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影飄紅
當書房的窗紙透進淺白的晨曦時,暢談一夜的君臣二人才意識到漫漫的長夜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決定中華蒼茫大地沉浮命運的一天,就這樣在一個空氣中瀰漫著薄霧的清晨平淡地拉開了它的帷幕。
這一天是甲申年十一月初三。
宋獻策離開書房不到片刻功夫,明月便進了書房,一邊端上早點,服侍付明漱洗,一邊向付明彙報今天的日程,「上午,主子要與約好的幾位江南知名商家會面;下午,因為主子的岳丈誠意伯昨日相邀,主子還要去一趟」。
真是麻煩,付明一想到這個的自己便宜老丈人就有些心煩,這人總有些陰陽怪氣的,時不時地讓自己摸不著頭腦,可能與他祖上出過劉伯溫那樣的半仙有關吧。要說這個劉孔昭的立場也不清楚,說他中立吧,馬士英能有今天的地位,他是立過功的;說他是馬、阮一黨吧,平日里他們走得還真不算太近。趁這個機會,也許能摸摸馬士英的底牌,也未可知。
想到這兒,付明又擔心起劉子政來,劉老先生最近這段日子並不好過。聽說已經有人舉報他貪污戶部庫銀,要不是馬士英收過劉子政大把大把的賄銀,為他一力擔待,現在只怕已經被彈劾的奏章給淹沒了,要指望他弄出點閹黨內部的消息,不大可能。
「主子,宋先生說他睡不著,正好郭大哥來了,他們要一道過來向主子請示工作」。聽明月這樣說,付明急忙讓他叫郭、宋二人進來。
隨後進屋的二位雖然忙了整整一夜,但精神頭都不錯,只是郭遠聰右臉上那道本就極為明顯的刀痕變得更紅,仔細看起來竟有些泛紫。郭遠聰習慣性地摸了下那道傷疤,開始向付明彙報昨晚布置的一系列事情的完成簡報,然後向付明報告了一個新的重要發現:
「主公,今天一大早,兵部就有驛官挾緊急行文秘密出城,分別是馳向鎮江與太平府治當塗,而後又有馬士英的府中家丁著便衣出城奔向鎮江方面。臣知事情緊急,所以沒有請示主公就先行將他們截了下來,這是所有行文原件,臣一路趕來,還沒來得及拆開」。
宋獻策本來也有話要說,這時聽到有緊急軍情,便沒有言語。等付明看完那兩份文件,再遞給他后,才急忙翻閱起來。兩份文件的意思是一樣的,要求駐鎮江、當塗的守將務必按兵不動,自接到兵部行文之時起,不得使片板渡江。馬士英在給張天祿的信中,不僅指示他要防備劉澤清南下,更要時刻警惕來自南京方向的人馬;並在信中允諾,只要張天祿能做到這些,不愁日後加官進爵。
啊!宋獻策看完后倒抽一口冷氣,與同時看信的郭遠聰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都知道大事不妙,馬士英當真要動手了。這時卻聽付明問道:「宋先生,這些文件足以證明你昨晚對逆黨近期做為的判斷是正確的,孤很欣慰。你再來說說,我們下一步該如何做?」
宋獻策看著這兩封信,不由得計上心頭,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雖然時勢危急,這兩封信卻正好派上用場。
「主公,臣也以為馬士英之所以要這樣做,正是應了臣先前的預測,馬、阮等孽臣賊子終於急不可耐地要動手了。於今之計,臣仍以為走為上策,今晚的夜宴,主公就以身體不適為名,不要去了」。宋獻策深恐主公入陷大內,這時借著新發現又一次向主公苦諫,卻發現主公眉頭一皺,沒理自己,再瞄了一眼郭遠聰,對方向他使了個莫要再說的眼色,心中長嘆一聲,該來的,無論如何也躲不過。
宋獻策的心思,付明當然非常清楚,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任何人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上,如何不做任何努力就逃出留都,以後如何跟手下們交待。更重要的是,付明認為,「一錘定音」與大規模武裝衝突相比,帶給南朝的損失要少一些,而且會有更多的時間去完成更多的急務。
宋獻策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無濟於事,只好說出了另一番應敵的計策,「主公昨日問起如何解決鎮江守軍,臣適才回房后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是否可行,還請主公定奪。」
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來自己這位軍師認定今晚必敗啦,點頭示意宋獻策說下去。
「主公,臣以為我軍自南京撤退後,要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如何迅速地擺脫南京附逆守軍及黃得功部的追擊;第二,如何迅速地奪取瓜洲渡。二者均不可緩,否則大軍屯兵鎮江城下,前有堅城,後有追兵,是為險地,斷難有勝理可言。因此,我軍對鎮江守敵的攻略,與其攻城不如野戰,也就是想辦法『調虎離山』,我軍再趁機襲奪鎮江,而後立即乘船北上,走前燒毀一切無法徵用的南岸船隻,讓南軍不能立即向北窮追。但具體如何實現,臣苦思極慮,本無妙計可言。適才,郭兄今早截獲的那些信函卻讓臣毛塞頓開。所謂『兵以詐立』,臣以為不如將兵部行文與馬士英的私函都修改一番,至於筆跡文法,臣精於此道,主公自不必費心。還要麻煩郭兄選擇合適人等送往兩鎮,要知道,自南京至鎮江,快馬加鞭只需四個時辰,兵部行文一到,送信人還要返回驛站,這中間不要出了紕露。」
「這個不難」,郭遠聰隨聲應道,「兵部送行文的兩位,現在全家老小都在我們手中,馬士英派的那位送信人,也是如此。只要主公意欲如此,臣這裡不成問題。」
「你們說,那個張天祿會信嗎?」付明有些疑慮。在險惡的形勢下,不以正兵,而用兵以詐,這思路本身是正確的,只怕弄巧成拙啊。「還有,宋先生,你不妨說得仔細些。」
「主公,臣以為現在京畿一帶雖然重兵林立,但表面上仍然太平無事,張天祿即使再機靈,也斷難想到有人敢篡改兵部行文,而且以他一個幾千人的小鎮總兵,也絕不敢拂逆朝廷。況且,臣再加上一封馬士英的親筆信,動之以利。只要郭兄能保證送信之人可靠,臣敢擔保那個張某人自然會隨我願。」
宋獻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看到主公首肯的表情,這才繼續說道:
「臣這個計策的具體的做法是,把兵部行文改為一紙調令,命鎮江守軍今夜子時星夜兼程,起兵入京拱衛朝廷。臣昨夜曾與主公研究過鎮江到南京的地理形勢,我軍撤往鎮江的官道是沿江東下,分別途經龍潭、寶華、下蜀、高資及石馬廟,最後抵達鎮江。為了不與張天祿部遭遇,臣會在兵部調令上嚴令其不得乘船溯江北上,並且不得走官道,其路線是出鎮江后,自石馬廟途經陳武、句容、湯山、麒麟,最後進抵南京。臣為張天祿部設計的這個路線,雖然繞了個圈子,但也算有路可遁,只是一路上叢林茂密,山路崎嶇,張天祿的五千多步兵,即使急行軍,抵達時也應已破拂曉,如果不出意外,那個時候我軍已經渡船過江了。」
