打顫,恭敬地向付明說道:「主公,臣本卑鄙有罪當死之徒,蒙主公不棄,堪以重任,參與廟算,只想竭力以報主公恩寵。但明晚的行動,臣卻有許多疑慮。」
付明暗暗點頭,這個宋獻策看來還有些血性,也知道感恩圖報,是可用之才。現在他不再象初次見面那樣鼓動自己起事,是真正開始為自己的事業動腦筋,想辦法。況且,若說有疑慮,自己也有一些,先聽聽他怎麼說,便跟著問道:「有何不妥?」
「不瞞主公講,卜卦一道,易理變化玄妙,但往往事出偶然。臣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斷,不靠占卜,但也曾屢屢應驗。年初,李自成要赴山海關外平定吳三桂,讓臣先觀天象,大軍進至通州時,臣發現竟有「白虹貫日」的天象,臣冒死向李自成進言后,他卻全然不信,仍一意孤行要出兵北伐。待一片石決戰時,果不其然,韃子兵自關外偷襲而出,闖營一方則狂沙遮面,血戰的結果是,胡人與吳三桂雖遭重創,闖營卻是主力盡失,精英殆盡,可謂一戰而失天下啊。而明日之事,臣今晚在來此的路上發現西方太微星旁,出現長有數丈的慧星,主公理應是九五之尊,那麼此兆就當解為,有小人要算計我主。」宋獻策說到這兒,需要整理一下自己有些模糊的思路,除了卦算外,長期政治鬥爭帶給他的那種類似「第六感」的直覺,有時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付明聽他這番話說得玄乎,心裡越發得不在意,不料宋獻策的下一句話讓他感到震驚,「主公,臣以為目前我們的所有決策都是依靠單方面情報而做出的基本判斷,而這些情報並不全面,在留都廠衛緹騎橫行的情況下,其真實度也大打折扣。尤其關鍵的是,據臣所知,咱們並沒有完全知曉黃得功進京的真實目的,臣有一個最壞的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宋先生,今晚你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付明心裡隱約猜出了宋獻策要說的話,而這個可能正是自己暗暗擔心的。
「主公,臣以為黃得功進京速度過快。主公請想,如果是朝廷察覺劉澤清南下動機后才傳令黃得功東進,那麼就算黃部駐地比劉部更接近南京,這樣的時間差也至少會讓兩部在南京對壘。由此臣推斷,黃得功要比劉澤清還早一步起兵,也就是說,是朝廷先下密旨令其東進的。南朝掌權君臣即使再昏潰無能,也不會毫無理由地讓藩鎮領兵進京,也就是說朝廷感受到了威脅,而且已到了十分緊急的時刻,這才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讓黃得功進京勤王。但是,在沒有得知劉澤青南下的消息之前,就令黃得功進京勤王,其用意在誰?絕對不是單純的東林、復社黨人,否則以那幫人書生意氣,根本用不著動用三萬人來圍剿啊,殿下時下所處之境地實在太過險惡啊!」
宋獻策說到這裡,付明已經感到自己腦後陰風陣陣,原來朝廷真正要對付的人是自己,可嘆自己還在一直地營救別人,不知自己隨時有可能身陷囹圄。有可能是自己在短短一個月內,攤子鋪得太大,其間就難免有疏露之處,馬士英等人多少已經洞悉其中部分內幕,這才決定先下手為強,明天的所謂「夜宴」恐怕正是引自己上鉤最好的誘餌,「人贓俱獲」啊。
「宋先生,難得你的忠心和腦筋,你說的,孤都記在心上」,付明想到這兒,向宋獻策問道,「那你再說說現在我們可有什麼對策?」
宋獻策見主公把自己的話聽在心裡,非常高興,急忙回道:「主公,聖人著《易經》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講究如何趨吉避凶,由逃避變為亨通,所以《易經》中說:『遁之時義大矣哉!』而於今之計,臣以為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什麼!」宋獻策說出的這一計讓付明大失所望,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來南京足有一月,他做的都是「謀朝篡位」的打算,這時聽宋獻策這樣說,心裡難免不多了份怨氣,一時間竟有些空落落的。
宋獻策看付明的臉色,以為主公是留戀南京的風土人情,在心中嘆了口氣,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就不用這樣拚命了。局促一隅,自身難保之際,獻王就如此貪慕繁華,當真不是成大器的材料。這時聽付明繼續問道:「宋先生,你說說,我們該什麼時候撤!」