付明聽罷,一邊鼓勵自己的軍師說下去,一邊在心中忍不住地連連叫好,這個宋獻策當真是詭計多端,如果他仍留在大順軍中,李自成不會敗得那麼快吧。
「為使張天祿言聽計從,臣還會在馬士英寫給他的信中為兵部的這個突然的調令做解釋:之所以讓他在夜裡趕路,一來是為了不讓京中政敵起疑心;二來是不想讓江對岸的劉澤清部發現,這一點對我軍而言也非常重要;三來是因為黃得功近來的表現太過跋扈,朝廷現在要倚重的是鎮江的這些忠勇的官兵們,事成之後必有重賞云云。而且,臣這樣做,還有幾個好處,一者,張部熟悉鎮江地理人情,連夜長途跋涉,肯定會人困馬乏,且師出無名,拿出偽繳后,必會被朝廷處分,追兵之中沒有了他們,就如同失去了得力的嚮導,對我軍順利渡江大有裨益;二者,此舉會使馬、阮等人與黃得功之間出現罅隙,為將來再打開江左局面留下伏筆。」
「好!便依先生所言」。
郭、遠二人聽付明同意了,這才從付明的書房中退了出來,先到了宋獻策的房間中。
用了大約一個時辰的功夫,宋獻策將所有偽造的文書完成完畢,交到了郭遠聰手中時。望著郭遠聰滿臉敬佩的表情,宋獻策語重心長地說道:「郭兄,弟蒙主公恩遇短短數日,但已決心輔佐我主龍興,矢志不移。今晚之事,實在是凶多吉少,無奈主公銳意進取,咱們做臣子的只能將錯補漏,盡為臣之道。還望兄台把下面的事情做好,為我主留下生機一線。」
郭遠聰本來正仔細聽軍師囑咐,等聽到最後一句「生機一線」,不由得心中一沉,急忙向宋獻策使了個眼色,又搖搖下把,示意他不要再多言。要知道宋獻策這時在他眼中簡直近乎神人,短短一個時辰,這人就能擬好全部行動的腹案,只憑馬士英的幾份手稿,便能寫出形神俱似的信箋來,這等頭腦,實在是天下少有。聽窗外並無人走動,郭遠聰這才說道:「宋先生,既然主公決心已定,就不要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弟自主公沖齡便侍衛身側,年中托先帝鴻福,得以與主公重逢,更被主公置之帳下,待如心腹。但主公青春年少便經歷燕都國變,隨著年齡漸長,心機就越發深不可測,今日之事,弟未苦諫,正緣於此。與先生的鐵膽忠心相比,弟深愧不如,同時也有負主公與先帝信賴。但請先生放心,為了主公大業,送信之事,弟定當盡心竭慮,不使先生的計策有絲毫紕露。」
「好!」宋獻策知道這番話是郭遠聰難得的肺腑之言,也激動地回道,「郭兄,此計仍不失為亡羊補牢,弟謹祝仁兄馬到成功。」
郭遠聰拱拱手,再沒客套,拿著文件出來時,發現主公早就不在書房中了。可能是在前廳吧,他也沒多想,急忙秘密地出了回春閣。
付明此時確實在前廳,而且正在生氣。原來預約的那些江南商賈們,就象商量好的一樣,不是有病,就是正在家中服喪,已是日上三竿,卻只有一位姓冷的在外面候著。
明月這時一邊在旁小心伺候著,一邊觀察著主子的臉色。主子越是面無表情,不發一言時,越是火大的時候,他可不想觸楣頭,但眼瞅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總不能讓人就這樣等下去吧。付明早就發現這小傢伙時不時地看看自己,心道:這小子越發的鬼精靈,這些日子讓他負責府中的家務倒是井井有條,那些不聽話的、有異心的竟都被這小子不動聲色地慢慢處理掉了,可惜是個閹人,否則可堪大用啊。
「明月,讓冷先生進來吧」,付明泯了一口杯中茶。
明月聞言,「噔、噔、噔」一路小跑,出去通報。付明的耳力能達三丈之外,不多時,便能聽見一個中年男人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明月歡快的說笑聲,這小子似乎在跟一個少年插諢打科。隨著明月的聲音越來越輕,付明知道這幾個人已經走到前廳門前了。
「殿下,蘇州府通判冷世魁求見」,明月尖著嗓子在門外報道。
付明聽得一愣,蘇州府通判!這是從六品的朝廷命官啊,他不是蘇州的織戶大賈嗎?繼而才想到,這定是用銀子捐的官。於是合上茶蓋,吩咐明月把這位冷先生請起來,倒要見識一下這位通判大人是何許人也。
進來的這位,中等身材,相當的富泰,圓臉,重眉毛,大眼睛,頭髮和鬍子都很重很黑。雖然小心翼翼,腳步仍然很重,每走一步,他臉上的肉就顫動一下。可能是做慣了生意,他的臉上看起來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能擰起一旋笑紋。不過通判大人身後跟著的這位更讓付明大跌眼鏡,唇紅齒白,身材修長纖細,原來又是個女扮男裝的傢伙。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夠為難的,不讓拋頭露面,只好用這種方式來掩人耳目吧,可惜逃不過付明的那雙法眼,家中就有個「鬼難纏」的「男人婆」嘛。
「下官蘇州府通判冷世魁見駕,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小民冷清影見駕,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老少二人先後施禮見駕后,付明微笑著讓他們坐下,這才問道:「冷大人,孤實在沒想到你原來還是個朝廷命官。按祖制,孤這樣的藩王是不能跟朝廷命官私相授受的。」
「這是下官的罪過,不瞞殿下說,三天前才捐的官,用了萬兩白銀啊。」冷世魁一邊陪著笑,一邊解釋道。
付明點點頭,官本位啊,中國人到了什麼時候,都想當官,搞不到功名,就捐一個。這時見冷世魁頗有些尷尬,便說道:「那就不妨事。明月,給二位沏茶。冷大人,不知這位小哥如何稱呼?」
「殿下,這是下官的女兒」,冷世魁一進屋就發現八千歲雙目如炬,盯著自己渾身不舒服,似乎能把自己從裡到外看了個雪亮透徹,這時聽他問起,便沒有隱瞞,老老實實要說了出來。「她一個女孩家,下官本不想帶她進王府中,但她偏要來見識見識,從小嬌慣壞了,臣拗不過她,只好帶來一睹殿下風采。」
「小女子冷清影向殿下請罪」,冷清影大大方方地又向付明道了個萬福,繼而跪在地上請罪。這女子實在說不上漂亮,但卻獨有一股子大家閨秀的做派。
付明看著她不慌不忙,沉著冷靜的舉止,心中暗暗稱奇,也不想為這點事糾纏,於是哈哈笑道:「起來吧,這有什麼可請罪的,孤不會怪罪,只盼你們以後不要再耍什麼花槍才好!」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冷世魁聽八千歲這樣說,心中大念阿彌托佛,這死丫頭,差點害了你老爹的性命,本來就不該來的,偏偏跟自己說什麼商機無限,說什麼富貴險中求。看看吧,今天來的只有咱爺倆。
「先喝口茶壓壓驚」,付明看著冷世魁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竟不由得對他喜愛起來。這人不錯,生意做到他那個份上,那有不老奸巨滑的,不過在自己面前還算老實。眼光瞄向冷清影時,那女子剛剛泯了一口明月沏的茶,緊接著眉頭輕蹙,似乎感受到了他咄咄的目光,豪無畏懼地仰起頭,與他眼光相對。
「晴時早晚遍地霧,陰雨成天滿山雲。只有雲霧縹緲、溫暖濕潤的黃山才能產出這種清香冷韻,襲人斷齶的茶來。」冷清影如數家珍地娓娓道來,繼而問道:「殿下,這可是上好的黃山雲霧茶?」
冷清影的這番話讓付明很驚異,這個女子只喝了一口便知道這茶的來歷,真是不簡單。要說茶道,他並不懂,只因謝希真是此中高手,付明才跟著喝上了些好茶。這時聽冷清影問起來,他也說不出個什麼,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答覆。
「可惜煮茶的人不懂茶道,不僅用沸水沖泡,還用了井水,八分茶成四分矣。」冷清影接著品道。
旁邊的冷世魁發現旁邊站著的明月有些不高興,心道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得罪了王府的大管家,以後還如何交往,連忙打斷女兒的話,「清兒,莫要胡說。」
冷清影卻掩嘴一笑,輕聲說道:「爹爹莫急,女兒是要讓那人快些出來咧。」
付明聽她這樣說,正在犯疑,卻聽門外腳步聲起。
「誰說井水不好?」進來的人正是謝希真,她大病初癒,臉色仍有些蒼白,但在說這番話時,板著的俏臉卻掩不住那絲絲笑意。「咱們用的是深井水,其水活,其水清洌。你個臭丫頭貧嘴,討打!」
「姐姐,夢媛有禮了」,冷清影急忙上前施了個萬福。
「哪也不能輕罰」,謝希真佯做發怒,柔荑便在冷清影的粉臉上輕輕滑過。繼而問道:「喲,怎麼穿上了男人的衣裳,咱們夢媛不是最惱天下男子不幹凈嘛?」
「人家想姐姐,才這樣做來著」,冷清影笑盈盈地解釋道,「姐姐見了夢媛,難道不高興嗎?」
這兩個女子看來是久別重逢,一番親妮的過場白讓屋中的兩個半男人目瞪口呆。謝希真見付明有些不悅,心道:小器鬼。便解釋道:「殿下,這位冷小姐是我昔年在蘇州茶會上結交的好姐妹,都是自家人。」
冷清影也向父親說道:「爹爹,這位姐姐就是女兒常常跟您提起的那位『一劍光寒天下』,小視天下鬚眉的絕代人物」。
冷世魁那是什麼人,一輩子在商場摸爬滾打,腦筋轉得飛快。見謝希真的衣著打扮,在獻王又是那般不拘禮數,還不明白,心道:這可算是攀上了大樹,可惜這棵搖錢樹不知能否立住啊。嘴上卻急忙向付明陪罪道:「殿下,下官事先也不知道小女在府上有相識?」
付明這時被女人們搞得苦笑不得,沒再羅嗦,開門見山道:「既然是自家人,孤就不繞圈子了。今晚請冷大人來,孤有要事相商。還請冷大人先說說自己有多大的產業吧?」耳邊卻聽到冷清影在謝希真的耳朵邊嘀咕道:「我就猜姐姐這樣的人物,定要找個象八千歲這樣的人中龍鳳」,接著便被謝希真擰了一下腮邊。
冷世魁沒有付明的耳力,卻被付明的問題震得心頭一顫,不知八千歲是什麼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道:「回殿下,下官本是山西蒲州人,自幼家貧,十三歲時便父母雙亡,只好出口外混生活。先在歸綏的『合成當鋪』做夥計,其間與秦川九結為異姓兄弟。稍有積蓄,我等二人便轉到大同開草料鋪,兼銷豆腐、豆芽、切面及零星雜貨。但小本經營,苦力支撐,有一陣子幾乎歇業。好在下官那位義兄在萬曆二十三年趁糧價低時購存一批黃豆,不料次年黃豆歉收,我們把黃豆出售,獲利頗豐,這才有了轉機。下官以為販鹽獲利頗豐,便與秦川九商量行銷。我朝實施『開中制』,只有赴邊塞納糧,官府才會酬給『鹽引』,商家持引方可支鹽。於是下官便與他分守兩地,臣在滄州支鹽,他在江西辦糧,十年下來,收入頗非。直到崇禎年間,下官的那位義兄不幸在兵荒馬亂中喪了性命,下官才下決心停了鹽業的買賣,一心一意做起了布帛生意。下官不久就發現嘉定縣錢門塘市的丁娘子所織之布,細密柔軟,質地精良,便在其里中賃屋居住,專購其布,行銷四方。說來可嘆,下官是晉人,而這棉布絲染本是徽幫壟斷,下官在經營中頗受那些徽商欺凌,他們設置牙行,高價收布,差點讓下官再次破產。好在我們晉人也有自己的行會,這才勉力支撐下來。及至小女成人後,便勸下官與其同徽商苦苦為收布相爭,不如買紡車雇女工,自己開作坊織布紡絲。於是下官才斥巨資收購織布機、攬車、紡車和紡機三百台,當地人根本沒來應募做工的,下官便遠赴巴蜀招募。好在蜀中因張獻忠而大亂,老百姓流離失所,這才有人肯背井離鄉,下官一次共招了近千熟工回蘇州進了作坊。由此為契機,下官的『隆興作坊』已有近千台各類車機,下官的產業,不瞞殿下講,才有今日百萬之巨。」
付明聽他這麼說,心中暗暗點頭,他是學經濟出身,冷世魁由販鹽至販布,再至獨立織布紡絲的全過程不正是由商業資本向產業資本轉化的過程嗎?而且近千台的大作坊,太過聳人聽聞了吧,學經濟史時,他明明記得明末全中國才有一萬多台的織機,這個冷世魁便有近千台,佔了十分之一強,當真是江南第一紡織大戶。對了,還有織布用的織布機、攬車、紡車算在其中,不過這也令付明非常滿意,如果這人能為己用,將來不僅是利稅的大戶,而且部隊的軍裝也有了著落。付明想到這兒,向冷世魁問道。
「你說實話,如果孤讓你的產業在兩年內再翻上一番,但要擔些風險,你可願意?」
冷世魁是個商人,他知道這世上可沒有飛來的橫財,於是老練地答道:「殿下,下官沒有子嗣,止有清影一個女兒,說句老實話,餘生能衣食無憂便足矣。」
哼!付明冷笑一聲,裝假,眼光便向冷清影看去。對方也正在看自己,眼中充滿著迷惑,這個八千歲,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殿下,下官雖沒什麼野心,但若殿下有命,下官必會傾力完成」,冷世魁察顏觀色,見獻王有些惱意,急忙又把話遞上,圓了回來。
「建大作坊是你女兒給你出主意,那麼近來在江南拋售女式成衣也是她的主意了?」付明惱他裝假,便故意差開話題,問起其他事來。
「是的」,冷世魁也不知這是福還是禍。
「可惜,賣得不好嘛」,付明露出了笑意,直接向冷清影問道。
「是啊,小女子本以為成衣便宜,質量又好,買的人要多才是,可惜大家仍認為還是先裁先做的好」,冷清影答道。
「那是因為你沒做廣告」,付明繼續笑著給她出主意,這個丫頭的頭腦實在不簡單,很具跨時代的思維模式。付明見冷清影不解的神情,知道她不懂什麼是廣告,便解釋道:「就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思,在售出這些成衣之前,你應該在市場上散布一些有利於銷售的傳言,然後再賣嘛」。
「別聽他胡扯」,這次是謝希真不高興了,獻王在胡說些什麼啊。她牽起冷清影的手又說道,「妹子,咱們姐倆進去詳談」。
「好姐姐,再等一下,好不好?」冷清影一邊向謝希真求情,一邊繼續向付明求教,「殿下,這些小女子也做過啊?」
「沒做到位唄,不要怕花錢,把廣告的費用也算到成衣的出廠成本不就一舉兩得了,只要能讓大家都來買,銷路暢通,利潤不就滾滾來。還有,晉幫要開票號的事,也和你有關嗎?」。
「啊!」冷家父女二人聽付明問起票號的事情頓生驚詫,沒想到這件仍在晉商小圈子中商議的事情已經被獻王知道了,關於他們,這位八千歲,究竟還知道多少啊?