宋獻策以為主公還沒定下主意,便咬咬牙,毅然直言道:「主公,以臣之見,咱們不如今晚就撤出南京,否則等到明天……」,說到這兒,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咱們可能會匹馬不得出城!」
「嗯」,付明聽宋獻策把事態說得如此緊急,有些不信。心道,今晚就走,如此匆忙,只為逃命嗎?不行,說什麼也要搏上一把。但是宋獻策分析得偏又句句在理,自己如果固執己見,真得弄到了「匹馬不得出城」的地步可就悔之晚矣。「這樣吧」,付明拿不定主意,便想起了在隔壁房間里等待的郭遠聰與朱明理二人,「讓明理與遠聰一同過來商議吧。」
等郭、朱二人進了書房,付明讓宋獻策把適才說起的顧慮說了一遍,郭遠聰正在考慮呢,朱明理先說開了,「主公,臣的隊伍隨時待命,主公要撤,臣便撤;主公要起義,臣便舉兵。但是於今之計,臣以為撤固然可以保全實力於一時,但出了京城,以臣一旅偏師北上,先不論能否全身而至,只怕將來也會後悔今日放棄了一舉底定江東的機會。」說罷,狠狠瞪了宋獻策一眼,心道,你這個臭算命的,竟要攛掇我家主公臨陣退縮。
宋獻策看他瞪自己,心裡卻沒在意,這個朱明理看來不是個壞人,只是一心為了主公,只盼主公不要與他一樣腦子發熱、只憑一時意氣做事才好。正想著呢,卻聽郭遠聰說道:「主公,臣以為今晚便撤,有些倉卒。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咱們雖然沒多少兵馬,但這些日子營救的東林黨人,還有積蓄的許多錢糧,也要先行送走運出才好。況且,具體怎麼個撤法,咱們還該仔細琢磨才是。」郭遠聰這番話說得頗有些圓滑,他對明晚起事顧慮重重,但對如此倉卒要撤離南京也不同意,所以他不明說自己的意見,只把該先做的事情說出來。
「是啊,即使要撤離,也要有步驟地進行嘛」,付明認為郭遠聰說得很有道理,「孫子要講先立於不敗之境而後才求取勝之道,我們無論今晚是否撤退,把後路想好是對的。剛才我們不是也討論過嘛,遠聰,你給宋先生說說。」
郭遠聰自進屋就發現主公對宋獻策的態度有了非常明顯的改變,他明白主公已經把這矮子當做手下重要的謀士,所以他對宋獻策的態度就跟著變得恭敬起來,聽主公讓自己來說,他就急忙把剛才商議的北上腹案有條不紊要複述了一遍。
宋獻策聽罷點了點頭,「臣愚魯,不知主公早有事敗撤退的打算,只是臣擔心,如果當真事敗,那麼火拚之後,朱將軍的外八營還有沒有力量掩護殿下一路過江。而且,自古東南渡江有兩渡,分別是採石渡與瓜洲渡,主公要與劉澤清側身而過,無非是要選取較近的瓜洲渡,繼而靠大運河之水路迅速北上,但這一路之上有數座重鎮,主公,那個時候,即使劉營不難為咱們,其他鎮守諸將難道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郭遠聰聽罷,解釋道:「鎮守瓜洲的是總兵張天祿,他手中有近五千兵馬,是史可法的閣標前鋒,有些戰鬥力;駐揚州的劉澤清就不必說了;再往北扼守大運河水運的是駐淮安的巡撫路振飛,此人卻是個大忠臣,與原駐淮安的劉澤清早就文武分家,馬士英更是看他礙眼,本要讓他的私黨田仰取而待之,只因史可法一力擔待,才保住了烏紗帽;距徐州最後的一個要塞是邳州,守將是劉肇基,此人原系遼東籍將領,為人也算忠正。」
「主公是想要山東榆林的薛雲飛部也同時南下,與我部在徐州會師,是吧?」宋獻策聽郭遠聰講到這兒,已經明白付明的下一步布置,即與薛部會師后,再設法收編史可法統率的高傑舊部。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大,因為史可法既然可以督軍南下逼宮,那麼獻王已經到了他的軍中,也已無退路的史可法一定會率部擁戴吧。
「北上的關鍵在瓜洲渡,我軍不僅要從那裡突破從而渡江北上,而且所需船隻也要從那裡取得」,付明算是肯定了宋獻策的猜策,接著說道,「鎮江守將張天祿雖然隸屬史可法,但卻不似路振飛、劉肇基那樣聽命於史可法。實際上,據遠聰所報,其為人私心過重,乃趨炎附勢之徒,也算是馬士英的私黨。否則,京口重鎮系南京命脈,馬士英怎麼會放心異黨佔據。如果事態當真如宋先生所言,那麼張天祿必定會奉命死守京口,這個人的人品雖然不好,帶兵還是有兩下子的。」
付明說到這裡,朱明理髮現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如果明晚真的失敗,自己這不足四千的疲弊之師與坐擁關縊的五千守軍對壘,是否有足夠的勝算,他實在沒有絕對的把握。面對著眾人殷切的眼神,朱明理硬著頭皮說了句實話,「主公,臣以為戰場形勢千變萬化,面對強敵,臣只有臨機應變,要說必勝,臣實不能擔保。」