「殿下,小女子是這樣想的,現在生意往來都要用白銀結算。但百兩白銀便足有六斤之重,萬兩便有六百斤,當今又值亂世,外出攜金多有不便,動輒便有可能因此而殺身取禍。小女子借鑒從前徽商會票的做法,推而廣之,不如成立專業的票號承辦異地的銀兩匯兌。一為方便用銀商號,二來也使承辦匯兌的票號有利可圖。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那你如何解決信用的問題?」付明追問道。
「開始時,票號只為官府及晉幫商號承辦匯兌」,冷清影對這件事早就爛熟一胸,這時有人問起,當然是了如指掌。
「好!冷大人,難得你有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的女兒。既然你也不在乎孤適才的提意,今天咱們就先談到這兒。明月,把禮物給冷大人拿來」。付明存心要釣老狐狸的味口,冷清影固然人才難得,但也不能露形於色。
冷世魁果然臉色微微一變,他也沒想到,獻王這談得好好的,怎麼就要送客了。還是冷清影機靈,見老爹頗為尷尬,急忙向付明笑道:「多謝殿下抬舉,不過小女子好奇,想知道是什麼生意能讓我爹爹的產業在兩年內翻番。」
「冷小姐,你也算久歷商場,難道還不知商機有如天機,不到火候,不可泄露啊。在商言商,如果你做不了你爹的主,就不要問了?」付明將了一軍,卻發現謝希真正在狠狠地盯著自己,心道這母老虎一定以為自己在欺侮她的姐妹。他並不知道,謝希真是惱他此時一副商儈的模樣,太沒有王者氣派。
冷清影聽罷,爽朗地笑道:「殿下,小女子今天便替我爹爹做一回主。但是要做買賣,也要先看貨啊,不知殿下是憑什麼誇下海口。」言語間,分明是傲視王候,氣宇軒昂。
好膽識!付明心中嘆道,這女子明明弱不禁風,但其膽略,當真不讓男兒。他回頭看看謝希真,佳人說話,從來都是落地有音,她說這二人是自己人,那就差不了多少。
「好吧,既然你們執意要知道,孤就說出來。明月,到門外把閑人清掉,讓王朗與姬際可守值」。眾人見獻王如此吩咐,心知定是不能與常人謀的大事,不禁都有些忐忑起來,尤其是冷世魁,腿肚子開始不停地打哆嗦,這更讓他緊張,多年來,凡遇有兇險之事,他的小腿便會不由自主地先抖動起來。
「這件事,孤跟謝姑娘也從沒認真說過,今天本來也沒想跟請來的商家談起。但是既然是自己人,那就說出來。冷小姐,孤有足夠的把握讓你老爹產業翻番,甚至翻三番,你先看看這個」,付明把適才讓明月取出的禮物交給了冷清影。
那姑娘接過看罷,卻沒什麼反應,只向付明淡淡地說道:「殿下太會說笑了,這隻不過是個『茶引』而已,難道殿下是要讓我們冷家承包全天下的茶業生意嗎?這個,我們可不敢,別說朝廷能否恩許,既使允了,咱們父女可不想奪天底下千百人的生計而自肥。」
「此言差矣」,付明搖了搖頭,「冷小姐,這次你可是會錯了意,孤的意思是,只要你們跟孤合作,將來就是朝廷的主要供應商,別說是『茶引』,即便是『鹽引』,也不在話下。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生匆匆數十載,富貴都是過眼煙雲,冷大人用萬兩白銀只換得從六品的虛銜。但若肯為孤效力,就是一品大員,也是輕而易舉啊」。
冷家父女聽了付明這番言論,互相對視了一眼。這哪裡是「在商言商」,分明是要謀反做亂啊,這下可真是上了賊船。
「怎麼樣?」付明唇邊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在這一刻,一句話便能決定冷家的命運,也是付明一步關鍵的布置所在。
謝希真此時也出奇地安靜,在付明看來,她此時就如一個局外人,靜靜地看著突然被命運的狂飆捲入時代急流的父女二人。卻不知謝希真默默地在冷清影的手心地寫了個字,「上」!
冷清影知道這是姐姐體恤自己,便望向父親。這是冷世魁一生中最難做的決定之一,他看到是女兒肯定的表情,沒辦法啊,如果說個不字,可能連這這獻王府都別想出去。「殿下,臣不知該如何做?」
付明從冷世魁從命的聲音中仍聽得出「無奈」,他收起嘴角的笑意,嚴肅地說道:「當今朝政靡爛,孤為天下蒼生計,決意蕩滌朝堂,掃清逆黨。今晚,孤便要『清君側』。考慮到朝中逆黨勢力坐大,孤為萬全之計,如果事敗,便會提兵北上抗清。但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孤一旅北上,沒有後方支持,當然不行,所以才要找來江南商賈,跟大家先認識認識,將來好打交道。可惜只有冷大人一家前來,又是謝姑娘的熟人,所以孤才會全盤托出,只望你們能按孤的意旨辦事才好。」
僥是冷世魁有些心理準備,聽到這個消息,也嚇得差點沒暈過去。真的要謀反啊,而且就在今晚,好在剛才答應了,倘若說了半個「不」字,現在恐怕已經見閻王了。還是冷清影相對冷靜一些,向付明問道:「還請八千歲示下。」
「好!天黑后,孤會立即安排冷先生出城,回到蘇州,就抓緊做好將作坊遷至岳州的準備,孤到時候會派專人找你商洽。另外,晉商富甲天下,孤以後還會通過你跟你的同鄉們打交道,有勞了。」
這麼簡單!冷家父女面面相覷。付明的下一句話卻讓冷世魁心驚肉跳,「不過,要委屈冷小姐一下,她與謝姑娘剛剛見面,還是留下做個伴吧。」
這!冷世魁半生風雨飄搖,只有這一個女兒相依為命,便如命根子一般,聽付明這樣講,心頭就如同剜去了一塊肉,偏偏又不能說半個不字。
「明月,你安排冷大人父女休息」,付明沒再理他們,這時可心軟不得。「謝姑娘,你留下來。」
等冷家父女二人出了屋,付明向謝希真笑道:「怎麼?生氣了?」
「你認為自己這樣做很好就不必問我了」,謝希真冷笑一聲,「說吧,有什麼事情要煩我。」
「是這樣」,付明把昨晚商議好的讓謝希真做的事布置了一遍。
謝希真聽罷,沉思了片刻,幽然問道:「江山社稷對你真得那麼重要?你想過沒有,因為你會有多少金陵百姓在今晚慘遭塗炭。」
「希真」,付明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難道你也不明白我的心,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為了我們漢人的大好河山不被胡人強佔。你知道嘛,我與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只要他能抵抗胡人,我願與他隔江而治。」
「所以你就有理由犧牲冬梅,所以你就可以象剛才那樣做事不計手段,忍心讓一位老人家骨肉分離」,謝希真急促要問道,眼前這個人,這個自己未來的夫婿,這個一個月前在秦淮河畔一槍擊斃漢奸頭子的快意少年,怎麼越來越陌生了。
「你會懂的」,付明的手鬆開了,如果說他的心已老去,堅硬如岩,並且極為冷酷,那麼冬梅仍是他心底里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帶淚,並且不可碰觸。
「你放心,你說的事,我會做好」,謝希真站起身,冷冷地說道。等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說道:「今晚要小心,真得不要我陪你去嗎?」
付明聽她這樣說,心頭一熱,她還是關心著自己,「不必了,你要保重,咱們鎮江再見。」
等謝希真的腳步聲也已遠去,付明又一次感到了那種身在高處的孤獨,直到明月端著午飯進屋跟他說起去劉府的事,他才緩過勁來。「不吃了,這就出發」。
付明領著兩名侍衛出了回春閣,才發覺一夜寒雨送走深秋,已是初冬天氣。付明臨時披了件披風,剛坐進轎中便想道:該跟明理說一聲,把冬裝準備好,如果今晚撤往鎮江的話,士兵們可別在路上凍傷了。於是又下了轎,跟明月耳語一番才出發。
一路上,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好在劉府並不遠,付明的轎子到達劉府門前,金陵今冬的第一場雪才剛剛下起來。
下人把轎簾掀開前,付明早就從簾縫間看見在劉府門前站候的劉孔昭,這傢伙保養得不錯,已經四十齣頭,頭髮依然黑亮,全身衣著也是鮮亮簇新。
付明與劉孔昭打過招呼,便在劉孔昭相迎下進了劉府。劉府的裝飾很讓付明意外,雖說不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卻也比平常的大富之家要不如。
劉孔昭彷彿知道付明的心思,笑道:「殿下莫要吃驚,這是先祖遺訓,持家從簡,不得豪奢。要知『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啊」。
付明聽劉孔昭這樣說,立即正容道:「沒想伯爺府上竟如此清貧,孤謹受教」。
劉孔昭聽罷一愣,繼而哈哈笑道:「殿下過譽了,小伯只是恪守祖宗成法而已。過了前面的花園就是小伯的書房,殿下請」。
付明與劉孔昭繼續向劉府深處信步走看來,才發覺誠意伯府雖說裝潢樸質,但其規模卻較宏大,處處顯現出一代開國勛臣應有的體面與建制。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花園,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這才到了書房的門前。付明抬頭一看,門上懸著一個大匾,寫著「慎思堂」三個潑墨大字,落款是「劉伯溫洪武三年於青田」。
劉孔昭在一旁解釋道:「殿下,大明江山底定后,小伯的老祖宗並沒有在應天府居住,而是返回家鄉,所以這幅字上的落款才會寫著青田。殿下請進。」
付明先向那寫著「慎思堂」的大匾拱拳施禮,然後才隨著劉孔昭進了書房,聊以對這位大明開國第一謀臣表示一番敬意。待進了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兩邊金箋對聯,上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付明不由得連連點頭笑道:「寫得好,寫得妙。只可惜啊,伯爺,這是朱夫子說的,可算不到你家老祖宗頭上來」。
「正是,正是,殿下學究天人,竟一眼便能識破」,劉孔昭一邊照顧付明在書房靠里側的圓桌邊坐下,一邊跟著笑道。二人雖已是名義上的翁婿,但按有明成法,親王格制僅遜天下一重,所以君臣關係依舊,說起話來本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劉孔昭見付明先開起玩笑,就也跟著說笑起來,藉以緩和一下略有些尷尬的氣氛。
這時早有書僮端進一個烤手用的炭爐,沏上茶后才在劉孔昭的示意下欠著身子退了出去。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室內卻因這發著紅光的炭爐而滿室生春,付明手撫著熱茶,坐著的椅子靠背很矮卻很舒服,耳邊劉孔昭的說話聲便多了許多暖意,越發的搞不清他請自己來此的目的。
「本朝立國之初,太祖皇帝授小伯老祖宗鐵券丹書,誓言永祿。可惜有奸臣胡惟庸攻訐,說小伯的老祖宗見談洋有王氣,欲圖之為墓基,『有民弗與,則請立巡檢司逐民。』太祖皇帝大怒,雖然沒有加罪,卻奪了俸碌。老祖宗只得再次入京請罪,不敢再回故鄉啦」,劉孔昭把這些前朝往事悠悠道來,抬眼看付明聽得入神,突然破題而入道:「殿下與小伯即將是骨肉之親,請恕小伯冒昧,殿下以為當今秉政的諸公是否也有胡惟庸般的人物」?
啊!付明聽罷如聞巨鍾做響,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當下里沒動什麼聲色,只是淡然道:「伯爺,當今的朝政,孤並不感興趣。說句老實話,孤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金陵這花花世界,現在只想著如何享受這太平清心的日子,其他的的事,休要再提」。
劉孔昭嘿嘿一笑道:「殿下就不必隱瞞了,這些日子獻王府上表面上平靜,這背後頭可是事出不窮啊!殿下以為別人不知,豈不知這朝中上下可是議論紛紛啊。」
付明冷哼一聲,強壓住心頭怒火,不以為然地回道:「伯爺用不著拿話激孤,孤年紀雖小,好壞卻分得很清楚。至於朝野內外說些什麼閑話,孤卻沒聽過,伯爺不妨明言。」
劉孔昭聽這獻王說得滴水不露,一時間眼光瞬動,繼而不緊不慢要說道:「殿下莫急嘛,小伯剛才不也說過了,將來咱們就是骨肉之親,有什麼比這個更親的呢。小伯的意思是,還望殿下能遇事小心沉著一些,小伯的女兒還要仰賴殿下一生呢。」
付明氣極而笑道:「伯爺今日找孤來,難道就為了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嗎?伯爺當也知道,孤自入金陵城,為了避嫌,還從沒上誰府上拜訪。實沒想到,第一次到伯爺府上求教,就真的被人教訓了一番。沒有旁事,孤可要告辭了。」言罷,付明霍然而起,手中的茶杯猛地向窗外丟去。
劉孔昭不知所以然,更想不出獻王說著說著,何以來得這樣大的脾氣,正在可惜上好的景德鎮瓷,卻聽得門外有人「唉呀」叫了一聲。
「何人」,劉孔昭喝道,身子先付明一步衝到了門外,等他到了那人面前卻沒發做,只是跺了跺腳,回頭向身後的付明欠意地苦笑了一下。
付明此時剛剛緩步走出書房,見到那人,也大出所料,竟是馬士英!這老傢伙身子骨本來就有些單薄,在寒風中立著就更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他可能是在窗外偷聽吧,被付明這一下子搞得大驚失色,若不是被窗紙隔著,還險些被那茶杯給丟到。只是狼狽之下,那雙細長的賊眼依舊放出讓人難以捉摸的青光,在付明與劉孔昭身上不停地搜尋著什麼。
這一時刻,門外的三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最後還是劉孔昭硬著頭皮,以主人的身份向付明解釋道:「殿下,馬輔恰好也來小伯的府上,所以,哈哈……,正好路過,哈哈……」
付明心道,適才好在沒多言語,真玄!對劉孔昭那套連他本人也難自圓其說的話,雖說連半分也沒信,但這面子卻不能不給,只好跟著笑道:「馬老好!想馬輔整日操勞朝政,為今上分憂,平時難得一見,不想竟在這兒遇上了」。
馬士英這時仍有些心有餘悸,但見付明有意不提適才偷聽的尷尬事,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便打起了哈哈,「這外面雪大風寒,殿下,孔昭兄,我們還是進屋一敘吧」。
三人進屋再次坐下,馬士英笑眯眯地向付明說道:「不瞞八千歲講,老臣今日來孔昭兄府上,一半是與老友敘舊,一半的確是為了殿下而來。」看到付明略有些詫異的表情,馬士英會心地笑道:「八千歲雖然足不出戶,但在這金陵城裡,誰不知道殿下一好馬,二好劍,三好什麼來著,老臣可就記不得了,所以今兒個,老臣便為殿下帶來了一匹千里駒,一把無雙劍!」
付明來南京這些日子,閑下來時,確實經常練練劍,還常去城西馬市遛達散心,主要是考慮到江南沒有產馬地,所以特別關注馬市的行情。他此時還不知這兩個老傢伙葫蘆里究竟藏著什麼葯,尤其是馬士英不知為何突然對自己的態度來了180度的大轉彎,當下只好笑著婉拒道:「馬老,孤可不想無功而受祿,還是免了吧。」
「殿下不要忙著回絕,先看看再說也不遲」,劉孔昭怕馬士英臉面上過不去,急忙在一旁幫腔勸道。
馬士英見付明再沒拒絕,便向劉孔昭使了個眼色,劉孔昭急忙從書櫥中取出一個劍匣放在三人圍坐的桌面上。
劍匣的用料是上好的川中雙連木,紋理端的是古樸可愛,但看上去這年頭可不短了。雖然有些模糊不清,付明仔細端詳起來,還是能看到這劍匣的正面畫著花前月下的一幅美景,題有一句詩:「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
「好意境!」付明忍不住贊道。
馬士英見他歡喜,跟著嘿嘿笑道:「八千歲好眼力,這劍匣可是宋末元初時的珍品呢,只是裡面的劍卻是最近才開的刃,還請殿下指點一番」。他說這話時,劉孔昭剛把劍匣向著付明的方向打開,付明直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手中的溫熱的茶杯竟也彷彿瞬間便冷卻了下來。
「這劍雖說冷峻,卻沒什麼殺氣」,付明一邊說著,一邊從劉孔如的手中接過劍,惦量了一下,方才將劍從鞘中緩緩拔出。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在爐火紅光的掩映下宛如大紅牡丹般雍容,又如出水芙蓉般清冽,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深邃的光芒,劍身筆直若清水漫過池塘從容而舒緩,而劍刃就象壁立千丈的斷崖崇高而巍峨……
「好劍」!付明在嵩山隨金志炫學過一些日子劍術,想那金志炫乃高麗國不世出的一代劍客,其劍心劍意足以獨步天下,只因從前未入中原,無人知曉而已。付明在短短的日子裡雖說只得皮毛,但對品劍卻有了自己的見解。這時見寶劍若此,那能不心花怒放,他輕輕地往劍刃上吹去幾縷落髮,竟不著一絲力便迎刃而斷。於是接著說道:「這劍份量可著實不輕,劍身確繫上好的精鋼打造,劍刃更是異常鋒利,可見鍛造之人是將畢生所學傾注在這把劍。將來此劍若遇明主,定會揚名於天下,必不會遜於古越純鈞、毫曹、巨闕諸劍。」
馬士英見他識貨,便跟著解釋道:「殿下,這把劍是老臣託人在佛山找魯宣子專門定製而成,採的是深海玄鐵,前後用了九九八十一天時間方才鍛造成功。」
付明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這個魯宣子,是司徒清雷的朋友,乃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鐵匠師傅,目前正在幫助司徒製造新式火器呢。難道馬士英連這件事也知道了,還是僅僅有所察覺。心裡雖然犯著合計,付明卻仍舊裝**不釋手的樣子,把玩個不停,用以壓住心頭的陣陣悸動。繼而搖搖頭,把劍放回匣中,嘆了口氣道:「君子不奪人之美,寶劍雖好,孤卻以為留給馬老更合適。馬老乃我大明當朝宰輔,佩此寶劍,才算不褻瀆了天下極品。」
付明發覺馬士英與劉孔昭都頗有些失望,心中更加不解,這二人究竟要做什麼?不過付明還是壓抑住那份好奇,興緻盎然地提意道:「走,我們看看馬去!」
三人剛走到劉府的馬廄外,付明便知他們要送給自己是哪一匹,因為它太特殊了!