付明本也沒指望從朱明理身上能發生什麼奇迹,聽他說完之後,又看看身邊的其他兩個手下,嘆了口氣,「宋先生也是一片赤膽忠心,但今晚就撤,孤看是不可能啦,如遠聰所言,還要做相當的準備才能動身。明晚之事,雖則兇險,但又實屬千載難逢的機會,咱們也不能就這樣錯過了。所以,孤以為,還是依原計劃進行,遠聰回去后,除了安排明晚起事的事情外,還要抓緊時間做撤離的一切準備。遠聰,你跟劉先生通知一聲,他不能走,仍要留在南京,做長期隱蔽下來的打算。明理呢,回去仔細想想應敵之策。孤這樣安排,各位以為如何?」
三人見主公已定,也就說不出什麼了,只有宋獻策心裡仍有些鬱郁,明晚凶多吉少,主公卻硬要去闖,他正在擔心呢,便聽獻王又在叫他:「宋先生,你今晚便留在孤府中,與孤趁此雨夜,暢談天下大勢,也是人生一件快事,意下如何?」
付明見宋獻策應承下來,便吩咐其他二人回去做各自的準備工作,卻發現郭遠聰似乎還有話說,心中一愣,不知他還有什麼事,便又說道:「宋先生,你先到旁邊廂房等一下。」
郭遠聰等宋獻策離開后,向付明報道:「主公,那柳如是已經救活過來了?這是在適才主公與宋先生晤談時得到的最新信息。」
「那就好」,付明心中感到非常安慰,這樣一個奇女子如果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畢竟太過可惜了,「她的身子骨沒大礙吧?」
「這個難說,只是據那范夫人講,柳如是的身子只要好生補養,不會坐下什麼病。但若再懷胎,小產難產的可能性就要大多了」。
「噢」,付明沒太在意,只要生命無憂就好,繼而又想起了柳如是嚼舌的事情,「她還能說話嗎?」
「回主公,柳如是的命還不算太苦。范夫人的丈夫便是江南名醫范保御,今晚恰好也在家中,臣呢,把那幾個做亂的錦衣校衛做了后,隨便將柳如是吐在地上的那截舌頭也帶了去。現在,已經用范家祖傳的『九尾斷續膏』給接上了,將來要說話,想來也無大礙」。郭遠聰知道主公肯定會關心這些,便詳細地說了一遍。
「做亂!」付明聽得有些彆扭,「那些錦衣衛怎麼做亂啦?」
郭遠聰心道要糟,自己還是說漏了嘴,「主公,臣該死,漏說了一件事情,臣去時,發現柳如是已經被糟塌了」。
紅顏薄命!付明心中暗暗嘆惜,嘴上卻沒饒過郭遠聰,「你不是漏說,你是根本不想說!」看著郭遠聰跪在地上惶恐不安地請罪的樣子,付明的心卻跟著軟了下來,「遠聰,你還是站起來說話。要說孤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凡事只要用心儘力,不隱瞞捏造,孤會怪罪你什麼?」郭遠聰這才站起身來再次謝罪。
柳如是的事情又讓付明想起了顧橫波等秦淮女子,便吩咐道:「朱明理的女眷,明晚定要保護好,你去跟朱明理碰一下,看他是什麼意思。她與柳如是,孤看還是讓謝希真出馬保護好了,既安全又方便,還有那些咱們營救的秀才們,也一併跟著這隊娘子軍走,明晚你撥給她一些手下,安排仔細。」
「是」,要與謝希真打交道,這讓郭遠聰有些為難,好在付明也看了出來,對他說道:「你別擔心她會不聽指揮,她這人,到了關鍵時刻,比誰都認真,孤會跟她說清楚的。好了,沒旁的事,你就先下去吧!」
等郭遠聰退出了書房,付明坐到了書桌前,與郭遠聰的一席話又讓他再一次想起了柳如是。她竟被那些平日里難見她一面的猥瑣之徒給強暴了,這本來是件讓人痛惜的事情,但不知怎地,一想到她在那一時刻可能出現的痛苦模樣,付明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
男人啊,都是些殘忍的、被激素左右的動物。
不過,窗外轟隆隆的雷鳴聲很快震醒了付明的一番琦思。現在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付明對自己說道,莫要象禽獸一樣只想著那件事。想到這兒,他便站起身,推開門,沿有門檐,向宋獻策所在的廂房走去。
這時,秋雨下得更大了,密密麻麻的雨水從天空不停地向大地傾瀉,彷彿要蕩滌人間的一切罪惡。遠方天邊時不時迸發的閃電,就象一條條盤延在空中莫測的火蛇,在一陣陣使人目炫的慘白亮光后,帶來了雷聲,帶來了震顫,也昭示著,這個秋天,對這個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古老帝國來講,終將是個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