馬廄中馬兒有七八匹之多,但唯有它全身火炭般赤紅,沒有一根雜毛,三人還沒走進,它就顫抖著鬃毛,嘶嘶地叫了起來,似乎韁繩等一切桎梏已不能將其束縛,咆哮間,竟有騰空入海之狀,端的是性如烈火。
馬士英在它幾步開外就讓付明二人停下腳步,繼而解釋道:「此馬雖是絕頂的好馬,但性情暴烈,非常人所能駕馭,直到今日仍只有自它年幼便餵養它的馬夫能上馬騎之。殿下,老臣找過許多相馬師為這馬品評,都說這馬是赤免再世!是名符其實的千里神駒」。
付明由衷地點點頭,這匹馬前胸寬闊,臀部滾圓,四條腿纖長有力,當真是「雄姿英發」。他打量一陣,禁不住讚歎道:「這馬真是神駿!」說罷,竟要走近撫弄,馬士英嚇了一跳,心道要遭,這馬只要一有生人湊近,難免要暴跳如雷,可別嚇著這金枝玉葉般的人物。正待上前攔住,卻發現紅馬那懸鈴般的雙目早就瞪緊了付明,見他要上前,猛地一聲高亢的嘶鳴,似要破廄而出教訓這不知深淺的小夥子。付明卻笑了笑,他也瞪著這馬兒,心裡不知為何升起了一股子暖流,彷彿這赤彤彤一片的傢伙本應就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等著自己到來。
付明一邊不甘示弱地與馬兒較勁,一邊想起了一件太子的往事,便向看得目瞪口呆的馬士英問道:「馬輔,你這馬可曾是御廄馬?」
馬士英聽得一愣,繼而恍然大悟道:「殿下,這馬確是御廄馬,是先帝兩年前因老臣在鳳陽督師有功而在陣前御賜的。難道殿下曾在宮中見過它?」
果然是它!付明自太子的記憶中想到了這匹馬兒,那是太子幼時的事了,那時這馬兒剛出生,而且剛從遙遠的西域運到京城,是他賴著母後為自己選的「寵物」,他們曾經成天廝混在一起呢。後來,身邊的先生怕他玩物喪志,便啟奏先帝,把這馬兒給牽走了。在太子的記憶中,太子不肯放手的哭泣聲,那小馬駒臨走時戀戀不捨的嘶鳴,先帝威嚴的表情,都讓付明心中一陣感嘆,繼而想起崇禎帝的一番苦心,他是怕自己的兒子因此而不務正業,將來成為正德第二啊。
劉孔昭見付明似乎想得入這神,便叫了聲:「殿下,外面天寒地凍,要不,殿下就將馬收下,等風和日麗的日子再賞玩。」
付明搖搖頭,哈哈笑道:「伯爺這會可錯了,好馬不是用來賞玩,是要騎著馳騁千里,笑傲沙場的。小赤子,可是你嗎?」
那馬兒本與付明對視不讓,這時聽他叫「小赤子」,不由得又長鳴幾聲,那眼光似也柔和起來,它彷彿已經明白站在眼前便是從前的小主人,只是同自己一樣長大了。然後竟溫順要任由付明撫摸馬頭,只是四蹄有些不耐煩地踏了起來,彷彿快樂地要奔跑起來。
付明這半年又長了些個頭,也算是蠻高了,但是站在馬前去夠馬頭,仍有些吃力。他揭開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齒,回頭說:「才六個牙,確實是孤從前在宮中相識的那個老夥計,孤那時還小,給它起名叫『小赤子』。不過它都如此神駿了,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今日大雪,孤與舊人重逢,它又如此火紅,就改名叫『雪裡紅』吧。多謝馬輔美意,孤要騎一趟試試,可否?」
「就在現在?」馬、劉都沒想到付明會這樣心急。「殿下,這天還下著大雪呢!」
「正是!雪裡紅嘛,便在雪中馳騁」,付明非常肯定地答道,「你們沒看到它要比我還急嗎?」
「好吧,殿下可要小心」。馬士英沒想道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但若能促成他要做的事,不正是天賜美意。
劉孔昭見馬士英答應了,只好大聲呼喊馬夫,「備馬!」
好馬配好鞍,不過片刻,馬便備好。看得出,馬士英在這匹馬上是下了本錢的,鞍緞、馬鐙、轡頭無不雕鏤精美,馬兒就越發的顯得漂亮,大概馬兒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它歡快地圍著付明轉了幾圈,而後不斷地在積雪的土地上踏著前蹄,催促著付明快些上馬。
劉孔昭怕天太冷,付明騎馬兜風會傷風,又讓下人取出一個紫鍛披風給付明披上,付明飛身上馬,由馬夫手中取過馬鞭,一看這鞭子是用紅色的皮條編成的,安裝在一根八寸長的、雕著花紋的象牙柄上,帶著紅馬鬃做的纓子,心道馬士英也算是有心人了。繼而又看了一眼那馬夫,直覺似曾相識,便問道:「你是趙老四?」
那馬夫能有三十齣頭,滿臉的蒼桑,這時聽八千歲問起,忙跪在地上回道:「殿下,小子正是趙老四。」
「哈哈,世上竟有如此機緣巧合」,付明仰天笑道,回首對馬士英道:「馬老,這個人孤也要了,他可是昔年西北有名的訓馬師」。馬兒聽小主人在笑,也跟著昂然抬起頭,咴咴地叫了幾聲。
付明向眾人一拱手道:「馬老,伯爺,孤去去即回」,雪裡紅似解其意,還沒等付明揚鞭,便自馬廄的出口跑了出去。於是在金陵城的街市上,老百姓看見有一人紅馬也紅的皇家子弟飛快地穿巷而過。
這種速度對於雪裡紅來說,跑得雖快卻很穩,它也知道不能傷人吧,這讓付明感到簡直不是在路上跑,而在走在極其柔軟的地毯上。但等出了城,付明輕輕地將馬鐙一磕,馬兒便如箭般地向前飛沖,他只覺得耳旁的風聲呼呼響,樹木一閃一閃地向後倒退,簡直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付明大呼過癮之時,不提防前邊出現了一道深溝,約摸有一丈七八尺寬,想勒馬已經來不及,心中猛然涼道:「這可如何是好」!
就在那一剎那,雪裡紅在漫天飛雪空中猛地騰起,躍過深溝,穩穩地落在對岸,繼續前奔。
付明驚出了一身冷汗,要勒住馬兒,不想雪裡紅重逢故主,跑得正起興,在原地嘶鳴陣陣,仰起馬首不停地去蹭付明。付明苦笑一聲,千里神駒如果只跑這麼短的路程,當然不會滿足,只好信馬放韁,任由它飛馳,但是他的心卻因剛才這次「遇險」而漸漸冷靜了下來。馬士英究竟要做什麼?象他這種人,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是不會吐血獻出名馬寶劍的。
想著想著,時間就過了近一個時辰,付明不得不勒住馬頭,對雪裡紅說道:「小赤子,你跑也跑夠了,現在我們要回去,你可認得歸途」。
人說「老馬識途」,雪裡紅來到南京後由於心高氣傲,還從沒今天這樣美美要跑過,付明這樣說擺明了是要難為馬兒,沒想道,雪裡紅在風中呼哧了幾下熱氣,竟按付明的意思向回途跑了起來。
付明心道,這可真神了。雪裡紅馱著他一路往回走,快到城門口了,付明卻聽見有婦人的哭泣聲。本來不想搭理,不料再往前走不遠,竟發現是一群官兵在城門下公然圍住了一輛馬車打劫,其中便有女眷。
付明縱馬來到車前,冷眼望去,車下綁著幾個男丁,那幾個官兵不僅在搶錢帛,還從車上往下拖女人。他本不想多事,這時再也忍不住喝道:「爾等何部兵馬,竟敢在天子腳下行此卑鄙苟且之事」。
因為雪裡紅踏地無聲,領頭的小頭目聽付明喝斥,竟嚇了一跳,繼而回頭看到只是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並沒放在眼裡。但他心機狡猾,聽付明說得非常威嚴,再仔細看付明的衣著佩飾,不象是普通人家,竟暫時按下了輕視之心,沉聲道:「這位小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還是兩不相干為好,否則本官的刀可不答應。」
付明心道你個屁大點的小校衛竟敢如此跟孤說話,再仔細打量這小頭目,見他二十歲剛出頭的年紀,筋骨結實,甚是英悍,尤其是雙目炯炯有神,狡黠中透著機警,也正在上下打量著自己呢。
付明不想與其糾纏,勒馬向後退了幾步,向城門上高聲喊道:「守城的官兵聽著,孤乃當今皇帝的侄兒,御封的八千歲獻王。這裡有亂兵行兇搶劫,你們為何不下來管制」。
古老而堅固的城牆報之以無聲,付明氣得咬了下嘴唇,朱明理帶的好兵!
那小頭目聽他這樣說,暗自心驚,但見城牆上並無反應,心道:這小廝竟敢匡我。他怕付明騎馬遁掉,竟指揮著數名手下把他圍了起來。
付明的手習慣性地伸向平日左手懸挂佩劍處,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中午出府時,怕到劉府不方便,沒有佩帶。
那幾名兵勇雖然不是好人,但也都見慣戰陣,這時見他如此,知他沒帶兵刃,眾人竟獰笑著靠攏了上來。
付明一聲冷笑,心道:今天倒教你們嘗嘗什麼是空手奪白刃。剛想到這兒,就聽百米遠處,有人喊道:「殿下,馬上掛著一把劍」!付明定睛一看,竟是姬際可與王朗二人,原來付明這次出來溜馬,單騎出城,並沒通知這二人,但他們怕主公有危險,竟憑腳力一路跟了過來,正好趕上了。付明的眼力甚好,遠遠的便能看見他們臉上的汗水,心裡一陣不安,因為自己的緣故,竟讓這兩名忠心的手下白白跑了這麼長的路。
此刻,那幾名兵勇看見遠處來的二人疾步如飛,知道遇上了硬茬子,都向頭目望去。那廝眼珠子一轉,向付明說道:「對面的,今天咱們放你一馬,這些人也都給你留下來,但傢伙必須帶走」,說罷竟要挾錢帛揚長而去。
付明縱馬擋在了他的面前,學著他適才的語氣說道:「你要走,還要看孤手上的劍答不答應」,他掌中握的正是頭午在劉孔昭書房中品玩的那把寶劍,從劉孔昭府中走時,不知何時被劉孔昭給系在了馬鞍邊,付明騎得快意,剛才竟沒發覺。
那小頭目見勢難善罷,也取出身上的軍刀,向付明撲來。要說,他沒有坐騎,比付明矮了何止一頭,不過實戰經驗卻非常豐富,這時也不憐惜付明的馬有多寶貝,竟先向馬腿砍來,其他幾人見他如此,也都跟著劈向馬腿。
付明心道要糟,雪裡紅卻猛得跳起,從幾個大漢的頭上躍過,衝出去有十米開外。付明憐惜地拍了下馬兒的頭,飛身自馬上躍下,向殺過來的幾個賊官兵迎了過去。這個時候,王朗與姬際可也趕到了現場,還沒等動手,付明手中的寶劍早就那幾人的兵刃給削平了。
付明揮劍抵住了那小頭目的脖間,森然道:「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別動,否則會一劍結果了他」。耳畔卻傳來雪裡紅的嘶鳴聲,定是王朗要牽那馬兒,雪裡紅怎會讓他這生人近前。
姬際可正在困綁這些官兵,城門中卻跑出另一股十幾人的隊伍,都是騎兵,他們飛快地在付明身旁停下,當首一人,在付明看來比宋獻策高不了多少,但塊頭十足,臉上是一絲絲橫肉,見到付明后,翻身下馬,跪倒在地拱手報道:「下官京師外八營游擊孫崇恩護駕來遲,還請八千歲恕罪!」
付明冷哼一聲道:「孫游擊,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本王把這些惡人解決了,唉,你就出現了」。
孫崇恩臉不紅、心不跳,鼓起了腮綁子,又向付明請示道:「八千歲,下官可否將這些人帶走!」
付明見他還不識時務,喝道:「你要帶他們到何處去?這裡沒你們的事,走吧!」
孫崇恩巴不得快些離開,剛才他在城樓上早就聽到了獻王的吆喝聲,但他是個兵油子,知道這些城外的兵都是黃得功的部隊,別說他們的「老大」對付不了,就連京內要員也拿他們沒辦法,所以才裝做聽不到。後來,看付明真的把這些人制服了,又聽手下見過八千歲的人說確是獻王本人,這才不得已下來應付一下。這時聽獻王讓他走,忙客氣一番,樂呵呵地退回城去。
看著孫崇恩一伙人緩緩離去,付明心中嘆了口氣,這就是大明京營的官兵,可嘆自己還指望他們救自己於危難之際呢。
「那邊被救的百姓要見殿下」,王朗剛才沒能牽動雪裡紅,只好先去接救那群被縛男丁。
付明點點頭,急忙走了過去,此間事要儘快了結,劉孔昭府上還有人在等著自己呢。他剛走近車前,就見車門打開,有個丫鬟撐傘扶著一位小姐下了車。
大家閨秀!
這是付明第一眼的感覺。名花異草,四季飄香,天下佳麗,各擅勝場。來到這個時代,付明也著實打了些風流陣仗,不過能有女人讓他感到與「大家閨秀」這個詞如此貼近的,還是第一次。只因眼前的這個弱質女流實在是太特殊了,雖說剛剛經歷一場生死劫難,但在這女子臉上偏偏看不出絲毫的慌張,神態依舊是那樣的自然與平和,彷彿任由何物也不能將其打動。
她身上穿著素綠色燕尾形衣裾疊折相交、綴有飄帶的褂衣,下為白色的綾羅誇裙,腰纏博帶,外罩貂皮白襖,正是南京城中豪門姑娘的打扮。但有如緞錦般纖柔的烏黑秀髮卻沒挽髻,只是自由而寫意地垂在背上,再配以白嫩似玉的肌膚,更突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顏,尤為動人的是那兩彎籠煙眉似蹙非蹙,一雙含情目似喜非喜,目光過處讓在場上的每個人都有種清新可親的感動。
此時大雪已住,狂風漸弱,但這女子在雪地里一站,傘下的裙裾仍隨風擺動,嬌美的身軀在這城外白茫茫的世界中,竟純美得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在風中搖曳,讓人既歡喜又心疼。
付明此時卻並沒心情憐香惜玉,他著急呢,但那位小姐輕啟櫻唇的一句話卻讓他心中倏地一顫。
「小女子劉若冰見過獻王殿下!多謝殿下搭救!」
是她!
付明眼光霎那間如光似電,再次凝向劉若冰的眼睛,劉若冰似有感應,雖然沒再言語,但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懷卻如卵石擊死水,盪起陣陣漣漪。多年後,夜半無人私語時,伊人在他耳邊輕訴:「陛下當時看臣妾的那一眼,自漆黑的眼眸發出深邃的光芒,別說是臣妾,就連身旁的人都被驚呆了。雖然臣妾早就知道大婚的事情,仍然心若脫兔」。
當時的付明卻是百感交集,他沒理會眾人驚異的目光,向劉若冰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接著大聲喊道:「姬際可何在!」
姬際可急忙跑了過來,「殿下什麼事?」
「你負責把劉小姐等人安全地送到劉府,孤隨後就到」。
付明向姬際可輕聲叮囑了一番,這才又向被捆在一處的官兵走去。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那小頭目心思快,明白自己是闖了大禍了,見付明走來,急忙喊道:「殿下,我等不是官兵,我們是受人指使冒充的!」
付明聽他這樣說,幾乎氣極而笑道:「你們是賊,那麼冒充官兵,更得罪加一等啊。」
「剛才殿下把官兵攆走,分明是想留小子們一條生路,還請殿下開恩,以後小的們定會粉生以報殿下。」
付明這時牽過雪裡紅,上馬後,用馬鞭一指,憤然道:「你們不僅貪財好色,還想害孤的愛馬,孤如何會饒過你們!」
「我不服,你的刀太鋒利,我沒防備,否則我絕不會輸」,那小頭目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只好氣憤地嚷道。
付明還是第一次看到廢話如此之多的賊,便好奇地問道:「做賊還有嫌被你打劫的人兵器太過鋒利的,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小子叫施琅」。
施琅!好熟悉的名字。付明正在思索,遠處突然有數騎馳來。付明發現施琅臉色瞬變,心道:難道是要殺人滅口。正想著呢,那幾個騎兵竟在幾十米開外,彎弓射箭。
亂箭都是往施琅身上招呼,可惜他手腳都被捆得結實,眼看要性命不保之際,身旁的幾個同夥高呼:「大哥!」,竟奮不顧身地挪到了施琅身前。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這幾個本來活蹦亂跳的壯漢就成了活箭靶。
「大膽賊人」,王朗反應最快,在付明的眼色授意下,早就提了朴刀,向那幾個騎兵衝殺過去。本來已返回城門口的孫崇恩等守城官兵也擔心獻王安全,急忙策馬返回。那幾個騎兵見勢不妙,只好調轉馬頭,急忙向遠處逃去。
「不要追了」,付明向眾人喝道。那孫崇恩本還要過來,卻見獻王瞪了他一眼,只好又領著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付明讓王朗解開了施琅身上的綁繩,沒想到這廝非常注意兄弟情誼,竟抱著死去的同夥號啕大哭起來。
「你莫要再哭了,我家殿下還要問你話呢?」王朗在一旁拉起施琅。
「小子多謝殿下不殺之恩」,施琅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然後憤然道:「定是那個惡婆娘算計我,小子誓要拿她的人頭來祭我的好兄弟。」
「你究竟受人指何,如實說來」,付明經過剛才一幕,知道這件事中定有內情,於是追問起來。
經那施琅一陣子解釋,付明漸漸明白,是一個中年太太模樣的人雇他們在此攔截劉若冰一行人,並要把這嬌滴滴的可人賣給人販子。用心忒毒,能是什麼人呢?
「殿下,從射來的箭上看不出有什麼標記」,王朗仔細檢查了現場留下的唯一證據,向付明報道。
「施琅,你可知他們是什麼人?」付明看施琅咬牙切齒的樣子,料他可能會知曉一二。
「哼,她是金陵城中誠意伯府上的太太,當日,我看她的樣子就知道絕不是好人,要不是為了我家兄弟重病急需用錢,小子絕不會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施琅沒看到付明驚詫的表情,兀自恨恨地答道。
付明提馬按劍,仰望著蒼天,心想,真不知竟有婦人會如此用心歹毒,也不知究竟圖了什麼,跟一個女孩子如此過不去,世間的事真是難說。自己無意中救了人,等會兒回到劉府上,可是尷尬得緊。
「你是什麼地方人?為何不好好做人,做了強盜。」付明悠悠地問道,對這廝如何處置,他還拿不定主意。
「小子是福建晉江衙口人,是個苦出身,本來在南安伯的水師做偏將。只因見不慣上司魚肉漁民,便索性殺了那廝,與幾個貼心的兄弟一同偷偷跑了出來。」施琅見獻王問得如此細緻,直覺告訴他有戲,可能會撿回一條命
福建人!水師!施琅!這幾個單詞在付明腦海中過了幾個來回,付明突然想了起來。是啊,在他的那個世界的歷史上,率清軍收復鄭氏台灣的不就是施琅嗎?難道那位明清之際赫赫有名的水師名帥竟是毛賊出身!不會吧,定是同名同姓者。於是喝斥道:「你說見不慣鄭南安水師魚肉漁民,那麼你又為何做了強盜?」
施琅苦笑一聲,「殿下,小子有家歸不得,只好領著兄弟們落草了,但我們一直都是劫富濟貧,沒傷害百姓。那些富人又如何好劫,可憐小子這幾人做強盜做到,兄弟病了都沒錢買葯。」
付明聽他這麼說,沉吟片刻,又問道:「你即在水師做過,水性當然不錯,操舵都還會吧?」
值此生死一線之際,施琅急忙回道:「會,小子都會!」
「好,孤就信你一回,饒你一命,你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聽付明這麼說,施琅一個半吊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感動之即,跪下向付明哭道:「小子願自此跟隨殿下,粉身以報。」
「好吧」,付明嘆了口氣,轉身對王朗說道:「你把這幾人送到郭遠聰那裡,跟他說,把這些人都帶上,將來孤自有安排。」
「殿下,小的要先把幾位兄弟好生掩埋了」,施琅見付明要走,急忙請示道。
付明點點頭同意了,心想,這人還算有義氣,然後策馬急往城中劉府。
雖說付明晚走片刻,但劉若冰等人的馬車行得太慢,付明竟在路上與他們再次相遇,於是大家一起回到了劉府。
在府門前等待的只有劉孔昭一人,見到女兒也回來了,劉孔昭自然非常高興。礙於禮制,還是先上前與付明見過禮,然後說道:「殿下,馬輔有要務在身,已經先行一步了。沒想到殿下竟與小女如此有緣,她剛從外婆家回來,你們就遇上了。」
付明淡然一笑,心道,你還不知自己女兒一路上發生了什麼事呢?
劉孔昭見馬夫趙老四上前將馬牽走,便對他說道:「老趙,馬大人說了,以後你就跟著八千歲」。
「是,小的明白」,趙老四是個老實人,聽到是從前主人的安排,只好聽從。
「怎麼?你不高興嗎?」付明見他不甚歡喜,追問道。
「不是,不是,小的哪敢,小的哪敢」,趙老四怕獻王生氣,急忙說道。
「殿下,別理他,這個老趙就是個蔫漢子,跟誰都哪一個樣,平生只喜歡馬」,劉孔昭笑著向付明解釋道,「咱們還是到書房談。殿下,這馬騎得如何?」
付明笑笑,很有些傷感地說道:「可惜孤從不受無功之祿,這些寶物,孤斷不可收。」
「哎」,兩人一邊往前走著,劉孔昭一邊說道:「馬輔說了,既然殿下這麼喜歡,就留下把玩幾天,等他什麼時候要用了,再跟殿下要,這豈不兩全其美。」
付明聽到這兒,想起從前參加「三講」時,聽一個幹部說過,**往往就從「借」開始。不過,今晚若事成,這些東西可就不用借了。再說,馬士英人把話留到了這番地步,自己再不接受,於劉孔昭臉上也不好看。
劉孔昭見他臉色不豫,本在擔心獻王還是不收,卻聽付明輕聲笑道:「那好吧,孤就先借用幾天。伯爺代孤跟馬輔先道聲謝,孤在今晚夜宴上還會好好再謝謝他。」剛說這兒,付明卻突然發覺自走廊外的某扇窗中似乎瞄出一股怨毒的目光。